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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血的永樂朝

2010-01-01 00:00:00趙柏田
野草 2010年2期

1.才子登場

1388年,明初三朝最雄辯的才子出現了,他就是年方二十的解縉。

自小即有神童之譽的解縉出生于江西吉水一個有著濃郁文化氛圍的士紳之家。他的祖父解子元是元至正五年的進士,做過元朝的低級文官,在元末死于亂兵。他的父親解開據說得到過朱元璋的召見,但沒有接受明朝的封贈,終生都在鄉間從事著述和辦學。值得一提的是他的母親,這個叫高妙瑩的女子是兒子的啟蒙教師,不但賢良淑慧,而且通書史、善小楷、曉音律,在成年后的解縉的身上可以看到諸多他母親的影子。

1387年,年輕的才子參加江西鄉試,名列榜首,次年赴京參加會試,以第七名的優異成績榮登進士榜,被選為翰林院庶吉士。朱元璋很喜愛這個穎敏的青年,經常讓他在身邊隨侍。打擊元勛貴戚毫不手軟的朱元璋,對這個年輕人卻流露出了難得的溫情。有一天,皇帝在大庖西室這樣對解縉說:我與你名義上雖是君臣,卻情同父子,你應該有什么就說什么①。

次日,解縉即上了一封萬言書對朝政提出尖銳批評。他一方面承認皇帝在統一國家、恢復經濟和消除一些陋習方面取得了顯著成就,另一方面又對司法制度尤其是皇帝隨心所欲無休止地修改法典的做法提出了他的看法,他說道:法令經常更改,民眾難免生疑,刑罰太重,民性愈加頑劣,建國快二十年了,可是法律條文時常在變化中,沒有一條法律是沿襲至今一成不變的,也沒有一天誰都不去觸犯法律,這么些年來,陛下您時常震怒,誅殺了那么多奸逆,務求鋤根剪蔓,但從來沒見您下詔褒揚哪一個,我們見多的是您喜怒無常,說不定早上還在說一個官員如何如何好,到了晚上就把他給殺了,或者一會兒下令處決一個人一會兒又把他給赦免了②。

他又對皇帝的用人政策提出責疑,批評朱元璋“進人不擇賢否,授職不量重輕”。有才學品行又好的監生、進士,大多屈于下僚;道德文章俱佳的孝廉、人才,很多都只能到基層的地方政府去工作,而一些毫無教養、資質愚魯的家伙(“椎埋嚚悍之夫,阘茸下愚之輩”),一下子就驟得富貴(“朝捐刀鑷,暮擁冠裳。左棄筐篋,右綰組符”),這怎讓品行高潔之士甘于與他們為伍!天下人都說陛下憑著個人喜怒操持生殺大權,他們怎知道實在是太缺少忠良的臣子了。他建議皇帝在許多方面改革他的統治:政令要穩定,刑罰要簡省,要整理經史,制定禮樂,表彰賢士,崇祀先哲,禁絕娼優,易置寺閹,薄賦斂,裁冗員,節流開源,又建議朝廷用人當擇賢者,授職當重德才,應改革時弊,鼓勵農耕,免去苛捐雜稅,使民休養生息,要尚武以固邊防,崇文以延人才,要停止使用脅迫及法外之刑,廢除刑事犯罪的連坐法等等。

解縉接著說,沒有人敢批評皇帝這些錯誤統治的方式,因為大家都怕皇帝會勃然大怒:“誰不愿父母妻子安榮哉!”對這一點他還發揮說:“所以諫諍固難,總緣禍衍不測。入人之罪,或謂無私;出人之罪,必疑受賄。逢迎甚易而或蒙獎,營救甚難而多得禍。禍不止于一身,刑必延乎親友。誰肯舍父母,捐妻子,批龍鱗,以犯天怒者哉!”

解縉后來還獻了一個《太平十策》提出自己的治國主張,但皇帝有他自己的打算,對這些陳情全都置之不理。解縉的批評在一定程度上概括了當時人士對洪武之治的看法,但他的運氣比茹太素他們要好得多,可能是因為他的年輕,也可能是皇帝真的欣賞他的才情,他這一“批龍鱗”的冒失之舉并沒有給他惹來殺身之禍,據說皇帝拿到這奏章后還贊揚解縉確有治國安邦之才(“書奏,帝稱其才”)。甚至連李善長死后他以王國用的名義上疏辨冤的事,皇帝也沒有追究。皇帝這不是第一次偏袒他,以前兵部尚書沈溍曾打小報告,說解縉到兵部辦事時,無中生有指責兵部僚屬玩忽職守,且態度倨傲,言語沖撞,皇帝這樣回護說:他呀,就是這么一個散漫的人,沒什么好跟他計較的③。只把解縉貶為江西道監察御史了事。

后來,解縉的父親解開到京入覲,皇帝讓他把兒子領回家去再好好調教,皇帝對他父親這樣說:俗話說大器晚成,你把他帶回去再好好學習,十年后再來,肯定會派上大用場④。——“大用未晚”,朱元璋可能是真的想為他的子孫留下幾個可用之才。

到了永樂朝,解縉的時代才真正到來。

2、削藩啟禍

永樂皇帝朱棣一直堅持認為,他的皇位是繼承自太祖高皇帝,而不是從他的侄兒建文帝那里篡奪過來的。

最初的皇位繼承人是朱元璋的長子朱標。朱元璋對他曾寄予厚望,在他二十三歲時就命他“日臨群臣,聽斷諸司啟事,以練習國政”⑤,為將來接位作準備。1392年5月,太子朱標病死,說起來還是上一年巡視關陜軍務疲乏過度落下的病,朱元璋悲傷莫名,無奈之下不得不立朱標十六歲的兒子朱允炆為皇太孫。一開始,朱元璋對這個孫子并不是太喜歡,因為他的生相有些怪異,額顱生得稍稍有些偏,朱元璋常常撫著他的腦門,悻悻地說,真是個半邊兒月⑥。但朱標的長子夭折得早,以倫序,他也只能立這個第二子了。后來看這個孫子很愛讀書,人也聰穎,也就稍稍心安了些。

但把大明的江山完全交付給這個孫子他還是不放心。皇太孫年輕,缺乏歷練,到時能不能控制局面還真是個問題。于是一邊誅殺功臣勛舊,一邊抓緊制訂《皇明祖訓》、《永鑒錄》等制度,以約束藩王和大臣,并再三聲明,這些定制后世不得更改。據說朱元璋還動過易儲的念頭,廢黜這個皇孫另立燕王為儲,因大臣勸阻才作罷。建文一朝歷史日后被篡改太多,也不知此說真假。

朱元璋的努力在一定程度上可能是奏效了,但手握重兵、世襲鎮守邊關的藩王的勢力已經坐大,大有和皇室分庭抗禮之勢,這一點,就連小孩子家朱允炆都看出來了。《史竊》記載了祖孫倆的一場對話:

朱元璋說,他之所以在邊地封那么多王,令他們訓兵練將,是預備著萬一邊疆不靖,讓眾王去抵御,以保證國家安全。(“朕以御虜付諸王,可令邊塵不動,貽汝以安。”)

孫子說出了他的憂慮:“虜不靖,諸王御之,諸王不靖,孰御之?”

朱元璋默然,過了好久問:你打算采取什么辦法呢?

孫子答:“以德懷之,以禮制之,不可則削其地,又不可則變置其人,又其甚則舉兵伐之。”

孫元璋說:是啊,看來也只能如此了。(“是也,無以易此矣。”)

要是真能像他自己說的,以德懷,以禮制,少一些年少意氣,多一些隱忍,天下事也不是后來這樣子了。可惜這一切在建文朝都未能實行,早早的圖窮匕見,主上與臣下、宗室與藩王,直以刀兵相見了。

這里有必要對明初諸王就藩的情況作一介紹:

分封諸王的宗藩制度實際上是和大興黨獄、剪除功臣同步進行的。朱元璋有二十六個兒子,長子立為太子,九子、二十六子早夭,其余二十三子全都封王建藩。1372年,首封秦、晉、燕、吳、楚等十王,1378年,秦王、晉王就藩西安、太原,又封蜀、湘、豫、漢、衛五王,1380年,也就是胡惟庸黨案發后,燕王就藩北平,1381年,周王(原封吳王)、楚王就藩開封、武昌,1382年,齊王就藩青州,1385年,潭王、魯王、湘王就藩長沙、兗州、荊州。1390年,蜀王就藩成都。1391年,再封慶、寧、岷、谷、韓等十王。1392年,代王(原封豫王)就藩大同。1393年,遼王、慶王、寧王就藩廣寧、寧夏、大寧。1395年,肅王(原封漢王)、岷王、谷王就藩甘州、云南、宣府。

朱元璋分封諸王的目的,一為夾輔皇室,“上衛國家,下安生民”,“為久安長治之計”⑦,二為抵御外患,特別是北元的蒙古勢力,所以沿長城一條擇其險要之地封了九個王。這是朱元璋為皇權永固安排下的如意一招,孰不料他的皇太孫就要因之翻船。

朱元璋為封王建藩定下的原則,雖是“列爵而不臨民,分土而不任事”,但諸王地位尊崇,冕服車旗儀仗僅下天子一等,尤其是駐扎邊地的藩王,手握重兵,遇有緊急事還有調遣封國內守鎮兵官的權力,實為皇帝在地方上的軍政全權代表。且《皇明祖訓》中還有這樣一條規定,如朝中有權臣擅政,諸王有移文中央索拿奸臣并舉兵清君側的權力。僅此一條,就為他的繼任者種下了禍根。

1398年朱元璋病逝,皇太孫朱允炆即位,是為建文帝。出生于1377年的朱允炆,此時已是一個意氣風發的青年,來自父親朱標的稟性和長年的讀書生活,養成了他溫文爾雅的個性和道德理想主義情懷。可能是擔心自己死后諸王來朝給孫子構成壓力,朱元璋曾立下遺詔,諸王聞喪后仍須駐守封地,不得來京參加吊唁活動,這讓準備上京奔喪的藩王們不得不止于半途。

老皇帝入了土,政權總算平穩交接,一心躁進的年輕皇帝已決意施行他的新政了。他罷斥了一批洪武舊臣,提拔了一批新人同參國事,這些新進文官中,有兵部侍郎進為兵部尚書的齊泰,翰林院修撰進為太常卿的黃子澄,還有明朝歷史上最為著名的悲劇人物之一、由漢中府教授升為翰林院侍講的方孝孺。

這些所謂的新政,如提高文臣地位、減免江浙重賦、平反冤獄等,其實不過是新君對前朝“以猛治國”的一個糾偏,也大多切中時弊,這些政策的推行很快為新帝博得了仁愛的名聲。以仁治國,以愛服眾,這實在是深得儒家之精要,憑誰也沒有理由反對他這樣來做。讓年輕的皇帝寢食不安的乃是他那些擁兵自重的叔父們,他們何嘗把這個年輕的侄皇帝放在眼里。皇位還沒坐熱,朱允炆就與親信大臣齊泰、黃子澄、方孝孺密議起了削藩。

據說,朱允炆還是皇太孫時,就與黃子澄密謀過此事:

惠帝為皇太孫時,嘗坐東角門謂子澄曰:“諸王尊屬擁重兵,多不法,奈何?”對曰:“諸王護衛兵,才足自守。倘有變,臨以六師,其誰能支?漢七國非不強,卒底亡滅。大小強弱勢不同,而順逆之理異也。”太孫是其言。比即位,命子澄兼翰林學士,與齊泰同參國政。謂曰:“先生憶昔東角門之言乎?”子澄頓首曰:“不敢忘。”⑧

建文帝這么做,實在是過于少年氣盛、急于求成了。自己根基未穩,卻一下子把皇室與藩王的矛盾推到了公開化的地步。雖然名義上他是皇帝,皇叔們只得俯首稱臣,但畢竟羽翼未豐,以他自己和親信大臣的力量和才干,能和環侍宇內、兵威赫赫的眾王相抗衡嗎?所以,有的歷史學家認為,主張削藩是建文一朝悲劇性落幕的禍端⑨。

建文帝援為親信的這幾個官員,都是當時文臣中的佼佼者。齊泰洪武十七年舉應天鄉試第一,第二年成進士;洪武二十年已坐上了兵部左侍郎的高位,黃子澄在洪武十八年獲會試第一,由編修進修撰,一直伴讀東宮;方孝孺雖未中過舉,很晚才開始進入仕宦生涯(建文帝即位后被召為翰林侍講),但早在四十來歲時他就已經是聲名卓著的學者,以文章家和政治思想家聞名于世,人稱正學先生。他是研習《周禮》這部關于烏托邦式政府的經典著作的專家,由于深受專制統治之苦(他的父親方克勤就是死于臭名昭著的“空印案”),他經常建議皇帝應該根據古代經典所提出的理想和形式來實行仁政。這些人的學問、道德在本朝都是上上之選,但卻疏于實學,尤其于軍政大計,都犯了短視和冒進的毛病。

所以孟森先生為方孝孺的罹禍這般慨嘆:削藩一事,古有明鑒,正學先生以學問名世,何竟不能以古為鑒,避其覆轍!

他說得是,明初的這一政治形勢,其實在漢朝初年也出現過,當時劉邦分封同姓諸王作為天下的屏障,但這些王們野心勃勃,反而與中央分庭抗禮,到了漢景帝的時候,接受晁錯削藩主張,釋奪他們的兵權,終于招致藩王們的反叛,這就是史稱的吳楚七國之亂,歷史總是驚人地相似,他們當時打的旗號,就是“請誅晁錯,以清君之側”。

其實當時已經有人察覺到了削藩可能引發的政治動蕩,并向建文帝提出了建議。他就是高巍。

早在1398年,新帝即位還沒改建文年號之前,削藩一事就已在動議中。高巍意識到在這一問題上的盲動可能招致的危險,上書吏部,提出自己的不同主張。他說,藩王們驕逸不法,違犯朝制,不削朝廷綱紀不立,削之又傷了皇室與他們之間的感情,當今天下要長治久安,他建議不妨采用漢時賈誼的一個謀略,多建諸侯以達到分散力量的目的,也就是說,在戰略上千萬不能學晁錯,而應該效推恩之策,具體做法,可以把南北諸王來個大調動,把北方諸王的子弟分封到南方,把南方諸王的子弟分封到北方,這樣一來,藩王之權就不削自削了。再加上歲時節日經常饋問這些藩王,賢者下詔褒賞,驕逸不法者,初犯容之,再犯赦之,三犯不改則告太廟廢處之,如此一來還有不順服的嗎?{10}

高巍實在是出了個好主意,要是采納了他的這一建議,朝廷與藩王的矛盾不會這么快公開化弄得個應對失措,再加隆之以禮,推以分封之恩,各藩勢力單薄,也就輪不上后來的燕王來僭奪大寶了。可惜的是,在高巍提出這一建議的洪武三十一年十月,皇帝和大臣全都一意削藩,他這一對藩王加恩的主張還遭到了目光短視者的彈劾。舉世混濁,我恁獨醒?高巍不得不提出辭職。

諸王之中,先拿哪一個開刀?密議此事時曾有過一番爭論。當時秦王、晉王已死,諸王中較具實力且有可能構成威脅的是駐扎在北平的燕王朱棣,齊泰主張先拿下燕王。黃子澄卻不同意,他說:“周、齊、湘、代、岷諸王在先帝時尚多不法,削之有名,今欲問罪,宜先周,周王,燕之母弟,削周是剪燕手足也。”{11}他的這一愚不可及的“剪燕手足”的策略竟然被建文帝采納了。于是,建文帝上臺三個月后,周王先倒霉,被廢為庶人遷徙云南,不久,齊王、代王、岷王相繼被廢,湘王柏文武雙全,也沒犯過什么過錯,懼怕說不清楚自焚而死。這樣不到一年就削去了五個藩王。當然,地處北平的燕王也一直被處于嚴密的監視中。

對燕王一直遲遲沒有發動。議周王罪時,燕王上書自辨申救,建文帝看了這封信,一時惻然,與齊泰、黃子澄商量,說,這事我看差不多了就算了。齊、黃兩人堅決反對,說,事情都到了這個地步了,怎么可以不痛下決心。他們還建議,現在我們只擔心一個燕王了,他又在病中,正好趁機把他解決了。建文帝猶猶豫豫地說,我即位沒多久,連續廢黜了那么多王,如果再把燕也削了,我該怎么向天下人交待呢?黃子澄說,制人者制人,后發就要被人所制了。建文帝還是不主張攻燕,說:燕王智勇雙全,善于統兵打仗,雖然他病了,恐怕也一時拿他不下的。

齊、黃兩人看建文帝一時難下決心,于是調北平永清左、右衛官軍分駐彰德、順德,都督徐凱練兵臨清,耿瓛練兵山海關,以控制北平。燕王報稱,他的病情越來越重了,乞求把他留在京師的三個兒子放還,也好一盡人倫之樂。匪夷所思的是,黃子澄竟然同意把燕王的這三個兒子世子高熾及其弟高煦、高燧全都放歸,他的理由是:“不若遣歸,示彼不疑,乃可襲而取也。”真正書生之見。

1399夏天,皇帝命令他在北平的親信逮捕燕王,但良機已過,早有覺察的燕王怎會坐以待斃,他使計擒殺了建文帝派來的人,趁著夜色指揮部下攻奪九門,迅速控制了北平局勢。接著,他就援引《皇明祖訓》,以“清君側”——清除皇帝身邊的奸惡齊泰、黃子澄——為由,起兵“靖難”。誓師時口口聲聲說“陷害諸王,非由天子意,乃奸臣齊泰、黃子澄所為也。”矛頭直指的卻是坐江山才滿一年的侄皇帝。

接下來幾年,政治力量重組的方向遠遠超出了建文帝的預期。

3、靖難之役

就像十八世紀歷史學家趙翼的“氣運”說所指出的,國家當氣運隆盛時,人主大抵大壽,生兒子也特別的多。在朱元璋的二十六個兒子中,朱棣年居第四,膽識謀略遠在諸王之上。他于1370年封燕王,1380年,亦即胡惟庸被誅殺的那一年之國。1390年,燕王會同晉王征討元將乃爾不花部,晉王膽怯,不敢進兵,燕王于是千里奔襲,全勝而還。這一軍事行動的成功曾經得到朱元璋的褒揚,以后多次命他出征,并節制沿邊人馬,一時威名大振。

建文帝削奪諸王,燕王唇亡齒寒,要不要起兵反了呢,他又躊躇未決。他手下的一個謀士(此人的公開身份是一個和尚)姚廣孝密勸他趕緊起事,再不動手就晚了。燕王說出了他的擔心,民心都向著他那邊,怎么辦?姚廣孝說,臣知天道,都這個時候了還談什么民心,有天道就足夠了。

姚廣孝,又稱道衍和尚,江蘇長洲人,十四歲就出家當了和尚,可他后來拜的師父卻是一個道士,學了一身陰陽術數的本事。洪武十五年起他就跟了燕王。那年朱元璋為諸王選高僧隨侍,誦經薦福,有大臣把姚廣孝薦給了燕王。據說他見燕王的第一句話是這樣說的:“大王使臣得侍,奉一白帽與大王戴。”王上冠白,乃一皇字,燕王豈會不懂,于是引為心腹。后來做到太常寺丞的袁珙,早年游嵩山時與姚廣孝相遇,曾經這樣形容他,“目三角,形如病虎,性必嗜殺,劉秉忠流也。”姚廣孝不以為怒,反而大喜。跟燕王到了北平,他住在慶壽寺,卻不念經誦佛,經常出入王府,行蹤詭秘。燕王府即元故宮,是一個非常龐大的建筑群,屋子一進一進的非常深邃,姚廣孝就在王府的后花園里練兵,鑄造兵器,為了防止泄密,這些兵器鑄造作坊都建在了地底下,外面用高高的土墻圍起來,恐怕外面行人聽見,還在周邊養了一些鵝和鴨,呷呷地亂叫,遮住刀劍聲。

姚廣孝深知燕王稟性,推薦了兩個占卜的,讓他不妨召這這兩人來問問,看看起兵是否合乎天意。

這兩人,一個叫袁珙,相術大師,一個叫金忠,占卜高手。兩人都是浙江鄞縣人。據說袁珙的相人術是這樣練成的:先仰視太陽,等到曬得頭昏眼花了,來到一個暗室,地上撒滿了紅黑兩色豆子,飛快地把它們區分開來。到了夜晚,在窗外垂掛五色布條,遙遙地對著月光看,分別指出它們的顏色。他相人習慣在夜晚,點起兩支蠟燭,照著對面的人臉,再參以出生年月和時辰,“百無一謬”。前面說到,姚廣孝與他是舊識,早年游嵩山時就彼此惺惺相惜。這回把他帶到北平,用了一個法子來試他的眼力。說不定這也是兩人早就串通好,來蒙燕王的呢。他把袁珙帶到一家酒肆,燕王挑了九個和自己長得差不多身高的衛士,十人穿了同樣的服飾,挎著弓箭,正坐在酒肆喝酒,袁珙一進來,就直愣愣地跪在了燕王跟前,說,殿下何輕身至此?其他九人都笑他認錯了人,可是袁珙的言語愈加迫切。朱棣把他帶到王府,讓他好好地看看自己的面相,袁珙看了半天,說燕王這相實在是貴不可言,龍行虎步,日角插天,太平天子也,年四十,須過臍,即登大寶矣{12}。

另一個叫金忠的,也是袁珙的朋友,熟讀《周易》這本上古朝代流傳下來的符號學著作,并自信發現了許多天機。他是在袁珙的幫助下來到北平的。起先,他的一個兄長在通州服役,兄長死后他補替,但家中太窮,連個路費盤纏的都湊不齊,袁珙知道后就出資助他北上。到了北平,金忠一邊做他的小卒,一邊得空就去北平城賣卜算命,虧他巧舌如簧,漸漸地竟也混出了一番名堂。燕王對起兵一事猶豫不決,姚廣孝把他找了來,稱燕王病了,讓他給占上一卦,金忠搞了半天,告知占卦結果:“此象貴不可言。”{13}以后燕王就把他召置左右,有什么疑惑的先找他占上一卦,“遂拜右長史,贊戎務,為謀臣矣”。

雖說早就覷視名器,但綱常有序,做臣子自有做臣子的規矩,他都以為這一輩子只能做個藩王了。但朝廷寡情如此,不到一年連削五王,自己這個藩王怕也是做不下去了。道衍的勸說,兩個術士對心理暗示的強化,祛除了他內心深處的罪孽感。天道如此,他又有什么辦法!于是迅速拔居庸關,破懷來,取密云,克遵化,降永平,一路勢如破竹,直指京師而來。

建文帝“仁柔少斷”,根本談不上有什么政治斗爭和軍事經驗,他倚為肱股的齊泰和黃子澄,兵事更非所長。洪武時期大誅功臣武將的惡果這時顯露出來了,當日跟隨太祖皇帝平定天下的諸將領中,僅剩長興侯耿炳文和武定侯郭英兩人了。建文帝無將可使,只得命年已六十五歲的耿炳文將軍重新披掛上陣,率軍十三萬進攻北平。耿炳文將軍遭到了意料之中的慘敗,被阻于滹沱河一線。

這時候黃子澄又犯下了一個大錯,他推薦曹國公李景隆接替耿炳文將軍指揮對燕作戰。齊泰認為李景隆其才難當大用,黃子澄堅持己見,最后皇帝同意了他的建議。朱棣得知李景隆帶兵五十萬前來迎戰,不由大喜,對手下將官說:昔年漢高祖都只能帶十萬兵,他李景隆是什么東西,竟敢帶兵五十萬!看著吧,我們馬上就要把他吃了!

果然,南軍連敗于鄭村壩、白溝河一帶,軍士被斬首和溺斃十余萬,輜重、馬匹、武器更是丟棄無數。李景隆南逃至濟南,燕軍一路狂追,又在濟南城下敗之。李景隆大敗的消息傳到京師,建文帝急召景隆還京,也沒怎么治他的罪。黃子澄當朝慟哭,請求皇帝治李景隆誤國之罪,建文帝沒有采納,黃子澄撫胸頓足,說:“大事去矣,薦景隆誤國,萬死不足贖罪。”據說他曾寫下一首詩,既責景隆誤國,也是自責:仗鉞曾登大將壇,貂裘遠賜朔風寒,出師無律真見戲,負國全身獨汝安。論將每時悲趙括,攘彝何日見齊桓!尚方有劍憑誰借,哭向蒼天幾墮冠。全詩沉痛哀切,卻又蒼勁有力,為明詩中不可多得之上品,其人在軍政大事上常犯迷糊,倒也不愧建文朝文章魁首之名。

戰事在1400年秋天略有起色,時為建文二年九月,南軍在新擢兵部尚書鐵鉉、歷城侯盛庸的統領下再度北伐,并在十二月間與燕軍會戰于東昌(今山東聊城)一帶。是役,燕軍大敗,傷亡數萬人,朱棣突圍而出,要不是建文帝有不得傷其叔父性命的死命令,朱棣早就不知死了多少回了。后來朱棣也看出了端倪,一遇戰敗就殿后押陣,遇急了就沖上前去,把自己當作掩護撤退的盾牌,“官軍相顧愕眙,不敢發一矢”,好多回就看著他這么大模大樣地跑掉了。

1401年的戰事呈膠著狀態,雙方在山東和中原地區屢有交手,互有勝負。到了1402年春天,戰爭的天平曾短暫地向南軍一邊傾斜。這年四月,雙方主力大戰于安徽宿州,當時燕軍連失大將,再加不慣江南初夏天氣溽熱,于是拔營北撤。這本是南軍大舉進攻的最好時機,但建文帝在這關鍵時刻又一次舉置失當,他聽信身邊廷臣的建議,以為燕軍已退,京師不可無良將,于是命魏國公徐輝祖統兵撤回南京。孰料燕軍趁機反撲,輕騎南下焚毀糧草,大敗南軍于靈壁,隨即,五月占揚州,六月自瓜洲渡過長江、下鎮江,直圍京師。此時京師已無險可守,被輕而易舉攻占,建文帝則下落不明。

打了三年的“靖難之役”,以朱棣完勝而告終。是年六月,朱棣在奉天殿即皇帝位,改元永樂,是為明成祖,又稱明太宗。

對建文朝以天下之全力討一叛藩的失敗,孟森先生如此評述:

中原千里,朝廷設官治理之地,燕師輕行其間,焚糧而返,如入無人之道,此明年燕王所以不轉戰于山東,直越境遂逼京師也。劉、黃庸碌,孝孺書生,帝仁柔非燕王比,此時而疏忽如此,復有李景隆輩作奸于內,帝于稍能戰之將不之信,號令有不能行,前所令攻襲北平之師先后錯落,絕無期會,其敗宜也。{14}

4.清除記憶

雖說即位是因為大臣們屢聲“勸進”,但明擺著還是打進了京師才坐上的帝位,不無篡奪之嫌疑,要擺脫這一嫌疑,堵天下人之口,首先要做的是否定前朝的合法性。坐上了帝位的朱棣既不給建文帝應有的謚號,甚至不承認建文的年號,把建文四年改稱洪武三十五年,表示他這個帝位不是從建文帝那里繼承來的,而是直接繼承自太祖高皇帝。他甚至還暗示,老皇帝在世之日,就很喜歡他,和大臣動議過易儲一事,想讓他燕王取代皇孫承續大統,考慮到秦、晉二王在世,且比他年長,這才沒有堅持。

第二是改出身。皇位繼承,特別講究嫡長之分。為了讓自己的得位顯得合法,他將建文帝時代所修的《太祖實錄》修改了兩次,稱自己是太祖高皇帝的元配馬皇后所生,與懿文太子朱標及秦、晉二王同母,因他的這幾個兄長已經亡故,諸王中自己居長,所以從倫序上說,入續大統是理所當然。修《永樂實錄》時,更是直接把“高皇位生五子”寫了進去。但后來修《明史》者不知是疏忽大意還是有意為之,有好幾處都漏出朱棣并非嫡出。清末李清在《三垣筆記》中引用《南京太常寺志》考證說,明末,北京城破后,在南京建立弘光朝,從舊太廟里發現了明成祖生母的神主,再比照北京的太廟,向來一帝只有一后,繼后及列帝的生母都不配享,他這才醒悟,明成祖遷都北京以后定下這一制度,目的正在于抹殺生母,不留篡位的痕跡。

他要讓人們的大腦徹底洗去建文朝的一切記憶,于是建文時期的政府檔案被大量銷毀,宮庭檔案和皇帝起居錄等被涂寫和修改,一切記載這一政變的私家記述和文獻被禁止,事實情形就像明史學家孟森所說:“建文一朝之政治,其真實記載,已為永樂時毀滅無遺......成祖以為罪則罪之,既篡之后,誰與抗辨?”{15}

最高當局授意下,經一班文臣的遮掩和粉飾,正統的官方歷史把這場政變如是敘述:洪武三十五年六月(請注意年代的表述),靖難的軍隊打到了南京金川門外,“建文君欲出迎,左右悉散,惟內侍數人而已,乃嘆曰,‘我何面目相見耶!’遂闔宮自焚。”稱“建文君”而不稱建文帝,暗示他不是合法的皇位繼承人,又說他因無臉見人,慚愧而自殺,御用史家的春秋筆法顯露無遺了。在他們的筆下,“今上”的姿態則要高得多,他摒棄前嫌,即命太監前往援救,施救不及,太監只好把“建文君”的尸體從火中找出來,報告燕王,燕王哭著說:果然如此癡呆?我來是為了幫助你做好皇帝,你竟渾然不覺,走上了絕路!

這假惺惺的眼淚能蒙世人一時,血的事實卻任誰也掩飾不了。城破后,建文帝的幾個弟弟,無一幸免,小兒子圭甫,當時只有兩歲,朱棣派人把他幽禁到安徽鳳陽老家,直到三世以后明英宗時,這個廢皇子才重新得見天日,那時他已五十有七,智力水平卻像個孩子一樣,連大街上在走的牛馬都分不清楚。

對一班主張削藩的儒生,朱棣更是恨之入骨,大兵一入南京城,就“大索齊泰、黃子澄、方孝孺等五十余人,榜其姓名曰奸臣”,對他們展開了毫不手軟的屠殺,這些人多遭族誅,株連甚廣,人稱“瓜蔓抄”。南京陷落時,齊泰正出外募兵徒勞而返,為了不讓燕王認出,他就把騎著的白馬用墨涂黑,馬跑得大汗淋漓,涂上去的墨汁全都洗掉了,有認得他的馬的大叫,這是齊尚書的馬!于是被燕兵逮住,押往京城處斬,他的從兄弟敬宗等皆坐死,叔時永、陽彥等謫戍,他才六歲的兒子免死為奴。黃子澄還想圖謀起事,被人告發抓住后,朱棣親自審問,不屈,被磔死。族人無論年少年長全都問斬,結有姻親的全都發配戍邊。

而至為酷烈的,莫過于方孝孺因不肯為朱棣撰即位詔,“夷十族”,誅殺八百七十三人。

朱棣兵發北平時,姚廣孝特地以方孝孺為托。他對朱棣說:南京城破之日,方孝孺一定不肯降服,不管如何千萬別殺他,“殺孝孺,天下讀書種子絕矣”。朱棣答應了他,好好保留下這顆“讀書種子”。

一向目無余子的姚廣孝如此垂青的方孝孺,可說是明初知識界的一面旗幟,以道德學問著稱于世。方孝孺是開國儒臣、大學問家宋濂的學生,“幼警敏,雙眸炯炯”,手不釋卷的他童年時就被鄉人目為“小韓子”{16}。日后成為建文朝典章制度執筆高手的他,年輕時卻自恃才華看不起文章事業,認為那只是雕蟲小技,他真正的志向是輔佐明主成就一番事業{17}。早年在臺州府寧海縣鄉下的時候,他生了病,家里又斷了糧,他卻不以為憂,那副安貧樂道的樣子讓周圍人都覺得此人真是不可理喻。如同他的名字所透露出來的氣息,方孝孺最早是以一個孝子的形像出現在世人面前。1376年秋天,他的父親、曾任濟寧知府的方克勤因“空印案”株連死在北京,他一路扶喪南歸,哀慟于路,曾引得許多同樣身受怨屈而又不得言的人們為之一灑同情之淚。

1382年因人舉薦,方孝孺正式引起當局的注意。朱元璋喜他學問博洽,品行又端莊,在太子面前都說他好,卻沒有給他安排什么職位,只把他禮送還鄉。后來因仇家構陷,方孝孺被系于京,朱元璋在名單上看到,一筆就把他的名字給勾掉了,讓他回鄉繼續讀書。1392年,方孝孺又被薦召至京,此時的方孝孺已文名滿天下,史傳稱時人評價他的文章“醇深雄邁”,“每一篇出,海內爭相傳誦”。這一回朱元璋發話了,說還不是用此的時候,給他安排了漢中府教授的一個閑職。朱元璋這么做可謂用心良苦,他倒并不是真的要把方孝孺給雪藏起來,朝中局勢叵測多變,他不希望看到這個性子梗直的年輕人一不小心卷入漩渦稀里糊涂掉了腦袋。朱氏江山要傳之久遠,總得有些得力的臣子才行。到了漢中,方孝孺在教授這個職位上卻干得很用心,與當地諸生講學不倦,言必稱“道德”,封地在成都的蜀獻王被其名聲所動,禮聘其為世子師,還尊之以殊禮,把方孝孺的讀書處名為“正學”,方孝孺正學先生的大號就是這么來的。

1398年建文帝即位,即把在士林中已然聲名卓著的方孝孺召為翰林侍講,第二年遷侍講學士,國家大政也經常聽取他的意見。建文帝好讀書,每有疑難,就召來方孝孺講解。大臣臨朝奏事,每有決定不下的,就召方孝孺協助批答。舉凡修纂《太祖實錄》、《類要》諸書,全都任命方孝孺為總裁,可見圣眷之隆。燕王舉兵南犯,朝廷決定北上征討,所有詔檄也都出自方孝孺之手。

1401年,燕兵攻掠大名時,方孝孺曾向建文帝建議:“燕兵久頓大名,天暑雨,當不戰自疲。急令遼東諸將入山海關攻永平;真定諸將渡盧溝搗北平,彼必歸救。我以大兵躡其后,可成擒也。”到了第二年五月,燕兵即將過長江,建文帝身邊已無兵可調,他建議以割地的許諾來換得喘息的機會,等到四方勤王的兵馬到達后,再與北軍在長江上作一雌雄,“北軍不長舟楫,決戰江上,勝負未可知也。”雖是書生論兵,倒也切中關節。

當燕兵掠沛縣,燒糧船,中原空虛之時,方孝孺深以為憂,無奈之下,方孝孺秘密寫信給燕王世子朱高熾,想離間朱棣父子,孰料朱高熾收到信后不啟封,直接送到了朱棣面前,使得這一計謀流產了{18}。但后來許多史家認為這一說法太不靠譜,臨陣對壘,哪有笨到想靠離間父子關系僥幸取勝的?張履祥在備忘錄中稱,方給世子寫信,本意是勸他以至誠感動其父退兵,終守臣節,使父子俱得保全,而不是要離間他們父子感情,他認為,“方正學在建文朝,忠言嘉謀及其行事,為當時秉筆小人所削,而橫加以誣詆之辭”,后來數十年間,朝野對建文一朝政事又諱莫如深,致使真相難以尋找,“誠千古之恨也!”

北軍渡江時,有大臣勸建文帝突圍出城,以圖他日再興,方孝孺則堅持應該固守京城以待援兵,“即事不濟,當死社稷”。乙丑,金川門被李景隆和谷王指揮人打開,北軍蜂擁而入。是日,方孝孺被執下獄。

朱棣記著當日離開北平時姚廣孝的話,想讓方替他起草登基的詔書。要知道,起草新皇登基的詔書對一個文臣來說可是至高的榮譽,朱棣認為,方孝孺沒有理由、也不應該拒絕。朱棣派了方孝孺的兩個學生廖鏞、廖銘去獄中勸說,方破口大罵:虧你們跟我學了這么多年,連最基本的道義和是非都不懂嗎?

方孝孺被招上殿來時,大放悲聲,哭聲響徹朝堂,朱棣不以為忤,為示禮賢下士,下榻親自來迎接。以下這節朝堂上的辯論,向來被視作“方孝孺式硬氣”最生動的呈現:

成祖降榻,勞曰:“先生毋自苦,予欲法周公輔成王耳。”

孝孺曰:“成王安在?”

成祖曰:“彼自焚死。”

孝孺曰:“何不立成王之子?”

成祖曰:“國賴長君。”

孝孺曰:“何不立成王之弟?”

成祖曰:“此朕家事。”顧左右授筆札,曰:“詔天下,非先生草不可。”

孝孺投筆于地,且哭且罵曰:“死即死耳,詔不可草。”{19}

狂怒的朱棣命把這個不識抬舉的家伙凌遲處死{20}。方孝孺留下一首絕命詩,慨然就死,時年四十六歲:

天降亂離兮孰知其由,奸臣得計兮謀國用猶。忠臣發憤兮血淚交流,以此殉君兮抑又何求?嗚呼哀哉兮庶不我尤!

后來,學生廖鏞、廖銘檢其遺骸,把他安葬在聚寶門外山上。

史載:方孝孺的兄長方孝聞,先他而死,弟方孝友與他一同就戮,妻子鄭氏、兩個兒子中憲、中愈自刎死,兩個女兒皆未成年,投秦淮河死。一門坐死者八百七十三人。

方孝孺被處死,朱棣命翰林院侍讀樓璉起草登基詔書。樓璉是浙江金華人,也是宋濂的學生,文才出眾。樓璉戰戰兢兢勉強寫完了詔書,回到家,對妻子說,我死了倒也罷了,只怕不承命的話還要連累你。(“我固甘死,正恐累汝輩耳。”)老婆說:你還好意思回來?面對九泉之下宋濂先生的靈魂,你真的能問心無愧嗎?樓璉羞愧難當,左思右想,到了傍晚上吊死了。

《明史紀事本末》敘述到“壬午殉難”一節時,在方孝孺怒罵“死即死耳,詔不可草”后,還有下面幾句對白:

文皇大聲曰:“汝安能遽死。即死,獨不顧九族乎?”

孝孺曰:“便十族奈我何!”聲愈厲。{21}

爾后——

“文皇大怒,令以刀抉其口兩旁至兩耳,復錮之獄,大收其朋友門生。每收一人,輒示孝孺,孝孺不一顧,乃盡殺之,然后出孝孺,磔之聚寶門外。”

朱棣威脅說的滅九族,大概是要牽連到母族、妻族,那又如何湊成“十族”呢?辦法當然會有,把朋友門生全都加上去,“九族既戮,亦皆不從,乃及朋友門生廖鏞、林嘉猷等為一族,并坐,然后詔磔于市”。那個時候,尋常人家如果藏有一篇方孝孺文章,被人告發就是死罪。

滅十族這節沒有寫入十七世紀的官方史書《明史》,這或許是后來的修史者故意為朱棣開脫,掩飾其殘暴?清代朱彝尊更是言之鑿鑿,稱《尚書》上記載只有滅九族,秦漢時至多只誅三族,所謂滅十族不過是三家村夫子之說,對此,明史考證專家黃云眉先生頗不以為然,認為朱彝尊這么說實在是“糾野史之失,而寬暴君之惡”。{22}

在不久后公布的官方文件中,方孝孺則被描繪成了一個貪生怕死之徒。《太宗實錄》卷九,“四年六月乙丑”條下載:“時有執方孝孺來獻者,上指宮中煙焰,謂孝孺曰:此皆爾輩所為,汝罪何逃!孝孺叩頭祈哀,上顧左右曰,勿令遽死,遂收之。”“丁丑”條下又載:“執奸臣齊泰、黃子澄、方孝孺等至闕下,上數其罪,咸伏辜,遂戮于市。”

《太宗實錄》修于仁宗朝,當時朝廷修三朝實錄,對史事多有涂飾,負責這一編書工程的是史稱“三楊”之一的楊士奇。黃云眉先生考證說,誣方孝孺叩頭求余生,實是三楊諸公手筆,可以肯定是出于楊士奇曲筆。其實當時人對此已有發現,潘檉章《國史考異》就記載了當時人嘆息此事的一首《哀江南詞》:

后來奸佞儒,巧言自粉飾,叩頭乞余生,無奈非直筆!

5、“凜凜猶有生氣”

永樂政權誕生于一片血腥之中,后人的目光總是聚焦在以上這幾個被誅的大臣身上,更多人的血跡迅速被風干、淹沒、擦拭殆盡,現今從歷史的殘簡斷片間看去,那種對生命的漠視和對人的尊嚴的肆意踐踏,還是令人兀自心驚:

方孝孺姑姑的兒子希魯,也是一個高級文官,由進士授編修,又任太常少卿。北軍破城時不肯降,與弟原樸等被殺。鄭居貞,福建人,方孝孺的朋友,歷任通判、參政等職,因方孝孺一案坐黨誅死。

劉政,江蘇長洲人,方孝孺主應天鄉試時中舉,按明朝科場規矩,方是他的座師。北軍南下時,起草了一章《平燕策》,想上書給皇帝,因病得厲害,被家人勸阻上京,方孝孺被殺的消息傳來,他吐血而死。安徽桐城人方法,也是方孝孺的門生,在四川任都司,明成祖登極的消息傳來時,諸司都要署名上表祝賀,他不肯簽名,投筆而出,被當場拿下,后投江而死。

練子寧,新淦人,洪武十八年廷試一甲第二名,即俗稱的解元,建文朝時頗獲信任,為吏部左侍郎,與方孝孺友善,其人英邁不群,慷慨激昂,燕王即位后對他勸降,出語多有不遜,被凌遲處死,全家被戮,姻戚發配充軍。他的兒子練大亨,時任嘉定知縣,與妻子一起投河而死。練子寧的同鄉兼好友徐子權,時為刑部主事,聞子寧死訊,大哭一場后自殺。

戶部侍郎、浙江瑞安人卓敬,朱棣曾感慨“國家養士三十年,惟得一卓敬。”此人洪武年間就曾向朱元璋建議,天子服乘應與藩王有別,并很早就提醒建文帝提防朱棣叛亂,燕王即位后指責他離間骨肉,憐其才華還是不忍殺之,試圖勸降,不屈,被斬,并誅三族。同時戶部侍郎死者,有郭任、盧迥。郭任是江蘇丹徒人,廉慎有能。曾建議削藩的首要目標應是燕,且應兵貴神速,北討周、南討湘則是舍本就末、大大的失策。京師失陷后不屈而死,兩個兒子,一個一同處死,一個發往廣西充軍。盧迥是浙江仙居人,為人爽朗不拘細行,喜飲酒,飲后輒高歌,人謂“迥狂”,城陷之日,被執不屈,五花大綁縛就刑,死去時還在大聲唱歌。

禮部尚書陳迪,安徽宣城人,面對朱棣責問,抗聲不屈,與子鳳山、丹山等六人磔于市。妻自縊而死,五個月大的幼子由乳母抱著躺在一個土溝中,僥幸撿得一條性命。

御史大夫景清,真寧人,為人倜儻,注重大節,建文初年曾任北平參議,與燕王有過接觸,以思路清晰辦事干練頗得燕王賞識。城破之日,他曾約方孝孺一同殉國,卻又死不成,獨自茍活。朱棣登極,仍留他任原官,他也就虛與委蛇。一日早朝,著一件緋色朝服,內藏利刃,預備謀刺朱棣。史載,當日有星象官上奏有“異星赤色犯帝座甚急”,朱棣上朝后發現滿廷官員中只有景清一人穿緋色衣服,于是命軍士搜身,發現了他身上藏的刀。朱棣親自審問,景清用力躍起,說他這么做是為故主報仇。朱棣大怒,把他凌遲處死,——“磔死,族之,籍其鄉,轉相攀染,謂之‘瓜蔓抄’。”還株連到了老家鄉親,整個村莊都燒成了一片廢墟。

御史連楹,襄垣人。當日,金川門被李景隆和谷王打開,北軍蜂擁而入時,他趁亂拉住朱棣坐騎試圖行刺,當場被殺,死了后尸體還是直挺挺地立在街中央。

大理寺少卿胡閏,江西鄱陽人。朱元璋征陳友諒時在一個古廟讀過他的一首題壁詩后,就流露出了對此人才華的欣賞。削藩時,他是劉、黃的得力助手,“晝夜畫軍事”。因不愿在新朝為官,與長子傳道一起被處決,幼子傳慶發配充軍,四歲大的女兒為奴。

監察御史高翔,曾竭力主張對燕用兵,朱棣登極后想用他,他竟穿著喪服入見,且言語強硬,多有沖撞。朱棣不光滅了他的族,還氣得派人把他家的祖墳都挖了。——“族之,發其先冢,親黨悉戍邊。”

山東道監察御史王度,“有智計”。南北戰爭時曾奉命勞軍徐州,又數度與方孝孺書信往返,相約誓死社稷。南軍的幾次勝利,都與他的建言分不開。對李景隆忌功弄權,他也曾具疏上奏。方孝孺死后,他因連坐謫戍賀縣,后又被人告發有反朝廷言論,被滅族。后世修史者也掩飾不住痛惜之情:“論者以其用有未盡,惜之。”

監察御史、左拾遺戴德彝,浙江奉化人。“燕王入,召見,不屈,死之。”一同死去的還有他的一個哥哥。戴德彝的死訊傳到老家時,他的嫂子預料到很快就會有滅族的命令下達,于是毀掉戴氏族譜,把戴德彝的兩個兒子藏到四明山中,只留自己一個人在家。公差到來,一無所獲,于是把婦人械送至南京,試圖用刑罰逼她開口。這個堅強的女人終于挺住了,戴氏一族總算成了漏網之魚。

御史中有一個叫董鏞的,不知何許人。他的家里成了御史們聚會的一個場所,他們時常聚在一起抨擊時政,對抵抗北軍時消極怠戰的將領則交章彈劾。“城破被殺,家戍極邊。”

當時御史不屈而死的,還有山東諸城的謝升、山東聊城的丁志方。而懷寧的甘霖從容就戮時,發誓他的后代子孫再也不得出仕。給事中死者,有陳繼之、韓永、葉福三人。禮部侍郎黃魁,不知何許人,“有學行,習典禮”,燕兵入,不屈死。戶部主事巨敬,以為官清慎著稱。不屈死,夷其族。徵,不知何許人,曾經上書建議削藩,和妻子一起被處死。松陽人希賢,被列為奸黨處死。左僉都御史周璿,不屈死。繼之,福建莆田人,建文二年的新科進士,曾上疏就軍中行動發表主張,“燕兵入,不屈,見殺,父母兄弟悉戍邊。”永,西安人,長得相貌魁梧,音吐洪亮,喜歡慷慨論兵事。“燕王入,欲官之,抗辭,不屈死。”福,福建侯官人,“燕兵至,守金川門,城陷,死之。”

這還只是一些入了官方史書的有名有姓的官員,大多身居下僚的死難者,在這場大清洗中連名字都沒有留下。明人祁駿佳在豚翁隨筆中記載說,明成祖登基后不久曾說過一句話,他并不是真的仇恨那些忠于建文帝的大臣,言下之意,他也是為了坐穩江山不得不采取非常手段。永樂十一年,刑事部門解除了對死難諸臣的禁令,黨禁漸見松弛。永樂十三年,又釋放了一批囚禁者。到了仁宗登基,又札諭禮部,建文朝被誅大臣的眷屬,在教坊、浣局為奴者全都赦免為庶民,歸還房屋和地產,其外親有戍邊充軍的,只留一人充軍,其余悉數放還。一直到萬歷十二年,御史屠叔方奏請寬待建文朝忠臣后代,次年各省奏免的名單,還有陜西三百六十三名,浙江七百八十四名,江西三百七十一名,福建二百四十四名,合計充軍的還有一千七百六十二名。《明史·方孝孺傳》稱,“萬歷十三年三月,釋坐孝孺謫戍者后裔,浙江、江西、福建、四川、廣東凡千三百余人”,可為參看,數目雖有出入,大致還是錯不了,那時離永樂朝已過去那么多年,雖經歷朝寬赦,還有這么多人未放還,可見革除初年之酷烈。

而一批慣會見風轉舵的臣工,為了獲得新朝重用,專門以傾誣排諂為能事,山東按察使陳瑛,在建文朝時因密通藩王被貶謫廣西,燕王稱帝后重獲起用,進官為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專掌朝廷風化監察。成祖剛坐天下,他就指責侍郎黃觀、少卿廖升、修撰王叔英等一批效忠建文朝的官員“其心與叛逆無異”,請求皇帝把他們盡行屠戮。朱棣說,真正要殺的奸臣不過齊、黃數輩,這些人以后還是有用于國家的,此事你就別管了。但“天性殘忍、受帝寵任益務深刻”的陳瑛竟然一個也不想放過。他在調閱方孝孺一案的刑訊紀錄時發現了這些官員與方的交往,于是把黃觀、王叔英幾家籍沒,連最遠的親戚也都株連到。胡閏一案,株連了幾百戶人家,怨聲徹天,他也不為所動,還這樣對人說“不以叛逆處此輩,則吾輩為無名”{23}。后世修史者對他慘無人道的種種也都看不下去,列為“奸臣”。而在永樂初年,像陳瑛一樣酷刻的官員還有紀綱、馬麟、丁玨、秦政學、趙緯、李芳諸輩,這些人“皆以傾險聞”。

后來的修史者認為,對永樂初年朝代更迭中的這些死難官員,不能以成敗論之。誠然,一代帝王成就他的業績,是由許多因素決定的,特別是某些起決定作用的看起來偶然的因素,在很大程度上可以歸作是天意使然,非尋常人的力量可以扭轉。齊泰、黃子澄、方孝孺、練子寧這些人,滿腔謀國忠心卻沒有好的制勝之策,盡管失敗了,卻敗得英勇、敗得坦蕩而正氣,“其忠憤激發,視刀鋸鼎鑊甘之若飴,百世而下,凜凜猶有生氣。”確是至評。

如同史書中所贊的“凜凜猶有生氣”,士人的驕傲,全在超越蕓蕓世間飲食男女之上的一個“氣”字。明成祖這一大規模的殺戮,已然使士氣盡遭摧殘。洪武開國后的誅殺功臣,是在上層人物,成祖御宇之初,遇難者中加進了更多對前朝忠誠不貳的中下級文臣。永樂初年的清洗,特別惡劣的一個做法是不僅屠戮對前朝效忠的官員,還要辱及他們的妻女,把這些無辜的女人沒入教坊,或者嫁給最卑賤的人,從精神和人格上羞辱他們。皇家拿士人不當人看,士人也對皇家普遍失去了信任。“于是忠臣無遺種矣”。“族之”、“磔死”、“死之”、“不屈死”,這些酷烈的手段下,士人身上的正氣、硬氣被摧殘消磨。諍士赴死,軟骨頭茍活,廟堂之上,剩下的全是歌功頌德阿諛奉承之輩了。

當朱棣以勝利者的姿態從金川門進入南京城,只做了三年多皇帝的朱允炆怎樣了?他是死了,還是活著?幾百年間,圍繞著建文帝的生死真是迷霧重重。

永樂年間年修實錄,都寫到建文帝讓宮中大火燒死了。但實際上,對這種官方宣傳當時人都很少相信,整個明代,有關建文帝逃出京城后傳奇經歷的傳說不知有多少個版本。清乾隆時所修《明史》,卷四《建文紀》在寫到建文帝焚死一節時也多語焉不詳:“宮中火起,帝不知所終。燕王遣中使出帝后尸于火中,越八日,壬申,葬之。”看來當時大火過后發現的是皇后的尸體,而不是建文帝的尸體。再加《明史》在敘述這節后,又加上了一句“或云帝由地道出亡”,更是給后世讀者留下了諸多猜測想象的空間。建文時期的檔案多有銷毀,后來修的《成祖實錄》又充滿謊言,建文帝的是生是死,真顯得撲朔迷離,難怪萬斯同在《明史稿·史例議》中說,“明代野史之失實,無有如建文遜國一事。”

明末錢謙益在《有學集》中有一篇《建文年譜序》,說他在史局工作三十余年梳理史料,惟獨對于建文遜國一事搞不清楚,常常傷心落淚。原因有三:《實錄》無證,傳聞異辭,偽史雜出。他稱贊趙士吉所編的《建文年譜》薈萃眾家記錄,努力發掘真相,讀來感人至深,“讀未終卷,淚流臆而涕漬紙”。他比照了留存于世的多種記述,相信建文帝真的逃出了京城,在明知天下事不可為,大位不可再得之后,還是懷有“分毫不忘天下之心”,順應天命,在窮荒僻遠之地度過了慘淡的余生。

就連登極的朱棣也不相信他的這個侄皇帝真的自焚死了,他懷疑建文帝在城破前逃亡了,且依然還活在世上。甚至后來鄭和七下西洋,說是“宣教化于海外諸番國”,究其根本,還是為了尋找建文帝。《明史·鄭和傳》就說得很直接:“成帝疑惠帝亡海外,欲蹤跡之,且欲耀兵異域,示中國富強。”

1407年,被這個念頭折磨的朱棣派遣戶科給事中胡濙以尋訪仙人張邋遢(張三豐)為由,開始四處偵查建文帝的蹤跡。胡濙在外奔波十年,足跡遍行天下州郡鄉邑,期間,他因母喪守制的請求都沒有得到允許,只是給他加官為禮部左侍郎,命繼續完成這一秘密使命。

1423年,胡濙回朝了,從《明史·胡濙傳》有關此事所記載的字里行間透露的信息看,他給朱棣帶來了一直想要的答案,至是,“疑始釋”。

二十一年還朝,馳謁帝于宣府。帝已就寢,聞濙至,急起召入。濙悉以所聞對,漏下四鼓乃出。先濙未至,傳言建文帝蹈海去,帝分遣內臣鄭和數輩浮海下西洋,至是疑始釋。{24}

胡濙來見時,朱棣本已睡下,聽到宮人來報,竟不及等到天明,急忙起床,把胡濙召入,可見其心情急迫。胡濙四鼓過后才出宮,可見奏對時間之長,在這么長時間的君臣密談中,他一定帶來了有關建文帝遺跡的明確消息,而且很有可能,胡濙已和建文帝見過面,并有話要帶給朱棣。朱棣既已知遜帝消息,卻又無甚動靜,惟一合理的解釋是,建文帝已認天命,無復再有復國之念。不然,以朱棣之殘忍嗜殺,怎會盡釋疑惑?

明史專家孟森先生在《建文遜國事考》中說,如果建文帝真的已經自焚死了,朱棣何必興師動眾去尋找,“何必疑于人言,分遣胡濙、鄭和輩海內海外,遍行大索,大索至二十余年之久?”20世紀30年代,孟森先生在北京大學歷史系開講明史,曾提到那時故宮發現一套乾隆四十二年重修《明史本紀》刻本,《建文紀》末尾有這樣的話:“棣遣中使出后尸于火,詭云帝尸。越八月壬申,用學士王景言,備禮葬之。”這也就是說,“自焚說”早已在四庫定本中被改正,只是四庫本很少有人讀到,即使讀到也很少有人注意到先后兩個版本的異同,才會疑誤至今,以為官修明史真的把建文帝寫為自焚而死了。

據《明神宗實錄》載,到了明萬歷二十七年,明神宗朱翊鈞曾和大學士們談起建文朝遺事,他提出了一久存心里的疑惑:傳聞說建文帝逃亡,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內閣首輔張居正如實回答道:國朝歷史沒有記載此事,聽前朝故老相傳,說靖難之師進入南京城時,建文帝按照老皇帝的部署,化裝從水關御溝逃亡了,到了正統年間,有一個老和尚在云南驛站壁題詩,中有淪落江湖數十秋之句,御史召見此人詢問,老僧坐地不跪,說他想落葉歸根,查驗后才知是建文帝。看來明人筆記野史中關于建文帝逃亡生涯的記載,并不是憑空虛構的。

6.才子復出

解縉回到江西吉水老家,從廟堂之高跌落到江湖之遠,其內心的痛苦和憤懣可以想見。但太祖有令,讓他讀書十年,他又焉能不從。在老家住到第八個年頭,朱元璋去世,建文帝即位,解縉以為對他的禁令自動解除,興沖沖地跑到京師為新皇帝效命了。他這一冒失的舉動馬上遭到了彈劾,過失有兩條,一是違反詔旨,尚未蹲滿十年跑到京師來做什么?二是母喪未葬,老父又年屆九十,拋下他們遠游京師,實是大不孝。以解縉之聰明,竟然沒有想到,大明立國,向以綱常制度為重,有這兩條,他想再在京師立足就難了,不久他就被貶任河州(今甘肅蘭州附近〉衛吏——一個邊遠之地不入流品的小官。

以解縉的自我期許之高,怎甘屈居這個帶有污辱性的“河州衛吏”的職位?他打聽到建文帝極為寵信一個叫董倫的禮部侍郎,當即展開生花妙筆給他寫了一封語調哀切的長信,請董侍郎在皇上面前多多美言。他首先檢討了自己性格上的缺陷,“狂愚”,“無所避忌”,以及這一性格缺陷給自己的仕途帶來的負面影響,特別是代王國用起草了為韓國公李善長鳴不平的諫書,更是引得詹徽等人仇視,差點兒被治罪。所賴圣恩浩蕩,申之慰諭,“令以十年著述,冠帶來廷”。爾后,他帶著不無吹噓的語氣回憶了這些年蟄居鄉間潛心著述的成績:將近八載,在服侍高堂之瑕,杜門謝客,整個身心都放在了讀書和寫作上,修訂了《元史》舛誤,承命寫成《宋書》,又刪定《禮經》。他又解釋說,自己之所以這么急巴巴的趕來京師,實在是高祖太皇帝的去世讓自己沉浸在深深的悲痛中{25},剛剛去世的母親來不及安葬,年屆九十的老父親也顧不上侍奉了,來到京師只為在太祖高皇帝的陵前哭上幾聲,也算是盡一份臣子的忠心{26}。他又坦白承認說,自己一個南方人,來到此間實在是不慣水土氣候,老是生病,而每天的日常工作,和一群吏卒一起俯仰奔趨,更是忍受不了,每日每夜都在暗中落淚,怕哪一天會遭到不測。

“負平生之心,抱萬古之痛”,解縉說,自己實在是不堪這樣的境遇,所以才像一只鳥兒一樣鳴叫幾聲來求得侍郎大人的理解。他請求董侍郎向皇上建言,要么讓他回到京師得望天顏,實在不行的話,就放他南歸吧,如果能夠父子重新相見得以在膝前行孝,也算是得著新生了。

這樣沉痛哀切的文章,任誰讀了都不會無動于衷。關鍵時刻,他的一支筆救了自己。經董倫在建文帝面前說項,1406年,解縉重回京師復職,任翰林待詔。就在他回京沒多久,這年六月,因削藩爆發的南北之爭已快到了收場的時候,眼看朱棣領導的燕軍馬上就要打過長江,前鋒直逼南京城下,大統很快就要位移,一時,南京城內中央各部的官員俱各人心惶惶,不知何去何從。南京陷落前的一個晚上,解縉和他的兩位朋友胡廣、王艮進行了一場會談,以決定今后的路怎么走,他們把密談的地點放在了鄰居吳溥的家里。

胡廣、王艮兩人也是江西吉水人,和解縉同鄉,兩人分別是建文二年的狀元和榜眼(巧的是那一科的探花李貫,也是江西吉水人)。說起來,那一科的狀元本來應該是王艮的,他在會試后皇帝親自主持的殿試中,策論考了第一,但建文帝嫌他長得丑,把狀元給了名列第二的胡廣{27}。

那天晚上在吳溥家,解縉陳說大義,講到激動處聲淚俱下,胡廣也奮激慷慨,誓不偷生于世,只有王艮獨自默默地流淚,一句話也不說。三人結束聚會離開吳家,吳溥的兒子感嘆說:“胡叔(指胡廣)能慷慨赴死,也算是件大好事啊!”父親吳溥說:“這個人才不會死呢,我看這三人中惟一一個會以身殉國的只有你王叔(指王艮)。”父子倆正談論著這三人,隔墻傳來了胡廣與家人的說話聲:“這會兒外面亂得很,你們可要把咱家的豬看好,別讓它跑了。”吳溥對兒子苦笑著說:“你看,連一頭豬都不值得丟,他肯舍得丟掉性命嗎?”(“一豚尚不能舍,肯舍生乎?”)

王艮回到家,對妻子告別說:“我是食國家俸祿的大臣,國家到了這個地步,只能以身殉國了,決沒有茍且偷生的道理。”話罷,端起一杯早就準備下的毒酒,從容自殺了。

解縉的表現又如何呢,史書有關他這一晚的記載只有三個字:“縉馳謁”。看來離開吳溥家后他就迫不及待地收拾起了行裝,連夜跑到城外向朱棣報到去了。政局如賭場,后來的事實證明,他這一寶是押對了——“成祖甚喜”。第二天解縉又向朱棣推薦了胡廣,胡廣的表現是一召即至,叩頭言謝。他們在翰林院的同事、探花郎李貫也不甘落后——“貫亦迎附”。

朱棣登基后,為籠絡人心,把建文朝時大臣們的一千余通奏章收集起來,命解縉等人編閱,凡涉及到農業、經濟、軍事等的一律登記造冊,以備查閱復核,凡涉及到討伐他的文字,全都當場焚毀。他用開玩笑的語氣對大臣們說:“這些奏章,恐怕你們都有份吧。”大臣們不知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一個個心驚肉跳,都作聲不得,只有李貫站出來頓首說:“臣實未嘗有也。”所謂天心難測,朱棣聞言頓時大怒:“你還以此為榮嗎?你食著國家俸祿,應該是為國家做事的,當國家危急的時候,你作為皇帝的近侍竟然沒有一句建言,這像話嗎?我就特別憎惡那種沒什么骨氣只會引誘建文帝壞祖宗成法擾亂朝政的大臣!”{28}李貫后來因解縉案的株連關進了監獄,臨死前嘆道:“想想王敬止(王艮字敬止),我真是于心有愧啊!”

那個晚上參加密談的三個人,胡廣的官運要好得多,他先是和解縉一起被任命為內閣七成員之一,入直文淵閣,后來也不見他牽涉進哪個案子里去,死后追封禮部尚書,謚號“文穆”,可見其處世術遠在解縉、李貫之上。有一事可為佐證:胡廣和解縉入永樂朝后,朱棣見他們同鄉同學,又同朝為官,便有意撮合他們成為兒女親家。后來解縉被朱棣處死,他的兒子也被流放遼東,胡廣為示劃清界線,勒令女兒與對方離婚,斷了這門親事。她女兒堅決不從,割下一截耳朵以明志,說:我的婚姻雖然不幸,也是皇上作主,你親口答應的,若要我離婚,我就死在你面前吧。胡廣毫無辦法,他女兒一直等到丈夫從遼東赦歸。此是后話,不表。

解縉很快被擢升為翰林院侍讀學士(胡廣也同獲殊榮),與胡廣、編修黃淮、楊士奇,檢討金幼孜、胡儼,修撰楊榮等入值文淵閣,組成皇帝親自任命的七人內閣。這幾個閣臣的秩級,最高正六品,最低從七品,雖沒有超出當年朱年璋所定大學士正五品的官秩,但此內閣已非彼內閣,不僅充任皇帝顧問,還“機密重務悉與聞”,參與了朝廷的和戰、立儲、用人、征調、賦役等重大軍國政務,甚至中央六部的要政,內閣也有了在御前進行審議的權利。洪武朝時朱元璋為消除對皇權的威脅罷丞相一職,分事權于六部,朱棣命文臣直文淵閣、預機務,重建中樞,實則是對明朝官制的又一重大改革,這一制度沿經后來的仁、宣兩朝,日益完備,致使閣權日重,尤其是后來的內閣首輔,雖無丞相之名,卻已有丞相之實。而解縉等七人,可說是明朝第一批入閣的文官。一個諍言者,此時卻因政治投機驟得大貴,面對朝臣的眼睛,解縉的心情怕也是百味雜陳吧。

作為七人顧問團的為首者,解縉身在中樞,重權在握,一時詔令制作皆出其手,還有那么多皇帝欽命的事要去總裁,他似乎已經看到,自己的時代到來了。

解縉進入內閣后的第一件工作,是奉朱棣之命修改《太祖實錄》,編纂《列女傳》。舊版《太祖實錄》修于建文朝,本朝既然在名義上得位于太祖高皇帝,又對建文一朝盡行革除,重修《太祖實錄》以正視聽實為第一要務。又,本朝雖是以非常之手段由藩王入續大統,然以道德教化子民,使其馴良,這是一項長期的任務,是以舉凡烈女、忠臣都應在褒揚之列,由當朝最有學問之侍讀學士總領其事,也算是知人善任了。解縉施展渾身解數,不久就修成此二書,皇帝賜銀幣以示嘉獎。

1404年初,太子冊立,朱棣進解縉為翰林學士兼右春坊大學士。皇帝召見七人內閣,各授予正五品官銜,殷切希望這七個朝夕左右的文臣“慎初”、“保終”。并命皇后在柔儀殿接見這七人命婦,勞賜備至。到了立春日,皇帝又賜予解縉等人金綺衣,這是六部尚書才能得到的禮遇。這七人以區區五品之銜得此待遇,自然感激涕零。解縉等人為此特入宮表示感激之情,皇帝說你們身系國家機密,又旦夕侍朕,在我眼里你們的作用實不在尚書之下。某日,皇帝御奉天門,曉諭監察御史、六科給事中這些言官對朝政得失大膽建言,復又對解縉等近臣說,若使進言者無所懼,聽言者無所忤,天下何患不治?讓我們一起共勉吧(“朕與爾等共勉之。”)。

一日,解縉入宮奏事,在左順門外見一個叫張興的太監恃寵拿鞭子打人,解縉即厲聲喝斥,大學士威勢赫赫,張興只得老實斂手,恭順退下。圣眷方隆,又自恃才高,自然什么人都不會在他眼里了。《明史·解縉傳》說他“好臧否,無顧忌,廷臣多害其寵。”以解縉之聰明,怎不知禍從口出?說到底,才子還是才子,不懂官場規則,口無遮攔,樹敵太多,無意之中鑄下的過失,來日都要他一一埋單。

有一次,朱棣把一些朝臣的名字寫在紙上,讓解縉一一指出他們的長短,這是一樁得罪人的活計,解縉卻毫無難色,上疏一一言之:“蹇義天資厚重,中無定見。夏原吉有德量,不遠小人。劉俊有才干,不知顧義。鄭賜可謂君子,頗短于才。李至剛誕而附勢,雖才不端。黃福秉心易直,確有執守。陳瑛刻于用法,尚能持廉。宋禮戇直而苛,人怨不恤。陳洽疏通警敏,亦不失正。方賓簿書之才,駔儈(牲畜交易經紀人)之心。”皇帝把這些評價傳給太子,太子又問尹昌隆、王汝玉兩人如何,解縉答:“昌隆君子而量不弘。汝玉文翰不易得,惜有市心耳。”多年以后,仁宗即位,把解縉論人長短的這些上疏給閣臣楊士奇看,評價說:人都說解縉狂,朕看他這些對人的評價,都有他的真知灼見在,一點也不狂啊。當然這是解縉死后多年的事了,此不贅述。

就在重修《太祖實錄》后不久,1403年9月,受皇帝委托,解縉開始接手一項足以讓他光彪史冊的浩大工程,編纂一部涵蓋古今、包羅萬象、涵蓋世間一切知識的百科全書。皇帝直接下達給他的指令是“括宇宙之廣大,統會古今之異同”,“凡書契以來經史子集百家直言,至于天文地志陰陽醫卜僧道技藝之言,備輯成一書,毋厭浩繁。”{29}

可能一開始解縉并沒有真正領悟皇帝編一部終極之書的意圖,才一年功夫,解縉和他的工作班子就編纂成了這部把歷代文獻分門別類搜集起來的書。當他把這部名為《文獻大成》的著作獻上去,皇帝并不滿意,認為所纂尚多未備,過于簡略,不符合他的原意,因此又下令大規模地予以修改充實,并增派太子少師姚廣孝、禮部尚書鄭賜等協同解縉為監修官,又從翰林院和國子監抽調兩千多名學者參加編寫、校訂、錄寫、繪圖等工作。

解縉這才意識到,皇帝實際上是想借由這部大書的編纂,使意識形態高度集中到他所指定的方向上來,自己原先這么草率實在是政治上太不敏感了,他帶領著這支由2169名學者組成立的龐大的編撰隊伍,重新開始了工作。這個時代最為精英的一批知識分子聚集在他的周圍,就像一架齒輪密吻的機器咔嚓咔嚓地走動了起來。解縉親自安排各部門的工作,書稿每編成一部分,他都要親自審閱,并提出修改意見。舉凡書籍采購、史料辨析、編寫抄繕乃至校勘、印刷等每一個環節,事無巨細他都親自過問。可以想見,當這部大典隨著時間的推移一日日臻于完善時,解縉是何等的志滿意得,他指揮著這支兩千多人的學者隊伍,卻感覺自己就像帶領千軍萬馬殺敵陷陣的將軍。

三年寒暑,到1407年12月,這部叫《永樂大典》的大書終于全部編成,此書收錄上自先秦,下迄明初各種書籍七八千余種,內容涵蓋經史子集、天文、地理、陰陽、醫術、占卜、釋藏、道經、北劇、南戲、平話、工技、農藝、志乘,共計一萬一千零九十五冊,二萬二千八百七十七卷,三億七千萬字,全書被裝訂成11095冊,僅目錄就達60卷之多。如此宏大的規模,它就像一面多重轉折的繁復的鏡子映照出了大千世界的種種,庶幾達到了朱棣當時的設想,無論在涵蓋的空間上還是時間上,都可稱是前無來者。然而慶祝這部大典編成的朝廷典禮上已不見了這一工程的總設計師解縉的身影,這年二月,他已因事被貶為廣西布政司參議,已在數千里外的南方了。

7.“縉猶在耶?”

此時的解縉因介入最高層的權力斗爭,已然踏上了一條不歸路。

以解縉之少年高才,又自負匡濟大略,他怎不知皇家的情誼比不得世俗,隨著時日的推移不可能一成不變?看來在與皇家的關系中自身如何擺正位置,他一直存在著一個認識上的盲點。而“好臧否、無顧忌”、得罪一大批廷臣的背后,則是他書生意氣過重、不通世故的人格缺陷所致,而不是故意要跟誰過不去(接踵而來的報復,他被貶廣西即將動身時,又遭落井下石者檢舉,改貶交趾,去一個叫化州的僻遠地方催督軍餉)。官場如戲場,官場亦如戰場,一處小小的差失都可能致命,這個人身上那么多的缺陷,簡直可說是空門大開,正好用來作權力斗爭的犧牲,就如同史傳所說,“彼其動輒得謗,不克令終,夫豈盡嫉賢害能者力固使之然歟。”實在也怨不得別人的。

早在朱棣登上皇位前,燕王世子朱高熾和朱高煦的權位之爭已是公開的秘密,導致兄弟之爭愈演愈烈直至骨肉相殘的,始作俑者還是朱棣自己。{30}從個人感情上來說,朱棣可能更喜歡第二子朱高煦,而不太喜歡已在洪武二十八年封為世子的長子朱高熾。《明史·高煦傳》上說,“高煦長七尺余,輕趫善騎射,兩腋若龍鱗者數片”,一看就是擔當大事的人,而朱高熾呢,“體肥重,且足疾”,連跪拜都需人攙扶,不說不能上馬統兵,簡直就是殘廢一個,且又為人忠厚,大異于乃父的尚武性格,故“仁宗為太子,失愛于成祖”{31}。1402年,朱棣率靖難之師南下時,朱高熾的表現總算不賴,他留守北平,抵擋住了李景隆數十萬部隊的瘋狂進攻,確保了北軍后方無虞。但在接連幾年的南北戰爭中,他的弟弟朱高煦和朱高燧的表現,更獲朱棣的歡心。

朱高煦是靖難之師的前鋒。白溝河之戰,朱棣差點被南軍大將瞿能抓獲,關鍵時刻,朱高煦率精騎數千殺出,斬瞿能父子于陣前。東昌之戰,北軍主將張玉戰死,朱棣被追得只騎逃跑,又是朱高煦引兵擊退南軍。到了建文四年,北軍已攻到長江邊,在燕子口為徐輝祖所敗,朱棣心灰意懶都打算議和北撤了,朱高煦帶著數千蒙古騎兵突然殺入陣中,左沖右突如入無人之境,朱棣見了大喜,對著這個兒子喊:吾力疲矣,兒當鼓勇再戰。他還按著朱高煦的背,暗示自己早有易儲的打算:“勉之!世子多疾。”被史傳稱作“性兇悍”的朱高煦聽了這話愈加賣命,就是這一戰,奠定了渡江作戰最后奪取皇位的基礎。

朱棣好幾次瀕于危難,都因朱高煦奮勇前來而轉敗為功,內心里他對這個二兒子更喜歡了,認為這個兒子的英武和謀略都像自己。朱高煦亦以此自負,恃功驕恣,做下了一些不應該讓他父親知道的事。朱棣登基后,討論建儲的事,淇國公丘福、駙馬王寧等人與朱高煦關系好,經常在成祖面夸獎朱高煦功勞卓著,尤其一些武官勛臣更是主張由能征善戰的朱高煦接替文弱遲訥的朱高熾為皇儲,朱棣幾乎有些動心了。

本來,長子朱高熾早已是燕王世子,既得登大寶,例應是世子進為皇儲,連討論都可以免去的。之所以“儲位未定”,實是朱棣內心踟躊,委實決定不下。立長吧,心中不喜,立幼吧,怕不合倫序招致議論,乃至搖動根基。

朱棣召解縉入宮,想聽聽大臣對此事的意見。史傳就此事的記載僅三十余字,卻一錘定音解決了朱棣的這個難題:

帝密問縉。縉稱:“皇長子仁孝,天下歸心。”帝不應。縉又頓首曰:“好圣孫。”謂宣宗也。帝頷之。太子遂定。{32}

由這段記載可以看出,朱棣本意是想立次子高煦為太子的,解縉的第一句回答并不稱他的意。解縉主張立長,說皇長子德行仁孝,天下歸心,若棄之立次,必興爭端,這樣大道理的話理論上絕沒什么錯。朱棣聽后不悅,只是因為這話尚沒有足夠的力量說服他。隨后的“好圣孫”三字才是其中關鍵。被解縉稱作“好圣孫”的,是朱高熾出生還不滿周歲的兒子朱瞻基(即后來的明宣宗),這孩子長得聰慧異常,深得朱棣喜愛,據說孫子出生的前一天晚上,朱棣還夢見過死去多年的父親朱元璋,在夢里朱元璋把一枚大圭交給他,囑咐他傳之子孫則永世其昌,孫子一滿月,朱棣就曾這樣說過:孫兒長得英氣溢面,跟我夢見過的一模一樣啊。

聽了解縉這話,再想想以前看中的朱高煦,功勞既高,過失也不小,朱棣就拿定了主意。第二年初,立皇長子朱高熾為太子,命大學士解縉撰寫立儲詔書,以告天下,內閣及六部官員各有封賞。東宮既立,朝堂之上自然得有一番喜慶,朱高熾能順順利利做上太子,大學士解縉功不可沒,但他已經被一個人深深嫉恨了。自此以后,這把憤怒的火焰將燒得他東奔西竄,直至凄慘去世,做了皇家權力博弈的一個陪葬。

那個浸泡在仇恨的毒汁中的人是朱高煦。“高煦由是深恨縉”——史傳是這樣說的。就在朱高熾被冊立太子不久,朱高煦被封為漢王,之國云南。朱高煦不服氣,抗辯說:“我何罪!斥萬里。”說什么也不肯去云南。正好朱棣巡視北京,他也就跟著去了,一路吵著鬧著要留在京師。朱棣向來疼這個二兒子,見他這樣子,也就隨他去了,繼續讓他留在南京。

朱高熾個性懦弱,不似乃弟強悍,雖已居東宮之尊,其在父皇心目中的地位和政治勢力卻常常受到朱高煦的威脅和挑戰。留在京師的朱高煦,先是以天策營為護衛,復請益兩護衛{33},所用儀仗都快趕上太子了,屬嚴重超標準。恃著父皇寵溺,朱高煦愈加張狂,不把東宮放在眼里,在很多場合,他都在以唐太宗自詡了。

解縉認為,藩王儀仗竟然超出東宮太子,這是一種不可容忍的越禮行為,應予以制止。況且,朱高煦既已就封漢王,按祖制就要盡快動身封國,這么長時間賴在京師不走算什么呢?朱棣接到諫書,異常惱怒,扣給他一頂“離間骨肉”的大帽,自此就很少給他好臉色看了{34}。隨著朱高煦在朱棣面前愈益得寵,讒言交加之下,解縉漸漸失去了朱棣的信任,再加上他反對朝廷出兵征討安南(今越南)的計劃,使得朱棣更加不滿。1406年,朱棣賜給黃淮等五人二品紗羅衣,惟獨不頒給解縉,嫌惡和羞辱的意思已經很明顯了。不久,淇國公丘福將一些朝廷機密故意泄密,朱高煦趁機構陷,誣解縉“泄禁中語”,朱棣明知是他二兒子蓄意載贓,竟也沒站出來說什么。自洪武開國,皇家之刻薄寡恩已不是一回二回,于是人們看到這位當年的皇室第一寵臣迅速蛻變成了一個零余者的角色。于是到了永樂五年二月,眼看編了三年多的大典也快編纂完成,留著此人也是無用,就找了個“廷試讀卷不公”的蹩腳理由把他趕出京師,去廣西去任布政司參議。可能是他在任時與朝臣結惡太深,有人竟然認為貶得還不夠遠,于是再一貶改到了極南之地交阯(今越南)。

1410年,解縉得到了一個入京奏事的機會,這對一個謫臣來說本來是件好事,可是在此期間解縉竟然做了一件極不明智的事,徹底斷送了自己的政治生命。解縉抵京時,正遇成祖北征未歸,作為東宮舊人的他竟然不知避嫌,私自去拜見了太子朱高熾,爾后也不等皇帝御駕回京,就徑自回去了。一直苦于找不到機會的朱高煦趁機出手,待皇帝回京立即報告了此事,告發解縉“伺上出,私覲太子,徑歸”,實在有失做臣子應有的禮儀。朱棣聞訊果然極為震怒,猜疑解縉有結交太子、圖謀不軌的企圖,但對要不是逮捕解縉尚在猶豫之中。此時的解縉正在回返途中,他怎么也想不到一場風暴正從京師向自己逼近。他偕同檢討王偁到廣東地面后,看到贛江兩岸旱情嚴重,便上疏請鑿贛江通南北,引水灌田。本來朱棣大概已差不多忘了這個小小的謫臣,奏疏一上等于是提醒了他,憤怒的皇帝急下詔令,將解縉逮捕入獄。

解縉在詔獄遭到了嚴刑質詢,根據他的部分供詞及調查,這個所謂的案件還牽連進了大理丞湯宗、宗人府經歷高得抃、中允李貫、贊善王汝玉、編修朱纮、檢討蔣驥、潘畿、蕭引高等多名中高級官員,其中李貫、王汝玉、朱纮、蕭引高等人都在嚴刑拷撲之下瘐死獄中。回顧自己從才子到閣臣再到囚徒的經歷,解縉可能至此才明白過來,在皇家的眼里,自己連同外面那些風光一時的大臣們,都不過是隨意驅使的狗。用你是為皇權永固,殺你也是因為這個政權已不再需要你,給你天堂還是地獄,生殺予奪全在皇帝一己之私念。

他隨時準備著去死。可是這個世界好像把他給遺忘了。

五年過去了,到了永樂十三年(1415)正月,錦衣衛紀綱向朝廷上報囚犯名單,朱棣在翻看時找到了解縉的名字,說了一句話:“解縉還在嗎?”——“縉猶在耶?”

“縉猶在耶?”——這是一句語意曖昧模棱兩可的話,當皇帝自言自語著輕輕說出,那是表示一種關切,一種對生命意志的欽佩和贊許。當它加上重重的疑問語氣說出來,則透著一股刺骨的寒氣:他還活著?他怎么還可以活著?!

錦衣衛紀綱親耳聽到了皇帝的這句話,他明白這話的意思,是要他在正月的這個大雪天里做一個劊子手:

綱遂醉縉酒,埋積雪中,立死。

是年,解縉四十七歲。

歷史學家黃云眉先生考證說,修明史的寫到這一節時,征引的是王世貞家乘考引野史,在“縉猶在耶?”之后的幾句并不是我們今天看到的這樣,而是:“綱退而與縉對泣,沃以燒酒,埋雪中立死。”

像錦衣衛紀綱這樣慘刻少恩的人,在殺解縉前還與他相對流淚,并且讓他死得像個堂堂正正的文人——在大醉中埋于雪地里結束生命,——黃云眉說——“則獄之冤可知”。

冤與不冤,解縉已無語。這個以直諫著稱的才子,他的舌頭勞碌了一輩子,在漫天的飛雪中永遠地噤聲了{35}。

注:

①《明史》卷一四七,《解縉傳》:“朕與爾義則君臣,恩猶父子,當知無不言。”

②《明史》卷一四七,《解縉傳》:“臣聞令數改則民疑,刑太繁則民頑。國初至今,將二十載,無幾時不變之法,無一日無過之人。嘗聞陛下震怒,鋤根剪蔓,誅其奸逆矣。未聞褒一大善,賞延于世......或朝賞而暮戮,或忽死而忽赦。”

③《明史》卷一四七,《解縉傳》:“縉以冗散自恣耶。”

④《明史》卷一四七,《解縉傳》:“大器晚成,若以而子歸,益令進學,后十年來,大用未晚也。”

⑤《明史》卷一一五,《興宗孝康皇帝》。

⑥《史竊》:“君生頂顱頗偏,太祖撫之曰:半邊兒月。意不懌。”

⑦《明太祖實錄》卷五十一。

⑧《明史》卷一四一,《黃子澄傳》

⑨孟森《明史講義》第二編第二章,《靖難》:“帝仁柔樂善,實為守文令主,但英斷不足,所用齊泰、黃子澄固非任當日艱巨之材,即所敬信之方孝孺亦不免迂闊之誚,主張削藩,輕為禍始。”

{10}《明史·高巍傳》。

{11}《明史》卷一四一,《黃子澄傳》。

{12}《明史·袁珙傳》。

{13}《明史·金忠傳》。

{14}《明史講義》第二編第二章,《靖難》。

{15}孟森《明史講義》。

{16}《明史》卷一四一,《方孝孺傳》。

{17}“末視文藝,恒以明王道、致太平為己任。”出處同上。

{18}《明史·方孝孺傳》上說,“間不得行”。

{19}《明史·方孝孺傳》

{20}“成祖怒,命磔諸市。”

{21}《明史紀事本末》卷十八,《壬午殉難》

{22}《明史考證》1204頁。

{23}《明史·陳瑛傳》。

{24}《明史》卷一百六十九《胡濙傳》。

{25}《明史》卷一四七,《解縉傳》:“賓天之訃忽聞,痛切欲絕。”

{26}《明史》卷一四七,《解縉傳》:“母喪在殯,未遑安厝。家有九十之親,倚門望思,皆不暇戀。冀一拜山陵,隕淚九土。”

{27}“貌寢,易以胡靖,即胡廣也”。

{28}“爾以無為美耶?食其祿,任其事,當國家危急,官近侍獨無一言可乎?朕特惡夫誘建文壞祖法亂政者耳。”

{29}明成祖《永樂大典》序言。

{30}孟森《明史講義》之《仁宣兩朝大事略述》:“高煦之蓄意奪嫡,成祖實誘導之。”

{31}(《明史》卷八《仁宗紀》)

{32}《明史·解縉傳》。

{33}《明史·職官志》:“衛設左右前后中五所,所千戶二人,百戶十人。”

{34}“帝怒,謂其離間骨肉,恩禮浸衰。”

{35}解縉死后,其家產被抄沒,妻子、兒女、宗族流放遼東。朱高熾即位后,下詔把解縉的妻子、兒女、宗族赦歸江西吉水。在與廷臣的議論中,他多次稱贊解縉的文章雄勁奇古,新意疊出,可與司馬迂、韓愈等人媲美。1436年9月,赦還所抄家產。1465年為解縉平反,恢復官職,贈朝議大夫,溢文毅。萬歷朝時鄒元標在《解春雨學士舊墓》中贊他“節千秋壯,文章百代尊”。解縉著作留存于世有《解文毅公集》十六卷、《春雨雜述》一卷及《古今烈女傳》三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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