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橋不斷

每一個城市都有傳奇，只是傳奇里不一定都會有自己的影子。黎小涯很明白，像她這樣的女子，在武林路或延安路上，隨便一抓就是一大把。杭州最不缺的，就是美女。這個被黃梅雨浸潤出來的、四季空氣都彌漫著花香的城市，連北山路上的梧桐都生得分外的幽深迷人，何況是這座城市里的女人。吳儂軟語，嬌嗲嫵媚，白皙婀娜，顧盼生輝，杭州女孩的氣質，和西湖的波光一樣，渾然天成，由不得讓人妒嫉。

黎小涯從北方來，家在渤海灣邊的一個小城。騎半個小時的自行車，就能奔到一望無際的海灘上。蔚藍蔚藍的渤海像一塊藍綢子，海天一色，那時候有很多的海鳥撲騰飛掠，浪頭撲打著粗礪的黑色礁石。每個周末，黎小涯都會騎著一輛丁零當啷作響的破車，到海邊去捕小螃蟹或撿貝類，或者坐在大巖石上看日落，拼命地遙想海那頭會是什么。

黎小涯的皮膚，在離開小城之前，跟那里的絕大部分居民一樣，暗紅，粗糙，被海風磨礪過。直到去北京上大學了，黎小涯才跟著同宿舍姐妹臭美，往臉上貼黃瓜片、西紅柿皮，用牛奶敷面。效果是有的，但再怎么努力，也是后天補救，不可能再出落成膚若凝脂吹彈欲破的美人。

從西單沿著新街口外大街北上，幾站地外，就是黎小涯的母校。黎小涯剛去的時候，學校還很破，西單也很破。但黎小涯很快就融入并喜歡上了那種破舊灰色的氛圍。每到周末，黎小涯最盼望的事情，就是被唐立暉牽著手，坐22路到西單，去逛圖書大廈，或者在明珠商場里淘那些便宜得一塌糊涂的衣服。那是個贗品大行其道的年代，二十塊錢就能買下兩件“耐克”T恤。絕對仿真，你一件我一件，二十塊錢穿在身上，也是甜蜜的情侶裝。她們站在街頭咬同一根糖葫蘆，啃同一張煎餅果子，都是兩塊錢一份。現在想起來，那些從小攤上買來的糖葫蘆或煎餅果子，上面涂著黏稠的辣醬或掛著油膩膩拉稀的糖衣，看著都是惡心的。可那個時候，年輕的黎小涯卻咬得不亦樂乎。

就為了這么一份廉價的愛情，畢業的時候，黎小涯跟著唐立暉到了杭州。她那時候總歸還是有點不切實際的。一手愛情，一手前程，讓她選。她左思右想，最后選了愛情——撒手的，是進國家某部委的機會。唐立暉并不是杭州本地人，家在浙西一個偏僻的縣城。他考進了省里的公務員，單位就在武林廣場邊上，杭州最繁華的地段。黎小涯進了一家小出版社，沒有編制，戶口掛在人才中心。他們的窩，在京杭大運河邊上一個叫啞巴弄的地方。

一年后，唐立暉結婚了。但新娘并不是黎小涯。唐立暉娶了老家縣委副書記的女兒。就在新郎用租來的奔馳車隊把新娘接到索菲特酒店的那天晚上，黎小涯從啞巴弄出來，獨自徘徊在大運河邊上。河水浩蕩，只消跨過一道石砌的欄桿，一切都會結束，眼淚、痛苦、欺騙、噩夢。黎小涯想象著能順著京杭運河被載回北方的家鄉去。她抬頭，眺望了最后一眼，運河和運河兩岸的城市。但就在那一眼，讓她放棄了輕生的念頭。城市燈光璀璨，有著迷人的輪廓，即便無知無覺的運河，也被景觀燈勾勒得迷離輝煌。黎小涯想起，正是江南煙雨好時候。不值得的。她腦子里清晰地蹦出了這四個字。

黎小涯換了工作，換了手機，換了發型，換了住所。卻沒有離開杭州。說不清為什么，她心里有股子狠勁，在這里劃下的傷口，就要在這里彌補。若逃走了，這道口子就會一輩子留在她身上化膿。

有一次，在體育場路口等紅燈。一輛銀色的本田從黎小涯眼前擦過，車窗搖下一半，她看到了唐立暉的側影，眼神老成地盯著前方，兩只手搭在方向盤上。他的旁邊，那個女子，并不是她想象中的千嬌百媚，鼻子有點塌，臉圓圓的，有點胖，個子可能也不高，穿著玫紅的無領緊身衫，像一砣豐滿的肉鎮在副駕駛室里。唐立暉曾經說過，最不欣賞女人腰上身上長滿贅肉。黎小涯的腦海里閃過了那樣一個刻薄的比喻，之后，本田絕塵而去，她心里突然釋然了一點。

黎小涯喜歡斷橋邊的那家兩岸咖啡。下班后，她經常步行，沿著北山路走到那里。有胃口的時候，她會點一份排骨竹筒飯或蜂蜜烤雞排，沒胃口就要一杯咖啡，坐在靠窗的位置，一直坐到天黑，看夜幕降下，看西湖的波光亮起。斷橋連著白堤，白堤連著孤山，孤山又連著西泠，像一把弧形的古鎖，鎖在西湖北岸的湖面上。白娘子在斷橋上遇見了許仙，蘇小小葬在西泠的孤墳中，宋時的林逋在孤山做著梅妻鶴子的夢……一橋一個故事，一石一段偈語，生生死死、哀哀怨怨、冷冷清清，無數的遐想和傳奇，就在這一帶錦繡的白堤上，錦繡又浮于八百畝煙波浩淼的水上。

斷橋下雪了。斷橋的雪化了。湖面上的荷花紅了，荷花又謝了。殘荷伴著落葉梧桐，秋涼了。就在那年秋天，一個雨天，黎小涯從兩岸咖啡出來時，遇到了林錦年。

他剛從出租車出來，從后備箱取下行李，轉身的時候撞到了黎小涯。可能著急避雨，他的力氣有點大。黎小涯一趔趄，手里的傘就打翻了。傘被風吹出去，像一張大荷葉，仰面翻天，傘骨架劃過柏油地面，發出“卜姿卜姿”的聲音。另一陣風來，傘突然翻正了，彈跳似的蹦出去老遠去。林錦年說了聲“對不起”，扔下行李就去追傘了。

黎小涯愕然地站在臺階上，看著一個穿著得體的男人，沖進雨里不顧一切地去追逐那把逃跑的傘。一輛出租車呼嘯而過，碾過了那把翠綠色的綢傘。黎小涯叫了起來。有點心驚。不是為傘，而是擔心那個魯莽地闖到馬路中央的陌生男人。

車子一輛接一輛從他身邊擦過。黎小涯隔著雨幕，看到他朝自己走來。他撿回了那把支離破碎的傘。“對不起。”他道歉是真誠的。黎小涯接過了傘，淡淡一笑。雨下著，空氣里彌漫著寶石山上桂花的殘香。她只好回進咖啡館，等雨下小。她要了一杯白開水。

男人匆匆點了餐，在她面前沒有掩飾吃相，顯然是餓了，刀叉的銀光，在他手里劃出一道道弧線。他注意到她的目光了，尷尬地抬起頭，笑了一下，很老實地說:“實在不好意思，真的餓了。”

他飛了十幾個小時，兩個多小時前在上海浦東機場著陸。因為第二天一早要在杭州開會，所以直奔過來了。西湖邊能吃飯的一個地方，司機就把他拉到了兩岸咖啡。斷橋邊，保俶塔下，煙雨西湖。“我大老遠跑到杭州來，好像特特是為了撞你的傘!”這是他那天晚上開的第一個玩笑。

黎小涯記起來，大二那年，唐立暉突然讓她動心，也是在食堂吃飯的時候，坐在對面的他，突然跟她開了一個玩笑。

黎小涯后來再也沒有碰到唐立暉。擦過那一面之后，又過去五年了，黎小涯想過，說不定他的孩子也該上幼兒園了。

杭州的男人都是現實的，他們不會找一個北方來的女人做妻子;而外地來的男人，到了杭州這個煙波之地，也都軟了骨頭，一門心思想找個本地女孩，帶出去好看，臉上也有光彩。黎小涯在這五年里，總共去相過三次親，參加過兩次單身派對，跟著同事或朋友及他們拉來的男男女女去KTV唱過歌，也結伴去莫干山度假，到雙溪去漂流過，所有能制造出點偶遇或邂逅的時間、場合，她都嘗試地出現過。可結果，別人三三兩兩地拍拖了，結婚了，生子了，她還是一個人。后來，她干脆連那些活動也不去參加了。

五年前，唐立暉離開的時候，她已經有了兩個月的身孕。在別人的蜜月里，她一個人去醫院做了手術。這些年來她一直獨身，不是想守節，她沒有那么愚蠢。她只是怕了男人。漂于異鄉，她臉上是鎮靜的。可這份鎮靜，終歸是強裝的，是想竭力想掩蓋內心的惶惑。黎小涯很清楚，她要找一個能托付終生的人，她經不起第二次騙了，除了僅剩的一點青春，她已經輸不起任何東西。

林錦年在紐約、上海和杭州三地之間跑，一家跨國公司的高管。在紐約有家有老婆和一個八歲的孩子。這樣的男人，黎小涯是從來沒敢想過的。但確實在那個雨夜，映著西湖的波光，黎小涯還是有點被他沉靜的眼神給觸到了。

林錦年以后每次來杭州都給黎小涯打電話，約出來喝喝茶，聊聊天，或者到白堤上散步。兩個月中他大概會有一個周時間在杭州。再后來，散著步，林錦年就悄無聲息地摟住了黎小涯的腰。黎小涯在最初的一剎那，全身有過一絲顫栗，但很快歸于了平靜，她無聲地溫順地靠在了他的懷里。她的身體已經如一條生銹的弦，塵封了很久。她甚至記不起最后一次被撫摸是在什么時候，她已經麻痹了。時光散成了灰塵，充斥著她的全身。林錦年把她帶回了飯店。她的欲念和意識在經過一場漫長的麻醉之后，突然蘇醒了。那一絲顫栗穿透了她沉滯的軀體，如一道閃電劃過她蒼白的感官世界。

她是一個北方來的漂泊者。而他，亦是從大洋彼岸來的無根者。杭州，不過就是盛裝了他們肉體盛宴的一個地方，一張床，一個拼盤。每一次幽會，都是一次狂歡。她胸膛里幽深的孤獨，被他一點一點吸出來，他吸空了她，她就要附著在他身上了。她開始像怨婦一樣地等他。等待，成了日常的狀態。一個禮拜，一個禮拜，日子掐成了一段一段。她的臉上，現出了赤紅一陣蒼白一陣的迷離。白天是焦灼的，夜晚是漫長的。她開始數著日子，流連在白堤上，望眼欲穿地等他的氣息和消息。

偶爾，黎小涯還是會想到唐立暉，他的孩子該上小學了吧。有時經過附近一所小學，看到一個相似的背影，黎小涯心里都會“咚”的跳一下，甚至連腳步都不敢再邁。她害怕那個人真的是他，害怕他轉過頭來也看到了她。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膽怯，當年對不起的人，是他。要真的是他，碰到了也就碰到了，可常常是黎小涯內心里白緊張一場，那個接孩子放學回家的男人，轉過臉來并不是唐立暉。

新街口，糖葫蘆，煎餅果子，粘了糖漬的冒牌T恤，黎小涯有時想起來真是覺得很好笑。可是，每次繾綣之后，她倚著林錦年的身體醒過來時，想起那些個望眼欲穿的日子她也覺得好笑。她突然想到了一個詞，飲鴆止渴。他的身體其實是一杯鴆酒，讓她欲罷不能，苦著，燒著，干柴烈火著，可即便是鴆酒，杯子里就那么一點，也有喝光的時候——等到那時，連毒酒都沒有了，她怎么辦?

坐在兩岸咖啡的窗邊，看著斷橋上飄過的那些婀娜的年輕女子，黎小涯眼里禁不住會有些羨慕。她們的皮膚白得像藕，胳膊和脖頸柔嫩纖細，腿就像玉筍一樣亭亭而立，在超短褲下自信地炫耀或者裹在紗裙里隱約，無論顯露還是隱約，都是水靈靈的萬種風情。這個城市的風情是屬于她們的，事實上，這整座城市也是屬于她們的。黎小涯淡淡地想著，以一個過來人的心境，目睹著窗外的風情，心態平和，可實際上，那顆心已經起了褶子。

林錦年回美國去了，走前，給她留了一筆錢。她其實早就料到的。在適合結婚的年齡里，她義無返顧選擇了已有家室的他，本來就是一條不歸路。她無助，可又無奈，她抱著他曾經倚過的那個枕頭，整夜整夜地流眼淚。他的氣息還縈在她的屋里，可他的人，早已飄洋過海去和他妻兒團圓了。

黎小涯愛過他的。黎小涯相信自己是愛過他的。

寶石山上的桂花又開了。黎小涯坐在兩岸咖啡，翻著一本新到的美容雜志。她現在開始注意保養了，她的包里有一張張昂貴的美容卡。她的皮膚，看上去已經和杭州女人沒有兩樣，甚至在這個年齡上她還比杭州本土女人更顯得白皙、光潔。但這種白皙和光潔，已經不是二十歲時的那種青春色澤。她心思格外敏感，怕脖子不經意間會起條褶子，怕眼角偶爾會顯出魚尾紋的前兆，她越小心翼翼地保養，越是惴惴不安。

咖啡館里飄著諾拉瓊斯懶洋洋的歌聲，陽光透過梧桐葉的縫隙灑下來，金色的，明亮的。一個圓圓的太陽光斑，剛好打在模特化了紫色眼影的眼睛上。

“嗞——”一陣尖銳的剎車聲，劃破了午后的寧靜，像電鉆一般鉆破了咖啡館的玻璃。黎小涯望出去，看到一輛紅色的跑車斜停在北山路的馬路牙子上，后面有兩道長長的剎車印。有人圍到湖邊，朝荷花池里張望，好像什么東西掉下去了。沒多久，湖堤上就里三層外三層圍了看熱鬧的人。北山路交通癱瘓了，不知情的汽車在遠處憤怒地按著喇叭。

有人被法拉利跑車撞倒，撞進西湖去了。一樁驚人的車禍。警車來了。救護車來了。看熱鬧的游客幾乎要把斷橋給壓塌。黎小涯也出去了，但很快又退回來，北山路上已混亂一片。她坐在二樓的窗口，反而能越過密密麻麻的人頭看到現場。有警察跳下水去，鉆到荷花池里去摸人。殘荷稀稀落落地聳立在水面上。摸出一個人來了。那人渾身是泥，兩條胳膊耷拉著。黎小涯隔了玻璃，恍恍惚惚望著，看著眼熟，但又認不得。突然，她心里“轟”的一下。她沖下樓去，瘋狂地撥開人群，強擠到救護車前。但救護車“嘭”的關上門，呼嘯著開走了。

一個久未聯系的、不知道怎么找到她手機號碼的大學同學，給黎小涯打來長途，印證了她的直覺。這位仍在北京的同學略微遲疑地問她，小涯你知道立暉出事了嗎?黎小涯直到那時才確信，那天在北山路上、就在她眼皮底下被法拉利撞進西湖的男人，真的是唐立暉。

黎小涯說，沒有。

他兩年前就離婚了，一直在找你。同學說。

哦。黎小涯覺得捏手機的那只手有點發麻。

黎小涯把曙光路上的那套公寓掛到中介那了。她想念大海了，想念北方的小城了。她想回家了。她從公寓里拖了行李出來，回望了一眼。她鉆進出租車里，跟司機說:“去機場。”

車子經過西湖，要穿過隧道。她眼前突然黑了。她想起頭頂的這座城市，有很多的流言、很多的傳奇。譬如說西湖有四怪，斷橋不斷，長橋不長，孤山不孤……至于最后那一怪，黎小涯怎么也想不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