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冬天雪都長腿,飛毛腿,飛啊飛,飛過了喜馬拉雅山脈,飛到了太行和呂梁兩山的中間,然后扎根落戶,不走了,白慘慘地露著雪骨,彰顯著它的凌厲性格。
那是一片茫茫的林子,沒這些雪的時候也茫茫。只是現在雪來了,要壓它三分,林子就低矮了,本分了,里邊也神秘了。這樣好。我大想。我大炸炸胡,臉黑黑的很威嚴。他是當地出名的剎手。這個剎不是那個殺,是用細得不能再細的鐵絲做那種套子,完畢去套林子里的小生靈的那種剎。這會兒,他就正凝視著一只兔子不放眼。
我們匍匐在雪地上,身子緊靠一棵胡楊的樹干。有那么一摟粗的這棵老胡楊,沖天的枝蔓上同樣匍匐著一拃厚的雪。
我大把我的頭摁了又摁。低下。
他用嘴里呼出的白氣,壓著聲兒地說:別動,你,別,動。
他的臉,都貼到了那雪面上,一臉蔓菁草似的絡腮胡梢兒,盛開著一點點的雪花。他的眼就像是一只老鷹的眼,箭鋒似地刺向前方,一眨都不眨地凝視著。正前方那個二十多米遠的地方,假如不是認真去看,是看不出有什么動靜來。雪上的那只兔子,是一只和雪差不多一樣顏色的成年大白兔,它一蹦一歇,一蹦一歇,又一蹦一歇地往前蹦跶著。我覺得它很愣,干嘛不去思考,前面可是個圈套。對它來說,這個圈套可是致命的啊。但對于我們,它就是一頓又肥又嫩的美食。它蹦跶著蹦跶著,就蹦跶到我大似乎是專門為它設置好的那個套子前邊了。我大的心跳得很厲害。我能夠聽得到。嘣嘣地跳,和那個兔子跳得差不多一個樣。我的心也在跳。
我知道,大是我們這一帶最好的套兔高手,這只倒霉的兔子,看來它是絕對不會逃脫我大的套子了。然而這些天以來,我覺得他就是這樣好的一個套手,每每到了兔子要鉆他的圈套的時候,他的心還是禁不住地要激動得嘣嘣跳。
天色這會兒已經到了后半晌,樹林子里很密植,也很空曠。密植的是,整個世界都堵滿了雪,仿佛一個童話的世界;空曠的是,整個世界很缺少生機,只能聽到雪壓斷樹的枝蔓的嘎嚓聲。這里的生命,一時間大約只有那只兔子、我大和我了。
太陽就像一顆黃色的腦袋,呆愣愣地懸掛在西山的上頭。西山是隆起的一個半圓,遠遠看去,就像是一把刀,連刀的把兒也有。這樣看過去,就仿佛那刀是要去割那腦袋了;偏偏的,那顆腦袋還就是要往那刀的跟前撞,撞著撞著,就到了刀刃的前邊。我就覺得這個太陽和這只兔子一樣,仿佛也在鉆一個圈套,是自己去送死。事實也正是這樣,細細地想,誰又不是身不由己地去送死呢?一切都總是要死的,只是死早與死遲。太陽已經被那刀切進去小半塊了。天上濺滿了太陽死前的血。
我大看了看天上那紅紅的血色。他說:一天,又完了。
我大把那只剛剛被他套住的大白兔提起來。他提著它的一雙耳朵。那兔子還活著,很肥很大,四條腿還使勁地蹬著粉紅色的空氣。我覺得我大的手里提著的那只兔子,除了一雙急紅了的眼睛,那簡直就像是提著一團毛茸茸的雪團。他的手法很是老道,就一下,很浪漫的一下,在那兔子的后腦勺一咔嚓。他用的是拳頭的背,就這么一下,那兔子的腿使勁又蹬了兩下,就不動了,死了。我大把它塞進了一個尼龍袋子里。
我大拍拍手上的兔毛,抖落的卻是雪毛。他皺著眉頭四下又看了看。
他的頭上頂著一頂楊子榮似的帽子,上身穿著羊滾身,就是那種羊毛都朝外的羊皮襖,下身是狗皮褲,腳蹬皮靰鞡。我的頭上是一頂欒平似的帽子,襖子同樣是羊滾身,褲子是寬襠羔皮褲,手上還有一雙狐皮袖套子,腳上蹬的是雜毛半腰氈子靴。秋天那會兒,有天夜里我在村里的曬谷場上看過《智取威虎山》。我大真像那個楊子榮。
我大說:你要學會下套,這片林子每個冬天都有套不完的兔子。
我大又在原來的位置上,把那個套子安置好。他很是細心地做著每一個動作。他面對著我,深怕我會落下一個什么細節。他是在傳授給我如何才能更準確地把兔子套到手的技藝呢。
我大的肚子里已經長了個瘤子,年初他從醫院檢查回來后,我就隱約間知道他已經活不了多少日子了。往年,他是從不在這樣的大冬天里帶我出來放套的,他是怕把這個絕活手藝失了傳,才特意領我來這個雪野上親手傳授的吧?我知道他的良苦用心。
我大說:四月,你也來下一個,看看套不套得住。
我霎時就有了精神,覺得好奇得很。
我說:大,我一定也能。
他大笑了一下,就丟給了我一個套。
我大說:你自己去鬧吧,萬事都是個巧勁兒,得靠自己慢慢地琢磨,我去別處看看,大概又有套中了的。
我大說著,就走了。他的腳踩在積雪上發出嘎吱嘎吱的響兒。他的手法很精確,也狠毒,每天都能套住幾只這樣的大肥兔呢,想必別處也一定是套住了。
我沒去管我大,他走他的,我下我的。
我敢肯定,我也能。
我自認為是個很心細的人。我像我大一樣蹲下來,先把那套子栓在一個樹杈子上,或者是一塊事先準備好的磚頭上,再把套子擺放好,給它留上能夠鉆進去的路。這個很重要,要讓警惕性很高的兔子麻痹掉,然后去鉆你的圈套,那可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得把你要去做的一切欺騙手段都進行細致的偽裝,直到了無痕跡,這樣才能奏效的。這有什么難的。我確信自己已經領會了我大的要領,認真地做好了自己的套,隨后我又把留下的腳印用樹梢的枝兒掃了又掃,后退著身子從套子的偽裝區域撤出來。
這些都做過,也就沒有什么事情做了。
我突然想起來我大也去了有一會時間了,怎么他還不見過來?
我便順著他走去的那串腳印兒開始尋找。我想:他一定是又套中了一只碩大的兔子吧。
太陽,又被那面巨大的鐵青色的刀切下去不少,天上的血色,已經開始發起了紫黑,地面上的雪也都潑灑了一種紫紅色,就像一張錦緞質地的被子,看著綿軟又溫和。
大——大——
我這樣地在這片林子里大聲喊著。
林子里就有了我的縈紆的回音:大——大——
然而,我大他沒有回應我。我納著悶兒,他這是去了哪里呢?
這片林子可是很大啊。會不會……
我突然不敢往下去想,因為我想起了這片林子里去年熊瞎子吃人的事。
這是一片幾近原始的林子,雖說樹木不算很大,可面積也是深不可測、藏龍臥虎的。去年就有一個和我大很要好的套兔子伙伴,被藏匿在林子里的熊瞎子給生吞了,聽說吃得就剩下了一堆骷髏。
我的脊梁上霎時起了一層冷汗,心里慌上了。
大——大——
我這樣繼續在這片林子里大聲地叫著,一邊還循著他下套的地方找過去。可就是沒有他。
大啊大啊,你可不要嚇我,你到哪兒去了?
我在心里默默地祈禱著:大,我不能沒有你,這個世界上,沒有你,我就再沒親人了。
我在雪地里使勁地跋涉著。一不小心,就會掉進了一個雪窟窿里。
我都快要滾成一個雪人兒了。
大——大——
整個林子,到處都是我嘶啞的回音:大——大——
四月,我,在,這里呢。
我大說話了。我終于聽到了我大說話了。他發出的話音顯得微弱又無助。
沒有錯,是我大。
他躺著,在這個皚皚的雪野地里,他靠在一株胡楊的樹干上。
他的身子上也是滾滿了雪,臉色雪白。
我幾步趕過去。我說:大你是怎么了?
四月,我……怕是不行了,肚子疼,疼得厲害。
我大的兩只手使勁擰著個肚子。
我突然又想起來我大的肚子里有一個瘤子。
我說:大,你沒事,我來背你回去。
我大說:不用,四月,你就讓大死在這里吧,這片林子,是我每個冬天都來的地方,我沒少在這里禍害那些兔子,我欠這片林子的太多了,罪孽大啊,你就把大葬在這個熊瞎子的窩里,叫它們吃了也好。只是,大不放心你,你還小啊。
我突然才看到:就在我大的背后,有一個廢棄的熊瞎子窩。
一陣風刮過來,夾雜著粉白的雪屑,吹上我大和我的臉。
我不知道,我大為什么要為他的后事作了這樣周詳的準備?
我一下撲到了我大的懷里,嚎啕起來。
大,你可不能死,你死了,我怎么辦?
四月,大也不想,可是這死,是由不得我的。
這一會,我大的肚子好像是又疼上了,他的兩只手使勁地去肚子前擰著。
我用力扶了他一把。
我不知道怎么做,才能讓他減輕些痛苦。
我大艱難地抬起來頭。他看著遠處一座山上雪白的皺褶。
他說:大這輩子憾的是,沒有鬧個女人,做你的媽。你答應大,你一定要鬧個女人,男人不鬧個女人,不算人。
我說:嗯。
我使勁地點著頭。
我早聽我大說過,他是在一個火車站上撿到的我。他是個一輩子的光棍漢。
我大指了指身邊的一個袋子。靜靜躺在雪地上的那個袋子里,有幾只他今天剛剛套住的兔子。
他說:我是不是作孽太深了。
太陽只剩下了少半塊。我從我大的耳輪的一側看到了西山上的太陽只剩下了少半塊。
我大的耳輪,從楊子榮似的帽子里滾出來。那少半塊剩下的殘陽,依然會把垂死掙扎的光芒傾瀉下來,像給我大的耳朵吐了一口血。
我大說:我要睡了,我就在這里……睡了。
我大說話的聲音實在是太微弱了,但他的那聲音卻震撼了整個林子,一個胡楊的枝折裂下來,“吧嚓嚓——”落在了毛茸茸的雪地上。
他的眼看著前方。
這里是一處漫高坡。正前方像一片汪然的海的胡楊林,仄仄歪歪的胡楊的枝蔓,長在我大的眼睛里。
他仿佛用了平生最大的力氣,和我說著最后一席話。
他說:四月,你要學會下套,每個冬天,這片林子里,都有套不完的兔子。再沒本事的人,在咱們這里,只要學會了下套,你就不會餓著了。還有,你長大了,一定要,鬧個女人,男人不鬧個女人,不算人啊。大死了,你就不要再動我,就叫我在這個地方睡吧,我不要棺材,不要壽衣,就睡在這片胡楊林,這里最適合我了。四月,你答應大。
我說:大——
我放聲大哭起來。
那個該死的太陽,終于被那刀刃似的西山削得只剩下了一牙,就像是一顆吃剩下的西瓜。
我大死了。
我大和太陽一時死在了這個滿地紅雪的傍晚了。
我往他的身上一把一把地抓著雪。我要用這些雪給他做一張厚厚的被子。
然而,在這樣莊重的暮色中,我卻看到滿山的胡楊都伸出了手,從它們的根部伸出來,還張著一張張大嘴。它們是那樣的溫和,自然而然,卻又是那樣的殘忍,將我大的身子漸漸啃噬得一絲不剩,包括骨頭。任我怎么去阻攔,都無濟于事。也許就是片刻,我都顯得蒼老了,連一絲多余的氣力也沒有了。我大早被化成了一坯泥土,長成了胡楊樹梢茂密的枝椏。
我老淚縱橫,從這片林子里躊躇地退出來。
我路過那個年輕時候下下的套子。
真是巧,竟然套中了一只,還是只中年的大白兔。
我覺得這世界還真是不缺少呆兔,它們總是要去鉆套子送死的,就如這一只。
我突然又發現,在它的身子周圍,還周旋著幾只小小的兔兒,像一個個小小的雪團。我想,這只兔子肯定是做了母親了,那些兔兒一定是它的兒女們吧?
我大說過,在我們這里,生命要延伸下去,就得靠別的生命來犧牲。這真是一個相悖的命題。為什么要這樣?我突然起了惻隱之心。我要違背我大了。
我上去給它解開那套。那兔子用乞憐的眼光朝著我看過來。
套子松開,它箭似地跑出去老遠,沖向它的那些兒女們。
可是它,卻又站住,開口說:謝謝你能放過我。
我說:你是做了母親的。
它說:假如我死了,我的這些兒女們也活不過這個冬天。
這回好了,你們可以團圓了。
世上要是多些你這樣的人,就好了。
我看著它們母子消失在這片胡楊林的深處,默默地為它們祈禱。
四月,四月——
我喚著我的兒子。他在一個樹杈子下朝我扮了個鬼臉,手里還抱著一個雪團,跑過來。
我的頭上頂一頂欒平帽,襖子是羊滾身,褲子是皮褲,腳上蹬的是牛皮靴。四月頭戴航天帽,上身是羽絨服,純毛保暖褲外套故破西牛仔,鞋是踏雪防滑的。這些都是他喜歡的。
我說:我們回家吧。我們今天沒有套到一只兔子,晚上又要挨餓了。
四月什么也沒有說。他似乎早已習慣了挨餓這件事。
西山那把割下太陽腦袋的刀刃上,依然殘留著血跡。
我拉著四月的手,把他的頭摁著,匍匐在這片雪地上。我們朝這片古老的胡楊林,朝西方深深磕了三個頭。然后在這個冬天里,邁開大小不一的步子,沒有回頭地朝村子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