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王滿砣忽然不見了。
誰也不曉得他到哪里去了。
當時,全家人正吃中飯,還說著朱老大的婆娘在鎮上被人扒了錢,被朱老大罵得要死,還踢了幾腳婆娘的屁股。然后,家人就議論起來,王滿砣沒吱聲,后來,忍不住插嘴說,這個朱老大太兇了,不像個男人嘞。吃到半路,王滿砣就放下飯碗出去了,家人以為他去茅室解手,或是去隔壁的伍子家,伍子早上答應借書給他看的。誰知去了許久,也沒有見王滿砣返回。
爺老倌皺著眉頭,說,嘁,這個滿砣,吃餐飯也不安生,三砣,你快去喊他回來。
王三砣放下飯碗去了,沒有多久就回來說,茅室沒有人,我去問伍子,他說滿砣沒去他家。王三砣說著,坐下就端起飯碗吃起來。
那去哪里呢?嘁。爺老倌忽然來了脾氣,把碗筷砰地頓在桌子上,桌上的菜碗就驚慌地跳了跳,全家人也驚了一跳。
爺老倌又催促說,還不去給老子找?
王一砣嚼著飯菜,不怎么性急地說,不要找,又不細把戲,難道他還飛到天上去嗎?
爺老倌狠狠地橫了大崽一眼,王一砣就不敢吱聲了,放下飯碗,抹抹嘴巴,催著兩個弟弟趕緊尋找。村子不大,在鄉村只算中等大的村子,總共百十戶人家而已,所以,他們的尋找并不困難,沒多久,就找遍了村子的角角落落,連那些豬欄牛欄都找了,也沒有找到王滿砣的一根卵毛。
王滿砣究竟去了哪里呢?看來王滿砣是走遠了,至少不在村里了。
王家在村里是有點名聲的,兄弟四個,個個有力氣,人也長得好看,又靈聰。兩個哥哥已經成了家,生了崽女,王三砣也相過親了,成家只是指日可待。王滿砣還不到十七歲,不然,媒婆的腳趾又會踏進王家門檻的。尤其需要指出的是,王家在村里是個特例,打破了崽大分家樹大分杈的古老習俗,全家人仍在一個鼎罐吃飯。按理說,王一砣和王二砣成了家,就要分開過日子了,他們和婆娘也有這個意思,爺老倌卻板著不松口,砧板釘釘地說,只要我四兩命還沒有進黃土,看哪個有狗膽敢說分家?嘁。他把全家人團得很緊,像簸箕簸米,一粒米也簸不出去,掉落的只是谷殼子。
所以,王家在村里是令人羨慕的,誰也不可能做到這個地步,只要崽成了親,一個大家庭就四分五裂了。
王滿砣卻無緣無故地失蹤了,且不說會造成多大的后果,也讓王家的名聲陡然大損。
村人們看見王家兄弟在急頭火腦地找王四砣,不免有點幸災樂禍,說,老天爺也是公平嘞,好名聲不會全部落在王家腦殼上的,不然,滿砣好好的一個人,怎么忽然就不見了呢?還有人甚至刻薄地說,莫不是王滿砣神經了吧?
是呀,如果他腦殼不是有了毛病,怎么就不見了呢?又走到哪里去了呢?
村人們站在自家的屋檐下,靜靜地觀望事態的發展,或是抱著手議論紛紛,很愜意的樣子,仿佛炎熱的天氣變得涼爽起來了。
王家的爺娘焦急了,又趕緊命令三個崽兵分三路,分頭尋找。
那是中午過后,太陽很毒,路上幾乎沒有行人,惟有田野里的稻子勾頭耷腦的,顯得沒有一點氣力。所以,分頭尋找的王家兄弟,用不著撕開喉嚨喊王滿砣的名字,田野和小路一覽無余,喊也是白喊。天氣太熱了,像蒸籠,汗水淋遍全身,他們像是從水塘走出來似的。
尋找的過程無需多說,三兄弟七尋八找,最后,還是王一砣立了大功,在水庫邊上找到了王滿砣。
那個水庫很大,叫紅旗水庫,水很深,水面藍得可怕,離村子十里路。當時,王一砣想繞過水庫,到附近的村子去找的,走著走著,忽然看見王滿砣躺在水庫邊的草地上,一只腿架在另一只腿上,眼睛仰望天空,天空上有幾只鳥在默默地飛翔,一副很悠閑的樣子。太陽烈火般地照射下來,王滿砣似乎也不怕曬,好像那片草地和一汪大水把陽光的熱氣擋走了。
王一砣抹了抹滿臉的汗水,肚子里的火氣立即升了上來,快步走攏去,氣呼呼地說,滿砣,你不是發癲了啵?我們找你累得像孫子一樣的,你倒是自在,躺在這里看飛鳥,快起來,快起來。
王一砣把斗笠丟到弟弟身上,像一個巨大的印章蓋了下去。
王滿砣斜斜地看大哥一眼,眼神中似有一絲埋怨,好像王一砣的突然到來,打破了他的安靜和遐想,當然,他也沒有說什么難聽的話,更沒有反抗,就像小偷被警察抓獲了,懶洋洋地從草地上爬起來,拍拍身上的草屑,戴上斗笠,無奈地被王一砣押回了家。
王滿砣一回來,王家人就放心了。
仍然是好好的一個人,沒傷沒痛,當然,家人還是感到迷惑不解,不理解王滿砣為何做出這般怪異的舉動,你吃飯吃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悄悄地走掉呢?而且,走到十里外的水庫邊上呢?你也不說有什么事情,莫不是被鬼捉到了吧?平時,王滿砣不論是去趕場,還是去別的地方,都會給家里打個招呼的。
今天卻反常得很,居然連個招呼也不打,就悄然地走掉了。
爺老倌巴著旱煙桿,黑起臉,警惕地問,嘁,滿砣,你到水庫做什么去了?爺老倌想要個滿意的答案。
王滿砣的臉稍稍比哥哥們白凈,嘴邊顯出了茸茸的胡須,留著分頭,有點靦腆,也有點膽怯,一開始,他怎么也不回答,默默地栽下腦殼,好像不愿意把內心的秘密說出來,好像說出來就沒有什么神秘的味道了。爺老倌十分惱怒,舉著老樹兜似的手,拿旱煙桿篤篤地敲桌子,問了半天,王滿砣才被迫似地抬起頭,輕松地說,我只是躺在那里耍耍嘞。
哪有什么耍的呢?曬死人了。王一砣驚訝起來。
你又不是去釣魚。王二砣也很驚訝。
屋里的事都做不完嘞。王三砣責怪說。
娘老子眼圈紅紅的,傷心地說,你曉得別人是怎么說我們的嗎?
兩個嫂嫂抱著崽女,看著這個行為怪異的小叔子,既有點憐惜,又很擔憂。
那晚上,王家燈火通明,晚飯也顧不上煮了,即使有人煮了,大概也無心吃的,全家人都隱隱地感覺到,王滿砣這個莫名其妙的舉動,隱含了不妙的兆頭,到底不妙在哪里,又是說不明確的,反正是覺得不合常理。王滿砣坐在屋角落的板凳上,油燈離他有點距離,臉上就落下了一片陰影,顯得很孤立。家人圍著桌子坐下,好像在集體審訊王滿砣,要審出他出走的真正原因,不然,這個怪事也太令人疑惑了。王滿砣的神色很平靜,雙手規矩地放在大腿上,眼睛有時看看墻壁,有時又望著天花板,無所謂似的,好像沒有把它看成是一件了不得的事情,嘴巴微微地顫動,似乎在說,你們愿意怎么說,就怎么說吧。
審了大半個晚上,也沒有審出名堂,人人都疲憊不堪了,再說明天還要出工,也就不了了之。
王滿砣怪異的舉動,讓王家的名聲受損,也只是一時的輿論波浪而已,畢竟王滿砣還是找回來了,也只是躺在水庫邊上困困覺而已,又沒有破壞水庫之嫌,所以,并不具備給村人提供那種經久不衰的談資。王滿砣回來之后,仍然像往常一樣出工,吃飯,睡覺,偶爾還逗逗幼小的侄子,并無什么異常。
當然,爺老倌的警惕性還是蠻高的,擔心王滿砣又會出走——他竟然有這種預感,只是沒有說出來而已——就暗地命令王滿砣的哥哥們一齊好生看管他,千萬不要再弄出什么怪事來,繼續在村人面前丟面子。王滿砣的三個哥哥就私下商量,覺得爺老倌的這個方案太浪費人力了,就對方案加以改進,不如三個人輪流看管,一人看管一天,這樣一來,就顯得輕松多了。三兄弟擔心爺老倌不同意這個方案,又小心地對老人說了,老人聽罷,連連贊成說,好辦法,好辦法。所以,王滿砣的哥哥們除了出工,其中還有個哥哥肩負著重任,那就是要看管王滿砣,注意他的一舉一動。哪怕他去茅室屙尿,也要死死地盯住。當然,王滿砣也曉得他們的用意,心里卻十分反感,他一般是不會說的,只是有時實在忍不住了,就大發牢騷,你跟著我做什么?你沒有看過我的卵子嗎?
王滿砣就有點跟家人唱反調了,兄弟們跟著他——其實就是監視——他就故意弄得神神秘秘的。比如說,他晚上說要去伍子屋里坐坐,而伍子就住在隔壁,他卻要慢慢地圍著村子走,躲躲閃閃地繞個老大的圈子,然后,又走回來。弄得監視他的某個兄弟十分緊張,生怕他突然不見了——如果他在夜里出走,又到哪里去找呢?
這個措施看來很有效果,王滿砣沒有出走了,當然,他即使想出走,也走不出兄弟們的嚴密的視線。哥哥們就準備放松警惕,或者說,干脆放棄監視算了,覺得沒有這個必要了,王滿砣已經很正常了。他們就對爺老倌說了,卻被爺老倌狠狠地罵了一通,說,嘁,你們想偷懶嗎?你們怎么曉得他不出走了呢?
爺老倌說的不錯,一個月之后的某一天,王滿砣忽然又不見了。
這次,爺老倌氣得一連叫了三個嘁嘁嘁,拍案大罵王一砣,問他到底是怎么看管的?死人怎么連副棺材都守不住呢?王一砣覺得很委屈,說,我明明是看著他的,誰曉得他像個鬼魂一樣,就忽然沒見了。
那天,輪到王一砣看管王滿砣,當時,隊里派他兩兄弟去公社挑化肥,兩兄弟挑著化肥走出公社大門,王滿砣放下擔子,忽然說,我要屙尿嘞。公社食堂后面有個茅室,王一砣就說,那我等你吧。看著王滿砣返回公社,王一坨雖然覺得弟弟暫時離開了自己的視線,也不會走到哪里去的,公社有一道圍墻,他往哪里走呢?他屙完尿,只能夠從大門出來的。當時,王一砣還嘲笑弟弟,哼,你即使想走,除非你生了翅膀,不然,就要乖乖地給我走回來。
誰知等了半天,也不見王滿砣出來,王一砣焦急了,哎,這個滿砣是怎么搞的?難道是在屙積了半年的尿嗎?不然,哪里需要這么久呢?他不放心地看了看兩擔化肥,然后,趕緊跑到茅室一看,娘巴爺,哪里還有他的影子?王一砣冒出了冷汗,忐忑不安地走出茅室,慌張地去看圍墻,忽然發現茅室后面的圍墻上有個洞口,起碼有臉盆那樣大,顯然是個老洞口了,不是王滿砣拆開的。哦,王滿砣肯定是從這里鉆出去的。王一砣急忙像狗似地鉆出洞口,圍墻外面是一片山坡,山坡上除了叢叢雜草,惟有兩只野狗在厚顏無恥地巴馱。
王一砣撕開喉嚨喊,滿砣嘞,滿砣嘞。
卻無人應答。
王一砣卵子都急脫了,又擔心化肥被人挑走,馬上跑到公社門口,幸虧化肥還在,不然,既丟了人,又丟了化肥,不僅爺娘要找麻煩,隊里也會找麻煩。王一砣權衡利弊,明白王滿砣一時也找不到,不如先把化肥挑去再說。他憤憤地罵了句娘,咬咬牙,兩擔并一擔,拼著老命,把化肥挑到了村里。
然后,王一砣就慌里慌張地對爺娘說,王滿砣走了。
娘老子一聽,哇的大哭起來。
爺老倌畢竟還是冷靜些,說,嘁,哭有什么卵用?趕快去找吧。
當時,天色已黑下來了,為了加強兵力,爺娘和王滿砣的兩個嫂嫂也親自出馬,七個人兵分五路,四個男人各為一路,三個女人膽小,共為一路。夜色中,幾條手電光劃破了沉沉黑幕,不斷地響起他們急切的呼喊聲,鬧得沿路上犬聲吠吠。
一直找到半夜,才好不容易把王滿砣找到。
老天好像存心讓王一砣立功贖罪吧,這次居然又是他找到的。
這次,王滿砣走到哪里去了呢?
當時,王滿砣聽見了王一砣急切的呼喊聲,王一砣的叫喊聲沙沙的,像夜色中下起了雪粒子,也曉得他漸漸地朝自己走攏來了,王滿砣卻沒有回答,也沒有悄悄地躲開,以避開對方的手電光。他還是像上次一樣,悠閑地躺著,躺在一棵古老的槐樹下。
王一砣打著手電光走攏去時,忽然無意中看見了弟弟幽亮的目光,那種目光像賊眼,似乎能夠在黑色中看清一切。王一砣抬頭看那棵蒼老的槐樹,槐樹起碼有上百年的歷史了,樹冠如蓋,風起葉響,簌簌簌的。娘巴爺,這里前不巴村,后不巴店,連狗叫聲都沒有,無比寂靜,他就不明白,王滿砣躺在這里怎么不害怕呢?
王一砣幾乎要哭了,哽咽地說,老弟嘞,你躺在這里倒是舒服嘞,害得我們找得好苦嘞,連娘老子和你兩個嫂嫂都出馬了嘞,你為什么要這樣做呢?
任憑哥哥怎樣大加指責和埋怨,王滿砣也不解釋,站起來,拍拍身上的枯草,就跟著王一砣回家了。
奇怪的是,這次他又走遠了點,掐指一算,比上次恰巧多出十里路。
村里畢竟還是有好心人的,看見王滿砣莫名其妙地出走兩次,就給王家出主意說,你家滿砣肯定是走魂了,要請水師來給他收收魂嘞。
爺老倌覺得有道理,聽取了村人的主意,夜晚就從楊家坳上請來了楊水師。楊水師五短身材,光腦殼,聽罷王滿砣的狀況,說,哦,那你家滿崽肯定是走魂了,要收魂嘞。說罷,就叫人端來一碗清水,拿來黑白兩種線,把它們纏在一起,是要給王滿砣手腕和腳腕戴上的。然后,楊水師就準備給王滿砣念咒畫水。楊水師叫王滿砣坐好,王滿砣哪里愿意聽水師的調擺呢?他不愿意坐下,硬梆梆地站著,像某個英雄一樣,向楊水師射出一股鄙視的目光,弄得楊水師心里怯怯的。他娘賣胡子的,這碗飯吃了多年,哪里見過這樣的人呢?爺老倌見王滿砣不愿意配合,當即就來了脾氣,使個眼色,三兄弟一齊沖上去,七手八腳地把弟弟架起來,強迫地把他撳在板凳上,讓他動彈不得。王滿砣沒有大聲叫喊,好像擔心村里人聽見了,也沒有拼命掙扎,只是身子不斷地扭動著,還是不肯就范。這樣一來,楊水師又不滿意了,皺著眉頭說,像這樣的搞法,沒有效果的嘞,是要讓他自愿嘞,還要他配合嘞,你們這樣像抓犯人一樣的,哪里要得呢?
爺老倌不免惱火了,說,嘁,那你說要怎么搞?
楊水師斷然地說,不搞了。收起東西就走人。
收魂終歸失敗。
第二天,村人看見王滿砣手腳上沒有戴收魂的黑白細線,就十分驚訝,明白收魂沒有成功,又懷疑說,哎,王滿砣是不是想女人了呢?
關于這個問題,王滿砣的爺老倌并不接受,反駁說,我家滿砣年紀還這么小,卵毛還沒有長齊,那是不可能的。
仔細觀察,王滿砣也的確沒有這方面的興趣,他既不吵著催家人讓媒婆給他扯線,又對妹子家無動于衷。出工時,別的后生都巴不得跟妹子家在一起,有說有笑的,葷素搭配,勞動起來很有勁頭。王滿砣卻偏偏離妹子家很遠,一聲不響的,似乎她們身上有股臭味。
當然,還有村人進一步分析說,是不是你王家沒有分家,滿砣有意見呢?
爺老倌斷然地說,嘁,他肯定沒有意見的,如果滿砣有意見,他會說出來的。你們也看見了,我家誰有意見呢?如果誰有意見,還不天天吵得腦殼里生瘤子嗎?
村人想想也是,王家人的確沒有吵過架,婆媳之間,妯娌之間,叔嫂之間,孫子之間,都是一團和氣,從來沒有像人家那樣,即使分了家,還像個仇人似的。
爺老倌就覺得奇怪了,無事有事就盯著王滿砣的腦殼看,好像是在研究它,思索它,為什么它要指揮王滿砣出走呢?尤其在夜深人靜之時,王滿砣睡熟了,爺老倌還要久久地站在床邊,盯著王滿砣的腦殼。其實,王滿砣的腦殼沒有什么奇特之處,只是像個芋頭,頭發就像芋頭上的須須,跟哥哥們一樣都是芋頭腦殼,那為什么他這個腦殼想的東西就如此怪異呢?
王滿砣第二次被找回來之后,像第一次一樣,沒有怪異的言行,出工,吃飯,睡覺,間或,還逗逗侄子。
村人們愿意看到王家這個苦不堪言的局面,哼,你王家人不是抱得很緊嗎?看來,也不是鐵板一塊。甚至還有人居心叵測,故意慫恿王滿砣,說滿砣,你怎么這樣蠢呢?要走就走得遠遠的,你屋里就不會去找你了,一個后生要勇氣么,要么就不走,省得你屋里人間七間八地去找你。
王滿砣聽罷,臉上竟然有一絲驚訝,當然,這絲驚訝很快就消失了,嘴唇動了動,欲言又止。他沒有做出更大的反應,不吱聲,默默地望著對方的嘴巴,似乎想曉得這張嘴里還會吐出什么話來。
村人還曾經問過他,滿砣,你最后想走到什么地方去呢?
王滿砣聽了這話,厭惡地看對方一眼,好像看穿了對方的居心不良,馬上就轉身走了,似乎擔心把心中的秘密說出來。
王滿砣第三次出走,是在夜晚。
當時,一家人都睡熟了。按理說,那天過了半夜,就應該是王三砣看管的時間了,況且,王三砣跟王滿砣睡一床,是很容易看管的。只是王三砣車了一天的水,累得要命,一上床,就呼呼大睡了,早已把看管王滿砣的任務忘記了。第二天清早,睜開眼睛一看,王滿砣不見了。不像前兩次,這次根本就不曉得他出走的具體時間,是凌晨三點?還是凌晨五點?
當然,現在的王家人似乎對王四砣的出走習以為常了,也不急于指責是誰的責任了,只顧分頭去找就是。
這次竟然是爺老倌找到的。
當時,爺老倌找了幾個村子,也沒有找到王滿砣,老人十分沮喪,一邊走,一邊罵王滿砣,你這個鬼崽崽,害死人嘞。沒多久,爺老倌走到一個山腳下,一抬頭,忽然看見半山腰上有個舊碉堡,像頂白色的圓拱形帽子,或像一朵巨大的蘑菇。碉堡頂上,好像躺著一個人。這是個什么人呢?怎么躺在這里呢?怕是個流浪的吧?爺老倌一連問了三個問號。他本來是不想上山的,山路實在是太陡了,何況走了這么遠,已是腰酸背痛了。當然,如果不上山看看,又不放心,萬一是王滿砣呢?那豈不是錯過了機會嗎?
爺老倌艱難地向山上爬去,走近碉堡一看,真是王滿砣。
爺老倌還是懷疑自己的眼睛,連喊了幾聲。
王滿砣沒有應答,這次,他躺得更加自在了,仰臥著,閉起眼睛,攤開四肢,手里還拿著一束潔白的野菊花,就像是一朵白云落在他手上。
對于爺老倌的到來,他似乎沒有感覺,仍然沉睡著。
爺老倌生氣地踢了一腳,憤怒地說,嘁,你撞到鬼了吧?害得我們到處找嘞。
王滿砣慢慢地睜開眼睛,有些驚訝地看爺老倌一眼,似乎不明白老人怎么找到這里來了。他沒有流露出更多的表情,或是感到內疚,或是感到膽怯。王滿砣顯得十分淡然,坐起來,看看手中的野菊花,然后,把它輕輕地放在地上。臨走時,又反身看一眼野菊花,野菊花顯得孤零零的,王滿砣眼里有點依依不舍。
總而言之,王滿砣的出走并沒有止步,間三間四的,就要出走一次。
后來,王滿砣又出走了幾次。
這時,王家人才不得不冷靜下來,仔細分析了他每次出走的地點,得出的結論讓人感到驚訝,王滿坨出走之后,都是躺在一些很有特點的地方,不是綠色的水庫邊,就是古老的槐樹下,或是殘缺的碉堡上,或是河邊的碼頭上,等等。他為什么對這些地方情有獨衷呢?是不是覺得躺在這些地方感到舒服呢?為什么不躺在光禿禿的小路上呢?或是長著叢叢雜草的山腳下?這讓人困惑不已。幸虧的是,他沒有做什么出格的事,或是外出搶劫,或是偷雞摸狗,或是當叫花子。僅僅是躺著,不吃也不喝,竟然躺得那樣悠然自在,一直躺到家人找到為止。
那么,像他這樣靜靜地躺著,又有什么味道呢?
王家人是感到十分困惑。
還有一個可怕的推測是,王滿砣出走的路程,竟然一次比一次遠,每次都要遠十里路,如果他繼續出走,以后還找得他到嗎?況且,這么大的世界,又有這么多有特點的地方,到時候,又到哪里去找呢?不推測還不明白,一推測起來,就讓王家人感到害怕了,搞得不好,王滿砣以后就會真的失蹤了,再也找不到了,那么,就是一個天大的新聞了,王家人在村里就沒有什么牛皮可吹的了。
家人又議論說,王滿砣也是奇怪,為什么每次恰恰都遠十里路呢?如果真的想出走,倒不如遠走高飛,一走了之。當然,這個殘酷的局面,他們是不想看見的。
爺老倌極力想挽救王滿砣,企圖徹底打消他出走的念頭,如果繼續讓他出走,那還得了?所以,不僅讓王滿砣的哥哥們繼續盯著他,甚至還舉家之力,包括王滿砣的兩個嫂嫂,一共七個人,每晚就輪流做王滿砣的工作,個個苦口婆心,尤其是三個女人,發揮了其特長,說著說著,還嗚嗚地哭起來,企圖用滾燙的淚水軟化他。盡管如此,王滿砣也不說話,安靜地坐著,也不煩躁,讓他們苦苦地哀求,他好像一個菩薩,在心安理得地接受香客們的跪拜。他的眼睛雖然看著對方,卻似乎沒有聆聽對方的勸說,好像走神了,神思飛到了那些曾經躺過的地方了——那個綠色的水庫邊,那棵古老的槐樹下,那尊白色的碉堡上,那塊清涼的碼頭上……
總而言之,王滿砣怎么也勸不聽,沒有絲毫效果,他仍然出走,出走的路程,仍然比上次遠十里路。就終于搞得家人怨聲載道了,恨不得打死這個王滿砣,又打不得,他不吵不鬧的,家人找到了他,他又不逃跑,或是與家人扭打,哪能對他下狠手呢?
王滿砣的哥哥們,當然是恨得最厲害的,每次他出走了,累死的是他們三個,所以,哥哥們就向爺娘建議,不如打王滿砣一餐,把他身上的蠢氣打出來,不然,真是害死我們嘞。爺老倌卻不同意,說,嘁,再怎么說,他畢竟是你們的老弟嘞,你們怎么這樣狠心呢?
爺老倌說是這樣說,為此倒是沉默了幾天,旱煙桿沒有離開過嘴巴,似乎在考慮一個什么重大的舉措,那張蒼老的臉上,泛出了無可言說的痛苦。
有一天,爺老倌終于說話了,對王一砣說,嘁,你今天去五木匠屋里一趟。
王一砣疑惑地問,去五木匠屋里做什么?
爺老倌拿筷子沾沾水,在桌子上畫一個圖案,然后說,你叫他做一個這樣的把戲。
王一砣看一眼,似乎明白了老人的用意,說,叫五木匠幾時交貨?
老人說,嘁,越快越好么。
三天之后,王一砣又去五木匠屋里一趟,然后,把一個木器帶了回來,那個木器呈長方形,類似古代套在犯人脖子上的枷鎖,只不過沒有那么大,僅尺半長,三寸高,是用柞木做的,厚實而沉重,卻是分成兩塊的,中間留有四個弧形的凹凹,一合上,就成了兩個圓形的洞,另外,木器的兩側還各有兩個鐵環。爺老倌拿在手中看了又看,顯然很滿意,趁王滿砣睡覺時,家人齊心協力,把那個木器套在王滿砣的雙腳上,然后,又拿大鎖套在鐵環上鎖起來,左右各一把。
爺娘流著渾濁的淚水,說,滿砣,我們也不想這樣做嘞,實在是沒辦法了嘞。
王滿砣躺在床上很冷靜,平靜地聽著爺娘說話,眨著朦朧的眼睛,居然還流露出幾分天真,當然,還有幾分無奈,他好像很理解爺老倌,所以,既不掙扎,更不大喊大叫,就乖乖地讓家人把雙腳鎖上了。
終于,王滿砣就不出走了。
王滿砣不出走了,村里又像往常一樣平靜了,像一潭死水,沒有什么味道了。村人們遺憾地說,王滿砣也真是的,當初如果走得遠遠的,他屋里人找他不到了,那么,他今天哪里還會受這個活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