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4年的玻璃

我上小學的時候，多次聽老師重復一個寓言式的故事。說古時劉邦率兵打仗，經過一個村莊，路旁大樹上躲著一個頑皮的小男孩，小男孩跨在樹杈上，沖樹下的劉邦澆尿。衛士們大怒，要上樹捉下那個淘氣的孩子。劉邦做了攔阻的手勢，反倒親手甩上去幾顆糖疙瘩(古時有沒有糖疙瘩，糖疙瘩又是什么樣，不得而知)，還大聲夸獎說，這孩子有勇有謀，日后必成大器。數日后，項羽也帶兵從樹下經過，小男孩重施故伎，暴躁的項羽怒極，伸出長槍將孩子從樹上挑下來，還抓著兩腿，活活撕裂。

故事很血腥，中心思想卻一目了然。孩子有毛病，是一定要管的，放縱如謀命，貽為后患，禍至殺身。

古時的故事在1973年末，有了現代版的復制。但那個孩子不是男孩，而是女娃，那個女娃并沒敢公然撒潑，不過在日記中宣泄了一下對學校和老師的不滿。不知記者是怎么看到的那些日記，還把日記登載在了《北京日報》上。《北京日報》編者按稱，“我們千萬不要忘記教育戰線兩條路線兩種思想斗爭的長期性和復雜性……雖然直接涉及的是師道尊嚴……但在教師的思想改造、工人階級領導學校等問題上，也都存在著尖銳的斗爭。”

這就比漢高祖往樹上甩幾顆糖疙瘩嚴重多了，因為隨后《人民日報》和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等全國主要新聞媒體全都轉載了那些日記和編者按，有的還加了社論，鼓勵或曰慫恿學生大反師道尊嚴，突然之間成了全國的時尚和風潮。那個女孩子叫黃帥，北京小學生，看日記，少年天聰，文采不錯。緊隨其后，遼寧又推出了個楊瑩，也是個黃毛丫頭。人家女孩子做得，正值青春躁動期的小男子漢們豈肯服輸，最顯而易見的后果，就是在我們那座不大的城市，幾乎一夜間，所有中小學的門窗玻璃都被砸碎了。據說全國城鄉，大同小異，連北京城也未能幸免。正值數九隆冬，教室陡然都變成了冰窖，那些站在講臺上的老師們，被凍得吸吸溜溜直抹清鼻涕，哪里還有一絲尊嚴可言啊!

那天，我正和工友們在鐵道線路上做防凍害施工，突然有值班工友跑來，說段里的電話打到了工區，叫我馬上去段人事室接受緊急任務。鐵路半軍事化，軍令如山倒，我扔下丁字鎬，擠上列車，揣著滿腹的疑惑和猜想，火急而去。人事主任見了我，連句虛套話都沒說，張口就問，你會木匠活兒?我看主任桌上正放著我的薄薄檔案，明白了。從鄉下抽工回來時，領導讓每人填了一張表，上面有一欄“有何特長”，我便填了“木工”。進了工務段，基本都是養路工。民間有話，“遠看像逃難的，近看像勞改犯，張嘴一打聽，原來是工務段的”，那是對養路工的最形象描述，養路工吃的辛苦一點不比鄉下農民差。我當時的想法是，與其屎窩挪尿窩，還不如當個木匠呢，好歹是門手藝。況且在鄉下插隊時，我確曾跟在木匠身后打過一陣下手，刨子鑿子都拿過，上臺獨奏不行，濫竽充數總還湊合，在木板上釘小釘總比往枕木上砸道釘輕松。沒想，當我已把這份念想幾乎徹底忘到腦后的時候，柳暗花明偏又在這兒等著我。我只覺胸脯子里怦怦怦跳得緊了，忙順著人家立起的桿兒往上爬，說反正在鄉下時，生產隊的木匠活兒都讓我包了。人事主任說，那好，你馬上去鐵六中工宣隊報到，找何隊長，具體任務聽他安排。

這么說，我成了工宣隊的一員了?可當工宣隊又跟會不會木匠有什么關系?讓我更沒想到的是，進了鐵六中，何隊長拉著我就去全校師生大會上亮相。那天，夾陰天，嘎巴嘎巴地冷，西北風裹著細碎的雪花，嗖嗖地刮。學生們站在操場上，凍得縮頭縮腦，老師和工宣隊員們則站在四周，圍阻著企圖逃散的學生。何隊長一手抓話筒，一手扯著我的袖子，走上領操臺:

“這位孫師傅，是剛調來我們工宣隊工作的骨干力量。孫師傅的具體工作，就是負責學校的后勤，保障無產階級教育革命的順利推進，而眼下屎頂腚門子的頭等大事，就是趕快把所有教室的門窗玻璃統統安上。同學們，你們反對師道尊嚴我沒話可說，連《人民日報》都說反得好。可反對師道尊嚴也不應該砸玻璃呀!哪塊玻璃是老師安上的呀?再退一萬步說，你們為了發一發革命小將的脾氣，砸了，那是以前，我也無話可說。可從今往后，就絕對不許砸了。為什么呢?因為打狗得看主人，砸玻璃也得看是誰安上去的。玻璃是孫師傅代表工宣隊安上去的，而我們工宣隊是偉大領袖毛主席派來的!所以，誰再敢砸玻璃，就是反對工宣隊，反對毛主席!大家說，對不對?”

操場上驟起一片回應，“對!”隨著那聲回應，有些同學還趁機重重跺了一下腳。這提醒了某個調皮的孩子，他在隊伍中小聲煽動，“大家聽我的，再來三遍，一、二、三!”立刻，近千名學生又齊齊跺了三下腳，并伴以震耳欲聾的三聲吼，“對!對!對!”操場上騰起了塵霧，還有學生們開心的笑聲。而站在四周的那些老師，有的掩嘴竊笑，有人則輕輕地搖起了腦袋。

我也想笑，但沒敢。我想笑的是學生們的惡做劇。數年前我也當過學生，跟校長肩膀齊的大領導在臺上講話，誰敢這么放肆?長了幾個膽子呀!我還想笑的是何隊長的講話，在堂而皇之的全校大會上，怎么還把“屎頂腚門子”這樣的話整出來啦?太通俗也太埋汰了吧?

當然，這些想法，在我的腦子里只是那么一閃。只聽何隊長又說:“好，很好，同學們能有這個態度和決心，非常好!下面，就請孫師傅給我們講幾句話。”

何隊長不由分說地把話筒塞到我手里。我的腦袋瓜子一下木了，本來天冷，腦細胞早被凍得滯笨，再被新的頂頭上司來了這么個猝不及防，木木的腦袋越發由楊木樁子變成了榆木疙瘩，斧鋸難劈天火難燒啦。在這么多人面前，我哪講過話呀，抓著話筒的手怕冷似地抖起來。何隊長站在旁邊又是鼓勵又是催促，“隨便整幾句，說啥都行，咱們工人階級領導一切。”

一句話提醒了我。開車信號給了，想不開車都不行了。我突然高高地舉起了拳頭，對著話筒吼起來，“堅決擁護工人階級領導一切!”師生們怔了怔，立刻跟著我喊口號，很配合，尤其是那些學生們，有著繼續惡做劇的快意，所以聲音格外響亮。我聽出了我的那一聲有些聲嘶力竭，失了人聲，但喊出了這一句，我懸浮的心就落在了實處，膽氣也壯起來，再喊，“誰敢反對工人階級的領導，我們就打倒誰!”“誓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那些話都是我讀報紙時多次讀過的，所以就很順溜，沖閘而下，一瀉千里。

何隊長沒再勉強我，把話筒接過去，轉身交到一位校領導手上。校領導又強調了幾句，便宣布散會了。

何隊長在來鐵六中當工宣隊長前，是我們工務段一個領工區的頭兒。如果把鐵路上的站段比做一家工廠，那領工區就是一個車間，再下面的養路工區則是班組。我跟在他身后往辦公室走，聽他做進一步的指示。何隊長說，你還沒娶媳婦吧，那下班后就留在學校，連夜把玻璃都安上，今兒夜里可能還要大降溫，等把教室里的暖氣管子再凍裂了，往后那就寡婦睡覺，手里更沒個抓頭了。我說，我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可我留在學校又有啥用，哪還有玻璃和膩子呀?何主任說，沒卵子，我還能讓你往褲襠里塞倆茄子呀?過年揭不開鍋的，不是咱一家，幾個學校聯名給鐵路局打了報告，局里回了話，答應今天半夜前，玻璃和膩子一準兒送到。你多找幾個會木匠的，愿幫忙的幫忙，不愿幫忙的出錢雇，料一到，馬上掄家伙。沒活時，你就帶人去我那屋歇著，暖和。我問，你那屋，咋沒給砸幾塊?何隊長恨恨地罵，小兔崽子，他敢!小心我捏出他尿來!

我又想起開會講話的事，說隊長，你讓我上臺講話，事先怎么也不打個招呼，好歹讓我心里先有個譜兒?何隊長說，球的譜兒，你剛才吼的那幾嗓子，主題明確，中心突出，光棍聽房，鋼鋼的，我看挺好。當然了，當了工宣隊，往后也不能總喊口號，你得多練練，叫咱領導一切，嘴巴子上不能輸了他們。你也別著急，小馬駒子上套，那得慢慢調教。我心里暗笑，何隊長來到學校后，肯定去聽過語文老師的課，批發轉零售，才把中心突出和主題明確販到我這來了

讀者諸君看到這兒，可能對我們這位何隊長的語言風格多少有了些了解。粗，絕對的粗，特別的俗，可也相當的鮮活，遠遠超過那些鄉間的野莽村夫。也別笑話何隊長，這也算是養路工人的一大職業特點吧。何隊長從一個普通養路工干起，舍力舍汗，甚至舍命，據說兩次救過工友的命，后來當了工長，又當了領工員。農民在田間地頭也開玩笑說粗話，但他們有著約定俗成的忌諱，粗話和玩笑當著兄弟媳婦的面不許說，有沒結婚的姑娘在場更不許說，信口脫韁就是牲口，被眾人所不齒。可養路工們用不著忌諱啊，上工下工，深山大川，清一色的禿驢純爺們兒，掄鎬篩碴扛枕木，笨重的勞作太辛苦，只能在嘴巴子上找點輕松和快活，于是，葷葷素素，正經話也離不開男女間的那點事。就為這，何隊長日后還在學校引發了一場不小的風波，此為后話，暫且放下。

那夜，送料車如約而至，我和臨時找來的木工們連夜操勞，趕在學生們上學前，總算讓全校的教室都刮不進風了。清晨，重回校園的學生們就像被凍得呆頭呆腦的小鳥，一旦找到了溫暖的小巢，立刻活潑歡實起來，校園里到處可聽到嘰嘰喳喳的叫聲，可能他們也意識到了，砸玻璃跟反師道尊嚴并沒有多大的聯系，到頭來挨凍的還是自己。在走廊里，老師見到我都面呈微笑，那笑很親切，也很真誠，有人還道一聲“師傅辛苦了”，讓我心里很受用。還有一位老教師說，誰知你這只御貓，是不是真的能鎮得住那幫老鼠啊?我在鄉下時，偷偷讀過一些知青們帶去的禁書，什么大八義、小八義和《封神榜》之類，知道他引用的是《三俠五義》里的故事，五鼠鬧東京，鬧得天翻地覆，皇上找來了一位武林高手姓展名昭，因伏鼠有功，特賜他個綽號叫御貓。看來，老師們寄予我的希望不小啊。

時間過去了半個月，看來效果不錯，學校沒再發生大規模的砸玻璃事件，偶爾有之，也多是在夜里。何隊長親自帶人調查，還請來了派出所的警察，故意把動靜弄得挺大。還真查出了兩件，都是校外小青年干的，以前在這里讀過書，對學校和老師心存不滿，便夜里竄來甩磚頭。可此前就不是這形勢了，許多教室是一夜間就被砸了，砸得門窗上的玻璃一塊不剩。有時學生還用彈弓比賽打玻璃，看誰更準確更有力度，里外兩層的玻璃，被齊刷刷穿透的，那肯定是具有相當力度的彈弓打出的。對，是穿透，而不是砸破，被砸破的玻璃破爛不堪，而被穿透的則只留渾圓的兩個洞，四周有些裂紋，頗像子彈孔。學校安，學生砸，再安再砸，如是三番，學校的努力抗爭不過學生們的鍥而不舍，新的應急之策便是將所有門窗的外層都釘上鐵皮。似這般維持半月之久還幾無破壞的，在1974年的校園，已經算是奇跡了。我想起了剛到學校那天，何隊長在領操臺上說過的那番話，也驀地明白了學校本來不缺安玻璃的人手，他為什么偏偏急三火四地讓段人事室把我從養路工區調來，他絕不僅僅是讓我來安玻璃，而是讓我來當鎮唬小鬼的鐘馗，或者說，他要拉虎皮嚇眾獸，虎皮一時難尋，他就剝下貓皮做幌子。哈，沒想學生們還真吃這一套，挺給我面子。

見我一時無事可干，何隊長讓我去學校各處多遛遛，說那些無法無天的耗崽子得嚇唬，老貓不出窩，他們能把房蓋掀翻了。我順著走廊溜達，教室里的情景讓我心驚。我在學校里只讀到初三，本打算再讀高中考大學，沒想狂飆突降，先是停課鬧革命破四舊大串連，后來又上山下鄉，少年的夢便永遠成了癔幻。課堂是我神往的圣地啊!可眼下，所有的教室都變成了散場前的劇院，演員還在舞臺上表演，卻只有極少數觀眾在觀看，更多的人已離席而去，彼此呼哥喊妹，還故意把座椅弄得呯啪亂響。老師們就是那演員，他們站在講臺上，不屈不撓地講，仿佛練就了奇功異能，面對課堂上的混亂視而不見，充耳不聞，只是講，一味地講，老僧念經一樣地講。也不是完全沒人聽，一個班級，多則十余位，少則三五位，坐到前面去，更多的學生則在后面的座位上亂竄，男孩子打撲克下象棋，還有人拿著小彈弓對射紙團，女孩子則勾織衣物說悄悄話，還有的男女生湊到一起，你掐我一把，我杵你一拳，嘻笑打逗，全無顧忌。見我這只貓附窗而望，耗崽子們有時急散開，回了自己座位，有時不僅故作不見，還對我做鬼臉。唉，這幫孩子呀，怎么就不知珍惜呢，一個小黃帥，就把你們鬧騰成了這樣嗎?我把所見所想說給何隊長聽，何隊長苦苦一笑說，叫咱們來，就是開動物園的，只要別讓它們跑出籠子禍害人就燒高香啦。

學生們暫時不砸玻璃了，但捉弄老師的步伐卻不會停歇下來的，而且那套路還不斷翻新，追求的是鼠耍老貓的快樂。把垃圾簍搭在教室門上邊，老師推門而進，垃圾簍倒扣在老師腦袋上，學生們把這叫地雷戰，常規戰法:講臺上的抽屜里突然出現了死老鼠或僵長蟲(蛇)，驚得女老師啊啊大叫，學生們把這叫地道戰，鼠蛇都是穴居之物嘛。還有細菌戰。老師們拿粉筆在黑板上寫字，粉筆末飄落，吸進鼻孔，害得老師們打噴嚏流眼淚，咳嗽不止。原來有學生把粉筆偷了去，用辣椒水浸過，再放在爐子或暖氣上烘干，老師用了那樣的粉筆，不涕淚橫流才怪呢。

初二四班師生直接沖突，更讓人唏噓不已。那個班教語文的老師叫艾書林，比我稍大，曾讀過高一，也是抽工回城的，因在報紙上發表過幾篇文章，又寫得一筆好字，有才，分配時就被派到了學校當老師。那年月會寫毛筆字的人吃香，四大自由嘛，大鳴大放大字報大辯論，大字報風起云涌，字好招人看，所以學校就把訓練學生寫毛筆字放在很重要的位置。初二四班有個女生叫栗芳，長得漂亮，文靜好學，尤其對書法情有獨鐘，學的是柳體，別人抓著毛筆當刷子，在紙上胡抹亂畫時，她總靜靜地坐在那里，執筆臨摹，一絲不茍。艾書林很看重這個學生，常站在她的桌旁指點，有時還俯下身執筆示范，說柳公權的字剛勁有余，柔韌不足，并不太適合女孩子，你不妨再臨臨顏真卿和趙孟頫的貼，顏趙也是中國古代的大書法家，你要各取所長，爭取學出自己的風格和特點。這些話，是事發后栗芳親口對調查人員說的，還有坐在她鄰桌的同學作證，當為采信。

那天，在亂糟糟的教室里，艾書林又俯身栗芳課桌，執筆演示，課桌突然之間塌了，塌得好像地震中的茅草房子，又像瘦弱不堪又當頭挨了一棒子的病驢。隨著課桌撲倒下去的還有艾書林，艾書林摔得很狼狽，狗吃屎，一張臉正搶在硯臺上，慌慌地爬起時，鼻子和嘴巴上都粘上了墨汁，他再順手一抹，立時變成了非洲黑兄弟和戲臺上的黑旋風李逵。教室里轟然大笑。一些男學生笑得不過癮，還把課桌當鑼鼓，咚咚地擂起來。艾書林怔怔神，再看塌在地心的課桌，頓時就明白了，桌腿上拴著一根麻繩，麻繩直通到笑得最響的段強腳下。艾書林氣急，撲上去，一把揪住段強的胸襟，厲聲喝道:“你!是不是你干的?”

細柳高身的十五歲少年段強往下掰艾書林的手:“松開，你給我松開!”

“說，是不是你干的?”艾書林不松手，氣急敗壞。

照著艾書林那張黑糊糊的臉，段強一拳打出去，罵道:“好漢做事好漢當，就是小爺做的，怎么樣?你他媽的臭老九，還想跑這兒耍流氓掛馬子，滾出去!”

耍流氓和掛馬子，意思相近卻有區別。耍流氓只指一方，掛馬子則是互動，有心甘情愿互為呼應的意思在里面，馬子是女流氓的別稱。剛才還是驚愕發呆的栗芳聞聽此言，立刻捂著臉哭起來，邊哭邊喊，“我不是，我才不是馬子呢!”

受了耍流氓指罵又挨了一拳的艾書林撲上去，與段強廝滾一起。學生們嗷嗷助陣，盼著地陷天塌，鬧得滿校皆驚。何隊長和校領導聞訊趕來，把艾書林和段強帶到了工宣隊。唯恐天下不亂的學生們尾隨其后，一大幫，不光是初二四班的。東風吹，戰鼓擂，試看天下誰怕誰，寂寞了幾天的校園總算又有熱鬧看了!

何隊長瞪起眼睛先訓艾書林:“你是老師呀!師者，那……什么什么來著?我看你真褶，比學生還褶!老師怎么能動手打學生呢?”

一手老趼的大老粗到了學校，肯定聽說過“師者，傳道授業解惑”之類的古人論述，但他沒記住，也不明白，所以便自以為是地拽出個“褶”，同音字。所謂“褶”，在北方方言里，有貶指一個人不肯安分，無事找事，惹事生非的意思。

艾書林說:“我沒打他，是他先動手打的我!”

何隊長說:“那你們怎么滾到了一起?”

艾書林說:“他攪亂課堂，我要拉他來教導室，他不敢來。”

段強冷笑:“屁，就你那德行，我有啥不敢來?”

何隊長在段強眼前狠狠揮了一下巴掌，是從上往下的那種，有堅決制止意思:“我還沒問你呢，有屁你給我憋著!”

段強說:“我憋不住!”

圍觀的師生大笑。正趕上下課，走廊和窗外圍滿了人。

何隊長說:“好，那你就放!”

段強直著嗓子喊:“艾書林他要開立方，我們革命小將堅決不答應!”

何隊長怔了，說:“艾書林又不是教數學的，他開什么立方?”見人們又笑，他問，“開立方是什么意思?”

教導主任湊上前，附耳低言，似乎是告訴他，艾書林輔導的那個女生叫栗芳，栗芳長得好看，男孩子們因此鬧事，那個“開”字是罵人話，很齟齪。何隊長聽明白了，對段強斥道:“這是什么理由?有證據嗎?放狗屁!”

又響起了鈴聲，何隊長往外轟學生，走，都走，艾老師和段強留下，其他人都給我回去上課!有學生站著不動，嘟噥說，我們班的桌子還在地上趴著呢，咋上課?何隊長又喊，小孫呢?麻溜兒的，快去把桌子給我修上!

那時候，我正站在人群后。之所以不敢往前面擠，是因為我當時和段強有點特殊的關系，不能不想到避嫌。段強的姐姐叫段玲，在市里一家商場當售貨員。我回城后，媽媽四處張羅給我介紹對象，見過幾個后，彼此同意繼續處下去的就是段玲。學生中已有人知道了我和段強的這種關系，所以就喊他小舅子。在東北民間，喊小舅子不是好話，不光玩笑，還有貶損。后來我聽說，段強挑頭鬧事，就是不想依傍任何人，立一把光棍給別人看。

我操起家什兒急去了初二四班，一看散趴在地的課桌就明白了。鬧事前，段強肯定偷偷做了手腳，將鍥卯都松動了，虛架了桌子在那里，只待艾書林俯身，他就拉動繩索。這渾小子，也算心機用盡了。

嘴糙心細的何隊長把這場風波處理得很昏官。他讓教導室把艾書林調到體育組，又喝令段強送上一份檢討書，塞進抽屜了事。老師們對這種處理很有意見，學生竟然動手打老師，我們不敢維護師道尊嚴，可做為人的尊嚴，總要維護吧?何隊長不會看不懂老師們的臉色，在工宣隊的內部會議上說，段強那小崽子要是我兒子，看我不一巴掌打得他滿地找牙。可眼下這種形勢，我挑頭修理學生，腚坐哪兒了?再說，那個艾書林也有點不著調，那么多學生呢，你往誰身邊湊不行，偏往漂亮臉蛋桌上趴，活該!我插話說，我看過栗芳寫的毛筆字，真不錯，一般老師都寫不出來。再說，栗芳才多大?何隊長撇嘴說，你拉倒吧，男人都是這德行，見到漂亮女人就走不動道。

冬去春來，轉眼到了種地時節。為了貫徹學生也要學工、學農的偉大號召，何隊長在郊區鐵道線兩旁要來兩片荒地，準備當學農基地。鐵路兩側，那樣的荒地不少，正是工務段的管轄范圍。何隊長利用星期天，先把老師們帶去，荒地上堆棄著不少廢枕木，需提前清理出去，免得帶學生去干活時窩工。理由也現成，知識分子接受思想改造，就得與工農大眾相結合嘛。沒想這一動手，矛盾就出來了，男老師們胳膊粗力氣大，兩人一吆喝，枕木就扔上了手推車，女老師們吭吭唧唧憋得臉通紅，卻難見功效。男老師們對工宣隊派下這樣的活計，心有抵觸，故意自定定額，說一人五根，干完了就站在旁邊看熱鬧。何隊長自知不是三頭六臂的哪叱，更不是會吹毫毛的孫猴子，這個忙自己一人幫不過來，便把老師們聚在一起發表講話。沒想他這一講，事兒就來了，真所謂平地旋風起，竟刮得人們眼迷心恨，一時難得平復。

何隊長的講話是這樣的，說男女平等，這是毛主席說的，偉大正確。平等不等于一樣，平等是政治地位平等，社會地位平等，誰也不許欺負誰。但男人和女人的身體不一樣，生理情況也不一樣，這就不能要求男人和女人非得都干一樣的活。比如我們當養路工的，清一色的爺們兒，一百多斤的枕木壓在肩頭，腳步都嗖嗖的。你把枕木放到女人肩上就不行了，肯定壓得她齜牙咧嘴。可也不能說女人就擔不起分量，同樣是一百多斤，等她男人壓在身上，她就不喊沉了，可能還嘻嘻笑呢……

剛扔下枕木的何隊長可能還沉浸在勞動的喜悅和興奮中，以為身邊聽他白話的人還是昔日的工友呢，閘門一開，恣肆汪洋，全不管那水勢如何沖漫。先是女老師們臉色驟變，一個個起身就走。男老師們立時頓悟，積極配合，離去時還故意將鍬鎬摔得啪啪作響。等到何隊長意識到自己信口跑騾馬，已經晚了，留在他身邊的只剩了幾位男性校領導和工宣隊員。

何隊長講話的觀點也許并不錯，可他怎能那樣舉例子?連我這生牤子都聽得臉紅。老師們回到家里，聚于一處，義憤填膺的，七嘴八舌的，起草了一份請愿書。到了第二天周一早上，校園里到處都是鬧哄哄的學生們了，老師卻一個也不見蹤影，何隊長和校領導這才感覺到大事不好。何隊長喝令趕快分頭去找人，又把學生們集合到操場上，讓我念報紙，美其名曰上級有新精神。學生們早成了精，信息比我們還靈通，見此情景，哪還會老老實實地坐在那里聽誦經，一個個上竄下跳，嘻哈打鬧，把操場當了假山猴籠子。校園內外正急得焦頭爛額，又有電話打來，叫何隊長去鐵路局，馬上，立刻，分秒必爭，十萬火急。

老師們去鐵路局集體請愿了，請愿書洋洋數千言，中心思想卻只有兩句話，堅決擁護工人階級領導一切，絕不容許流氓無產者混進校園破壞教育革命。當時的時髦話，這叫大帽子底下開小差，只反惡官，不反皇帝。何隊長氣喘吁吁滿頭大汗地趕到局接待室，局領導喝令他立即給老師們賠禮道歉，可何隊長剛剛躬下腰，老師們已紛紛起身，冷臉離去。局領導追出去問，我已把人叫來了，你們還要怎么樣?老師們說，我們用不著賠禮道歉，我們只要求冒充工人師傅的社會渣滓不要再進校園!局領導的臉色越發嚴肅冷峻下來，說老師們來反映問題，我們歡迎，局黨委也會從大局出發，抓緊妥善處理。但是，你們再這樣一味堅持，我說句不客氣的話，就是罷課，就是有意給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抹黑。現在我代表局黨委命令你們，馬上回到學校，上課!

老師們無言離去。何隊長垂頭喪氣地說，求求領導了，還是讓我回去掄洋鎬吧，這幫書呆子臭老九，我可真是擺弄不了了。局領導說，說得輕巧!眼下是什么形勢?兩個階級兩條路線的斗爭尖銳激烈，你死我活，這種時候，工宣隊長被轟出校園，那將產生什么樣的影響?你也馬上回去，必須以最快的速度恢復校園秩序!

老師們并沒回到學校，他們各自托人送到學校的都是假條，湊到一起竟是厚厚一疊，而且還都附著醫院證明，病癥五花八門，腹瀉、腦神經痙攣、腰脫……都是讓人一時難辨真假的病。古來有言，官不踩病人。這讓何隊長很無奈。很多校領導以前是講過課的，這時只得急急披掛重上陣，把幾個班的學生湊到一起，只要能打發時間就行。校領導們還一本正經地出主意說，最好把學生們聚到一起，由何隊長和各位師傅講講工人階級的光榮傳統。我猜得出他們是裝著認真玩譏嘲，故意讓何隊長這個大老擓(東北秧歌里的丑角，多是男扮女裝)上臺唱青衣。何隊長苦笑說，拉倒吧，就我這張四處跑風的破嘴，不定又順嘴胡嘞嘞出啥，小心再把學生們講跑了。

何隊長的應急之策是先易后難，想辦法先把男老師們請回來，因為他那天的講話只傷害到了女老師，男老師不來上課，明顯是跟著起哄。再具體的辦法就是各個擊破，把任務分派給工宣隊員和校領導的身上，一人一個，限期完成。落到我頭上的是艾書林。我未待上陣先有些麻爪，說艾書林對學校的怨氣大著呢，這塊石頭我可拱不動。何隊長說，我把他安排給你，就是想到了他和段強鬧出的那一出。我說，那我就更不去了，自討沒趣呀?何隊長說，世上的事，有一弊就有一利，比如養路換下來的黃花松廢枕木，除了燒火，打箱子打柜都不好用，那玩意兒油性大，木質粗，連木匠干活都躲著它，誰也不愿要。可誰家要是蓋房子改椽子，或者發送老人打棺材，黃花松就是絕對上等的好材料了，抗糟經爛，能頂百年。那個段強跟老師動過手，這是不利條件，可據我所知，你正跟他姐搞對象，這就變成有利條件了。你可以帶上對象去艾書林家，讓她以段強家長的身份向艾書林賠禮道歉，雙方的感情一拉近，下面的話就好說了，你想想，是不是這個理兒?

何隊長是個粗人，莽張飛，可張飛不同于李逵，粗中有細。你不得不承認，何隊長有時也能拿起繡花針，眼下便是一例。他不僅知道了我和段強姐姐的關系，還想到了利用這個關系打心理戰，并把不利條件和有利因素掛在了嘴上，辯證法啦。我無力再拒，當晚就去了段強家，先說服段玲，又和段玲一起說服段強，如果能三人同行，成功的概率肯定更大。但段強態度強硬，根本不聽勸，說他愿上課不上，不上更好，想讓我給那個花豆包子遞笑臉，沒門兒!

那天，是艾書林的母親給我和段玲開的門。艾家也是平房，卻是小鬼子留下的日本式，日本房解放后多是一家住兩家，他家卻獨占了一單元，很寬敞，原因是他爸爸是鐵路局的高級工程師。那年月高級知識分子不多，屬大旱之年田里的莊稼，活下來的沒幾棵，不像時下的秋風掃落葉，一刮一大片。艾母拉開一道日式拉門，見艾書林正在書案前懸腕揮毫，抬頭見了我們，先是一怔，旋即手扶腰眼，做痛苦狀，跌坐到椅上，哎喲哎喲喊疼，又說那天搬枕木扭了腰，稍寸勁，就疼得要人命。我知道他在裝，也不揭破他。段玲對書案宣紙上的字格外感興趣，湊上前去，立刻表現出了驚訝，說艾老師的字寫得真漂亮，您寫的是什么呀?艾書林說，是辛棄疾的詞。段玲不知深淺地說，艾老師能不能把這幅字送給我呀?我掛在家里，那家里可就亮堂啦!艾書林說，以后我另給你寫幅毛主席詩詞吧，這封資修的東西怎能往外掛?

因有了這樣的開篇，下面的話說得就很順溜。我轉達了工宣隊和校領導的意見，希望艾老師以教育革命的大局為重，帶病堅持工作。段玲則把即時生成的祟敬變本加厲地摻進了她的歉意中，說我弟弟是個二驢子，香臭不分，攤上這樣有真才實學的老師怎么還不好好學習?艾老師你放心，他要再敢在學校尥蹶子，不用我爸拿棍子削，我就有辦法治他!艾書林的回應也還算積極，說我今晚再抹點紅花油看看，如果明早不再那么疼了，我一定去上課。后來我知道，其實那一夜，全校的老師都沒閑著，送走了去家訪的各位工宣隊員和校領導后，他們立刻乘著夜色緊急串連，達成的共識是，再這么鬧下去，是以卵擊石，等著加罪，此事只能見好就收。所以第二天一早，除了幾位年輕氣盛的女老師，多數都回學校上課了。

一周后，鐵路局來電話，通知何隊長去開會。一小時后，何隊長把電話打回來，是我接的，說路局已正式通知他回工務段抓革命促生產，讓我把他的東西直接送回段里去，東西已裝在一紙殼箱里，紙殼箱就放在他的辦公桌下。唉，原來何隊長早備著這一步了。我問，你不回來告個別啦?何隊長長嘆了一口氣，說被婆家休了的養漢老婆，還是鴉默雀靜地滾吧，可別再讓人家沖著咱吐唾沫了。

何隊長走了，學校又來了位王隊長，單位對口包干，還是我們工務段的。不知王隊長聽了誰的示下，工作風格完全不同于何隊長，徹底實行三不主義，不管事，不建言，不評論，甚至從不發表講話，有時開教職工或全校師生大會，他也只宣讀最高指示、中央文件或兩報一刊(《人民日報》、《解放軍報》、《紅旗》雜志)上的文章，就是他來那天學校開歡迎大會，他也只是照本宣科一字不錯地讀了一遍任職決定。他對我們工宣隊員也另有要求，沒事不要在校園里隨意走動，可以留在辦公室學習，也可以坐進教室和學生們一起聽課，至于聽什么課，自選，隨便。

時間又過去了兩個月，天氣漸熱。有天晚上，我閑得無聊，去了段玲家。段家有個小院子，板皮圍的，以前院里能種幾畦黃瓜豆角水蘿卜，段玲回城后，大姑娘不好再和家人擠在一起，就在院里蓋了幢簡易小房，十來平米，權做閨房。那天，段強正在院里舉啞鈴，見我騎車進了胡同，扔了啞鈴就往簡易房跑，還見了瘟神一般慌慌地喊，姐，姐，那誰來了!以前來段家，段強都喊我孫哥，今天怎么變成“那誰”了?我當時也沒太在意，立了車子，也往小房奔。可我一拉開門，登時傻眼了，迎面小火炕上，竟坐著艾書林，他面前還放著小炕桌，桌上擺著茶水和葵花籽。這個待遇我也曾享受過，還是段玲剛答應和我相處時。艾書林見了我，端然不動，只是扭臉看了看段玲。而段玲則像阿慶嫂見了胡傳魁一般，不慌不窘，從容一笑說，進來坐吧，咱們三人，正好當面把話說開。

還說什么呢，我又不是傻子，就算傻，也沒傻透腔。我跟段玲，雖已處有半年，最親密的接觸也就是去看電影時，我在黑暗中堅持把她的手拉過來，擺弄一下她的手指頭或撓撓手心。段玲似乎不喜歡那樣，總是很堅決地把手抽回去。我若企圖奪回失地，她就小聲說，好好看電影。可最近兩個月，我再弄來電影票，不管那電影是怎么滿城轟動一票難求，段玲總是推脫有事再不赴約，原來扣兒在這兒結著呢!她是喜歡上了艾家殘存著封資修味道的寬敞房子呢，還是喜歡上了艾書林那筆長了翅膀飛起了腿的破字?應該承認，段玲長得不錯，眉清目秀，唇紅齒白，那么，是花豆包子艾書林先出的手，還是移情別戀的段家丫頭飛蛾撲火呢?這兩只豆鼠子湊到一起，是不是還是我給人家搭上的橋呢?彼時彼景，豈容灑家多想，我甩手重重地摔門，跨上車子就走了。

我變成了一只無頭蒼蠅，騎著破車子四處亂闖，腦袋里進了渾漿水，不知都想了些什么。夜色越來越濃，夜風中飄來的不是《臨行喝媽一杯酒》，就是《打不盡豺狼決不下戰場》，都是收音機里播放出來的，很是壯人膽氣。我的車子不知怎么又轉回了段家，遠遠望去，段玲和艾書林的頭影正投映在窗上。我跳下車，從路邊摸了塊石頭，然后重跨車，順著幽暗的胡同奮力蹬踏，近了，更近了，我奮力揚臂，手中的那塊石頭便直向著那扇窗子飛去。

咣!嘩!那一連串的炸響很猛烈，很清脆，一直縈繞在我的耳畔，進而印刻進我的心間，直到數十年后的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