葫蘆情

得知外公的視網膜再次脫落是在三月的一個晌午，那時候我正在自習室里做著英語習題，南方久違的午后的陽光把教學樓外的青草地曬得直冒煙。我跑到自習室外邊接起了媽媽從沈陽打來的電話，她說，她正和外公在沈陽呢。

我并沒有大驚小怪，我以為她只是陪著我的外公去沈陽復診的。四個月前的一個早晨，外公突然發現自己的眼睛什么都看不見了，醫生說是視網膜脫落。經過手術治療，在一月份的時候，他的眼睛確實是一點點好起來了的，眼睛里烏突突的渾濁也正一點點的退散著。我以為這個時候，外公的眼睛應該已經基本復原了。

但是媽媽說，外公的視網膜再次脫落了。聲音疲憊，卻異常清晰。

忽然就再一次看不見了?距離上次手術僅僅70多天，距離上次陷入黑暗僅僅80多天……我不能想象在那無邊的黑暗中的他心里是怎樣的恐懼，手術加諸他的又是怎樣的痛苦。可是，就在我們大家都以為風平浪靜了的時候，又叫他承受這樣的痛苦嗎?

我忽然又想起了外公的那間工作室。此刻，那里一定如往常一樣窗明幾凈，墻壁上仍舊掛滿了自制的木質架子，成百上千的葫蘆工藝品整齊地擺放在那上邊，巴掌大的葫蘆上，熟悉的圖案和油彩喧囂著，鼓噪著，仿佛在尋找著一個契機，從那些小小的蒙了塵的角落里掙扎著解脫出來，再放異彩。窗前的書桌上，畫筆、顏料、刻刀等工具一定也被分門別類地擺放整齊，幾件未完成的作品呆立在旁邊，從窗口鉆進來的陽光稀稀落落地，把柔和而溫順的手搭在她們的身上……偶爾一陣清風吹過，那些攀附在窗子上的葫蘆藤便會發出長久的嘆息。

是的，一切如常。只有作為這間工作室的主人的那位老人，不得不暫時缺席。

外公年輕的時候走南闖北，足跡印遍了大半個中國，最后因為工作的原因，停留在了這座美麗的海濱小城——營口。近年來身體的每況愈下，并沒有將他對這座小城的喜愛削減一分一毫。這座小城里的一街一巷，一花一鳥，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都是他心目中最美麗的景致。他已經習慣了每天早早地起床，手握畫筆和刻刀，在清晨第一縷陽光的輕撫下，與他心愛的小葫蘆展開一場心靈的對話。十幾年來，從一次偶然的靈感迸發，到現在形成了一套完整的體系，外公對葫蘆彩繪雕刻藝術的癡迷有增無減，對這些精致小巧的葫蘆，他付出了太多太多的心血和汗水。他喜歡別人稱呼他為“葫蘆樂”、“葫蘆王”，而為了不辜負這些稱贊，他只能用手中的畫筆和刻刀，制作出更多更好的葫蘆工藝品，以此回饋濱城父老和這方美麗豐饒的土地。就這樣，雕刻葫蘆工藝品成了他老年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而那些形狀可愛、象征著和諧美滿的小葫蘆，更是成了我們全家的吉祥物。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外公的葫蘆工藝品數量越來越多，質量越來越好，內容越來越豐富，表達出來的感情也越來越熾烈了。和其他癡心于藝術的人一樣，他最大的愿望就是把他見到的一切美好事物都重現在那一個個小小的葫蘆上，并且讓它們永遠地留存下去，開成一朵朵永不凋零的藝術之葩。看那遼河沿岸的朝霞和落日，楞嚴塔下的春秋與冬夏，街頭巷尾晨練的老人和少年……這些都是他常常描繪的景致;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自然界的萬物都為他所鐘愛;行書，楷書，小篆，隸書……他樣樣隨手拈來。為了積累創作的素材，他廣泛地閱讀，每當在書刊上報紙上看到有用的圖案或者文字，立刻收集起來，裝訂成冊，一有時間就拿出來細細地反復揣摩和學習。他時常感嘆時光的飛逝，似乎每天都坐在書桌前，時間也不夠使用。

還記得幾年前，外公從電視上得知了首屆望兒山母親節的舉辦，他為了表達對天下母親的敬愛，特地制作了一系列精美的葫蘆工藝品，親手送到了活動的舉辦方。為此，電視臺還特地來到我們家里采訪了他，讓“營口葫蘆樂”的名號一夜間響遍了濱城。我還記得扛著攝像機的叔叔阿姨來到家里的時候，外公臉上露出的微笑，他說，他做這些只是舉手之勞，他只希望能為天下的母親們做點什么，哪怕只是這樣微小的貢獻。扛著攝像機的人剛剛離開，外公便又回到了他的書桌前，拿起了他的畫筆和刻刀——他的工作永遠不會結束。從1997年香港的回歸，到1999年澳門的回歸，再到2008年北京奧運會的舉辦，一組組精美的小葫蘆工藝品相繼誕生了。他每次撫摸著這些作品的時候，那手勢，都像是在撫摸著他的兒女一般輕柔。

他還很喜歡向年輕人們講述葫蘆工藝品的彩繪和雕刻技藝，但他從不會強迫任何人繼承他的這門手藝。他深知，只有興趣才是最好的老師，強扭的瓜必然不甜。只有當我們在看到他的作品之后，產生了發自內心的興趣和喜愛時，他才會興致勃勃地手把手教導我們，怎樣給剛摘下來的小葫蘆干燥、去皮、防腐，怎樣在小葫蘆圓滑的表面寫字畫畫，怎樣雕刻怎樣上色……而如今，那些承載了我扭扭曲曲的字畫、粗糙簡單的刀工，和童年時美好回憶的小葫蘆們，就和他其他的作品一起，擺放在他工作室的墻壁上。他會對前來參觀的人介紹說:“看，這就是我家的孩子們弄的!”雖然那些作品精致不足而粗糙有余，他語氣里的欣喜和自豪仍是怎么也掩不住的。記得長大了一點之后，我央求外公把那些童年時的糟糕作品從他的木架上拿下來，他笑著用胡子茬扎我的臉頰，說，想把它們拿下來，就必須用更好的作品來換!

而今，那些笑語還恍若就在耳邊，外公的笑容卻是不在了。放了暑假，我從遙遠的廣西趕回家，顧不得旅途的顛簸，馬上去看望外公。進門之后，看見外公瘦弱的身軀斜斜地倚在床上的那一刻，淚水立刻涌上了眼眶。聽到我回來了，這位年逾古稀的老人露出了笑容，滿腮的花白胡子抖了又抖，努力地向我站著的方向看過來，而此時的外公，僅有左眼可以看到一點模糊的光亮。轉身放下行李，回頭卻見他再次撐起那雙迷蒙的眼，目光經過我身邊，落在了臥室外的某處……我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淚水卻怎么也抑制不住了——他的目光，溫柔地落在走廊對面，那張擺放了幾件未完成的作品的書桌上。

嫩綠的葫蘆藤依舊攀在窗口，悄悄地打探著窗子里的情形。蔓藤與蔓藤交纏，葉片與葉片握手，時間與時間比肩……而愛葫蘆的老人啊，你能否恢復往日的笑顏呢?

我再次用目光撫摸過那些擱置起來的畫筆和刻刀，窗外的葫蘆藤葉在風的鼓動下，嘆息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