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三年,我們村,也就是大莊,剛在黃河南岸立村不久,村人集資在村南頭找石匠安了盤石碾,人們碾米就靠它了。
碾盤立在一棵老榆樹下。這棵榆樹很早就有了,不知是誰人栽種,抑或是野生。反正沒有村子前就有了這棵榆樹。榆樹枝葉繁茂,樹干疙疙瘩瘩。站在磨盤上,孩子們很輕松地能爬上樹杈,然后站在樹杈上向磨盤上撒尿。
碾盤一年中有許多時間是閑置著的,碾的用途比較單一,它不同于磨面的石磨,磨高粱、棒子、麥子都得靠磨。石磨許多人家都有。
我小時候(上世紀七十年代)還推過石磨,也推過這碾,碾比磨沉得多,推不了多少圈便頭暈惡心。
毛驢拉磨、拉碾是蒙著眼的,我沒試過,也許蒙上會好些。
收了新谷,人們都想吃新米,于是就有了在碾盤旁排隊的情形。也便有了因加塞引起的爭吵,甚至斗毆。
孩子打架,大人們便說,恁別打也別罵,五百年前恁是一家。后來大莊的許多人家續了家譜,一看,上推幾代就是一個先人,便羞愧地無地自容,這是后話。
現在,為了提前能碾米,把祖宗八代都罵上,還不算完,最后就是武力解決了。
這一天,謝三來也來碾米,正遇兩個后生為加塞爭斗,人們的注意力都在打架的兩個后生身上,根本沒注意謝三來的到來。
按說謝三來有力分雙牛的本事,武力調停這場爭斗很輕松。不的,謝三來有謝三來的解決辦法。
他跳上碾盤,三下兩下就讓石碾子與碾芯脫離了,然后抓住碾子兩端的孔,兩膀一用力說聲“起”,將碾子高高舉起。向前邁了兩步,將石碾子放到了大榆樹樹杈上。
放好后又左右推了推,確定足夠牢固,跳下碾盤,拎起米袋,揚長而去。
自從謝三來跳上碾盤,打斗雙方就停止了爭斗,所有人都看著大力士,被驚得目瞪口呆,好半天才回過神來。
多年以后,現場目睹此情此景的人們說起來還很激動。當有人懷疑此事的真實性時,目擊者會激動地賭咒發誓,直到聽者說“信了”為止。
看著謝三來走遠,人們才回頭看樹杈上的石碾,大家便跳上碾盤七手八腳去弄那夾在樹杈上的家伙,包括剛才爭斗的兩個后生,這時也齊心協力。
弄了半天,石碾紋絲沒動,大家都傻了眼。
最后,還是一位年長的人說,解鈴還需系鈴人,你們還是去求謝三來吧。一句話提醒夢中人。人們便吩咐一人看米袋,其他人都去謝三來家。
謝三來家在村子東北角。見許多人呼啦啦涌進自家小院,三來母趕緊迎出,問人們咋回事。
人們七嘴八舌把經過一說,老人嘴里罵了一句,轉身進屋。
人們跟到門口往屋里看。
謝三來頭朝窗戶睡在炕上。頭朝南,這在民間是犯忌諱的,只有人死后停在冷床上,頭才是朝南的。沒辦法,按正常睡法,他接近兩米的身長根本躺不下。
不能把炕盤大點嗎?當然能,那樣本來就不寬敞的屋子,就光剩炕了。
人們見謝三來這樣躺著睡覺,都覺得新鮮。再看炕沿下,一雙粗布鞋,足能躺下一對嬰兒。
老人拿起笤帚疙瘩,打兒子,說:“快去把碾子弄下來,你想讓全村人吃帶糠的谷嗎?”
謝三來很不情愿地起身,一下子人們感覺屋子更矮、更窄了。
人們趕緊讓開門口。
謝三來出門,有機靈的,問老人要了三來剛拎回來的米袋子。
來到碾盤前,三來縱身跳了上去。
有人也爬上碾盤想幫助三來,被三來攆了下去,嫌添亂。
石碾就位后,大家一致決定,謝三來先碾。并且說,以后謝三來碾米不用排隊,優先。
像舉石碾這樣能體現謝三來力大無窮的故事還有很多,這里不再贅述。
謝三來盡管有一膀神力,卻一直沒說上媳婦。原因是他飯量太大,真正用上自己這膀力氣的事情,并不多。
每年春耕的時候,有牛馬的人家便用牲口耕田,謝三來能像黃牛一樣拉犁。
母親扶犁,一上午能犁一畝多地。犁完地還能拉腳跐耙,就是有一人站在耙上,加重分量,這樣耙出的土地平整、松軟。
謝三來失去神力與他的一次犁地有關,民間有這樣一個傳說:
這年春天的一個上午,謝三來犁完一塊地,躺在已經開始飄絮的柳樹下休息,母親回家去做飯。
等母親提著瓦罐回來,不見了三來,卻見柳樹下臥著一頭大黃牛,老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以為是自己看花眼了,揉揉眼睛,還是黃牛。
她怯怯地輕輕叫了一聲:“三來!”
三來答應,——黃牛變成了躺在地上的三來。
母親驚得瓦罐掉到了地上。
從此后三來便是一個病怏怏地樣子了。人們說,他本來就是頭牛,顯了原形,就不神了。
我倒覺得,謝三來可能是在犁地后出了大汗,再躺在樹蔭里睡覺,涼風加濕地讓他得了某種疾病。
在民間,人們還是更愿意相信那個神奇的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