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

村上的人都知道，金銅與白銀是好朋友。村上的人卻不知道，金銅與白銀還有一層關系，連金銅也是最后知道。

金銅與白銀生在一個村上，從小一塊兒玩，長大還玩在一起。他們小時候轉木牛，長大了搓麻將。幸好，他們的家院只有一墻之隔，小時候，金銅翻過院墻，在白銀的院里玩。長大了，白銀出了院門，走過圍墻又進了大門，在金銅的炕上玩。

金銅成家好多年了，養了一對大胖兒子，大的快六歲了，小的四歲多一點。農村的女人大多管不住男人，小仙有著一手好針線，村上的人夸的不少，但金銅穿了她繡的鞋卻不知珍惜，一雙新鞋頭沒幾天就起了毛，然后破了，然后又是一雙新鞋……

麻將在小村興盛的時間不久，卻被玩得起勁，所以當金銅不論贏得高興還是輸得沮喪時，他都幾乎忘了家里還有三口人。其實也難怪，小仙聽不慣搓麻將的聲音，總是躲在一邊;兩個胖兒子也懼怕父親，不到窯里去，他們在院里繼承父業，旋轉著木牛。

小仙也有非進窯里不可的時候，男人玩得餓了，就隔著窗子大喊:“仙子做飯了么?”有時，白銀也破著嗓子吆喝一句:“他嬸子，快出人命了。”然后窯里爆出了笑聲，在很短的一瞬間，掩沒了搓麻將的聲音。

小仙也有著一手好茶飯，當她端進一盤子細長面條時，白銀總是把麻將往倒一推，情不自禁地喊道:“呀，他嬸子，長面條。”

小仙把盤子放在炕上，微笑著問:“誰嬸子?”

“我兒子……”白銀說了半句，頓時憋得臉紅。稍頓了一會兒，他才說，“我未來兒子的……”

白銀快三十歲了還沒找到媳婦，金銅怕他受窘，忙打斷了話，問小仙:“胖兒吃過飯了么?”

“你不用操心。”小仙不冷不熱地說，只說一句就跨出門檻去了。

“你……”金銅有些惱怒，他把碗往炕頭上一放，有些湯從碗里溢了出來，流到油布上。

“女人嘛!小脾氣，你計較啥!”一麻友勸道。

“你真幸福!”白銀羨慕地說。

“幸福個屁!討到婆娘就像拴上了一條繩，皮帶勒在腰上，這繩卻直勒在脖子上，越勒越緊，憋得難受。”

“你飽漢不知餓漢饑!”白銀說完了就笑。

其他兩人也笑了，笑得很夸張，一個不慎掙出屁來。而金銅卻直搖頭嘆氣，幾分鐘后，他猛地抬手在自己的臉上抽了一把，悶聲說:“吃吧!吃吧!吃完了繼續。”

吃過了飯，他們的精力又旺盛了。天黑時，小仙領著兩個胖兒子只好在灶房的炕上睡了。

秋天過去了，冬天就來了。農村過了忙的季節，也就閑了。白銀在家里獨自待了好久，終于在臘月末一個陽光充足的日子里，等來了金銅。他又叫了兩個人，一塊去了金銅家。進了門，白銀沖金銅笑了笑，讓把另外兩個人接進窯里，他卻徑直奔向灶房去了。金銅沖著白銀背影笑了，他想白銀是等不及了。

白銀是見小仙去了，他見小仙卻是有原因的。

半年前搓麻將時，有一次他油皮滑臉地對小仙說:“你是你們村上最漂亮的姑娘吧!”

“還姑娘呢?”小仙得意地笑了，說，“都是老娘了。”

“你們村上的姑娘漂亮的不少吧?”他又問。

她回頭瞅了一眼金銅，冷冷地說:“漂亮的是不少，但命都不好……”

白銀一聽，忙打斷了話，哭喪著臉，對小仙哀求:“把你們村的姑娘給我介紹個吧!求求你了，你是我親大嫂。”

“看看，我說沒有白搖尾巴的狗嘛，果然是早準備好套肉吃的，怪不得你一開始就添尻子。”小仙說。

“大嫂你就可憐可憐我吧!別人笑我罵我，你是我大嫂，應該疼惜我的。你就發發慈悲吧!給我介紹一個姑娘!”白銀幾乎要下跪了。

“要姑娘?”她說，“你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吧!”

“我哪敢想呀!”他忙解釋:“自己啥樣子還要姑娘!有寡婦我都要謝天謝地呢!”

“哎，你還別說，這倒真有!”小仙猛地想起了，她不無驚喜地說。

“真的?”白銀滿臉歡喜。

“瞧你說的，我騙你干啥，倒真有一個，長得也不錯，剛滿二十六歲，要不是才死了男人，還拖個小孩，你連做夢也別想。”

“啊，也夠晦氣的!男人是咋死的?”

“聽說，是晚上打麻將回來時從懸崖上掉下去摔死的!”

她說完看了金銅一眼。金銅沒有說話，他一直低著頭。白銀也聽出她的言外之意，卻置之不理，只是問:

“還有個兒子?”

“你嫌棄?”小仙問。

“你要是嫌棄就算了。”不待白銀言語，小仙又說。

白銀把身體湊了過去，說:“大嫂，你有時間就替兄弟跑一趟吧!”

“不嫌棄了?”

“我哪敢嫌棄呀，我的大嫂!”

“那你……”

“我想我該送她什么見面禮呢。”

“喲，倒還挺有心!不過……”

“咋了?”

“她是我娘家侄女。如果事情成了，我就是你半個娘了。”

“叫媽我都顧不上了。”白銀堅決地說。

說完，大家都笑了。就這樣，小仙就算答應幫白銀的忙了。

小仙倒真的打算幫白銀了，可她還沒顧上回娘家，就發生了一件事。事情過后，小仙改變了原意。

十賭九輸，大約是對金銅的麻將技藝的全部概括了。八月的一天，麥子還沒有種完，金銅的一個遠方親戚去世了。丟下犁具，他就急著去了。走后不到一天，曾經和他一塊玩過麻將的一個叫做大山子的來要賬，對小仙說金銅欠了他五百塊錢，是賭時一共輸的，他現在急用，希望小仙能馬上還他。

小仙有些生氣，但她忍著說:“他爸沒在。等他回來了，讓他再還給你。”

“我等不及了!”大山子落下了臉說。

“那我也沒有辦法!”小仙說。

“你要是沒辦法，我就想辦法了。”大山子嘆了口氣說。

“隨你的便!”小仙說著走了出來。大山子也從炕邊溜了下來，到了院里，他走到了小仙的前頭。小仙轉身又回了窯洞。他徑直走向院畔，解開正在椿樹下臥著的牛的韁繩，牽著上了院坡。牛不太情愿，在半坡里“哞”了一聲。聽見牛的叫聲，小仙出了門，見牛被大山子牽走，便追上坡頭，一邊追一邊罵。

小仙本來想撲上去撕抓大山子的。但大山子本能地一抬手，就把她掀翻了。大山子見她不再撕抓了，牽起牛很快走了。

這時，兩個胖兒子也上了坡頭，他們見了母親，還以為摔死了，就大哭大叫。哭叫驚動了白銀，他跑上坡，見了昏迷的小仙，知道并無大礙，就安慰住孩子，把小仙抱回去放在炕上，然后氣急敗壞地去找大山子。

白銀拉著牛回來時，小仙已經醒了。小仙看見白銀拉著牛回來，心里也就踏實了。她看見他長熊貓眼了，她看見他耳邊也劃破一片皮，血已經不再滲出了。她心里一熱，有些疼惜地問:“打架了?”

白銀沒有說話，他站在院里，瞅著小仙。

“你受傷了，疼么?”小仙走到跟前，問。

他笑了笑，表示沒事，過了一會兒，又說:

“如果大山子還來，你讓孩子叫我，我砸斷他腿，壞種日的!”

說完，他向門口走去，剛邁了幾步，卻被小仙叫住了。

“他叔，我收拾點東西，你吃過飯再走。”

“不了。”他拒絕了，突然又問，“你好著么?”

“謝謝你啊!”

金銅還沒回到家，就聽見小仙被大山子打了，他便徑直去找大山子。但很快，他就回來了，對小仙說:“炒幾個菜!我一會叫白銀過來”。

小仙高興地說:“好吧!我早想請他了。”

“我知道你想!”金銅嘀咕了一句。

“你不高興嗎?他……”

沒等小仙說完，他就轉身走了。

很快，白銀跟在金銅后面來了。小仙從灶房里向外瞅了一下，看見白銀的眼窩還沒有全好，便隔著窗子大聲說:“他叔，你快進窯里坐!”沒等白銀言語，金銅卻說:“多虧你了，我沒在，你照顧我家里的一切。”白銀擺了一下手，說:“朋友嘛!”

菜端了上來，酒也就上來了。他們碰了杯，白銀便對剛端完菜的小仙說:“大嫂，你也干一杯，慶賀慶賀。”金銅也勸道:“理應慶賀一下，你就坐在這里吧!”于是，他把小仙讓到炕上。就在這時，他突然抱住了肚子，“哎喲”一聲。

“咋了?”白銀問。

“肚子抽得直疼，我得出去一下。”金銅說著就出去了。

白銀端酒敬小仙，笑道:“大嫂，干一杯吧!大哥，真是直腸子。”

小仙推辭不掉，只好把酒端在嘴邊，卻遲遲不敢喝。

“不怕。”白銀安慰道。

“我怕。”小仙膽怯地說。

“那事大哥還不知道吧!”白銀想到了大山子拉牛的事。

小仙還沒回答。就在這時，門卻突然關上了。小仙吃了一驚，白銀也驚奇地問:“誰?”

門外卻響起金銅的罵聲:“你們這幫狗男女，偷人偷到我的眼前，真不要臉!白銀，虧我拿你當朋友待了。小仙你這賤貨，你別嘴硬，你以為我啥都不知道，大山子把你們倆的丑事全給我說了……你們甭想著出來，我把門鎖上了。我要找村上的爺們婆娘，老老少少，我要臊臊你們的皮，看你們還要不要臉。我現在就去，白銀你要是有種，小仙你要是也賤，你們最好現在脫光了就睡在一起，用勁地干，讓全村人都知道你們的人面獸心……”

金銅一邊罵著一邊去了。白銀氣得臉色煞白，撲下去拽不開門，拾起凳子要砸，卻被小仙擋住了。

她說:“你是光棍，怕什么?何況我們又是清白的，怕他什么，不是有孩子可以作證嗎?”

白銀的嘴唇還在發抖，他顫微地說:“狗……狗日的，大山子……狗……”

小仙伸手摸白銀耳朵背后的劃傷，她的手不停地發抖，問:“還疼么?”

白銀猛地向后退了一步，說:“我們不給他證據。”

“給他證據怎么了，是他把自己的女人同別的男人鎖在一個窯里的。他不是想要頂帽子嗎?那么，得，給一頂綠帽子，給他!我們現在就給!你是個光棍，我是個活寡婦，我們不正好是一對么?讓他去懷疑吧!狗日的，去懷疑吧!去死吧!找人來看吧，越多越好，看他老婆和別人在一起，他也看吧……”

小仙已經瘋了似的，她一邊大喊大叫，一邊撲到白銀的身上，就把嘴堵了上去。然后白銀的身體重重壓住小仙顫抖不已的身體……

后來臘月末那個陽光充足的日子里，白銀確實等不及了。他一進灶房門就抱住小仙，迎上了她的嘴唇，但很快，卻被小仙推開了。然后，他們相視而笑。

金銅那天被自己叫來的老少爺們臭罵了一頓，還當場被迫給小仙道了歉。他心里一直很不安，覺得冤枉了白銀，可礙于臉面，卻拖著不去道歉。白銀不來打麻將了，剩下金銅一個人，無聊地亂轉著。他想起了小仙幫白銀找媳婦的事，覺得辦好了這事，啥事都沒有了，心里一喜，于是天天搡著小仙回娘家去問問。小仙終于有一天答應了，她隔三差五回娘家，每次回來，臉上都鋪些紅暈，有時還莫名其妙地一個人發笑。金銅見了笑著說:“給人家說媒呢，倒把自己高興成這樣。”小仙白了他一眼，啥都沒說。后來那個陽光充足的日子里，小仙讓他給白銀說，她把親事給說成了，金銅便興高采烈地去了。

“這么多天你咋不來?我想著你哩!”小仙說。

“我準備好了。”白銀一臉高興，他捏著小仙的手說。

“你什么時候迎我過去?”

“明天。”

“明天?”

“嗯!”

“太快了，我想給孩子再做幾頓好吃的，不管是誰的錯，我總是對不起他們。”

“那再過幾天?”

“過了正月，行不?”

“行!”

白銀說完就出了灶房門，走到院里時他大聲地喊:“他媽的，今晚搓個通宵。”聲音里不無得意，在院里碰撞了幾下，飄了出去。

半年后，太陽還在升起。

白銀再也不到金銅家里去了，他終于有了家室。相反，金銅終于耐不住寂寞，常常從大門出來，走過圍墻，又進了白銀的大門。

白銀的炕上，麻將桌又起了……

白銀的院落里，或灶房里，小仙拿著針線，久久地坐著。墻的那邊，傳來了孩子旋轉木牛時歡呼的聲音，很久，她才動了一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