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笑

薺菜

午后的暖陽閑適地照耀在麥田里，像一塊柔和的紅絲絨被覆蓋在麥子上。殘雪消融后的麥田松軟潮潤，泥土像沙礫一樣一粒粒攤開在地面。陽光鉆透泥土，照進麥子的根部。地面上的麥子油綠蔥蘢，水洗過一般清亮。泥土上留著動物走過的痕跡，梅花蹄印清晰可見，兔子啃過的麥葉，剩下斷梗，傷痕斑斑地哀戚著自己命運的不順。

薺菜在麥子的旁邊，緊挨著一林株稠密的麥子，它匍匐在麥子間的狹小縫隙里，舒展著片片莖葉，有肥碩的，有瘦小的，有鮮嫩的，有萎黃的。它的葉子是深綠色的，葉片上有斑斑塊塊的紅褐色，或是在葉尖上有脆弱的灰白色，像落寂的風塵不堪寒冷的侵蝕，然地下泥土的支撐，又不容衰老，于獵獵冷風中，挺立著蒼綠的生命。

我們從村子里走出，挎著竹籃，竹籃里放著鏟子，鏟子上沾著昨天親近泥土時的溫度。圍巾圍緊脖頸，凌亂的頭發捂在圍巾里，陽光照在額頭上，溫暖的感覺，仿佛太陽是一個懸在額頭上的火爐，正散發著暖融融的熱量。我們走過枯草衰敗的溝底，進入到麥地的腹部，于萬千麥子間，尋找隱蔽起來的薺菜。

遍地是麥子舒適的冬眼狀，散開的麥葉隨意她伸展，沒有生長的欲望和等待的焦躁。它們在季節的深處享受陽光的普照和泥土的滋潤，微風拂過葉面，晃動著麥子，露出麥葉下的薺菜，閃出一片葉，半根莖，發現了一棵薺菜，十分地驚喜，拿出小鏟子，連根把起，甩著泥土，贊嘆著薺菜長得胖，肥嘟嘟的，帶著憨厚相，像個沒有心事的莊稼娃。我的眼睛在麥子間搜尋，前傾著身子，勾著脖子，神情里滿是渴望，仿佛眼前出現大片的薺菜，一把一把地都挖進我的竹籃。心里的恬靜像無邊的麥野，裝得下整個冬天的寒冷。眼前冒出一株油綠的薺菜，歡喜著，滿足著，仿佛幸運之星已經降臨，更多的希望，就在前面，就在無垠的麥野，不停地找和不停地走，無數的驚喜隨著一個個的發現而蹦跳出來，薺菜的肥瘦大小是不盡相同的，便會有不同的驚呼和震驚發自心底。

尋找的過程充滿熱烈的渴望，全神貫注于一項微小而精致的事情，安靜的心像小小的薺菜，生長在麥子的夾縫，等待久遠的春天。寂寞的風吹來吹去，難得一見的藍天，永遠是那么高不可測。

我相信我看見了薺菜擁擠不堪時綻露的笑臉，拉長著苦澀的笑，把纖細的腰身挺直。我輕易不舍得把一株瘦弱的薺菜挖進竹籃，它正用贏弱的力量抗拒著自然界的排擠，它要呼吸和光照，它要泥土和春風。我給它的小小憐闊也許能成全它的春之夢想，何必破壞它的夢幻和它的抗爭呢?

咪咪蒿

在野地，在水渠，在田埂上，隨處可見一種叫咪咪蒿的野草，蓬蓬松松的一大團，細若松針的葉脈，密密地排列在莖稈周圍，顏色淡綠，有一點黯然神傷的憂郁，有一點莫名其妙的瘋狂，有一點呼之欲出的春意。它們貼在隆冬的地面上，圓圓的一株，像剪紙一樣很薄很細，稍稍的風，便能吹動它們纖弱的神經。我們不經意就，踩到它們的頭頂，無意落下的楊樹葉子，遮蓋住它的一片藍天。塵土飛揚，掩埋了它的半個身體，另一半掙扎著，斜著身子，探出頭。

植物的生長揣摩不透，我看到一片不起眼的咪咪蒿在枯萎的雜草間似有似無。它們被蒙在草葉和樹枝的底下，固守著凍僵的地皮，固守著一個心愿。黑夜無邊，曠古寂寥，鳥雀和蝴蝶都銷聲匿跡，小小的草，展開微笑的須，向灰蒙蒙的天色，向未知的夜空，向一顆明滅不定的星，頷首淺笑。我聽到它輕輕傳來的笑聲，震顫我的耳膜。我感覺到自己有時未免太脆弱了，害怕夜色的黑暗和一個人守著空空的屋子。我會聽到另一個遙遠地方的呼喚，不是要到來的喜阮，而是茫然的失落。在空無一人的時候，我無法向一個我要去的地方做出安然的交代。人活著的疲憊超出了人的承載，太多想要的東西，在該來的時候沒有到來。于是心惶惶然，歲月匆匆忙。

季節更移，寒冷的冬，總要過去。植物在春天的陽光里蓬勃發展，挺拔起健壯的枝杈，一個葉脈里長出一個杈，杈間又有杈，一棵咪咪蒿像一棵樹一樣膨大起來。它們一邊生長一邊開花，一簇一簇地怒放著米黃色的花團，金黃耀眼，卓而不群。看著大片大片輝煌的花色，我無法理解這些草的情致何以會如此高昂!不諳世情的淺薄?一縷春風一抹朝陽，何至于如此狂妄不已?

它們把花開到極致，細碎而放肆，縱情地釋放著，毫無顧忌地把花香花色滲透到陽光里和空氣里，仿佛它們是花中的桂冠。我暗暗地嘆服它們的勇敢和無畏，人的怯懦和多慮顯得十分的多余。

花一層層開盡，草莢綴滿枝頭，每一個草莢里結滿無數的草籽。這時我滿地尋找它們，磨蹭一身麥子的銹跡，衣服上沾滿花粉和草葉，一抱一抱地把它們從地里抱出來，聞到濃濃的植物的清爽氣息，在我的鼻子下嗆著我，許多天都是那個味道。老了的咪咪蒿枯白柔韌，細碎的枝莖稠密而韌性十足，正是扎笤帚的好原料。

村里人會扎漂亮的笤帚，一把把立在門旁，潔白醒目。干了的咪咪蒿仍舊散發著野外的氣息，打掃門庭，清理柴草。植物與植物在陌生的地方不期而遇，它們說著田間的閑話。總有些耳熟的語言，讓我無法追憶。

刺刺牙

這是一種自我保護意識強烈的植物，葉面的周圍長滿尖利的刺針，像牙齒一樣隨時準備著對付來侵犯它的舌頭，人們叫它刺刺牙。他葉面寬而厚，色澤翠綠，莖稈挺直結實，開紫色的花球，分外好看。花球凋謝后，像蒲公英一樣擴散開柔軟的絨毛，飛升到空中，飄來飄去。那些散開的絨毛，是不是種子的形狀呢?落入田地溝沿，來年又是遍地花蕾。

我家的南地挨著一條河，河邊長滿各種野草和灌木，逶迤蔓延到田地里。每年春天我都要在南地鏟除溝沿的野草，最多的是刺刺牙。站在地頭，從北向南望去，它們像莊稼一樣長滿溝沿和田地邊，麥子里也夾雜著它們嫩綠的草葉，旺盛、稠密、健壯而出類拔萃。麥子要比它們遜色得多，仿佛它們是士地上的主角，而麥子是配合它們的。我一看這長勢，不由地快速揮動斧頭狠狠地朝它們砍去，地下凌亂地倒下一片，新鮮的植物汁液滴落進泥土，砍斷的草葉殘缺不全，相互積壓在地下。斧頭潮濕而鋒利，所向披靡。仍然站著的刺刺牙迎著正午的陽光，隨風跳動，仿佛草尖上含著輕靈的淺笑。它們為什么要生長在這里?是哪株遲暮的花絲散落的種子?是風的舞動流落四方?還是野草的歸屬就在土地的邊沿?溝邊的泥土貧瘠而荒涼，樹根密布，樹影遮擋著陽光，放牧的羊兒啃著剛冒出的新牙。我看著蓬勃著的它們，要成氣候，要吞噬到莊稼，威脅到麥子的長勢，我使勁地砍，刺刺牙一片片倒下，斷莖的、連根一起下來的，我毫不留情地砍下來。長到麥子里面的，要用手拉，剛一觸到它們，不由縮回來。那些刺針，扎在我手上，刺癢疼痛。它們要報復破壞它們的人，把尖尖的刺，刺向人類。我想這是它們千百年來生存下來的理由吧。

暮春時去田地，會看到砍下的地方躺著的枯草，從枯草的底下或旁邊，總有一些遺留的草長在那里，形單影只，孤獨而凄清地開著淡紫色的花團，花團充盈著無比的高貴氣質，娟秀、靈巧、細致，散發著微弱的清香，色澤清麗、浪漫，呼之欲出的嬌貴之氣。我驚異著自然的神奇，無由地生出內疚，芳草萋萋，遍地瘡痍，所剩無幾的小草，開花、芬芳，獨自千嬌百媚，何等的姿態和心氣!

水蘿卜棵

水蘿卜棵把我帶到童年的歲月，貧寒年代的銘心記憶。物資的匱乏現在想來土地都是蒼白的。一片片荒涼的土地閑置在無邊的野外，滿目的鹽堿寒霜一樣鋪在地上，蒼涼的風吹過一層白色的鹽堿花，不幾天又一層鹽堿花冒出來，土地顯得那么平整、毫無生機。

單薄的幾塊麥田里長著稀疏的麥子，麥子和麥子的縫隙間裸露出一層花紋似的鹽堿。干渴的土地像一位行走了百年的老人，衰老而饑瘦，就像窮人身上的虱子也，是瘦弱的—樣。貧瘠的土地上，野草也寥落無幾。好不容易長著幾棵草，一個個面色饑黃，枯瘦嶙峋。形態和長勢最顯旺盛的，就數水蘿卜棵了，我想這個鮮嫩的名字也是那時叫響的吧。

村后是一塊最肥沃的麥田，叫淤土地。麥子長得稍顯稠密和蔥蘢，地里的野草也多一些。水蘿卜棵掩映在麥子問，寬闊的葉，一片片張揚著誘人的甜。地里挖野菜的人走了一撥叉來了一撥，一個個低頭彎腰，不放過任何一個空間。總有什么地方沒有被別人走到，總有等在某一個地方的水蘿卜棵對著你微笑。或許挖幾棵，或許挖一把，幸運的時候能挖半小籃，要走上一下午。在田地里走過來走過去，去的時候沒有發現的，回來就看到了。野菜是少的，很少，但永遠挖不完。昨天沒有的，今天可能就長了出來，后天便會出現在你的眼前，給你欣喜。

把水蘿卜棵洗干凈，用開水燙過才好吃。水蘿卜棵葉面粗糙，其味苦而澀，不像薺菜細膩清甜。薺菜挖不到的，水蘿卜也行，都是綠色食品。開水燙過，顏色鮮綠，去掉了苦味，吃進嘴里，不是很澀。燒一鍋水蘿卜成面糊，是上好的飯，有鹽味和青菜飄著，滋潤著呢。過年分幾斤白面，攪半鍋成疙瘩，搭配上幾根翠綠的菜花，美其名為“金魚鉆蓮葉”。小孩子們吃著稀軟的面疙瘩，眼睛不放過青綠的菜花，苦澀的野菜把貧寒的歲月點綴得有點兒繽紛，有點兒斑斕。許多年過去，水蘿卜棵沉淀到了莊稼地的深處，記憶里遍地尋找它的情景和渴望吃到它的饑讒，一直清晰若咋。夜夜夢到它，已不是冬天里的模樣。它從冬天的地層脫穎而出，在春天嬌媚的暖陽里枝繁葉茂。每一個小小的枝頭都綴著細微的小花，淡淡的白，淺淺的藍，星星點點，撒遍夢幻中的童年。

馬蹄草

之前沒有見過馬蹄草，我發現麥地里有了馬蹄草后，已經不可控制。

站在地頭看不見它，遠遠地觀望麥子，一馬平川的肥水良田里麥子長勢旺盛。我走馬觀花般去了南地，去了北地，看看轉了回來。有人給我說，你家地里馬蹄草滿了。我笑問啥樣的是馬蹄草?人家說你看看就知道了。

我深入到麥地里，在大片的空地中，我看到了一種從來沒有見過的草，細長的葉層層疊疊地擁擠在一起，圓圓的一團，像馬蹄一般疏落有致。我認識了一種新的草，也見識了它的強大。

從此我不分時辰地和它抗爭，一棵棵把它從我的土地上驅逐出去，把它們從麥子的空隙間剔除出來。看似很好鋤的草，真正要完全清理干凈，幾乎是不可能。每每回頭望一下，身后總有怡然自得的馬蹄草在麥子間嘻嘻地對我笑。

那一年的馬蹄草漫無邊際地和我糾纏了一個冬天和春天。我惟一的一件事就是去地里鋤馬蹄草。我沒有多余的想象，最大的愿望是把馬蹄草從我家地里找出來。一件枯燥而簡單的農事浸透冬日稀薄的陽光和我身邊意氣風發的早春草木。我憑著風華正茂的無限光陰從村里進來出去，毫無遺憾，希望微小但認真。當馬蹄草得得地以馬蹄狂奔般的姿勢離我而去時，驕陽如火照耀，太陽劇烈奔跑的速度是那樣不可觸及。我手中緊緊握住的最后一株馬蹄草已被烈陽暴曬干枯，緩慢地滑落入泥土。新的季節來臨，我不知道滿地的馬蹄草去了哪里，另一種草木正在破土而出。我的手已經麻木僵硬，還在以除草的姿勢立在風中。草汁已把我的手變成了綠色，我的心卻無法對草木鐘情。

責任編輯：趙正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