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漢正明姓黨,已退休十年了。他的頭發、胡子、眉毛、睫毛都已花白,消瘦的臉上印著刀刻般的皺紋,顯出一種剛毅堅強。
在行車的嗚嗚聲中,在榔頭的叮當聲中,在引擎的轟隆聲中,在馬達的歡叫聲中,他從沒偷過懶。干完活閑下來時,人們逗趣耍笑聚集聊天,正明卻不然,有時他會打掃一下衛生,整理整理工具;有時他會獨自坐著呆呆地看著那些待修的汽車零件出神,好像從來沒有過歡樂似的。他在想什么?他有什么冤屈和訴求?可從來沒有人過問過。比他晚來的都提了干入了黨。有說他沒能力太老實的,有說他不會辦事的……不然,像他這樣兢兢業業的人即使當不了干部,也該是個黨員了。年輕時正明寫過入團申請書,他得到的卻是車間支書李夢如的詛咒:“你就死了那顆心吧!你和你父親救下的那個八路軍戰士哪去了?”打那后,正明心寒了,但他并沒有因此而頹廢,只是從此默默無聞地,什么話都不對人說。在大家眼里,他是個老好人、好老人。
1943年的那天他永生都不會忘記,日本鬼子出村前把抓到的共產黨員和八路軍戰士在村外墳地全部槍殺了。夕陽染紅西天時,正明在自家場院的秸稈堆里發現了一個受傷的戰士,于是養護在家。戰士傷愈時,一天在村外河里洗澡,日本鬼子突然再次反撲,那戰士怕連累正明一家,未道別就毅然向河對岸游去……村子里謠傳正明的父親是怕日本鬼子發現闖下禍端,先下了毒手,要不然為什么那戰士一直下落不明呢。當時正明的父親渾身是嘴也說不清楚。萬般無奈下,在一個夜晚,正明跟著父親離開了家,他們在城里要過飯,當過勞工。后來正明的父親終因勞累過度,在饑寒交迫中病倒后就再也沒有站起來。正明至此孤身一人,當過童工、伙計、學徒,上司看他干活實在,就讓他在廠里當了一名汽車修理工。
正明退休之前突然喜愛打扮起來,一下班就換上了筆挺的西服,言語也多了,嘴里還不時地哼著流行的小曲。人們猜測他是快退休了,勞累了一輩子總可以歇歇了,能不高興嗎?正明早晚都練健身操,練出了好體質,精神和氣質都跟過去大不相同,仿佛年輕了許多。他的師弟高宏經過細致觀察后發現,正明傍晚做完健身操后,便和副廠長李銳的母親吳愛梅相偎在河畔的石凳上親密地長談。
這事在廠里很快傳開了。正明孑然一身,副廠長李銳的父親李夢如一年前得絕癥去世了。人老需要有個伴,老年人首先體諒了正明,而更多憐憫的還是正明一塊工作多年的師兄師弟們。往事歷歷,回憶將他們帶回到了遙遠的昨天,他們悔恨最初對孤獨師友正明的訕笑譏諷。
那時正明在修理車間裝車組,終日沉默寡言,每天只知埋頭干活,習慣了人們對他的調侃。師兄師弟們懶懶散散,總是將重活累活臟活推給他,他都不嫌。師兄師弟們還經常拿他尋開心,他也不惱。惟有師妹吳愛梅對他有惻隱之心,平時同他一起干活時從不偷懶,兩人配合十分默契。有難干的活時,正明總是主動幫她。節假日休息時,她便給他洗衣縫補。他們還一起看過電影,兩人逐漸有了朦朦朧朧的好感??删驮谶M一步發展時,車間支書李夢如把吳愛梅叫了去:“你想加入組織不?你還年輕,正明和他的父親有謀害八路軍戰士之嫌的重大歷史問題,你可能還不知道吧?”不久,吳愛梅被調到了備料班,說是工作需要。
李夢如以幫助吳愛梅進步為由,經常找吳愛梅談心,最后竟然達到了和她結婚的目的。吳愛梅迫于權勢,并非情愿,她心里有著正明,正明也念念不忘吳愛梅。兩人藕斷絲連,瞅準機會,吳愛梅和正明二人偷偷幽會起來,那時師弟高宏和正明在一個宿舍住,他最了解正明。一次高宏看電影因故半道回來,見宿舍門倒插著,他沒有敲門,而是從門縫隙中瞄見了屋里的一切,正明和吳愛梅正如膠似漆著,好像成了一個人,高宏沒有驚動他們倆,輕悄悄地退去。晚上高宏回來,正明像沒事似的問高宏:今天的電影好看嗎?高宏鼻子一聳,狡黠地笑了笑,正明的臉刷地紅到了耳根,他懇求高宏念及師兄弟的情面千萬別泄露出去,并表示今后不再重犯。高宏一口答應下來。
再后來,貌美端莊的吳愛梅遭到了正明師兄師弟們的非議,大家都說吳愛梅無情無意,師弟高宏還幾次給正明介紹對象,他都婉言謝絕了,老實巴交的正明心里老是裝著吳愛梅,直到他師兄師弟的兒女都成了家,他也到了退休的年齡,還孤獨無依一個人。
時間不負有情人,正明和吳愛梅終于又好上了,于是成了師兄師弟們議論的話題。副廠長李銳深入車間時,從那些捎風帶語的話里品出了味兒。為了證實,他和妻子一天傍晚來到河畔躲在涼亭旁的花木背后,看了個真實?!斑@老家伙,看著老實,實則玄乎,回去后要警告警告他!”李銳對妻子說。
不久李銳就接到通知要他去省黨校學習,他只好暫時放棄了對正明的報復。學習期滿返廠后,李銳派人來請正明過去,大家都為正明捏一把汗,擔心李銳不懷好心仗權算計正明。正明來到李副廠長的辦公室,李銳親自倒茶,滿面笑容地說:“我們真是對不起您,虧待您了錯怪您了,萬萬沒想到您真的是那八路軍戰士的救命恩人哪。在省黨校里,他既是校長又是教授,我這次去學習有幸與他相見,他講到了他死而復生的故事,太逼真了……真是無巧不成書呀?!?/p>
魏再生還活著?正明老漢抑止不住心中的沖動,淚流滿面。
李副廠長的眼里噙著淚花:“他很快就會來看您的?!?/p>
那天,在李副廠長的陪同下,一位雙頰帶疤的老人來到正明老漢跟前。
“啊,魏……校長!”
“你是正明老弟吧?”
面對著面,兩雙老手顫顫地握在了一起,兩張老臉上掛滿了淚花。
“唉,都老了。”“是,都老了,沒想到你在這里啊,我找了黨叔叔和你四十多年呀,找得我好苦啊。黨叔叔他老人家還健在嗎?”
“父親他早就去世了……”
默然片刻,兩位老人對望著,都陷入了深深的回憶一一
“那天鬼子的槍一響,我一扭臉,一顆子彈從我右腮幫子進去左腮幫子出來,我蘇醒過來后一直爬啊爬啊,要不是你和黨叔叔的救護,哪有今天的我啊……”
魏再生邊說邊從包里往外掏出奶糖和巧克力,直往正明手里塞。正明高興地吃著,甜甜地笑著:“你說完了嗎?你忘了那時許給我的承諾了?”
“沒忘呢?!蔽涸偕謴陌锾统龊窈褚徊繒f過來,“這是我的拙作……”
正明雙手接過書捧在胸前,朝向那些詫異的眼光說:“這書雖能用錢買到,但它的價值決非金錢所能衡量?!?/p>
人們悄悄議論著:“他這一來給正明正了名了?!@一來正明算有了出頭的日子了。”
分手時,兩位老人戀戀不舍。魏再生說:“正明老弟,有時間到我那去,讓我家人拜見拜見你,讓我的同事和學生拜見拜見你,我們也好好敘敘啊?!?/p>
“一定去,一定去?!闭骶穸稊\,兩眼涌出了喜悅的淚花。
“到時候我派車來接你?!?/p>
“好的好的,再見,再見!”正明頻頻揮手,直到小車遠去。
責任編輯:曉 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