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漠的外婆

外婆孤傲，冷漠，像極了《蝴蝶夢》里的女管家，冷冷地沒有一點溫暖的感覺。年輕時的外婆非常漂亮，酷似關(guān)之琳，高鼻大眼，輪廓分明，儀態(tài)脫俗，一派大家閨秀的作風(fēng)。這與她的出身有關(guān)，她生長在一個家境豐裕的開明地主家，父親和二伯父都留洋過日本，且?guī)Щ亓诵碌乃枷胗^念，所以外婆兄妹九個和她的兩個堂兄妹全都被送去讀書，受到了良好的教育。因此，后來我的那些表姑表舅之類的長親同輩遍布全國各地及海外。

外婆畢業(yè)于解放前省立女子師范學(xué)校。因為漂亮，因為書念得多，因為殷實的家境，緣就了她的高傲挑剔，很少有人能入眼，以至到30歲的大齡才與小她三歲離了婚的外公成家，一時成為周圍的人熱議的話題。看來過于優(yōu)越的條件，有時并不是—件好事。

小時候外婆把我攬在懷里說得最多的一句話是，你這個小東西真難看，一點也沒有繼承到我們李家的血脈，送去喂狼算了。外婆不滿意我的長相，但并不因此減少對我的疼愛，給我織好看的毛衣和買很多好吃的東西，每天親自給我洗換衣服。有時實在太困倒頭就睡，即使半夜也要被外婆喊醒洗了澡才能再睡。外婆極其愛干凈，她的衣服從不讓別人洗，親手搓洗完了還要對著光反復(fù)檢查，確信沒有了污漬才作罷。質(zhì)地好些的衣服要用米湯水浸漿，晾曬干后疊放整齊，穿的時候才精良挺闊。家里所有的器物都被外婆擦拭得干干凈凈，一塵不染。因為外婆的作派，使我們一家在鄂西南鄉(xiāng)下與周圍的鄰居格格不入。

外婆對她的學(xué)生總是聲色俱厲，用教鞭敲他們的頭，罵他們。對女孩子更是特別嚴格，頭發(fā)，衣服，指甲哪一樣不干凈都是要挨罵的，甚至擰著她們的耳朵叫她們滾回家弄干凈了再來上課。有時連同她們的父母一起訓(xùn)斥，那些樸實善良沒有走出過大山的家長們卻從不與外婆計較，也沒有覺得外婆這樣對待他們的孩子有什么不妥，反而是常常說李老師其實是個好人。外婆平素與同事交往極少，獨來獨往，對自己與他人的財物絕對地是非分明，沒有半點私心雜念。過生日的時候?qū)W生家長和老師們送給她的禮物，在晚上又都被逐一退回。大家都覺得外婆古怪、固執(zhí)、刻板得有點不可理喻，久之也就習(xí)以為常。

外婆的頭發(fā)從來都是像宋慶齡一樣，整齊地梳向腦后，挽一個髻。衣服從來只有灰，黑，白，深藍四色，雖然單調(diào)，干凈整潔地穿在外婆身上，卻別有一番獨特的氣質(zhì)。冷冷的外婆，讓我莫名地崇拜。外婆在鏡子前整理衣服，我站在旁邊仰頭看著，她就用指頭點著我的額頭說，小東西長大了不要把自己弄得花里胡哨的，免得讓那些男人想入非非。然而長大后，我違背了外婆的訓(xùn)導(dǎo)，不但把自己弄得很潮，甚至有點招搖過市。外婆對我的表現(xiàn)極為不滿意，罵我就知道勾引男人，像個弧貍精不會有好結(jié)果的。男人究竟有沒有被勾引，不知道，或者也是有的，而未來的的結(jié)果是什么于我來說卻并不重要。我像外婆一樣孤傲地生活著，只是方式不一樣。有時又很泄氣，雖然依襲了外婆的作派，卻沒有秉承她的美麗。因此，常常讓我不能理直氣壯地標新立異。

外公說外婆是個老巫婆，他們不是一對恩愛夫妻，總是相互譏諷和指責(zé)。外公雖然是再婚，卻也是當(dāng)?shù)氐拿T望族，學(xué)識淵博，尤其在古詩文和書法方面頗有造詣，可外婆根本不欣賞這些。他們分別在兩所不同的學(xué)校教書，放假了在—起呆幾天卻是沒有一點恩愛可言，幾乎沒有見他們彼此有過笑容，背地里外婆罵外公不得好死。外婆最溫暖的形象是靜靜地坐在窗前的藤椅上，捧一本書，帶一副淺褐色的老花眼鏡慢慢翻看。碰到生僻字詞就喊我們這些孩子拿字典來查找，并反復(fù)講解要我們也記住這些字詞的意思和用法。此時的外婆看起來美麗而淡定。受外婆的影響我也不喜歡讀外國文學(xué)譯本，長而復(fù)雜的名字記起來特別費勁，那些鄉(xiāng)村別墅，海邊古堡的故事實在是太遙遠和陌生，又加之不同的文化背景，這些因素合起來，就讓我失去了閱讀的興趣。在很多方面我被外婆潛移默化著。

外婆菜，不知道是本地產(chǎn)還外面銷來的，應(yīng)該說這個菜名讓人有種溫暖又慈愛的感覺。可我竟傲慢地不屑一顧，因為我的外婆根本不會做出那種又辣又成，難吃又難看的菜。外婆對飲食極為挑剔，喜清淡口味，討厭酶酵腌制菜肴，不管做什么菜，都有嚴格的程序和模式，所以外婆做出的菜的味道永遠不會發(fā)生變化。如果認為哪道菜不合你的口味，下次就不要試圖再去品嘗，固執(zhí)的外婆決不會因為別人的喜好而改變自己的習(xí)慣。土豆片是很多人愛吃的一道菜，但外婆卻很不以為然，認為土豆絲才是最標準的吃法，前者粗卑不能登大雅之堂。所以外婆的刀工極為精湛，切出的土豆絲蘿卜絲細韻有致，令人贊羨稀奇。

對于親情，外婆絕對親疏有別，生養(yǎng)她和她生養(yǎng)的以及同胞兄妹和有血緣的旁系親屬和與之相關(guān)的都是她的至愛親人。六十多歲的舅姥爺來探望外婆，外婆總是親切地叫他的名字“勛”，勛喝茶，勛抽煙，勛吃飯，并親自遞到舅姥爺?shù)氖种校亲o疼愛之情讓人感慨唏噓。有一年外婆91歲高齡的姑姑去沙市，途經(jīng)此地小住一晚，外婆極盡晚輩的本份，飲食起居照顧得無微不至，全然忘了自己也是古稀高齡的老人。第二天，姑姑離開的時候，外婆再三叮嚀她吃好玩好，活到這個份上不容易，什么事都不要再想了。拉著姑姑的手久久不愿松開，直到車子走得看不見了才轉(zhuǎn)身進屋坐在椅子上默默地抹著淚。因為外婆明白這一別其實就再也見不著了，看見這位最后健在的長輩就像看見了逝去多年的父母，原來冷漠的外婆在親情面前也是容易感傷的。可是，外婆在對待外公的親友侄輩的時候，卻又那樣的不近人情，無論晚輩們怎樣真誠。地請教招呼，她都只是極為吝嗇地擠出一點淺笑，立馬就恢復(fù)成一副冷冰冰的拒人千里之外的樣子。對他們一律都尊稱為“您”，刻意的客氣讓人無所適從，有時覺得外婆真過份，不明白外婆為什么要這樣做。抑或是習(xí)以為常，每每談起關(guān)于外婆的種種所為，都只用“古怪”一詞來定論總結(jié)，沒有人去探究外婆為什么會這樣，或者沒有必要。只有外公時常憤憤地說，這個老巫婆從來就是這個鬼樣子!

外婆在85歲時過逝。墻上的遺像是76歲生日時拍攝的，在秋天的陽光下，外婆顯得極為平淡靜和，微笑的面容里透出一份清韻典雅的氣質(zhì)，給人特別美麗溫暖的感覺。故去的外婆讓人覺得多么親切啊!每有人來訪都要贊嘆一句，老太太年輕時一定極為漂亮吧?聽到這樣的話語，我對外婆的崇拜之情就會又一次升起。然而，在心里禁不住又要問一句，外婆你活著的時候為什么要那樣冷漠呢?

我，深切地懷念外婆。

責(zé)任編輯：趙正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