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常說:你是嗅著梔子花的香味兒出生的。母親說這話時,我常常閉了眼睛去想象那樣的場面:初夏帶著甜香味的風兒輕輕吹著,院子外老洋槐上的喜鵲吱吱叫著,院子里那兩株羞羞答答的梔子花溫柔地開著,綠蔭掩映中的一戶農家小院,一個小生命呱呱墜地……母親常常打斷我的遐想說:別美了,哪有你想象的那樣浪漫啊,生你的時候,連給我補身子的紅糖都是你奶奶顛著一雙小腳去隔壁你吳嬸家借的……聽上去有些遺憾,但卻與我的記憶相吻合。的確,小的時候,家里窮得似乎只剩下了梔子花的香味兒。
那個時候,母親是我的驕傲。
奶奶說,母親是我們那里方圓十里之內有名的美人兒。但是這樣的一個美人兒,卻屈尊嫁給了我那在大隊當會計的窮得叮當響的父親,只因為我父親是那時我們那一帶為數不多的退伍軍人。父親會在村里的廣播中說那種只有在收音機里才聽得到的普通話,還會開拖拉機,寫一手好毛筆字,逢年過節寫對聯時,父親便成了村里的大忙人。那時,在我們那里,父親也勉強算得上是一個才子。佳人配才子,母親想延續那種上演了幾千年的經典愛情。
從這里可以看出母親的天性是浪漫的。浪漫的母親人美,也愛美。院子里那幾株郁郁蔥蔥的梔子花就是最好的例證。母親似乎總比別的婦人多一些侍弄花兒的“閑心”。梔子花開的時節,愛美的母親鬢角上插上幾朵梔子花,遠遠賽過了村里戲臺上花枝招展的外鄉戲子。
母親的女紅在村里也是數一數二的。農閑的時節,總有左鄰右舍的姑娘和婦人來我家向母親請教毛衣上的針法,或是請母親幫忙描上那種刺繡鞋墊的圖案。然而這些還不算什么,最令我驕傲的是母親的預言。早上,池塘里的小魚兒浮上水面冒泡泡了,母親說,要變天了,到下午就下起了雨;門口老洋槐上的喜鵲叫了,母親說,有客人要來了,果然上午小姨就到了;母親回了娘家—趟,回來時就說凳兒棵要值錢了(注:凳兒棵是我們家鄉的—種野生植物,中藥名為夏枯草),過了幾天縣里中藥材公司的人就來到鎮上收購了,一時初秋的田野上到處都是挎著簍提著籃摘凳兒棵的婦人;父親皺著眉頭說,家里的錢不夠買鹽了,母親說,不急,明天就有了,第二天母親就提著她頭天晚上趕出來的布鞋和刺繡去趕集,回來時胳膊上挽著的包袱里裝著滿滿的一包鹽…
在每年的春夏之交,當田野里的空氣中充盈著濃濃的梔子花香時,我的生日也就快到了。
作為對我的犒賞,每年的生日,母親都會為我煮一只雞蛋。一年當中,我們能吃到雞蛋的機會只有兩次,一次是農歷的三月初三,我們那里的風俗,每個有小孩的人家,都要給他們煮一只雞蛋吃;再一次就是過生日。小孩子家一年到頭的期盼,除了春節;就是這兩只被母親從熱鍋里撈上來的煮雞蛋:輕輕地剝開了殼,那蛋晶瑩剔透,像嬰兒的臉蛋般光潔;小心地咬上一口,似乎有無限芬芳在嘴中縈繞……
家里養了五只雞,一只鵝。雞和鵝是從來不給喂食的,它們的生活全靠自力更生,到野地里啄小蟲子,到池塘里叼小魚小蝦兒。奶奶說,人都吃不飽,哪有糧食來喂畜牲?所以它們便發育得奇怪,喂了一年的雞,怎么看怎么都像一只半大的雞崽。蛋也下得少,夏秋時節偶爾聽到一兩聲母雞的咯咯聲,還得削尖了腦袋到處去找,因為它們下蛋不擇場地,很少會規規矩矩地下在雞窩里,稻草堆,柴禾堆,牛圈,到處都是它們的產房。到了冬春季節,雞們好像都忘了它們還有下蛋的功能,奶奶盯著它們的屁股看啊看啊,從那里面出來的卻是一泡清屎連著一泡清屎。至于鵝,那是更不用指望了,它們的身軀遠比雞們龐大,能養活自己就很不錯了,一年如果能下三只蛋,那已經是創造了奇跡。
這樣的雞和鵝,能讓我們兄妹三個每年能夠吃上兩次蛋已經很不簡單了,指望從它們的屁股里摳出家里所有的油鹽錢來顯然是很不現實的。這就苦了母親,對她來說,永遠沒有真正的農閑,忙完了地里就忙家里的那些活計,納鞋底,繡包袱,織毛衣……
那一年的春天,剛過三月三,不知從哪里刮來一陣邪風,帶來了許多的病菌。有一天早上,對門灣里的胡木匠打開雞籠時發現他家的雞全臥在籠里不肯起來,撒了一把麥麩,仍是不見動靜,提起來一看,雞已經死了。接著,接二連三的,村里許多人家的雞都死了。公社獸醫說,這是雞瘟。
再過一個多月就是我的生日,這可惡的雞瘟,偏偏在這個時候來到,我還指望我家的雞們為我下只生日蛋呢。我在心里禱告著:雞瘟啊雞瘟,千萬別來咱們家……
可是,我家的那幾只瘦骨嶙峋的雞并未能因我的禱告而逃脫厄運。不幸中的萬幸,那只鵝卻能幸免于難。到了四月,眼看著我的生日快到了,我盼啊盼啊,家里連只雞崽都沒能買回來。家里貯存的那幾只雞蛋,在三月三的時候被母親煮熟了填進了我們的肚皮。看樣子,今年過生日,吃雞蛋肯定是沒有指望的了。
沒得雞蛋吃,能吃上鵝蛋也不錯啊。我開始打鵝的主意,巴望著它能夠為我創造一次奇跡,每天一放學,就跟在它后面跑,想看看鵝腚里面是否能滾出一只溜光渾圓的大蛋。母親看出了我的心思,微笑著對我說,佑仔,別看了,到了時候它自然會下的。奇怪,有了母親的這句話,我不那么著急了。我一向相信母親的預言,在我的記憶里,母親的預言從來沒有失靈過,既然她說這只鵝會下蛋,那么它就一定會下蛋。我不再每天跟在它的屁股后面了,只是在早上的時候去鵝籠里檢查檢查。
可是,梔子花都開始打骨朵了,那只鵝還是一點兒都沒有要下蛋的意思。我幾乎有些按捺不住了;看看母親,她微微笑著,還是那副不慌不忙胸有成竹的樣子。我從母親的笑容里再一次獲得了力量,背著書包往學校跑去,書包在屁股上一顛一顛的……
梔子花開了,五月初七快到了。天還是藍藍的,地還是綠綠的,云還是淡淡的,風還是輕輕的;鵝籠里除了一堆鵝糞,還是空空的:那只鵝,還是未能如我所愿生下一只蛋來。我小小的心里不禁充滿了傷感:母親的預言,是不是第一次要失靈了……
五月初六,母親起了個大旱,摘了滿滿的一籃沾著露珠的梔子花去趕集。回來的時候,母親籃子里的梔子花沒了,卻多了一包鹽和半包火柴。瞅著母親籃子里的鹽和火柴,我失望到了極點。這天晚上我做了個夢,夢見我正在剝一只煮熟的蛋,蛋殼點點落地,漸漸顯出里面的蛋核,晶瑩剔透,芳香撲鼻……
五月初七的早上,我傷心地躺在床上不肯起床,甚至不想去上學。隔壁房間里,母親起來了,我聽見她開了門,好像還到廚房去給水缸擔了水,接著去開豬圈和鵝籠。就在這時我聽見母親興奮的聲音:“佑仔,快起床,鵝下蛋了……”那天早上放學歸來,我終于吃到了一只蛋,一只生日鵝蛋。就是這只蛋,更讓我相信了母親預言的神奇和偉大。多年以來,我一直認為,那只蛋是冥冥之中,上天送給我的生日禮物……那一年,我七歲。
多年以后回故鄉探親,在冬日太陽曬著的溫暖的南墻底下,我無意中跟母親提起了當年的這個故事。依舊美麗的母親笑著說,傻孩子,你媽的預言哪有那么神奇呀,那只蛋是我頭天在集上賣了梔子花,買回來放到鵝籠里去的,呵呵,那么漂亮的梔子花,一分鈸五朵,我都忘了賣了多少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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