糊涂人黃吟秋

川西高原上的若爾蓋草原有位少數民族畫家名叫黃吟秋，一看這名字，便知此君不是藏族人。若爾蓋是藏族聚居區，黃吟秋是出生于四川內地廣安市武勝縣的回族人。從生活角度上說，作為回族人，也許黃吟秋更適合在若爾蓋安居樂業。若爾蓋一萬多平方公里的遼闊草原，一百多萬混合頭(只)牛羊，簡直就是他的自留地，菜園子。然而，黃吟秋的人生卻像一首草原的牧歌，留給了草原上的牛羊慢慢咀嚼。

1930年一個風和日麗的日子，黃吟秋降生在武勝縣城一個普通回民家庭，這樣的天光似乎預示著這個初生的小男孩一生的日子一定會是陽光和煦，然而天象的風和日麗卻并沒有成為他人生的讖語。

黃吟秋雖然出生在回民家庭，卻生活在漢族聚居區，回漢兩種文化在他身上難分難解，連他自己也分不出界線來。喜歡畫畫是黃吟秋的最大愛好，做別的事他似乎都比別人笨拙。

1953年，黃吟秋考上了西南民族學院民語系。喜歡畫畫的黃吟秋沒有進入美術系，他好像忘記了自己有此愛好，也沒有因為有此愛好而向學校提出要求，竟然樂呵呵地懵懵懂懂頓其自然，民語系就民語系吧。進校不久，個頭不足一米七，長得文雅又袖珍，偶爾在籃球場上投幾個籃球玩玩的黃吟秋，偏偏在課間投球的時候被學院領導發現了他有“體育天賦”，黃吟秋便順理成章地從民語系轉到了體育系。

生活中黃吟秋雖然愚笨，讀書仍然是他的強項。他在體育方面注定不會是什么出類拔萃的人才，也不可能在此領域里弄出什么建樹來，但院領導的慧眼定然是不會錯的。黃吟秋一邊在體育系努力學習，一邊依然故我地業余愛好著他的繪畫，就這樣品學兼優的他于1955年大學畢業了。其他同學背著被蓋卷離開學校去到了大江南北或者五湖四海，黃吟秋卻幸運地留在了學院研究室工作。

從小地方來省城求學的黃吟秋，學成留校工作了。這樣的事實在他的家鄉武勝縣無疑傳為了美談，著實為家鄉和父母臉面上爭了榮光。家鄉回民馬家的女兒君華也已經出落得亭亭玉立，兼及美德賢淑，兩家又相互知根知底，而兩顆青春的心早已暗中相許。兩家父母便順水推舟地按當地回民習俗擇吉日給他們定下了終身。從此，這一對夫妻便跟著共和國的命運風雨飄搖了幾十年。

正當他們春風得意之時，“反右”斗爭拉開了帷幕。

一些同事和同學相繼變成了右派分子，人們見面和言談逐漸嚴肅起來，幽默少了，笑容也跟著消失了。黃吟秋是個糊涂人，他從不關心政治，也不參與斗爭，他性格生就不愛說話，也許這樣的性格對他在政治斗爭中有所拯救，所以沒有被劃成右派分子。但他并不知道天下發生了什么事。黃吟秋只是幸免于沒有被劃成右派分子，但組織上還是認為他有問題，這一點他自己并不知道。

有一天，一位領導找黃吟秋談話：“不管哪個民族，知識分子必須依靠黨才有出路!”黃吟秋很糊涂，他想自己已經依靠黨了，他沒有聽懂這句話的意思。不過他很快就忘記了這件事，沒有繼續去想這句讓他聽不懂的話的深層含義。幾天后，學校反右“消毒”，他被下放至西昌勞動。

下放西昌勞動的人不少，黃吟秋高高興興地跟著大伙兒一起去了西昌，他覺得這很好玩，可以到外面畫畫。

黃吟秋勞動之余，抑或節假日，他就支起畫夾畫畫，他很癡迷這個。有一天中午，他在西昌農業展覽館旁的路邊畫畫，他的身后圍了很多人，都在引頸看他畫畫。人群里有位婦女，懷里抱著個娃娃，一邊給娃娃喂奶，一邊跟大伙兒—起看他畫畫，她看得比別人更認真更投入。這個給娃娃喂奶的婦女是西昌農業展覽館的館長，是個有心人，她見這個年輕人畫得不錯，就動員他到農展館來專業畫畫。這當然是黃吟秋求之不得的好事情。于是黃吟秋被抽調到西昌農業展覽館專業畫畫。過了些時候，館長看他工作勤懇實在，有心將他留在農展館工作。黃吟秋不是個貪圖城市的人，他壓根沒有想過反右“消毒”結束后自己還要回到成都的大學里去，或者創造條件積極爭取回去，他所能思考的是能夠專業從事自己喜歡的美術工作就是最好的，所以他毫不猶豫地就答應了館長。黃吟秋雖然十分喜愛畫畫，但也是個十分貪耍的人。就在這個辦理調動手續的節骨眼上，他發現了邛海里每天有很多青年女子在游泳，他哪里還坐得住，于是乎天天都跑到邛海里去跟姑娘們游泳，竟然將寫申請調動工作的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好事似乎是接踵而至，調動西昌農業展覽館的事過去不久，西昌組織部長又找黃吟秋談話，告訴他西昌要辦大學，西昌大學下轄農學院、工學院和教育學院三個學院，現在正在籌備。黃吟秋答應愿意到教育學院工作。不久，賀龍元帥到西昌視察，認為西昌辦大學條件尚不成熟，設立西昌大學便宣告流產。黃吟秋的好事也因此化作了黃粱一夢。

省里突然來了通知：下放人員不再回省城，全部支援甘孜、阿壩、涼山三個少數民族自治州。

阿壩州最先來選人，黃吟秋便被阿壩州選中，分到了距成都600多公里的若爾蓋縣國營黑河牧場。這是1959年的冬季，黃吟秋成了若爾蓋草原的牧羊人。

黃吟秋工作的時候認真工作，不工作的時候就癡迷于他的畫中，他一點都不靈醒，他對外界的變化遲鈍得令人難以置信，但他卻是快樂的，因簡單而獲得了快樂。

到若爾蓋的第二年，黃吟秋從國營黑河牧場轉入了干部農場。若爾蓋干部農場相當于“五七干校”，是針對有問題的人通過勞動而促使其思想改造的地方：黃吟秋不知道“五·七干校”的性質，他只是很納悶，為什么看守所管訓隊隊長楊柳斌來當他們的負責人。這個楊柳斌他是認識的，他以前可是管訓隊管犯人的，為什么讓他來當我們的領導呢?他心里有些不痛快。

在“五·七干校”勞動其間，還有一件事讓黃吟秋百思不得其解：他認真努力地工作，并沒有對不起誰，他每次見了農場里的領導都是很友好地笑臉相迎，可干部農場里的領導們見了他全都沒有好臉色，他很奇怪，想不明白自己什么地方得罪了他們。后來他也不跟他們計較了，只管做自己的事。

黃吟秋的愛人馬君華追隨丈夫也從內地調到了若爾蓋。馬君華跟黃吟秋不一樣，她頭上有一塊中共黨員的金字招牌，對政治比丈夫敏感多了。1961年，作為若爾蓋縣文教科副科長的馬君華去州府馬爾康開會，州委宣傳部部長田寶瑩無意問問及她的家庭情況，馬君華訴其經過，言語間甚為凄楚可憐。田部長動了惻隱之心，經她打電話過問，黃吟秋便從干部農場被安排到了縣文化館。之后，黃吟秋被上級組織輾轉調動，先后在縣中學、求吉公社小學、達扎寺鎮小學等，一直折騰到1966年“文化大革命”爆發。

1966年初期，黃吟秋跟縣文化館的文學愛好者李秉中有些來往。“文化大革命”剛剛開始，李秉中打算寫一本小說，小說還沒有動筆，便因人揭發而獲罪，被打成“李秉中反革命集團”。此事件轟動全縣，被稱為“一本書主義”。黃吟秋夫妻受到牽連，定性為“外圍組織成員”。黃吟秋的主要罪行是畫畫，走白專道路，被命名為“一張畫主義”。黃吟秋“一張畫主義”的由來是因人揭發他畫的黑板報刊頭畫，刊頭畫畫的是迎風舉著的幾面旗幟，因為是迎風，所以旗幟是朝前舉著的，揭發者說他心懷怨恨，旗桿朝前，旗桿上的紅纓槍是直接“指向黨”，其用心十分險惡。

“有罪”的黃吟秋夫妻倆—起被下放到班佑公社班佑大隊的大隊小學教書。大隊小學遠離集鎮，交通閉塞，學校里的老師只有他們兩夫妻，再也沒有人來打擾他們。善良樸實的村民給他們送來奶渣、酥油、糌粑和牛羊肉，他們這兩個異鄉的回族人受到了當地藏族人的禮遇，他們在這里充分感受到了人與人之間的親和友善，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安寧和幸福。他們在學校里教書育人，但也不耽誤自己的事業追求。黃吟秋潛心揣摩繪畫藝術，他的大量習作便是在這一時期完成的。馬君華在這里完完全全地將自己變成了一個女人、妻子、老師和母親，悉心照料家庭，快樂地教著一群蒙童，她把這群藏族孩子完全當著自己的娃娃一樣，教他們讀書，教他們做人，心疼著他們。有時她也跟著丈夫一起去附近的草原看他寫生，但更多的時候是在家里煮好飯炒好菜靜靜地等他回來，或者遠遠地長聲吆吆地喊他回來吃飯。她就想這樣在炊煙氤氳的溫暖里長聲吆吆地呼喊著自己丈夫的名字，那樣肆無忌憚地呼喊，有時過路的村民投來一瞥羨慕和贊許的眼神，是那種真誠里含著笑意的親親的眼神。每當這樣的時候，她的心里就會多一分幸福。黃吟秋這個糊涂人現在可一點也不糊涂，他全身心地浸泡在自己的幸福中，他的愜意，他的快樂一點也不比他的愛人少。他在他的畫中，他在他愛人那一聲聲甜絲絲的呼喊聲中享受著生活，就像一棵連續遭受烈日暴曬而變枯焦的沙柳樹在細細的雨絲中被雨水慢慢浸泡著一般，他要飽吸每一滴水珠，任其浸透全身的每一個細胞，每一根神經。草榮草枯，月缺月圓，日子就這樣過著，他們的幺女兒也在這祥和的村莊里出生了，說話了，走路了。

“文化大革命”終于結束了，黃吟秋一家又回到了若爾蓋縣城。好像草原的天空藍了許多，草原的野花燦爛了許多一樣，這以后連年都有國內知名畫家到若爾蓋寫生。作為若爾蓋著名土著畫家，黃吟秋受到了來訪者的青睞和尊重。其間，林崗、何孔德、高虹、魏傳義、牽煥民、杜顯清、徐匡等名家大家先后來到若爾蓋，黃吟秋與他們共同寫生，毫無保留地坦誠交流，虛心地向他們請教學習，這一時期，黃吟秋的畫藝畫鳳在多年苦練和積累的基礎上得到了迅猛提升，發生了質的飛躍，得到業界專家的普遍好評。1986年，“黃吟秋個人畫展”在四川省美術館隆重開展，同年在昆明舉辦“四川五人水彩畫展”。其作品被四川美術館、中國美術館收藏，作品多次被選出國展覽。從此以后，黃吟秋先，生在中國美術界逐漸被人知曉，而最終成為了著名畫家。

還有一件不能不提的事，在我們眼里這是一件極其重要的事情，也竟然被黃吟秋先生糊里糊涂地處理了。

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后，馬君華調入縣政協作副秘書長，她了解時局的變化，曾多次勸說丈夫去西南民族學院問問自己“反右”下放的事情。黃吟秋只是沖她笑笑，就是不去，成天不是出去寫生，就是坐在畫室里畫畫，或者約幾個朋友聊天喝茶。

1981年，馬君華去成都開會，抽空去西南民院黨委辦公室上訪。辦公室領導說：“呃，不是早就平反了嗎!也許你們那里太偏僻了，政策沒有落實到吧!”馬君華聽后無言，她想到他們夫妻離鄉背井在遙遠的草原上受了多少委屈，歷經了多少磨難，現在終于找到了丈夫的上級組織娘家人了，她的眼淚抑制不住地奪眶而出。辦公室的領導見此情形也是百感交集，安慰說：“別著急，民院有黃吟秋這個人，你先回去，我們馬上去函若爾蓋，過問清理一下他的檔案。”成都西門車站距若爾蓋車站里程596公里，車程3天。馬君華回到若爾蓋的第3天，中共若爾蓋縣紀委電話通知黃吟秋去紀委辦公室。黃吟秋找到紀委辦公室，軍代表早就坐在辦公桌前等他了。軍代表拿起辦公桌上的檔案袋，當著黃吟秋的面從檔案袋中取出一摞寫了字的紙在空中揚了揚，對黃吟秋說：“這部分檔案對你不公，現在我們當著你本人的面將它銷毀，這段歷史從此一筆勾銷。”黃吟秋望了望軍代表手中的那摞被稱著檔案的字紙，沒有伸手接過來仔細看看上面究竟寫了些什么的想法，如果不是他愛人去他的母校西南民族學院上訪，他根本就不可能知道還有這樣—件事，所以他也不認為是這些東西讓他背了這么多年黑鍋。他此時腦袋里居然跳出另一個想法來：父母一直盼望娃娃多學些知識，將來才不會吃虧，看來父母的心愿不太正確，弄拐了。軍代表沒有心情看黃吟秋的表情，他順手用火鉗鉗開火爐的頂蓋，將手中的檔案丟進爐子里，他不等火焰騰起來又迅速蓋嚴爐蓋，只聽見爐膛里“呵，呵，呵”一陣風響，那些記錄著黃吟秋問題的檔案一瞬間便化成了灰燼。作為糊涂人，黃吟秋是不會去想剛才燒掉的是不是他的檔案這樣的問題的，他只是遺憾剛才那些紙張燃燒時沒有能夠看見火焰，他想那些火焰一定是很美的。

這時的時序是深秋，但若爾蓋草原已經鋪上了厚厚的積雪了。

在黃吟秋身上還有一個怪現象，他在草地風風雨雨幾十年，竟然沒有學會喝酒，一杯啤酒也會令他醉倒桌子下面去。這一點他太不草原了，草原的男人幾乎沒有不喝酒的，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是草原男人的天性，不會喝酒一定是草原人的缺點。但草原人的野性，草原人的豪爽勁他似乎一點也不缺少。

黃吟秋退休后沒有回到他的故土武勝縣，武勝縣并沒有忘記他這個離鄉的游子，1988年武勝縣政協還特地為他舉辦了“吟秋回鄉畫展”。黃吟秋覺得自己就是個地道的若爾蓋人，但若爾蓋海拔3500公尺，空氣稀薄，氣候惡劣，不宜人居，特別是內地體質的人到了45歲以后，各種高原疾病就會侵襲肌體器官，所以他只有離開若爾蓋。都江堰是阿壩州的門戶，定居都江堰就能感覺到若爾蓋，黃吟秋是這樣說的。黃吟秋的愛人患了青光眼，已經雙目失明，黃吟秋前列腺已經動了兩次手術，現在身上吊著個塑料袋。但_他們倆一路攙扶著走到現在，快樂地過著每一天。

今年中秋前我去拜訪他們，黃吟秋先生拿著筆從畫室里迎出來，他的笑聲脆生生的，天真得像個孩子。馬孃孃笑吟吟地端坐在沙發上，她一下子就聽出了我的聲音。他們硬要到南橋的回民清真餐廳請我吃飯，在南橋臨江樓請我喝茶，黃老師牽著馬孃孃，雖然走路不夠利索，但卻充滿了喜悅。他們面對自己的疾病很坦然，沒有絲毫的難為情，我被他，們這樣的人生態度深深地感動了。

馬孃孃對我說，黃吟秋是個糊涂人，除了畫畫，別的事一概不行，一輩子不知做了多少糊涂事。黃吟秋先生對我說，我不是個好老師，但我是個好畫家，水粉畫和水彩畫是，有區別的，水粉癡呆，以粉為色，水彩靈動，以水為色，所以我喜歡畫水彩畫。我也覺得黃吟秋先生是個糊涂人，但糊涂沒有什么不好，你清醒又能怎么樣呢，如果黃吟秋不糊涂，他現在的笑聲一定沒有孩子那般清脆無邪。只是這樣一個與世無爭的率真人、藝術家，受到了那么多的無辜磨難，顯得世道蒼涼，令人傷感。

責任編輯：蒲 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