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劉禿子高大的身軀搖搖晃晃,一縷血線從他锃亮的腦門兒爬了出來。血水蚯蚓般地爬行,發出嘶嘶的聲響。他對著我裂開嘴笑,喉嚨里嗬嗬的聲音打著滾兒。我定定地看著他。他蒼白的臉上爬滿蜘蛛網似的血線。青霧漫漫,風絲絲縷縷,穿行在玉米林闊大的葉片間。
劉禿子身后的玉米葉子快活地呼喊。它們貪婪地喝著從劉禿子后腦勺里噴出來血汁。我聽見風穿過劉禿子身體的聲音,聽見玉米葉片喝著血時快活的嚯嚯聲。血從劉禿子后腦勺噴射開去,呈扇面,把投進濃密的玉米林子里的陽光染得黏稠。黑紅色的陽光打在劉禿子的臉上,他的頸脖伸了伸,把憋了幾十年的一口氣吐了出來。
我抱著頭尖聲大叫。尖利的叫聲像鋒銳的犁頭,掀開潮濕的土地,空氣里彌漫著清腥的氣息;玉米們向兩邊分開去,波浪一般,洶涌著撲向田埂,撲向山腰間密密的樹林。
這個泛著血腥味兒的早晨,陽光似碘。劉禿子栽倒在碘酒似的陽光里,他抖動著身體,打擺子似的,從肩膀延展到四肢。他的腦袋把溫潤的地面砸出個圓圓的坑。我看著劉禿子抖動的身體不再尖叫,抹了一把從嘴里流出來的涎水。劉禿子的那只老槍靜靜地躺在青郁郁的草上。
劉禿子死的樣子遠沒有躺在地上的槍漂亮。
劉禿子死的時候應該把臉埋在土里,而不是把臉朝著天空。這樣我心里會好受些。我想到這里就咯咯地笑。
我媽媽走過來。她走路的姿勢一點也不好看。她圈著兩條紅蘿卜樣的腿走到我跟前,用她那油不拉嘰的袖子抹了一下我嘴角流出來的涎水。我扒開她的手,瞪著她。她說,二傻,吃糖糖。
她把用糖紙片包著的藥片塞進我的嘴里,轉身去端水。我看著她的背影覺得她可憐極了。她把水端到我面前,我看見碗邊上一溜兒黑糊糊的東西,心里就膩味。咔吧咔吧把嘴里的藥片嚼著吃了,對著她得意地笑。
她捏了一把我的臉,說,二傻,該放牛了。
我牽著老黃牛走出村莊,二妞子家的狗在我和老黃牛腳邊竄來竄去。我很想踢它一腳。但老黃牛先做了決定,把它一蹶子踢進水溝里。
劉禿子的那支老槍應該掉在離他尸體不遠的地方。那支勾人的槍喲。那支長一米的老槍,發出黃亮亮的光芒。真是一支熟透了的家伙。劉禿子摸著槍身的時候,眼睛里閃過一絲賊亮的光。這是鄉里最好的一支槍。他對我說,也是最后一支槍。
劉禿子摸槍的樣子像在摸女人,眼光迷離。我看不慣他這種貪婪的模樣。閑時,劉禿子摟抱了肚子噴著酒氣,坐在村口的石頭碾子上瞇縫著小眼睛看村里的婆姨。那哪里是眼睛,分明是舌頭,在那些婆娘的凹凸處舔來舔去。
劉禿子用他的眼睛把村里二妞子舔了。他給二妞子拿水果糖。我對二妞子說,別要他的糖,耗子舔過的。
劉禿子揚了揚巴掌。我馬上閉了嘴。二妞子嘴太饞了,她捏著水果糖跟著劉禿子走進磨房。我咽了咽口水。劉禿子順手關上磨房的門同時丟出一個陰冷的眼神,嚇了我一跳。
磨房里水車吱吱地響,河水輕輕地繞過村莊,流向遠方。我站在樹下,枝頭上蟬兒“日兒”“吱”地叫著。我繞過磨房,捂著胸口,輕手輕腳走到磨坊后。我趴在磨房后面的墻上,朝磨房里覷。一片亮瓦把陽光漏進磨房里。微塵就在那道光柱里攪動,翻滾。二妞嘴里含著糖,糖紙在她的嘴角閃閃發亮。劉禿子一手捉住二妞子,一手扒下二妞子的褲子,像剝雀子毛皮一樣。我的頭皮開始發麻,兩只手緊緊地抓住胸口,仿佛心要從腔子里蹦出來。二妞子大叫一聲,頭甩了甩。我看見她嘴里的糖滾落出來,她伸著手去摸那顆落在石板上的糖。我頹然地翻身坐倒在地面上,陽光在我的眼前鋪展開去,墨綠的玉米從遠天流淌下來,裹挾著青草的腥味兒,壓得我的眼皮滯重。我把雙手枕在頭下,看著天上慢慢游弋的云,心里感到莫名的凄涼。云里跑出老虎,跑出獅子,跑出黃狗,跑出螞蟻,我追在它們身后跑。終于,我騎在螞蟻的身上,掏出包里的洋火槍,朝著那些跑在前面的畜生開槍。老虎獅子黃狗調轉著身子朝我撲來,它們張著血盆大口,張牙舞爪,帶著血腥味兒的唾沫噴在我的臉上,我大叫著睜開眼來。
劉禿子的亮腦門湊在我的眼前。我揉了揉眼睛,吐了口唾沫。二傻,你都看見什么了?他扭了扭脖子說。
我看見你的媽媽了。我為我能夠說出這么有創意的話感到得意。我仰著臉看著他發亮的腦門,他的亮腦袋一晃,我的臉上著了他一巴掌。
我跳起來罵,斷子絕孫的劉禿子,要死的劉禿子,狗要啃的劉禿子……
他雞爪一般的手捉住我的耳朵,把我提起來,我用腳踢他,我的腿上又狠狠地著了他一拳。讓你罵,他打了我一個耳光。我老實了,瞪著他。臉上又被他打了一記耳光。
我不罵了,你放我下來。我說,你把我的耳朵都要扯掉了。他嘿嘿笑,把我放了下來,我掙開他的手,揉著耳朵,退到安全的地方,扯開嗓子罵,要短命的死禿子,我要那個你的媽媽!
劉禿子朝我奔過來,我掏出書包里的洋火槍,朝著他放了一槍。“嘭”的一聲,空氣里蕩起一股火柴的焦糊。劉禿子嚇了一跳,他怔了怔,伸著手要把我抓過去。我忙著拿口袋里的火柴填彈藥。
別忙活了,我給你看真槍。他突地對我說。
我的眼皮一跳,人人都說劉禿子有真槍,難道是真的?我癟癟嘴,你的槍不是上交了么?
劉禿子以前是隊里的民兵隊長。聽村里人說那時的禿子威風著呢,整日里背著他的槍在村子里晃蕩。雞子擋他的道了,他就把槍從背后取下來,對著雞子拉槍栓;狗在墻角覷他,他就一槍把狗料理了,拖回家里燉燉,蘸著鹽巴嚼吃了。村里的雞狗都怕他。但他見了二妞子的媽媽就繞著走。人都說劉禿子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這個女人,女人身上長了倒刺的。劉禿子都怕了,大家自然也就怕了。劉禿子怎地不怕二妞子呢?難道二妞子身上沒有長她媽媽那樣的倒刺?
’
后來鄉里要把所有的槍沒收了。劉禿子抱著他的槍流了一宿的淚。那槍自然也沒有保住。難道他還能變出一支槍來?我看著他,罵道,狗日的禿子,騙人!
我多少還是民兵隊長呢。他說,騙你小孩子干嘛?
你連二妞子都騙。我說。劉禿子沒當民兵隊長很久了。他連村長都不是。他對我和老黃牛說過他想當極了,就是沒人選他。日他姥姥的,忘恩負義的家伙。他罵,斗地主的時候老子多賣力,現在好處他們撈夠了,老子成破抹布了。
我對老黃牛說,死瘟不許罵人。劉禿子跳過來給了我一巴掌。我有些恨他。
他的臉變得陰沉。信不信由你。他冷冷地說,轉身走了。我嘟嘟囔囔,腳底下卻不由自主地跟著他去了。我真比二妞子還賤吶!我掐了掐腮幫子。
我在劉禿子黑幽幽的屋子里見到了那支老槍,它顯得滄桑,在劉禿子的手里還低眉順眼地。我流著口水。看看吧。劉禿子把槍遞給我說。我歡叫一聲,拿槍的手直哆嗦。我摸著冰冷的槍管,槍管里有聲音在奔跑,在咆哮,在嘯叫。我端起它瞄準劉禿子光亮的腦門,扣了一下扳機。劉禿子一把把槍奪了過去。媽的,小雜種,要打死人的。他給了我一槍托。
沒有子彈也打得死你個要死的禿子。我揉著發麻的肩膀。他呲著牙,說,小崽子的嘴厲害哦,恐怕十里八鄉沒人罵得過你。
那當然。我點著頭,有些得意。你曉得么,村里那個“罵神”,嗯,她都不是我對手。
哪個罵神?他擦著槍說。
我撇撇嘴,你媽媽呀。他猛地站起來,端著槍,對著我的腦門拉了一下槍栓說,如果你把我和二妞子的事情說出去,我就用槍打死你!
你有子彈?
你說哩?他嘴角浮起一絲陰邪的笑來。我有些害怕了。他說,我一槍打穿你的頭,腦髓就流出來,見過白豆汁沒有?就是那樣兒。打死你再打死你爸爸你媽媽,打死你們家里的豬狗!
我顫抖著說,你……可別打死……二妞子呀。他大笑,光光的腦門晃起奪人魂魄的亮來。
我看著他,心里罵,打死你媽媽,打死你家里的豬狗!劉禿子還有媽媽么,他家里還有豬狗么?除了幾只老鼠就只有一個禿子了。我想著,哈哈大笑。他踹了我一腳,壓著嗓子說,滾!
我看著他手里的槍,無比傷感。這么好的東西怎么會在該死的禿子手里?
以后要看就來。他說。他站在光影里,摸著手里的槍像在自言自語,二傻你可真有福氣,它好久沒有讓人看了。如果你告訴別人我有槍,也沒好果子吃的!
要死的禿子有好果子?給二妞子吃的水果糖些許還是放了一兩年的呢。我在鼻子里哼了一聲。
劉禿子連“罵神”是誰都不知道了,他真是被他的槍弄迷糊了呀。我憤憤地想。
我家對門的舒老太打我懂事起就已經有多年的罵齡了,盡管大人們說我五六歲才會說話的,但不能夠說明我在五六歲前不懂事。老太太精于罵道,罵人一套一套的。老太太讓媳婦罵急了,就跳凳子,站在高條凳上,把尺把長的奶子往褲腰里一塞,雙手叉腰,先清嗓子,一句“我的天啊”就從嘴里流淌出來,聲音尖利,很是慘烈,嚇得幾村的雞狗不鳴。余音末絕,五花八門的詞語就從干癟的嘴巴里嘣出來,像唱戲似的。老太太老公劉麻子身前是地主,解放后她沒少沾劉麻子的光,被人斗得死去活來。先前人一罵她,她就低著頭連聲說是是。現在可好了,她可以挺直腰桿罵別人了,得把這十幾年憋著的氣都抖落出來。她罵人有板有眼,口水能淹死人。村里的幾個婆姨和她斗了幾次都哭著回了。實為罵神。
老太太不敢罵的人就兩個:一個是我;一個是劉禿頭。我自不必說。她還欠著我家三十多斤麥子呢。劉禿子沒有借東西給她。但她不敢罵。老太太的男人劉麻子就是被劉禿子用那支老槍打死的。解放前,劉麻子可比劉禿子威風多了。劉禿子沒少在他手里挨過打。劉禿子跪在地上叫,我媽媽都是你的了,你就是我爸爸了,就饒了我吧。不行!爸爸打兒子打得多解氣。
解放后,民兵隊長劉禿子端著長長的步槍瞄準這個地主。劉麻子對著劉禿子吼,孫子你媽的瞄準一點,給老子來個痛快!
劉麻子要死了都占著便宜,他把班輩提高了。這讓劉禿子很是生氣,你這個挨千刀的惡霸地主,搞死了我媽媽,現在還敢明目張膽告訴別人你和我奶奶有關系。他氣得渾身發抖,看著跪在地上的劉麻子,心里又說不出的痛快。他端起槍瞄準劉麻子的腦袋,說,瞧你當年多硬。硬吧,硬吧,老子還不是要一槍搞掉你的腦殼。
劉禿子手一抖,子彈打進劉麻子的肚皮。劉麻子疼得臉色慘白。他罵劉禿頭,我操你劉禿子的媽媽。罵完就哭了,喊疼。眾人高聲喊,打死這個惡霸地主!打死他!
一個臭雞蛋打在劉麻子的臉上,劉麻子的臉一下子變得死灰。臭雞蛋是二妞子的爹扔的。他媽媽一把抓住他的耳朵罵,狗日的,雞蛋不是糧食?
劉禿子想起被劉麻子折磨而死的媽媽,氣憤填膺。走到劉麻子跟前說,讓你狗日的罵人。他端著槍,對著劉麻子胸口就是一槍。劉麻子嘴里吐著血沫,褲襠里發出惡臭。劉禿子罵,狗日的死了還要污塊地方。他對著劉麻子的腦袋又開了一槍。劉麻子的腦漿濺在劉禿子的青布鞋面上,害他走到刑場邊扯了幾片樹葉才擦干凈。
這冤仇就結下了。老太太一看見劉禿子就掛著臉,牙齒緊緊咬住下唇,眼兒卻順順的。看劉禿子走過去,老太太就抬起右手,做出個手槍狀,瞇縫著一只眼,瞄準劉禿子光光的腦袋,扣動扳機,嘴里發出“啪”的脆響。劉禿子吃一嚇,仿佛真有人用槍對準他的腦袋開槍。他朝前一竄又跳轉身子向后看。老太太早垂下了手,低著頭,瞅著地面。
劉禿子晃晃光光的腦袋,走了。老太太喉嚨里咕嚕咕嚕地響,探著脖子沖著劉禿子的背影吐出口濃痰。
那口痰像紡錘,又像子彈,在空中飛行了一段距離掉落在地上。
2
我心中對劉禿子充滿恨意一一他常常給二妞子拿糖吃,卻不給我吃。他不知道我對水果糖無比熱愛么?
我小的時候,滿街面都賣小白兔糖和太妃糖,前者硬得像金剛石要含在嘴里慢慢軟化,后者軟得似未點鹵的豆腐腦兒,味兒很好聞。每天上下學,我的書包里總裝著揀來的廢瓶子,以便拿到小賣部換糖吃。我的書包里沒有書可以裝,那些書我換糖吃了。
后來聽說糖紙能換糖吃,我就把父親的自行車車條下一根磨尖了上下學一路戳地上的糖紙來收集。這是一種樂趣,我可以一邊戳一邊唱歌。我唱歌的時候收獲最大,而且總和那些一起和我競爭的對手們在一路,他們拿著長長的鐵條動作熟練,還能站在三五米遠的地方擲出鐵條釘住地上的糖紙片,這讓我羨慕得不行,只好唱歌。我的歌聲高亢有力,落地有聲,而且一波三折,一聽著我的歌聲他們就釘不準地上的糖紙片。對此,他們十分惱怒,但又沒有辦法,因為我比他們長得帥氣。他們說,帥屁二傻你再唱我們用糖紙砸死你。我說,砸吧,砸死了活該。于是在鋪天蓋地、劈頭蓋臉的糖紙團中,我唱得更加賣力了。
二妞子也唱歌,但沒有我唱得賣力。她收集的糖紙片不多,就涎著臉問我要。二妞子說,二傻你把糖紙給我吧,我給你做一支洋火槍。
不就是鐵條槍么,我不稀罕。我整理著手里閃閃發亮的糖紙說。
是可以打火柴的那種。二妞子說。
用鐵條串著自行車鏈條用火柴當子彈的那種槍?我心動了。舔了舔嘴唇說,二妞姐姐,你給我做一把槍吧,我把糖紙全給你。
我讀小學一年級那年拆了我爸的自行車車條去釘地上的糖紙片讓我快活極了。我收集地上的糖紙片開始只為換糖吃,但吃完糖過后,那味兒就消失了,于是開始迷茫,開始悵惘,開始悲觀起來。其實我不是喜歡吃糖,而只是喜歡聞太妃糖的味兒。回到家里打開裝滿糖紙片的書包,一股太妃糖的味兒就飄散在整個房子里,我拼命的嗅,我媽見了就問兒啊你鼻子不通嗎,干嗎到處聞聞。我不理我媽,我沉浸在幸福中呢,原來糖紙片包過糖就會留下味兒,我只要聞糖紙片就行了,這是多么偉大的發現呀,我決不告訴別人。
但那支洋火槍深深地吸引著我,我把這個秘密告訴了二妞子。她皺著眉頭,很大人地聽完了,說,二傻,你等著拿槍吧。
我心里甭提多高興,我得先準備彈藥,從家里摸了一盒火柴,等著試槍。二妞子把槍給我的時候,我都要哭了。我流著鼻涕說,二妞姐姐,你真是漂亮啊。二妞子拿著糖紙,扭著頭,問,二傻,你說說我哪里漂亮些?
我掰開鐵條,抖抖索索把火柴頭上的火藥刮下來裝進鏈條做成的槍管里。扣動扳機,一道火花在我眼前一閃,空氣里彌漫著火藥的氣味兒。巨大的聲響驚起樹上停歇的知了,它們嚇得吱吱亂叫,撒下一溜兒尿液飛走了。
我摸著手里的洋火槍,哈哈大笑。說,二妞呀,你全身都漂亮啊。讀小學五年級的二妞子能夠漂亮到哪里去?我說她漂亮的時候真不要臉。
二妞子看我極不專心,哼了一聲,拿著糖紙走了。
我在槍把上系上紅布條,捆一根布帶子挎在肩上,威風凜凜地走過田野,走過磨房,走進村里。村子里很靜,我斜著眼瞟視了一番。該吃中午飯了。我走到石頭碾子處,那里堆著一群人捧著碗吃飯。我使勁咳嗽,他們看見我一步三搖在他們面前晃悠。說,二傻這個小崽子好威風。
比禿子還威風。
我轉過身厲聲問:誰說我是禿子?你媽才是禿子呢。
眾人大笑。二妞子的爹說,二傻,禿子有真槍,你拿個燒火棍能和他比?
我瞪著眼睛看他。劉禿子端著碗站起來說,還是二傻威風,我的槍早上繳了。他說完,用筷子敲著碗走了。我看著劉禿子的背影消失在村子里。有些得意地對二妞子的爹說,聽見了吧,禿子都說他的槍上繳了。
二妞子爹在斗地主劉麻子的時候丟過臭雞蛋。那個臭雞蛋打在劉麻子臉上,把劉麻子的氣焰滅了。劉麻子瞇縫著眼睛朝人群里瞟,看見二妞子爹被他媽媽揪住耳朵,啥念頭都沒了。劉麻子喊,日你先人,你家還欠半年租子呢。二妞子爹扯著嗓子喊,打倒惡霸劉麻子,打倒地主劉麻子!眾人也跟著喊,聲音似潮水般涌過來,讓劉禿子無比激動,他端槍的手直發抖。斗罷地主,二妞子爹一舉成名,連劉禿子都有些憤憤。二妞子爹很是驕傲,幾個村子的女人想嫁給他。一個先前劉禿子喜歡過的女人當晚就跑進二妞子爹被窩里脫得精光不肯出來。他當時就嚇哭了。女人對他說,劉禿子算個啥呀,他不就是開了一槍么。你不扔個雞蛋他敢開槍?你雞蛋都敢扔還怕個啥,來一起困。二妞子爹的媽媽在屋子外面說,兒啊,和妞兒一起困明天我給你煮雞蛋。二妞子爹想想有雞蛋可以吃,就和女人一起困了。到第三宿,他舍不得女人了。女人生了一個隔幾年再生一個。這個女人就成了二妞子的媽媽。劉禿子平時看見她就繞著走,看見二妞子爹也有些不自在。二妞子爹看劉禿子走了,嘿了一聲,對我說,二傻玩你的槍去。我說,二妞子呢,我要看著她。
喲,二傻這么小就曉得疼人了。
疼你媽媽。我說。大人笑。二妞子爹打個嗝說,二傻說得好,再說一個。我翻著白眼對他說,屁呀。二妞子爹伸手捋下鞋子要扔過來。我大叫著一溜煙跑開去。
大人們邊笑邊扒飯。吃罷飯,也敲著碗走了。我坐在樹蔭底下,擺弄那支槍。我知道禿子還會來這里。我得問問他那支槍到底繳到哪里去了。禿子在碾子這里吃飯,回家里喝酒。這里人多喝酒不方便。
午后的陽光刺眼,知了在枝頭唱著歌,緊一聲緩一聲,全沒生氣。我瞇著眼睛,開始打盹。劉禿子光著腳丫子吧嗒吧嗒地來了。他喝得滿臉通紅,晃著亮腦袋。很舒適地躺在碾子上,手里拿著根草節兒掏著牙齒。我走過去,坐在他身邊。他抬了抬屁股,很響亮地放了一個屁。
我問,禿子叔,你真的把槍上繳了?
他掃了我一眼,唔了一聲。那支槍交到哪里去了?我搖了搖他的肩膀。
二傻滾回你家去吧。他說。
我氣憤極了。禿子,你不看你的老婆,看別人老婆眼睛要長挑針的。我惡毒地說。
他跳起來給了我一腳,你個小東西,滾回你媽媽的狗窩里去。
我大笑著跑開。劉禿子先前是有老婆的。正如他先前有頭發一樣。給地主劉麻子做工的時候,他總是把眼睛往劉麻子女兒屋里瞟。有天晚上他跑到麻子女兒屋子外面往里覷。劉麻子出來尿尿,以為是小偷呢。讓人捆起來_看,是劉家小子。問他干啥。他支支吾吾半天沒說出來。劉麻子生氣了,讓人在他頭上涂了層麻藥,敷上大糞。癢得他一個勁兒地撞墻。等大糞掉了,他的頭發也沒了。這之后就再沒有長出來過。劉禿子恨劉麻子把他的頭發弄沒了。一心要報仇。解放后,他很積極地參加斗地主的活動。他要斗爭的主要是劉麻子。在斗爭中劉禿子迅速地成長,成了民兵連長。民兵連長槍斃了劉麻子。但斗爭是艱巨的。劉禿子主動要求斗爭劉麻子的老婆和女兒。劉麻子老婆跪在地上學烏龜,劉禿子騎在劉麻子女兒身上學犁地。這女兒受不了禿子的羞辱,一根繩子把自己結果了。劉麻子老婆捏個小泥人,拿在手里,天天躲在黑屋子里嘰嘰咕咕地罵。
劉禿子的斗爭取得了勝利。他天天背著槍在村子里晃悠。沒多久他娶了媳婦,沒多久他的媳婦掉水井里淹死了。人都說他媳婦是劉麻子的老婆咒罵死的。劉禿子很傷心。把地主婆子狠狠摁在地上揍了一頓。
我一生氣,就拿他老婆來氣他。真見效果。我看著劉禿子臉色陰沉地站在碾子上,心里說不出的暢快。我拿著洋火槍對著劉禿子的亮腦袋瞄準,嘴里發出古怪的叫聲。
二妞子唱著歌走過來。她的歌聲像田野里的鵪鶉叫。劉禿子眼睛里一亮。從褲兜里摸出幾顆花花綠綠的水果糖來,在兩只手里一倒一倒。二妞子不唱了,走到碾子邊。我看著劉禿子手里的糖,吞了吞口水。磨磨蹭蹭靠了過去。劉禿子把糖放在二妞子的手里。捏著她的手,說,不要給二傻那個小混蛋吃。
劉禿子的眼睛在二妞子的身上繞來纏去,黏糊糊地。我恨恨地說,二妞,別要他的糖,那是耗子舔過的。
劉禿子揚起巴掌。我嚇得脖子一縮。我看著二妞子把糖連紙塞在嘴里,跟著劉禿子進了磨房,心被人揪了一下。
3
炊煙里,太陽像個燒紅的鐵餅滑落下去。山崗上,半個月亮爬了上來。一群游蕩的豬貪婪地啃著青草,它們隨心所欲,堅硬的嘴把村子的寂靜啃得稀爛。我挎著我心愛的洋火槍,牽著老黃牛踏歌而行。不知名的蟲子和大個的蟋蟀在我的腳下驚惶逃竄。
我踩著軟軟的青草,繞過磨房,老黃牛粗笨的喘息,讓我心慌意亂,我的歌聲很亂。我惱怒地踢了老黃牛一腳。死牛呀,連這么好聽的歌也聽不進去!
那時候,我一唱歌就會得到大家的特別獎賞。和大伙兒爭拾糖紙片的時候,我急了就唱歌,立馬被糖紙片包圍,于是我收集了比別人多十倍的糖紙片。后來糖紙片不能換糖吃了,我傷心欲絕,滿腔義憤跑到小賣部唱起山歌。我喜歡唱歌,大人教的唱的我都能唱,但都不能唱完,主要是當時沒有一個作詞作曲的家伙為我量身打造一首短小而意豐的歌曲,我只好把能記住的歌詞串在一起唱,我媽常在人多的時候稱贊我說我兒唱得好歌。村上小賣部的老板許是慕我之名,先是極謙虛地聽,不一會兒便塞給我兩顆糖說,二傻,你到別處去唱吧。我說,我二傻到你這兒唱是瞧得起你,今兒我不唱了,明兒我再來給你唱。
現在,我的心亂了,連歌也無法唱好了。我看著腰間掛著的洋火槍,憂憤得想舉槍自殺。我抬頭看了看黑黝黝的遠天,一股子悲涼涌上心頭。該死的劉禿子一一他把二妞子的褲子脫了啊;還有那支該死的老槍一一它把我的魂兒勾走了呀。
我站在黑黢黢的樹的暗里。月光在地面上浮動,它們身上長著一層白細的絨毛。一團黯淡的陰影飄過來。我吃了一驚。定睛看時,是舒老太一一地主劉麻子的老婆。
舒老太的面目在月光里面白面白的,核桃般的臉上也浮動著一層細細的絨毛。我吁了一口氣。她站在我的面前,說,二傻,你回了?
廢話。我說,不回去睡路邊呀。她低了頭低低地說,我……我想看看你的槍。
我驚訝地看著她,把洋火槍按在腰間,說,洋火槍有什么好看的。
你看見劉禿子的槍了?她突兀地說。
我咦了一聲,老太太真不簡單,連這個事情也知道。她半邊臉浸在月光里,半邊臉隱在黑的陰影里。我打了一個寒顫。老太太捏個泥人就咒死了劉禿子的老婆,她要搞死我一個小屁孩子多么容易呀。你還欠我家三十斤麥子呢,什么時候還來?我大聲說。
老太太嘿嘿笑,說,快了,快了。你看見那支老槍了?就是打死我家老頭子的那支呀。
我的尿一滴一滴地流出來,貼著腿根滑下去,熱乎乎的。我摸著洋火槍的手抖了一下,說,我沒有看見過。劉禿子哪里有槍?我才有槍,比那支好呢!
她突地哭了,嚶嚶嗚嗚地。我捂住耳朵。她說,二傻,你那支是假槍。以前我家老頭子的槍才打得死人的。
騙人,你家有真槍,還被劉禿子打死了?我說。
她在臉上抹了一把,嘿嘿一笑說,你小孩子家家,曉得什么。
她駝著背,在月光下縮成一團。我咂咂嘴,想說點什么,卻又說不出來。她看了我一眼,伸出手來,成手槍狀朝著暗處扣動扳機,嘴里啪啪地響。我牽著牛繞過她。回頭看時,她張著雙臂,像一只灰黑色的蝙蝠,嘴里發出怪怪的聲音,消失在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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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禿子靜靜地撲倒在地面上。血從他的腦袋里爬出來,爬得到處是,把肥實的土地洇紅了。那支熟透了的老槍在草里發著幽幽的藍光。
我戰戰兢兢地走過去,用腳踢了踢劉禿子的身體,他一動不動。風穿過玉米葉子,吹在人的身上,毛咋咋的。
我把手里的洋火槍湊到嘴邊吹了吹,槍管里冒出誘人的火藥味兒。我聞著這味兒身上豎起的汗毛安靜地伏在了皮膚上。我站在劉禿子的尸體旁,感到百無聊賴。一槍就把他打死了?禿子的命真是賤啦。我望著綿延鋪展的玉米林子,心里有些悵然。
二傻二妞,我給你們報仇了。我喃喃地說。劉禿子的那支槍動人心魄。我把它從地上撈起來的時候,手開始發抖。我撫摸著槍身,聽到它快活地呻吟。真不要臉的槍呀。我猛然哭了出來,抱著它,跌跌撞撞地向玉米林外跑去。
我跑過墨綠的玉米林子,跑過深暗的草叢,齒狀的草葉輕松地割破我柔嫩的皮膚。我站在鋪滿水葫蘆的河邊。水葫蘆長得生氣勃勃。
遠天的風高漫地流,一只鳥清越的鳴叫讓天上的云驚惶地沉落在水葫蘆下面,變成一個水泡從水底里冒上來又“啵”地破滅了。我把老槍摸了摸,看準水葫蘆中間一個幽深的洞口扔了進去。
那支要命的老槍,那支不要臉的老槍,我得到了它,又失去了它。但我卻感到莫名的快樂。我被自己的快樂感動了,站在那里高聲地唱歌,聲音大得讓我都吃驚。
二妞子牽著牛走到我身邊我都沒有察覺。她憂愁地看著我,半晌才說,二傻,你干嚎什么呢,是不是生病了?說著她就伸手來摸我的額頭。
我握住她的手,顫抖地說,我報仇了,他再也不能打我耳光了,他再也不能給你吃糖了。
她盯著我,看來,你真的病了。她嘆著氣,神情憂郁。
我用你給我的洋火槍把劉禿子打死了!我大笑,把洋火槍遞給她看。我一槍就把他的腦袋打穿了,我說。
她張著嘴,眼睛瞪得溜圓。我笑得開始咳嗽,肩膀一抽一抽。二妞子愛憐地捶著我的背,說,二傻,來吧,讓我帶你到醫院去看看。她說的醫院是村上的衛生站。
二妞子關心我都過頭了。我懷疑她想從我這里想得到什么。聽那些壞小子們說,她最近開始收集杏子核。我被她扭著帶到村衛生站。我本來可以掙開她的,但我沒有,她身上有一股子杏子的香味,很好聞。一聞到她身上的味兒我就發軟,不想掙開她的手了。她媽媽的倒刺長在她的胸前一鼓一鼓的,刺得我身上怪癢,我的腿開始發軟。她提著我的脖子,像擒著一只雞。
二妞子一點也不尊重我。我是為了她和我才打死了劉禿子的呀。為了打死劉禿子我受了多少罪。劉禿子起得早,他拿著他的老槍在玉米地里逡巡,在玉米們面前擺著威風。我也得跟他一樣起早。我趴在玉米地里,露水順著玉米闊大的葉片滑進我的頸脖,涼颼颼的。蚊子在我的臉上開著鉆頭,我得忍著,一聲不吭。劉禿子終于在我埋伏的地方停了下來。他把老槍舉起來,嘴里咻咻地響。我猛地跳起來,高喊一聲,二妞二傻,我給你們報仇了。
我把槍口對準劉禿子的亮腦門。他嚇了一跳,看清楚是我,哈哈大笑。我冷冷地盯著他,冷靜地扣動了扳機。巨大的聲響在玉米地里回蕩。一股藍色的青煙從槍管里竄出來。
劉禿子死了。死得一點也不好看。我被二妞子提著的時候,很感慨地說。二妞子用另一只手對著我的屁股拍了一巴掌。
我坐在村衛生站的長椅子上面。看她跑來跑去,感到新鮮。衛生院里飄蕩著濃濃的藥水味兒,我連打了幾個噴嚏。二妞子跑進一間屋子,許久不見出來。我看著四面刷了石灰的白墻,那些白墻晃來晃去。像劉禿子腦袋上的白。
那白開始刺人的眼睛,慢慢就黯淡下來。上面生長著長長短短的腿和胳膊。我驚惶地抬起頭來,猛然間就看見了劉禿子。
他給了我一巴掌,罵,該死的二傻,你又犯病了。
我摸摸臉,不疼。我說,禿子,麻煩你再給我一巴掌吧。劉禿子搖了搖頭,說,看來病得不輕。他一搖頭,臉上的肉就開始往下掉。我看見他頭顱上兩個深黑的圓洞里躍擲翻動的蛆蟲爬出來。他伸出舌頭一卷,把那些滾落下來的蟲子卷進嘴里,嚼得蟲子吱吱叫。我大叫一聲,推開他,踉踉蹌蹌跑進陽光里。
陽光在衛生站的地面上跳來跳去。幾個人站在院子中間,他們驚訝地看著我。二妞子拿著一張紙片跑出來。對其中一個人說,二傻只是感冒了。
我看了看那個人,是我爸爸。他憂心忡忡,一張臉像苦瓜似的拉著。
你家二傻把我的鋤頭拿跑了。劉禿子甩了一支煙給我爸爸,說。
我爸爸吭吭哧哧地點了煙,一把抓住我的胳膊,給了我一個爆栗。短命的死小子,他苦著臉罵。我揉揉頭上凸起的疼痛,掙開他的手,朝著河邊跑去。
那支老槍吐出一串串的氣泡,悠悠地向水底里沉下去,沉下去,落進幽深的暗里。它在幽深里嘆息,它的每一聲嘆息牽扯著我的心。我跑向河邊,把陽光踩在腳下。青綠的草叢向我身后倒過去。二妞子的呼喊被我遠遠地拋在空曠的原野里。
我站在河邊,水葫蘆舉著肥碩的葉片把那個幽深的洞口隱沒了。我怔了好一會兒,心里空空落落的。我聽見風滑過去的聲音。
我順著風的身影看過去,舒老太搖搖擺擺地走在河的對岸,她手里拿著那支黃黃的老槍。我尖聲大叫,她站定在一棵綠得發亮的歪脖子柳樹下,鄭重地舉起槍,瞄準我的腦袋。人們的腳步聲像鼓槌一樣敲著我的耳膜。我對著她笑了一聲,笑聲很干,很澀,沒有水分。
舒老太站成一棵樹,身上閃著樹的綠光。她認真地扣動了扳機。沉悶的聲響像水波一樣蕩開去,緩緩地變成沙沙的聲音。我驚異地看著她把槍拄在地上,向后一轉身,扛著槍邁著方步走進玉米林子。
有人呀了一聲,是二妞子的聲音,她胸口上的倒刺慢慢爬進眼睛里,刺得人生疼。她那個愛扔東西的爹嘴上掛著一絲雞蛋清,亮亮閃閃。他咧了咧嘴開始朝地上扔口水。我回過頭,看見劉禿子張著嘴,慢慢地跪倒在地上,他的胸口一片胭脂色的紅沁出來。大人們站在他的身邊,目光呆滯。他們手里的紙煙還在燃燒,冒著藍色的青煙,極像洋火槍的槍管里飄出的藍煙,絲絲縷縷,美麗而妖艷。哦,要命的槍啊。我的淚水順著臉頰滾落下來。
責任編輯:蒲 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