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平是雁鳴莊的外來戶,身材魁梧,孔武有力,性格開朗,愛說愛笑,頗有人緣,尤其解放以前當過兵打過仗,出于對他的尊敬,后生們都管他叫牛叔。
早年,老少爺們在隊里集體勞作,牛叔被推舉為生產隊長。春天刨地時,全隊勞力擺開一字長蛇陣,誰也不準說話,惟見镢頭起落破土有聲。刨了好長時間,人們都感到累乏,不免有些懈怠,就拄著镢柄偷懶。牛叔早有覺察,仰臉瞅瞅日頭,深知該歇憩歇憩了,就說咱們吃擔煙吧。大家聞聲打住,就勢歪坐在地堰上拉呱,有一些索性躺在地里曬日頭。日頭暖烘烘地照射著,瞇縫著眼,可見紫蒙蒙的陽氣正從地表升騰,有兩只云雀在附近啼囀,山里好靜。
有人問牛叔,最近沒去打山嗎?
牛叔說,打山有癮,一時不摸槍手癢癢。這兩天太忙,騰不出身子。
牛叔酷愛打山,得便就扛著桿老獵槍漫山逛蕩,槍法挺準。他不但愛打山,而且愛講帶有野味的狩獵故事。
有人插話,現時山上兔子多,昨天我在西山上看見一只。
牛叔說,前些日子,我在那兒一槍撂倒兩只。
嗬,一槍打倆!在場的人甚覺驚訝,都想聽牛叔講述這次狩獵。
牛叔磕磕煙鍋,繪聲繪色地講了起來。那天中午,我拿著老槍到西山逛蕩,來到一個小山溝,四下一瞅,覺得這兒該有點景景,往前走了幾步,果然見不遠處有一叢枯草,那旁邊正臥著一只野兔,這家伙個頭較大,不用說是個老山貨。乖乖,它居然麻痹大意,壓根兒沒料到我會向它摸來。當下,我順槍瞄準摟機響槍,將它打了個“窩老”(原地斃命)。我上前一看,心中一陣驚喜。你們猜怎么樣?竟然一槍撂倒倆,原來它們正在交配呢!
哎喲,這真神啦!聽者皆夸贊不已。
支云起與牛叔素有交情,說話從不掂量,這陣子聽牛叔說的如此玄乎,便面露出譏笑,對眾人說,他呀,不但姓牛,而且喜歡吹牛,當初真不該叫牛平。
任家興與牛叔是同齡人,又是近鄰,也愛說笑,便明知故問,該叫什么?
支云起一甩包袱,該叫牛逼!
在場的人都憋不住地笑。
牛叔也不生氣,笑著說,牛逼不是吹的,火車不是推的,咱就一槍撂倒倆,咱就有這個藝兒。
又有人請求道,牛叔,你把鴨子吞知了的奇聞講給我們聽聽。
牛叔有求必應,從荷包里搓揉出一鍋兒煙,劃火點燃,吧嗒吧嗒抽了起來,然后不緊不慢地說,這碼事到現在有些年數啦。那時末伏的一天,我在河邊看見一只蟬飛到一棵菖蒲上。小家伙特刁,停了一會兒,見這兒沒有危險,就扯著嗓子“富得婁富得婁”地叫喚。菖蒲旁邊恰好有一只鴨子,冷不防將蟬一口銜住吞了下去。蟬弄不明白,剛才還日頭晃晃的,怎么一下子就黑了天呢,急得直叫喚。鴨子好納悶,明明吞了下去,怎么還在叫喚,莫非到了嘴邊讓他溜了,身前身后找了個遍,就是沒找到。
眾人皆開懷大笑。
有人說,這純粹是在說笑話,蟬到了鴨子肚子里哪能再叫喚。
牛叔固執己見,你們少見多怪。我還見過螳螂在交配時,母的把公的腦袋吃了,公的仍舊干得正歡呢。
支云起又貶嘲起牛叔來,都說虱子要貼鋪襯,蟬在鴨子肚里叫,實在是不靠譜。再說公螳螂頭都沒了,還怎么交配,這不是在胡吹么。
牛叔說,反正是我親眼所見,信不信由你。
大家說笑了一會,繼續干活。
數日后,有人問牛叔,你打山打了幾十年,獵獲過稀奇野物么?
牛叔說當然獵獲過。前些年,我曾在北山后面打過一條貉子,后來再沒看見,八成斷根了。
貉子?長得什么形狀?有人好奇地問。
任家興說,你們牛叔牛逼哄哄的,給山中的野物隨便起個名字,你們也會相信的。
牛叔一本正經地介紹,這可不是胡吹亂講的,那野物就叫貉子。它像個小巴狗,渾身呈棕灰色,兩耳短小,兩頰有長毛橫生,專門在山林中出沒,晝伏夜出,吃野兔刺猬什么的。它也叫山貍子,毛皮是很值錢的。
有人問牛叔,你時常到山中打獵,肯定見過不少蛇,其中也有長得怪異的吧?
山大了什么野物都有。不瞞你們說,我見過一條長著四條腿的蛇。今天支云起沒在場,要是在的話,非貶嘲我不可。我說的是真的,他一口咬定是假的,我有什么辦法。牛叔稍停又說,剛才咱們拉談起蛇來,這使我想起了在外地見過的一種豆角,這種豆角長得有一尺多長,形狀跟蛇極其相似,好像就叫蛇豆。
人提出質疑,哪有這么長的豆角,當時你準是看走眼了。
有人隨聲附和,就是嘛,蛇怎么會長腿呢?這豈不是畫蛇添足么?
牛叔說,打山的人眼睛再好使不過,輕易不會看走眼的。
任家興揶揄地說,你們牛叔說的不假,他相隔二里地能看出蠓蟲是公的還是母的。
牛叔反唇相譏,你這么說就是你看見了,那么你就是牛逼。
這一年秋后,下了一場雷雨,導致山洪暴發,瀕臨河邊的土地被沖壞了,當山洪消了之后,牛叔帶領大家疏通河道修復土地。歇憩時牛叔講了一段險遭雷擊的經歷。大伙兒都看見啦,這場雷雨是多年沒見過的,那雷真像戰場上的炮擊聲,這邊響罷那邊又響,怪嚇人的。我到山上查看災情,正走著,突然見過一個冬瓜樣的刺眼東西朝我撲來,我見勢不妙,飛身躍到一個水溝里,緊接著那個冬瓜樣的刺眼東西就在旁邊咔嚓一聲炸響了。我的天啦,原來是個能夠四處游蕩的霹靂,當時要不是我身手麻利,必定讓它劈死了。
支云起正好在場,就說,我活了大半輩子,從未見過雷像冬瓜似的攆著打人,什么怪事都讓你遇上了。
牛叔說是的,要是讓別人遇上了,那可就毀了。
有人問,你剛才說打雷像戰場上打炮一樣,當初你們解放咱們縣城,應該比打雷還要激烈吧?
牛叔說,是的,那炮彈一發接一發地響,機關槍咕咕咕地直叫,手榴彈一個勁地甩,在我軍強大攻勢下,鬼子只好棄城而逃。
支云起幽默地說,咱們縣城的鬼子是你們牛叔趕跑的。
牛叔糾正道,話不能這么說哦,應該說被我們團趕跑的,這自然有我的一份功勞。
本來牛叔說的沒錯,倒是支云起取笑牛叔,結果不出兩天,雁鳴莊的人都知道縣城的鬼子是被牛叔趕跑的。
那時大陸跟臺灣的關系相當緊張,甚至劍拔弩張一觸即發,村民討論起這個話題,不免有些憂心忡忡。牛叔卻見解獨到,大陸和臺灣好比兄弟倆鬧矛盾,暫時翻臉成了仇人,以后還會重歸于好的,不信走著瞧。
支云起說,你什么大話都敢說,我真佩服你。依我之見,咱雁鳴莊索性成立個牛逼協會,協會主席非你擔任不可。
在場的人也跟著起哄,都說這個主意好,牛叔絕對勝任。
牛叔也跟著鬧,當即發表就職演說,既然大家瞧得起我,我就不推辭了,反正我是一隊之長,多攬個虛職也累不著,往后一定帶領大伙好好干,好好地吹,把我們莊戶人家的日子吹得樂呵呵美滋滋的。
眾人笑得前仰后合。
人和莊稼一樣,一旦成熟了,就被死神收獲去了。前幾年,牛叔、支云起、任家興相繼作古,又一茬后生長起來了。現時社會發展得特別快,物質生活日益充實,尤其家家看上了彩電,節目美不勝收,人們的見識也隨之增多,對于當年牛叔說過的一些怪異現象,村民們深信不疑。譬如形如冬瓜的閃電,“走近科學”欄目講得很透徹,那是一種球形閃電,對人畜的危害性最大。再如四條腿的蛇,在“動物世界”里看得十分真切,不過那不叫蛇,是蜥蜴家庭中的一員,有的只有兩條后腿呢。尤其臺海局勢,牛叔的預言挺靈驗,關系大大緩和,前景甚為樂觀。
村民們在談起這些話題時,會情不自禁地想起牛叔,仿佛他就坐在身旁,一邊抽著老旱煙,一邊講述那些鮮為人知的事情。
責任編輯:曉 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