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一個外星人,用一種太空微粒做成的風,吹走塔克拉瑪干的沙塵,那么新疆民豐縣境內的尼雅古城,就如夢幻展現在你的眼前。我真想替你做一次彌天長夢——時空倒流回西漢時代,西域36國個個都如茁壯的小胡楊一般繁榮。尼雅河兩岸長著綠蓁蓁的蘆葦,星羅棋布的湖泊,如維吾爾少女頭上的珠冠,閃閃發光。美麗的西域羊在碧綠的草毯上靜靜地啃著青草,它們仿佛是和田玉捏成的雕塑。虛幻的云朵,展示著吉祥的翅膀,拍打著鷹的理想,將萬古藍天的神秘擊穿。那時候樓蘭城沒有湮滅,大雁捎著信使往來,36個王國互相溝通著忙碌的商務。馬匹、駱駝的蹤跡,刻寫著富麗的詩行。湖泊里生長的蘆葦,傳來野鴨子戲水的嘶叫。綠汁一樣的胡楊林和血液一樣的紅柳林,稠密如鋪天蓋地的影子,遮擋住從昆侖山融化下來的季節河。人們把河床里滲透的水引來灌溉,尼雅是面積為橢圓的一個夢中綠洲。它如一個發酵的大餅,居民和養殖的牛、羊、馬、驢、駱駝,成為大餅邊上的芝麻粒。溫柔的太陽,把這張大餅,烤得皮黃香脆。潛伏的沙子乖順如金,水是文明世界的種子,他浸潤著黃沙細細的風塵,用湖網羅著肥肥的魚。尼雅河邊閃現出美麗的礪石,尼雅的空氣里流淌著祥和之氣。核桃仁里凝積的陽光,葡萄藤上爬滿顫動的露珠,無花果的殼皮印刷了月亮的光輝。
不知是哪朝代的尼雅王,開始大興土木,修筑城堡。所有的林木被大肆砍伐,翠綠的胡楊林迅速在斧頭下消失,無邊無際的紅柳編成網格,壓蓋到屋頂。也許那時的張騫正往返于即將開辟的絲綢之路上,桑樹還沒有栽種。花朵和雨絲一齊枯萎,嫩葉和翠鳥共同凋謝,年久彌深的城堡面臨塌陷。干旱如魔鬼一樣掀翻天穹的蓋子,潛伏的沙子在風中舞蹈,突然在一個沒有預兆的黃昏,瘋狂的龍卷風沖天而起,有十股八股的勁風,全部凝聚在尼雅的上空。霎時昏天黑地,沙柱泄落在城堡里,一尺一尺的塵沙殘忍地將建筑掩埋。天空掉下來不知哪里卷飛的魚、雁、鵝的尸體。飛沙過后就是暴雨,尼雅四周的湖水,騰空而降,夯實了大片的沙漠之城池。有一只貓爬上最后一棵胡楊,但它和胡楊—起,被魚拌沙的“被子”霎時捂住。天堂塌陷了,尼雅消失了,尼雅河看不見半滴水,人和物在第二天全都不見蹤影。那些矗立在地上的古墓、房舍、佛像、貴族花園,都埋入滾滾黃沙中和人畜一起歸于寂靜。一輪血紅的太陽升起,沒有了溫度定格成天餅。
悠久的尼雅做了兩千多年的幽夢,埋沒了的光明和黑暗做過上萬次的訣別,最終要重見天日。噩夢醒來時,塔克拉瑪干的腹地井架林立,油田的開采今大地顫粟不已。今日民豐,用綠色的外衣重新包裹尼雅,不知道睡眠千年的尼雅會發出什么樣的聲音?和她同命運的樓蘭古城夢見一片汪洋嗎?
不死的尼雅想說夢寐以求的話。鷹的后代劃破天宇,垂直的飛翔之影,成為歷史巨大的驚嘆。
裸煤
那是一堆黑色的液體。時間沉淀出一望無際的凝固情緒。鄂爾多斯高原的腹地,長相思的地球之紋,擠平了空曠的地質構思,呈出大片大片裸露的煨煤。青山四顧,云鳥側耳,那些堆砌成新山體的泥土和石塊,在陽光的導爆中仔細傾聽。裸煤的心跳,從地層中遠遠傳來——那時候,火在積聚,柴在燃燒。
那時候,燙熱的巖漿翻滾如龍,爆熾的溶液浸漫四流,冷卻的恐龍蛋是否隱形?翔擊的始祖烏驚叫連天?玉石和黃金—起攪拌著地氣,白銀與鐵石混和著雨水,一道道藍色的弧電閃過,大地喘息不已;森林與泥沙共鳴,江河同山巖碰撞,天塌地陷的地殼運動歸于沉寂……那時候,發酵的時間從草尖上滾動的露珠里過濾。
那時候,位移的空間從看不見的風塵里悄悄撤離。
烏色的煤,就在襄挾中發育,日月天光神奇的籠罩,是否是大自然扭曲的臉相擠出的一絲笑。不知道清風明月的刻痕,給蒼茫歲月留下多少報銷的憑證。
億萬年的時光之輪,碾壓過北方的黃土、丘陵、草原、森林。
人們在絕望的窮困中,等來了開發。愚昧被愚昧開采,無知讓無知剝離。翻身側轉的鄂爾多斯荒原上,財源之門渴望般地打開。
深埋地下的煤,需要裸奔。侏羅紀時代地球的一滴殘淚,引惹起狂潮般的開發情趣,埋藏進去萬年陽光的煤層,招睞著火焰的溫度——它燒灼了青草、馬蹄、牛乳和羊毛,氈帳里飄揚的馬頭琴聲,如煙一樣逝去。星斗在大氣層里冒煙,陽光在季節風里燃燒。
森林的組合群體在遠古的夢囈里譜寫新語,云霞的集體舞蹈在久逝的天幕上動畫成雨——這個萬物生機充盈的世界上,我們為什么綁附不起一絲渴盼的目光?裸露的種子,若沒有土壤的埋藏,怎么會勃起綠色的風景?裸露的人體,若沒有衣衫和布匹的包裹,怎么會張揚人性美妙的倒影?草原上迷茫的枯草,在冬天的寒風中瑟瑟飛飄著,一個年輕的人,騎著胯下的桿子馬,正在練著它矯健的足力,那匹瘦骨敲出銅聲的馬,猶如從徐悲鴻的畫夾上跑脫。草原的裸骨是馬,夜空的裸肉是星。也許草原的暗傷來自月亮投射的陰影,霧和秋露在夜色中大肆潰逃;也許草原上明亮的熾熱,就是億萬年前埋藏的陽光,它們碾火為塵,覆壓在地下的時間太長,久而久之,木石交融,氣味相混,生成太陽石;也許史前的海洋一聲吶喊,植物世界就變作燎原的長閃,不該裸露的都紛紛脫去自己遮羞的衣衫。牧人的靈魂大約也有長大的聲音,只留下耳朵在裸聽。那些殘留在耳膜上的風聲,刮了幾億年卻也消失得蕩然無存。
風是一柄刀子,剝落了地球以外的空間風景。人們隱匿在內心深處的陰謀、欺詐、良知、溫情、信仰、目標,在開采裸煤的過程中都紛紛現形了。利潤的多少可以從工日、材料消耗里算出,利益的分配就成為你死我活的爭奪。人性自私的一隅,任何陽光恐怕都穿刺不透。要不然法律的文典就不會布滿世界,-法院的大門上就不會人頭如蟻地吶喊,法官這個職業就不可能顯得冠冕堂皇。公平與正義的鋼水,淹埋不了自私的河床。物欲橫流的世界啊,裸露著比煤還黑的心眼。
狼性對獵物的爭奪,嗜血如命。人性對利益的搶劫,赤裸如火。其實煤在地層中形成的過程,已經把火的裸體埋住了。草原上所有生命的奔馳,算來也是自然物的外像平靜。地火在運行,與天空的星光輝映。
今天,見了陽光的裸煤,又將自己的前身重溫入夢。
今天,裸煤還不知道發生在它身上的故事,又會引發多少新奇事。
煤以火的形式燃燒,草原會呻吟嗎?
火以煤的原形固定,草原會感到痛苦的支撐嗎?
雁陣排成“人”字形飛過,鳥瞰著風中的鳥煤粉塵沖天升起……
責任編輯:趙正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