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頂堡村
沒有人改變她的位置
沒有誰改變她的色澤:藍天,白云,紅花,青瓦
二十四個節氣,像二十四根小骨頭
在她的身體里輪番拔節,脹痛
時間把一個人放進了藥罐煎熬
卻不能醫治一個人的思鄉病
一個小山村,我離開他時
她偷偷地在我的衣兜里
塞了一捧烤熟的毛豆
如今歸來,長在家鄉的高崗上
我一一辨認:
這是沾滿泥巴的羊正沿鐵軌邊吃草
這是遠山驟然生煙,禾苗淹沒了農夫的背影
這是茫茫河灘,低矮草房,簇擁的新墳
胡麻腫脹得像懷孕的村姑,火紅的高粱穗
在燃燒,母親又蒼老許多,憔悴許多
她接過我的行李
像接過我疲憊而倦怠的身體
她花白的頭發啊,在光線中
耀眼的白
心痛的白
路過老房子
多年前,我去過那座老房子
破敗的門窗朝南,屋瓦殘缺
一條小路從院內伸出
彎來彎去消失于紅塵
我聽過那里的鳥鳴,像屋檐滴下的水珠子
呼吸過那里的空氣發霉的氣味
摻雜著繁花的清香,隔窗而望
屋子里厚厚的塵埃像光陰一樣堆積
說不清寬敞的院落為何這樣空了
院內野草長勢洶涌,野花與瓦礫,余暉
糾纏在一起,麻雀把此當集市
靠北的山墻,裂開了一寸多寬的口子
呵,像時光的淤血,有點痛
像是歲月的陳茶,有點苦
夜幕降臨,老房子蒙上一層陰影
而遠處的造紙廠燈火通明,像另一個世界
那一刻,蛐蛐的叫聲鉆天響
月亮緩慢升到屋頂
我聽見老房子在半夜忽然側了側身
小草
在家鄉,面對一條浩浩蕩蕩大河
我記住了岸邊小草的生長
搖曳,歡樂,默默無聞
我突然想藏到一棵小草的身體里
藏到小草清新的呼吸中
我相信一棵小草與人生血脈湘連
如果將我與一棵小草放在命運的天平兩邊
肯定稱不出誰輕誰重
在異鄉的坎坎坷坷中奔走了大半輩子
是小草的謙卑喚醒了我前進的腳步
這么說的時候
我已經來到了一棵小草的內心
看見灘涂在歌唱,羊群在奔跑,時光在回眸
大地一尺之遙
一粒草籽很快成為了一位偉大的母親
孕育了生機蓬勃
我就是一棵苦苦戀著家鄉的小草
我的根扎在家鄉的黑土地
暮色時分
老牛在舔自己的犢子
舔著舔著眼睛里就淌出了兩行淚
它還不能告訴小牛犢
作為一頭牛一生中的苦累酸甜
啄木鳥像小銀匠叮叮當當敲打
蒼翠的樹冠嘩啦一聲敞開了一扇窗
那個修表的人坐進了時間深處
額頭已被時光荒草淹沒
小漁船倒扣在河灘上
激越的浪花在召喚它,劈波斬浪的小船
又回到了當初下水的地方
仿佛沒有動過,仿佛只是時光在舢板上
流逝了多年
滿頭花白的奶奶真的老了,開始失憶
她一次次次地找錯了回家的方向
她氣喘吁吁地蹲在十字路口
等待著家人來找
她孤單委屈得像個孩子
眼眶里充滿了茫然的淚水
給爺爺上墳
在墳頭燒了兩捆燒紙
噼噼啪啪的火苗子和煙灰直往高處竄
向土地里的您磕了三個響頭
起來時發現墳頭野花的小天使也在哭
爺爺啊。真說不清
兩個世界隔著多少嘩嘩流淌的時光
此刻,我們之間簡單地隔著
一層黃土
來的路上我摔了一跤
泥濘的生活里我顧不了疼
風吹著小樹林的枝條啪啪直響
一片云偶爾急匆匆飄過,葉子被風卷起
爺爺,想你時我的靈魂也飄忽不定
爺爺啊
每一年清明節我來祭奠您的時候
都像一棵被記憶抽空的蘆葦站立很久
爺爺,我要好好活著,像您當年
活得平凡,卻有滋味
一盞燈籠
年關,一盞燈籠懸掛在老家的屋檐
很多年了
我的夢境是從故鄉的小胡同里跑遠的
一陣北風跟在身后,像餓急的瘋狗
而燙手的洋芋揣在褲兜里
深巷子里傳來了幾段東北民歌
走出很遠了,回頭
還是那盞燈籠,光芒像母親的胸脯一樣溫暖
大雪壓彎樹冠,又刷刷刷地
落向時間的渡口
很多年了,是一盞童年的燈籠
點燃了記憶的夜晚
一年又一年
我在那顫抖的燈光里幸福地走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