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不清楚那個夏天已經過去了多久,卻記得院里長久不歇的蟬聲。舊居民樓層層疊疊,離陽臺很近的街道有車輪碾過的嘈雜,植物瘋長,天氣熱得不成話。媽媽總是說等搬到新房子再買空調,住在這里的鄰居也常把換房子掛在嘴邊,然而房價持續攀升,誰也沒有真正地搬走。沅沅躺在帳子里。周圍殘留著蚊香和西瓜的氣味。薄薄一層睡裙覆著沅沅。窗子外誰家小孩子跌了一跤,哭聲驟起,隨之而來的還有大人的斥罵。沅沅坐起來,胳膊和臉頰上印著竹席細細的痕跡。
她突然想打一個電話。雙腳晃來晃去找拖鞋,拖鞋卻被貓撲到床底下去了。她赤腳走下去抓起電話機,撥出一串號碼。
“我想到你那里去?!焙孟袷沁@一秒才作出的決定,沅沅自己也嚇了一跳。那邊的許徹反而很平靜,沅沅大概可以想象他的表情:“想清楚的話就來吧。”
樓梯里有了腳步聲,媽媽端著瀝瀝滴水的蔬菜和鄰居講閑話。沅沅匆匆掛電話前留下一句:“我真的要過來,沒開玩笑。”
于是一個星期后,沅沅拉著提箱出現在北京站。北京比家里還要熱。紛沓的腳步疊著熱浪轟然洶涌。沅沅耳邊猶響著哐當哐當的聲音。身體仿佛也跟著顛簸。她和許徹擠過人群,費勁地相見了。許徹接過箱子,問她餓不餓。她搖搖頭。許徹給她一瓶礦泉水,陪她一起上了公交車。
如果不是那么熱,沅沅很想把腦袋枕在許徹胳膊上。許徹問:“怎么跟家里說的?”沅沅答:“我說在北京找了份新工作,有大學同學照應?!痹S徹又問:“報社的工作辭掉了?”沅沅咕咕笑起來,伸手抓住許徹的衣角,看起來像個小女孩:“辭掉啦。所以說我傾家蕩產跟你了。”
第一夜許徹安排沅沅在學校招待所。二十平米的房內有兩張單人床??照{壞了,熱水器放出來的是涼水。沅沅洗完澡,還是穿那件薄布睡裙,側頭擦濕發。夜靜下來,窗前一蓬郁郁的樹。沅沅有些想留許徹住下來,但許徹說還要回去趕論文。許徹只讓她送到房門口,她靠著門邊牽他手,輕輕搖一搖。他笑,早些休息。
那晚沅沅睡得熟。醒時又是熱烘烘的晴天。
秋天來時許徹開始寫博士生畢業論文。漫長的夏天突然過得非???。沅沅想,不過是在圖書館打了幾次盹,陪許徹去琉璃廠買了幾趟書,再就是攥著簡歷跑了幾場無疾而終的面試。
她住在許徹學校外不遠的公寓,房東是許徹大學同學的奶奶。
有時許徹來看她,總把她約下樓,兩人沿著開始落葉的細道散步,走累了就坐在樹下的長椅上。房東奶奶有時也笑,叫小許進來坐坐,沒事兒!
老太太問過好幾次,小許比你大幾歲吧?你也是這個大學畢業的?姑娘家學歷不要太高,你們這樣最合適。
沅沅笑著垂下頸子,心想,真是八卦得很呢。
父母電話打來好幾次,問她在新單位工作如何。她很認真地撒謊,父母沒有懷疑,叫她注意身體,別亂花錢。
到底是要心慌的,工作沒有著落,帶來的錢一天天少下去。許徹安慰,說等他博士畢業就留校,到時工資穩定。一切都會好起來。
她又努力找了好幾家單位,大部分開門見山就要求本地戶口,她有些切齒,卻也無法,一個人坐在秋風日緊的公交車站臺上發呆。
秋來第一場寒流,沅沅感冒了。許徹聽她鼻音滯澀,命她去醫院。她執拗道,多捂點被子就會好。
許徹堅持,你容易得病,拖著會加重。
她說,已經吃了藥。
許徹有些生氣,已經吃了藥不是還沒好嗎?所以得去醫院。
沅沅懂得許徹有時是剛愎的。他們在一起之初。她還想,他會不會像大哥哥那般疼愛寵溺?事實是他冷靜有理,更多時候比父親還嚴厲。
沅沅得了許徹的一張戲票去看日場的折子戲。下午觀眾寥寥,臺上十四歲的小姑娘活活潑潑唱《思凡》。鄰座有人喝罐裝杏仁露,沅沅一看,兩人逢了面,都抑不住驚喜:“你怎么在這兒?”
是陸青,做同學時也算氣味相投,畢業后斷了聯系,再見面倒一下親近許多。兩人湊近了低聲說話,散戲后又一同吃飯。陸青在出版社工作,沅沅想到自己,委實赧然。陸青卻抱著她的肩一勁兒羨慕:“許徹是極好的!你真是有膽有識?!?/p>
沅沅問:“你現在呢?還跟黃佑在一起?”
“什么時候的事!黃佑沒留在北京,去了南邊,估計快結婚了吧?!标懬噢D開話題,“你要是愿意,我們一起做書吧。”
沅沅正醞釀著向她打聽出版社工作的事宜,聽她主動說,不由驚喜:“需要什么正式手續嗎?”
陸青笑:“進單位的話大概費些周折,但你要是不在乎這些,先積累經驗,做出一本給一本的報酬,比正式工還自由?!?/p>
沅沅心中大暢,恨不得要抱著陸青喊姐姐。她在住處樓下的燒烤攤吃五毛一串的麻辣燙,心想等有了收入一定去吃烤鴨。
此后的很多個下午都跟陸青泡在一起。每天要做的無非定主題、聯系作者、修改稿件,上報審批是陸青的事。她們喝大杯可樂,十塊錢一壺可以續水的菊花茶。陸青愛聽沅沅講許徹的事,講來講去也沒有幾樁。沅沅早就注意到陸青脖子上有枚白金鏈子掛著的戒指。陸青終于笑著承認現在有個男朋友。
“本地人?”
“是啊,渾身爛嘴不爛?!标懬嗫鞓返芈裨?。
她們決定帶著各自的男友一起吃頓飯。許徹雖然去了,卻告訴沅沅,你們女孩子交往,并不一定非要讓各自的男朋友也認識。
沅沅不明白:“我們是朋友,如果你們也能是朋友,那多完美?!?/p>
許徹搖頭:“如果以后他們的感情不穩定,大家會很尷尬。況且朋友之間,終究應該保持距離。”
沅沅臉一拉:“你是怕我們不穩定,以后會尷尬吧!”
許徹把她攬在懷里,嘆息說:“你還是個孩子啊?!?/p>
沅沅很快忘記了這點小波折,她很久沒吃這么豐盛的火鍋,那么辣,薄羊肉人口綿爛,滿頤肥香。她覺得非常幸福。
夜里已經很冷了,他們搭公交回去。滿車緊挨的人沖散了他們,他們隔著人影,找到對方的眼睛。然后許徹緩緩擠過人群,拉緊她的手。沅沅的頭抵著許徹的胸膛。有委屈,沖撞,茫然,喜悅。許徹完全感知,更用力地抱住她。
買書是許徹每月花銷最大的一塊,那段時間他們的確是困窘的。沅沅在父母電話里報平安。那么惴惴,好像過了今天就不知道明天在哪里。但不能跟任何人說,許徹也不行。她有謹慎的自尊,她不敢承認夏天時邁出的一步太過沖動。缺乏思考。
跟著陸青,沅沅的生活有了新的規律。熬夜趕稿,改稿,有時天微微亮才記得睡覺。迷迷糊糊醒來又是近午,收拾干凈便出門奔赴陸青約定的地點。
偌大的北京,沿街都是琳瑯店鋪,難免有叫沅沅動心的。譬如那一季流行圍巾,地鐵站、馬路、商場往來的年輕女孩兒都把美好的下巴嵌在圍巾里。沅沅喜歡一條珠灰色暗花圍巾,她忍不住推開小店的門,靜靜取下那條圍巾試一試。店里的女孩子說,這款圍巾非常適合你!沅沅也這么認為。然而她必須冷淡無心地放回去,緩緩踱出小店。
后來她終于在批發市場買下同樣一條珠灰色暗花圍巾,要價不足一份鱈魚堡。她小心地拿圍巾裹住脖子,只在領口露出珠灰的一小截。滿足之余又暗悔浪費,無非是條圍巾。這條羞赧的圍巾被她緊緊藏在衣服里面,好幾天后許徹才發現,微笑問:“會不會暖和些?”她默默點頭。許徹拉起她:“去給你買件厚衣服吧?!?/p>
她突然掙扎,堅決拒絕,許徹說,你又不是不知道北京的冬天有多冷。
她轉過身朝一個方向大步走。許徹拽回她:“你要去哪里?”她不說話,用力呼吸,眼睛看別處。許徹說:“你帶來的衣服都不夠厚,買完我要去趟圖書館。”
“不買?!彼Ьo因為干燥而微裂的嘴唇。許徹搖頭:“你幾時這么固執?”她飛跑離開,沖進住處,幸好房東奶奶不在,她貼著房門張大嘴巴流下眼淚。許徹短信來:“那我先去圖書館了?!彼帕诵?,也生出怨。她怎么不愿買新衣?不過是知道錢袋緊張,唯恐添了他的麻煩。而這個人總是冷靜持重,是性情好,還是太愛惜羽毛?她停住哭,拿熱帕子擦臉。
沅沅倒在小床上,臉貼著枕頭。沒有睡意也不想起來做事。許徹一直沒有短信,也不來電話。手機響過一次,她急急抓起來,卻是陸青。意興寥寥聽陸青在那頭講述男友的不爭氣。準備分手云云。她連忙安慰。陸青幽幽說,你方便出來嗎?我們一起坐坐。
在快餐店,陸青說,男朋友這個東西,沒有不好,有也麻煩。
沅沅不搭腔。陸青低頭喝茶。他一點也沒有跟我結婚的意思,我必須給他壓力??墒怯植荒茏鲞^了火,真是把他嚇跑了。
兩人告別后沅沅并不著急回去。她走在街上,看到許多張奔忙的面孔。漂亮的女生挽著少年的手,回家的主婦提著豐盛的蔬菜。
直到她突然想起看手機,才發現許徹有許多個電話,她心一舒,接了電話。
“在哪里?”許徹大怒,“快回來!”她歡欣鼓舞地挨罵,迅速爬上公交回去。
見到許徹時他還沉著臉,沅沅搖搖他的胳膊:“不生氣了?”
許徹哼了一聲,昂頭作勢不理。
沅沅有些心虛,偷眼看他,又做了個鬼臉。許徹突然忍不住笑出聲,冷不丁彈了一下她的腦袋,提出一袋東西給她,打開看是件很厚的長身棉衣。她一愣,許徹靜靜說,試試大小,合適的話我回去了。以后一定及時接電話。我為了找你晚上都沒去圖書館。
她快樂地聽他訓斥。
她用薄薄的工資去潘家園給許徹買一直想要的《古文學譜系疏證》。她蹲在書攤前講價,攤主瞇著眼不答應。她狠心轉身,希望攤主叫回她,但攤主不急不躁,還是她乖乖回去,依價買下。
雖然被許徹責備亂花錢,但她還是高興的。街燈亮起來,她張開雙臂奔跑,被許徹從身后抱住。就這樣抱著,便很好。
陸青近來情緒不好,反復跟沅沅說,對男人不要主動理會,不要動不動給他打電話,打了電話也不要問他在哪里,要無視他的存在,要堅決地無動于衷。她的宣言暴露了她的猶疑脆弱,沅沅很嚴肅:“這么不快樂就不要跟他在一起了?!?/p>
陸青點頭:“嗯!要讓他嘗嘗我的冷酷!驕傲!刀槍不入!”
還沒等沅沅表示支持,陸青便頹然攤手:“可是我這么做了一點也感覺不到勝利的喜悅啊。”
沅沅也沒辦法了。
許徹買了水果來看沅沅。沅沅留他坐一坐,他行色匆匆說要回去,導師還在等他。沅沅胳膊環著他脖子,很尷尬,也很委屈。她松開他。他竟大步走了。她狠狠告訴自己要吸取教訓,不能表現出對他的眷戀和癡纏,陸青說得對,要冷酷,驕傲。于是她關掉手機,調整情緒看書改稿,并想象許徹打不通她電話時的著急和后悔。
到了晚上,她還是忍不住開機,很失望的是并沒有預料中的未接來電顯示,甚至連一條短信也沒有。她開始心虛,寬慰自己要識時務知忍讓,主動給許徹打電話。那邊卻掛斷了。她還沒來得及生氣,許徹又打了過來,他小聲說:“在圖書館。什么事?”
他果然是在忙。沅沅有些責備自己不懂事。囁嚅問:“吃飯沒有?”
他匆匆說:“還沒有,你按時吃。還有別的事么?”沅沅悵悵說,沒有了。
他就要掛電話,沅沅尖叫起來:“等一等!”
他嚇一跳:“怎么了?”
沅沅莫名其妙哭了,哭聲越來越大,許徹慌起來:“身體不舒服?被人欺負了?被爸爸媽媽罵了?”
沅沅抽抽搭搭說:“對,不舒服,非常不舒服,渾身疼,疼死了!”
半個小時后許徹急吼吼跑進門:“哪里疼?”
沅沅反而愣住,垂下頭,拉住許徹的手說:“我……我是覺得,你,你不大在意我了?!?/p>
許徹哭笑不得:“哪有的事?你可真嚇死我了。這么大的人,說哭還真哭?!?/p>
沅沅認錯:“我,我用了苦肉計,誰知還很靈……你別怒,快些回去吧?!?/p>
許徹挨著她坐在小床邊,拍她手掌說:“近來我的確是忙,并非不理你。當然我有時脾氣急躁了些,可也都為了你好,以后有什么事就直說。明白?”沅沅破涕。
陸青突然辭職,要去南方。
“在北京實在很累?!标懬酂o奈,“而且他也很叫我失望?!?/p>
沅沅問:“還是去出版社?”
陸青點頭:“你別擔心,我們還是可以合作做書?,F在自由職業者是很多的。”她抱著沅沅:“別怪我。把你丟下來。”她們約在一起喝酒,話不多,冬天真正來了,穿好幾層衣服還是感覺到風。陸青遞給沅沅一管薄荷唇膏,告訴她嘴唇已經皴了。沅沅咬一咬,輕聲說:“其實我也有點想走?!?/p>
陸青驚喜:“是嗎?要不跟我一起去南方吧!房租倒是比北京便宜。錢也能掙得多一些?!?/p>
沅沅把含在口里的酒咽下去:“其實我當初沒有辭職,是辦了停薪留職——我沒有告訴他。”
陸青表揚:“這是對的。男人再好,也要給自己留后路?!?/p>
沅沅笑:“可是既然走出來,又不想回去了??傆X得沒辦法跟別人交代?!?/p>
她看著陸青的眼睛,一雙和自己相似的,溫柔游離的眼睛。她們的友誼似乎近了一層,沅沅心懷感激,感激她們一起消磨許多個晴朗短暫的下午。然而她們又各自獨立,閉鎖著小世界,那是她們情分的距離。譬如對陸青的感情問題,沅沅不可以不關心,也不可以太關心。她思量著要不要和陸青一起走,當然還是果斷地否決了。陸青到另一座城市會有新的世界,與她無關。
陸青離開后沅沅繼續找工作,最后許徹輾轉幫她聯系上一個圖書公司,這才有了著落。
許徹很平靜地告訴她,未來的一年他要去日本進修,她如果不愿意一個人在北京,可以考慮回家鄉?;蛘?,重新找個男朋友。
沅沅驚異的不是許徹要去日本讀書,而是他居然會勸她重新找個男朋友。她半是無措半是痛心,沉默良久,發狠說:“好,我回去?!?/p>
許徹卻當真以為這話是沅沅深思熟慮,他低低道:“我對你很不好?!彼膊唤忉尀槭裁赐蝗粵Q定去日本,也許他本來就要出去讀書,這件事情不必同沅沅討論。
沅沅感到難以言喻的悲傷。想起最初的夏天,她坐在中學對面的小店吃沙冰。亮晶晶的冰融化。血珠子樣的櫻桃。隔壁舊書店每天都有個青年來,她目不轉睛,看他額上汗水,看他清潔的手指溫和掠過浮塵覆滿的書籍,看他耐心還價,看他把書裝在自行車籃子里搖搖晃晃走遠,遠處的櫸樹那么綠。她著了迷,整個午休都溜出來,從舊書店的這排書架晃到那一排。他們認識了。她跟著他買書,去讀他喜歡的書,試圖接近他。之后聽說他和同年級女友分手,她又高興又緊張。彼時他讀研,她大二,在女友的慫恿下懷揣啤酒一路壯膽,像一只驚惶的鹿。扭扭捏捏約他下樓,繞來繞去和他討論夏目漱石的小說,正岡子規的俳句。他覺得奇怪,這個小姑娘怎么格外激動?她不停地說,緩解滿心的緊張,終于煞住話頭,清清嗓子問,許徹,你可不可以考慮我?又馬上解釋,我只是說說,你要不喜歡就當我沒說過,我們繼續說夏目漱石……她慌不擇言,沮喪又害羞地垂下頸子,成了怯生生的兔。他笑了,說,真突然,我還是要思考思考。她奪路而逃。半小時后接到他的電話,你在哪里?她說,燒烤攤。他說,你在那里別走,我就來。于是他們在一起了。
她仰慕他,敬愛他,跟隨他,聽從他,也掙脫他,短暫地兜轉,發現諸人過眼,獨獨還是個他。她幾乎不能理解其他人的戀愛,她的眼里只有許徹??炭嗟膬炐愕睦渚呢毟F的許徹。
她笑得空蕩蕩:“是我錯了?!?/p>
她想許徹一定會怪她,當初的私奔,沒有考慮周全。可是出乎她意料的,這一刻,許徹卻大力擁抱她。眼淚嗆得她胸前悶痛,她想,不能回去,就算一個人,也不能回去。不能回層層疊疊的舊居民樓,整日不歇的蟬聲,植物瘋長,鄰居的孩子在哭,鄰居的小姐姐嫁了人。
許徹松開她,微微笑:“系里剛作的決定。我想如果你也許愿意等我回來。”
她破涕:“我幾時不愿意了?我什么時候說了?”她齜牙咧嘴捶他,踹他:“是誰一上來就叫我回家鄉,叫我再找個男朋友?”
許徹笑了,卻還是很有理:“我這不是為你著想嗎。而且我有前提啊,我說你要是不愿意一個人待在北京——”
沅沅急怒,作勢要打要罵,卻發不出聲——已經被這個人細細吻住了。
許徹不在身邊的日子,沅沅朝五晚九地工作,掙的錢差不多交房租。每一季還是會掙扎著看店鋪里的新衣。
他們用skype電話聊天,彼此寫郵件。當然是沅沅要寫得多些。
這一天沅沅在聚會上碰見多年不遇的高中同學程帆。彼此驚喜,言談歡愉。聚會結束后談興未盡,他們又換了家僻靜的酒吧繼續聊天。沅沅突然意識到該回去了,程帆彬彬有禮,要送她回去,沅沅謹慎推卻,程帆也不堅持。目送沅沅登上公交車,隔著窗玻璃揮手。
程帆從意大利留學回來,已經有了自己的事業,并且單身。重要的是接下來程帆開始約見沅沅,一起吃餐飯,結伴買書,不疏遠也不親昵。沅沅被小小的桃花運滋潤著,也結交新的女伴。城市很大,所以寬容。
沅沅未嘗沒有一瞬的動心,想陸青說過“擇良木而棲”一類的話,程帆大抵也算得上良木?孤身一人漂在北京,會有意料之外的困頓。有程帆在,或許會好許多。
程帆邀請沅沅去自家做客。沅沅一怔,知道其中定有暗示。她花了很長時間思考,笑起來,自己真是幸福,居然可以有所選擇呢。
她最終笑嘻嘻拒絕了。一霎時有失落,不舍,茫然,轉念又滿心踏實,急匆匆上網給許徹去了一封郵件,漫無邊際寫了那么長。
她寫自己一心一意地攢錢。偶爾會請朋友到住處吃小火鍋,魚丸,土豆,蟹肉,武昌魚,扣肉,粉絲,熱騰騰,喝的是面愛面外賣的梅子酒。小碟子里盛了彩豆,蘸梅酒很清甜。
她寫有一天下班走在路上,突然耳畔異樣熟稔,迎面走來的幾個婦人,說的正是沅沅家鄉的方言。沅沅忍不住朝她們笑,她們也笑,沅沅不好意思地問:“你們是崇州人?”她們高興地點頭:“是啊,我們男人在這里打工?!便溷涔粗i子,十分溫柔。婦人們走遠,抬頭看天空,是深郁的墨藍。仔細看,天邊又顯出一小片夕輝,金黃的晚照與夜空相接,無比高遠寧靜。反而是熱鬧喧騰的霓虹燈影漸次淡去。月亮升起來。
她還寫自己拒絕了一個舊同學的追求。因為回去還要看書,許徹那么多書都堆在她屋子里呢。夜里十點許徹會準時上msn,即便沒什么話說,也要上線,看彼此的頭像亮著,好比這個人就在身邊一樣。她頓了頓,很得意地添加了一句:
他其實是一個很好的人!可我還是不要——誰讓我先有了你呢?
沅沅想,其實愛情和白天黑夜飲食起居差不多,原本也是一件單純的事。然后又想起那個夏天不假思索的私奔,不由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