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身同門,卻相煎太急。瑞星、微點兩家殺毒軟件廠商恩怨糾葛長達七年,風波過后,一切的起因已經成了一起沒人說得清楚的羅生門。
2月4日是個陰天,氣溫回暖幾日后再次落到零下7度,風吹亂了田亞葵的白發。從早晨8點到下午1點半,這個穿黃色夾克衫的中年人在北京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門口站了整整5個半小時。因為做過證人,他沒能獲準進入法庭。49歲的田亞葵頂著滿頭白發,等著庭審的消息。法庭里的被告席上,是原北京市公安局公共信息網絡安全監察處(以下簡稱“網監處”)處長于兵。
下午1點,微點公司120人來到一中院門口,要求旁聽。在此情形下,北京市一中院允許微點公司派兩人作為代表旁聽,一人為東方微點副總經理、總經理劉旭之弟劉清,另一人為劉旭的妻子。
“我頭上戴著‘犯罪嫌疑人’的帽子,一直很郁悶,檢方作出不起訴決定,我心中的一塊石頭終于落地了,我不會再做噩夢了。我聽說于兵案開庭,我想旁聽就是要看看案件結果,看看違法人的下場。”法庭外的田亞葵對記者說。
飛來橫禍
2005年8月30日深夜,已經入睡的田亞葵被從家中帶走,帶隊的是時任北京市公安局網監處案件隊副隊長的張鵬云。當時,張鵬云等人稱,田亞葵犯有破壞計算機系統罪。
此前,北京市公安局網監處已經扣留了田亞葵所有的電腦,田亞葵家中僅剩下一臺女兒使用的電腦,也被拿走。
一個多月前,2005年7月5日,北京市公安局網監處開始對田亞葵任職的北京東方微點信息技術有限公司(以下簡稱“東方微點”)進行‘反病毒公司資質調查’。從那天起,網監處對東方微點進行了一個多月的檢查,頻繁傳喚包括總經理劉旭在內的公司管理和研發人員。2005年7、8月間,網監處頻頻“檢查”東方微點,“一個星期有三四次”,并且多次傳喚公司員工,“有時甚至從下午3點一直傳喚到半夜”。員工們被問到最多的問題是他們是否曾將病毒上傳到網絡。田亞葵對這種“折騰”心生反感,但沒想到自己會被抓,也沒想到要跑。
直至2005年8月30日凌晨,網監處依照《刑法》第二百八十六條第三款的規定,將涉嫌所謂‘故意制作、傳播計算機病毒等破壞程序影響計算機系統正常運行造成嚴重后果’的公司副總經理田亞葵刑事拘留。
東方微點副總經理田亞葵被捕后,研發部負責病毒庫保管的崔素輝也遭到通緝。這個23歲的年輕人剛剛大學畢業,因為業務不熟才被分配做病毒庫保管工作,當自己的照片被放在電視和網絡上的通緝令里,崔素輝開始了有家不能回、有班不能上的生活,幾年不敢回河北老家過春節。2006年除夕夜,他躲在福州的一家小旅店里,嚎啕大哭。
在研發部技術人員三天兩頭被傳喚訊問的情況下,東方微點的員工們擔驚受怕,研發工作無法正常進行。為保存公司研發實力,總經理決定把研發部從北京悄悄轉移到福州。為了員工的人身安全,劉旭特意為研發部20多名員工買了終點站是廈門的火車票,但安排大家在離福州較遠的一個小站下車。2005年秋天的一個深夜,兩輛中巴車在月色中把東方微點研發部的員工們接到了福州,這一轉移就是兩年。
田亞葵被捕、崔素輝被通緝后,總經理劉旭像驚弓之鳥,多次路過家門而不敢回。連續幾天,劉旭每晚都要換幾個賓館,最多的時候一晚上換了5個地方躲藏,他不知道自己要躲到哪一天。一方面要保證自己和員工的安全,另一方面要讓公司繼續運行下去,這個曾被稱作“中國殺毒軟件第一人”、攻克無數技術難關的創業者,承受著前所未有的壓力。為了保證自己的通信安全,劉旭每天在自己的包里裝著9部手機,用9個手機號與研發負責人和公司高層等單線聯系。
作為殺毒軟件研發專家,劉旭在國內殺毒行業可謂赫赫有名。2005年1月,在辭去瑞星公司董事、總經理兼總工程師一職兩年后,劉旭成立了北京東方微點信息技術有限公司,并出任董事長兼總經理。
重新創業的劉旭研發了一套新的反病毒產品,他認為這套系統具有革命性意義:“以前的殺毒軟件都是防已有的病毒,對新病毒無能為力,但我的產品是主動防御型產品,能自動監控、分析和發現新病毒,是與現有殺毒軟件思路完全不同的反病毒產品。”
2005年夏天,就在這個讓劉旭為之得意的新軟件上市前夕,東方微點幾乎遭遇滅頂之災,成為“國內防病毒公司傳播病毒第一案”的主角,被指控為銷售殺毒軟件產品,先傳播病毒。這樣的指控,無論對哪家防病毒公司而言,都是“無法承受之重”,足以使一個公司名聲掃地、一蹶不振甚至破產倒閉。
2005年10月,關于此案的報道謀殺了許多媒體的版面,版本大致相同:
“2005年7月2日,北京市公安局網監處接到多家防病毒公司報案,稱1月以來,本來已經快要銷聲匿跡的“木馬”、“蠕蟲”病毒再度暴發,并呈上升趨勢,尤其在五、六月達到高峰。”
7月5日,網監處對東方微點進行檢查,發現該公司副總經理田亞葵的電腦里有4種病毒于2004年12月21日被激活,在沒有采取任何安全保護措施的情況下,就在與互聯網相連接的局域網上測試病毒。網上傳毒行為引起部分網絡癱瘓,造成該地區一證券公司和一管理顧問有限公司直接經濟損失達數十萬元。
8月30日,公安機關將涉嫌“故意制作、傳播計算機病毒等破壞程序影響計算機系統正常運行造成嚴重后果”的田亞葵刑事拘留。
值得注意的是,2005年秋季那些險些把東方微點置于死地的報道的信息來源都是網監處。
作為一家剛剛起步的公司,輿論的壓力讓東方微點幾乎夭折于周歲之內。
我國對病毒防治產品實施銷售許可證制度。按規定,申請銷售許可證,必須提供企業經營執照、產品研發備案證明、公安部指定機構的產品檢測報告三個要件,缺一不可。對東方微點最致命的打擊在2006年到來:在產品報批過程中,位于天津的國家計算機病毒防治產品檢測中心出示來自北京市公安局網監處的公函,稱東方微點涉案,封殺了其防病毒產品上市的權利。
暗算
田亞葵被捕、崔素輝遭通緝、劉旭東躲西藏、精心研發的產品不能上市的背后,是一場精心策劃的暗算。
2008年,隨著北京市成立由北京市紀委牽頭的專案組,網監處案件隊原副隊長張鵬云和網監處原副處長齊坤案被判刑,這場暗算的始末開始浮出水面。
2005年7月,時任北京市公安局公共信息網絡安全監察處處長的于兵接受了瑞星公司的“請托”,指令張鵬云、齊坤“鏟了”從事計算機病毒防范軟件業務的東方微點,“要把這個公司做成刑法第二百八十六條的罪”。
《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二百八十六條第一款規定:違反國家規定,對計算機信息系統功能進行刪除、修改、增加、干擾,造成計算機信息系統不能正常運行,后果嚴重的,處五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后果特別嚴重的,處五年以上有期徒刑。第三款規定:故意制作、傳播計算機病毒等破壞性程序,影響計算機系統正常運行,后果嚴重的,依照第一款的規定處罰。
為此,于兵部署了完整的證據鏈條,張鵬云和齊坤據此到北京思麥特管理顧問有限公司和北京健橋證券股份有限公司北京管理部,調查公司電腦感染病毒造成損失的情況。
這兩家公司雖然有計算機感染病毒,但并未造成損失,齊坤等人卻稱,制造病毒的公司很有錢,可以給這些公司賠償,并說“這段時間電腦因感染病毒癱瘓,有多少應該做成的生意沒有做成,可以根據這些來計算損失”。因此,“在沒有具體調查和論證的基礎上得出數字”,兩家公司分別出具了10萬元虛假損失的證據材料。即使這樣不合理,但因“說明的內容是公安局的人讓公司這么出具的”,兩家公司也只好這樣出具。
張鵬云還找到北京中潤華會計師事務所評估思麥特和健橋證券的損失,但這家會計師事務所并沒有司法評估資質,而且是涉案人瑞星公司原副總經理趙四章所推薦。瑞星公司的獨立董事鄒志文也是北京中潤華會計師事務所的合伙人。中潤華會計師事務所與另一事務所做了“瑞星公司病毒庫價值的評估”和“瑞星損失的評估”,以及思麥特公司和健橋公司“遭遇病毒造成損失”的評估。
為證實從思麥特和健橋證券兩家公司查到的木馬病毒是從田亞葵的筆記本電腦中傳出的,于兵又授意齊坤召集病毒專家舉行論證會。論證過程中,齊坤沒有給專家如實提供材料,專家論證后,齊坤按照于兵的授意,將專家意見由“基本可以確定”改為“可以確定”。
2005年8月30日,在無人報案的情況下,田亞葵被刑事拘留。當年9月,由于缺乏報案材料,于兵又指使張、齊二人到多家網絡安全公司做工作,讓這些公司提供虛假的病毒暴發報案材料。某網絡安全公司副總曾對媒體說,當時網監處的人給他打電話說要掌握一些情況,讓公司寫疫情報告,并特別提出對報告的要求,“報告里的IP地址是網監處的人提供的”。
紀檢機關后來查明,這個案子造假造得非常拙劣,漏洞百出:首先,田亞葵的電腦2005年4月1日才聯網,根本不可能傳毒;其次,經國家信息中心電子數據司法鑒定中心重新鑒定,在田亞葵的電腦里,僅發現指證的4種病毒中的3種,且從未被激活過,根本不具有傳播能力。
2008年,北京市紀檢機關查明,“東方微點傳播計算機病毒案”完全是一起調取假報案、假損失、假鑒定等證據材料制造的一起假案,是“純粹的栽贓陷害”。張鵬云和齊坤因犯徇私枉法罪,一審各被判處有期徒刑三年,緩刑三年。
宣判后,張鵬云說,從開始辦理田亞葵案件,他就覺得這是胡弄的一個案子,本身根本構不成刑事案件,都是于兵非要讓辦成刑事案件,逼著他們找證據。“每次開會于兵都說能干的干,不能干的下沉。這個案子如果不按他的思路辦就得下沉。”齊坤也對媒體說,當時一心為迎合于兵的意思,把這件事做了,“目的一是為了討于兵的歡心,二是將來對職務升遷有幫助。”齊坤還曾收受趙四章賄賂5萬元。
沉冤得洗
經多方努力,被羈押11個月后,田亞葵于2006年7月29日取保候審。為了還田亞葵和東方微點一個清白,劉旭、田亞葵等人一直行走在艱難的上訴、上訪之路上。2007年11月20日,在田亞葵取保候審12個月后,北京市海淀區檢察院對田亞葵作出了不起訴的決定。
而微點主動防御軟件在所謂“國內防病毒公司傳播病毒第一案”后,終于在2008年2月拿到了被阻擾近三年的銷售許可證,得以上市。
2008年7月17日,北京市紀委介入調查于兵受賄案。2008年9月18日,于兵在南非被捕。
北京市公安局內部曾為此案專門召開“市公安局領導干部紀律作風教育電視電話會議”,北京市公安局局長、市委常委馬振川指出,這是于兵收受瑞星賄賂,指使張、齊二人調取假報案、假損失、假證據材料制造的一起假案,并要求全局干部要引以為戒。
2008年10月18日,東方微點公司來說,收到一封來自北京奧運會開閉幕式運營中心的感謝信。信中說,北京奧運會開閉幕式運營中心自使用能有效防范新病毒和未知病毒的微點主動防御軟件以來,中心網絡信息系統成功阻止了黑客和各種病毒對運營中心數百臺電腦的攻擊和入侵,從未發生過開閉幕式有關方案等各種信息泄密事件。“微點主動防御軟件作為北京奧運會開閉幕式運營中心唯一使用的反病毒軟件,為保障開閉幕式運營中心網絡信息系統的安全高效運行和奧運會、殘奧會開閉幕式各項工作的順利進行,作出了突出貢獻”。
讀著感謝信,捧著北京奧組委頒發的“突出貢獻”紀念證書,劉旭百感交集:“這榮譽來的太心酸,這自豪來的太不容易。”
2010年2月4日,于兵案終于開審,經歷了艱難和黑暗的劉旭、田亞葵和東方微點,等待著一個結局。而他們和瑞星的淵源,漸漸被揭開。
兄弟鬩于墻
生于1963年的瑞星董事長王莘僅有高中學歷,1985年,時年22歲的王莘從中科院計算所進入聯想工程部。3年后,王莘辭去聯想的工作,在中關村倒賣軟件發家,后通過在中科院工作的母親與比自己大3歲的劉旭相識。當時,劉旭是中國科學院數學所計算機科學研究室的高級工程師、計算機科學家。
1989年底,王莘邀劉旭出山創業。劉旭拒絕了,他說自己40歲以前只做實驗系統,不想搞商品化的軟件。
王莘沒有死心,1990年,受深圳華星防病毒卡一年銷售兩萬套的刺激,王莘拿著新加坡的一個殺毒軟件TNT再次找到了劉旭,希望他能參照TNT,開發一張反病毒卡。當時,劉旭只看了一眼就說自己要做肯定要比它做得好,但沒時間去做,再次婉轉的拒絕了劉旭的邀約。
1993年,王莘和當時在某企業擔任要職的田亞葵再次共同出面邀請劉旭下海。“三顧茅廬”后,劉旭終于點頭。三人創辦了北京瑞星電腦科技開發公司,王莘出資金,劉旭出技術,田亞葵跑市場。
十年創業,瑞星終于成為國內殺毒軟件的領頭羊。2002年,劉旭主政的最后一年,瑞星營收過億元,利潤高達6000萬~8000萬。
2003年初,一場激烈的爭執后,劉旭從瑞星辭職,并帶走了時任瑞星副總裁兼海外銷售部總經理的田亞葵等多名干將。
關于劉旭與王莘的分道揚鑣,坊間流傳的版本是:身體原因使王莘兩年未負責瑞星業務,只得由劉旭打理公司。而“王莘那個廢物”一度被劉旭掛在嘴邊,后來甚至向王莘提出要分得50%以上股份的要求,激怒了王莘,導致后來被瑞星“掃地出門”。
2010年2月,劉旭首次披露與王莘之間的恩怨。與王莘合作12年,分歧和磕磕碰碰在所難免,但分手的直接原因是一次激烈的爭吵。2003年2月12日,春節后上班的第一天,劉旭發現王莘叫停了兩個項目:硬件防火墻項目和大客戶部的建設。劉旭說他當時很憤怒:“我作為總裁,當時人都挖過來了,工位也安排好了,現在卻在我不知道的情況下叫停。”劉旭當即向董事會遞交辭職報告。兩天后,即2月14日,董事正式批準劉旭離開瑞星。
“與王莘合作12年,分手的那天是情人節。”劉旭在記者面前狠狠的抽著煙。
而瑞星公司曾在聲明中公布的版本是:2003年3月,時任瑞星公司總經理的劉旭因沒有完成對公司董事會的承諾,造成公司連續4個月虧損,已安排好的香港上市被迫取消,因此劉旭與公司董事會產生嚴重沖突,被迫辭職。隨后不久,劉旭又從瑞星拉走包括田亞葵、馬斌、熊曉文在內的多名高管,在違反競業禁止和保密條款的情況下,不顧股東道德,設立東方微點公司,并竊取瑞星公司交換病毒庫密鑰,從事與其股東身份不相符的業務,嚴重傷害了瑞星公司及其他股東的權益。
時隔七年,這場風波成了一起沒人說得清楚的羅生門。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副總經理被羈押,研發部門員工被多次詢問調查,病毒庫保管員被通緝,整個研發部門被搬離北京,總經理東躲西藏,產品推遲上市將近三年……東方微點在這場爭斗中是徹底的受害者。
另一方面,由于涉案,瑞星也被推倒了風口浪尖。2010年2月1日,怕見光、患有抑郁癥的王莘回到公司上班,以應對危局。而在此之前,包括副總裁毛一丁在內的一些瑞星骨干早已離他而去。有媒體報道說,2月4日晚,記者給身在澳大利亞的毛一丁打電話。遠隔重洋,毛一丁眼已冷、心已涼,對于瑞星的風風雨雨不愿再說什么。
在被羈押的11個月里,田亞葵覺得最重要的事是鍛煉身體,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其次是寫詩,靠寫詩打發難熬的日子:
“棉襖貼心遙不及,咫尺天涯結發妻。一片丹心向誰述?深牢大獄鎖心跡。”還有一段:“窗外禮花放,屋內歌飛揚。笑容寫臉上,坐牢又怎樣。男兒當自強,佳節不想娘。待得百花香,再難也無妨。”
從這些文字中,也許可以看出這位副總的豁達心境,但臘月的北京寒風里的白發恐怕再難變回青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