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生三題

1、蘆葦

沒有哪一種植物比蘆葦更能演繹大地的蒼茫氣派。

蘆葦連接遠天，浩浩蕩蕩生長在河谷濕地和沼澤中。風吹過，它們一起高揚白茫茫的蘆花，白茫茫啊，仿佛無言的噓嘆，從大地胸膛緩緩吐出。可是走到近處，就會懷疑自己的眼睛，那真是蘆葦的演繹嗎?蘆葦如此纖細，是怎樣表達比自身厚重的題材呢?我覺得每個敏感的內心都是一座火山，情感一旦進發，就會表現出驚人的力量，不可阻擋。可是我不想說關于內心的事。這太累人。蘆葦獨自佇立水邊，就像從舞臺上走下來，雖然不再演繹大地的氣質，卻輕易顯示出與其他水生植物的區別——仿佛在月光中誕生，周身散發清冷與孤寂的光芒。那綽約的仿佛站立于舞臺中央的姿態，使人一下子就看出它懷揣的和文藝有關的夢想。其實蘆葦的文藝夢想早在《詩經》里就已實現：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蒹葭，指的就是蘆葦。它與佳人一起，營造了一個古典氛圍濃郁的意境，成為中國文學史最為浪漫的歌吟——多虧水邊那無邊無際的蘆葦啊，人類表達悵惘而纏綿的愛情，才會顯得如此美好動人。

可是我覺得站在佳人旁邊的肯定是南方蘆葦。南方蘆葦大多生長于江水邊，日日被水汽浸潤，內心柔軟多情，屬于典型的南方女子心靈。而邊疆蘆葦，卻是不一樣的性格，是一種再生植物，就像生在淮南的橘與生于淮北的枳，因為根植不同的土壤，早已產生體質與精神的改變。這就好像一個人的脫胎換骨。當女人告別純真，成為婦人，開始承擔生活重負的時候，表面柔弱的繭就會漸漸破裂，身體里藏著的堅韌和忍耐就會從眼神、形態或別的什么方面透露出來，她因為內心的苦痛、迷茫和寬廣的愛，而成為另一個人。邊疆的蘆葦是再生的蘆葦，負重的蘆葦，散發清醒的光芒。當邊關明月被黑暗擦拭得格外明亮的時候，生長在河流兩岸、沼澤地或鹽堿灘上的蘆葦，就會舉著寒霜、塵土、野鴨的嘯鳴、水波和風云突變的戰抖，在一片逆光中，成為驚心動魄的美和疼痛。

邊疆的蘆葦不能像《詩經》里的蘆葦，與江水、沙洲、佳人一道表達人類潮濕的情感。它們從來不會出現在模糊的霧氣之后，總是在凜冽的空氣里，揚著白茫茫的蘆花，使人看到集體的沉思與憂傷。

伊犁河谷生長著很多蘆葦，尤其是察布查爾縣、鞏留縣和新源縣的沿河濕地，蘆葦連綿幾百公里，仿佛大地屏風。當兵的時候，最高興的事就是出外野訓，因為無論去哪里，都可以看到沿途蘆葦。蘆葦茂密，灰色的云團掠過天空，野鴨和灰雁從蘆葦蕩里“撲楞楞”飛起，野生世界的艱難、寂靜與自由，瞬間擴散天際，我覺得野生景觀就是人們向往的理想世界——切都是最初的狀態，巖石滄桑，種子漂泊，飛鳥自由。在野生植物和動物身上，可以看到與人同樣的命運和情感表達，可見生命過程中所有的經歷和感觸，無論人與自然，體驗是何其相似啊。晚上住在團場招待所或別人家的平房里，覺得團場的夜晚格外黑，那么安靜，可以聽到昆蟲的鳴叫、老牛的反芻、夢游者的腳步聲以及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在一切的傾聽中，身體就像一株在黑暗中汲取水分的植物，慢慢舒展，心靈充盈而潔凈。

我對團場生活了解不多，但能感覺到其中的規整和秩序。它不同于鄉村的散漫。鄉村生活有根土的味道，夜色中跳躍的幾點燈火，仿佛具有象征意味的符號，永遠搖曳著故鄉或家的召喚。而團場散發出硬朗的氣息，一個我喜歡的詩人形容是“兵氣”。這大概與團場施行的一種維護邊疆安定的特殊建制有關。新疆和平解放后，中國人民解放軍一些部隊先后進駐伊犁，這些勇士征塵未洗，又拿起各種農具，投身于另一種形式的保衛家園的戰斗。隨后，一批批熱血青年來到邊疆，山東的、湖南的、上海的、武漢的……他們充實壯大了支邊隊伍，挖地窩子、蓋土坯房，將荒蠻之地改造成綠洲和條田。屯墾戍邊的特殊使命造就了兵團人一種特殊氣質，我說不上具體是什么，可是在伊犁生活久了，就能從他們爽朗的面容和隨遇而安的性情中，區分出哪些是兵團人、哪些是地方人。

在漫長的屯墾歲月里，新疆成為支邊者的第二故鄉。他們早已習慣這里的一切，并被邊疆生活所熏染，飲食和文化里無一不帶有西部和中原、漢族和少數民族融合的印跡。可是，在他們漸漸改變的鄉音里，我會產生疑問，他們是不是離故鄉越來越遠?他們有沒有真正的故鄉?第二個故鄉是心靈最后的歸宿嗎?我在他們身上看到一種命運的漂泊。或許人離開故土，并不是某種來自社會或時代的變革，即使沒有這些因素，人也會漂泊，沒有多少人會一直生活在祖輩安息的地方。就像在安定和諧的社會里，仍然會有許多人遠走他鄉，從本質上講，離開的原因未必是生存或理想什么的，而是命運本身存在不確定性，人生注定漂泊。生命就像隨風飄蕩的種子，充滿未知和玄機，無可把握。有時候我覺得，如果人生注定漂泊，那么，我們所謂的祖籍真的存在嗎?誰能肯定那不是我們的祖先在漂泊之后一個隨意的選擇呢?

追根溯源不能使命運的脈絡更加清晰，反而使人感到模糊和茫然。蘆葦隨風飄搖，浩瀚與混沌的氣息愈加濃郁，彌漫在整個黃昏，這時候人生的渺茫感會顯得特別清晰。就像水中的蘆葦，不論在大地上看起來多么壯闊，草根下面，卻埋藏著生命的枯榮與生死、艱辛與別離。蒼茫不僅屬于大地，也屬于人生。當暮色像輕紗一樣籠罩大地，我們就會看到整個世界——蒼茫連著蒼茫。

2、沙棘

看到沙棘，就會真切地感到邊疆的風、土壤、河水和陽光的堅硬，要不，怎么能塑造出像沙棘這樣粗礪的植物呢?沙棘葉子細長，看上去雖有幾分清秀，可是當沙棘果成熟，一簇簇橘紅或金黃的果實掛滿樹枝，伊犁山地和平原燃燒起一束束熱情的火苗的時候，我們就會看到，無論沙棘將自己打扮得多么艷麗。縱橫交錯的枝干還是暴露出它艱辛的出身——就像那些在酷日里辛苦勞作的人，面目黎黑粗糙，底層的生活背景讓人一覽無余。沙棘樹干上生長著許多枝刺，枝刺是由無數小枝條演變而成，又尖又硬，具有較強的傷害力——對外部世界懷著戒備和不信任，這似乎是許多出生貧寒者的隱匿性格。

可是……我突然感到自己的狹隘，這些真的是植物們的想法嗎?它們的刺雖然各有用途，但與出生、心理無關，否則，玫瑰的刺為什么不戒備，反而有一絲慫恿的意味呢?玫瑰的刺尖部短促，即使指頭被扎破，淺淺的傷痕也只是對侵犯者表面的警告，與其說具有殺傷力，不如說包含著一種模糊的鼓勵。被玫瑰刺扎過的人，不但沒有受挫感，反而加深了對玫瑰的熱情——扎——扎有什么要緊，如此嬌媚的花朵，自然不能輕易獲得啦。如同男人遭到美女拒絕之后，絕不會因為她冷若冰霜的面孔而放棄追求，要知道，被一個美麗女人拒絕的過程，也仿佛被玫瑰的刺輕輕扎過，有些傷感，但內心涌動的甜蜜感也是深刻的……玫瑰的刺是不是故意，我不曉得，可是沙棘生長在野外，它的刺大概不是用來對付人，而是為了防止更多水分蒸發，或者阻止一些小動物在它灌木似的樹林里穿來穿去。不過我覺得，如果還要給沙棘的刺增加一些理由的話，還可以是——果實成熟的時候，不用擔心頑皮的鳥雀一邊吃，一邊將果實當斗毆的子彈。可是在一片沙棘林里，我嘗過兩個小小的果實后就不會再吃，味道過于酸澀。我更愿意采摘旁邊山楂樹上的野山楂，那些像小燈籠似的紅果子甜而綿，放進嘴里，口腔即刻溢滿清香的味道，那是野生植物普遍具有的芬芳。花楸的果實雖不能食，但造型具有觀賞性，一簇簇小漿果仿佛孩子舉在手中的氣球，精靈一般在空中跳躍。刺黃柏的果實紫黑色，是夜色中閃過的一襲黑斗篷，讓人產生美好遐想。它具有誘惑的美。可是誘惑并不是刺黃柏的本意，它的果實純樸而善良，味道微酸，可以入藥，具有清熱瀉火的功效。當地牧民常常在果實成熟后采回去，加糖熬制，使它變成清涼的果醬。

我正在吃這些野果，與它們更進一步相識的時候，古麗遠遠跑來，驚訝得不得了：你吃什么啦?要出事的!能出什么事呢?如此真切地感受植物，讓自然的氣息和物質直達體內，這是多么好的方式。如果要出事，我希望自己中這些植物的毒，感受它們給我的迷亂、幻覺和嘔吐——體內一切反應表明了人與自然之間存在著排斥與沖突，可是人原本來自自然，現在卻離它越來越遠，人類的背叛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在身體的拒絕中，我感到精神向著自然靠近。

我不了解這些植物，也不了解草原上與自然朝夕相處的人。氈房里充滿了熱氣和酒氣，但這不是真實的草原生活。草原生活更多的是孤寂和簡樸。熱鬧是這些大城市的人帶來的，他們也會將熱鬧帶走。這使我感到疑惑：他們始終在自己的環境和氛圍里，真的能夠肯定自己來過嗎?這些大城市的人學著牧民的樣子，用刀子削肉吃，用馕蘸著酥油和蜂蜜，甚至也用碗喝酒。他們對草原上的一切充滿好奇，激動得大呼小叫，好像對草原生活充滿了理解和激情。而旁邊默默倒奶茶的女主人似乎早已習慣這一切，有人拿著相機給她拍照，跪下來拍、趴在地毯上拍，做盡了可笑的姿勢，她都不抬頭看一下。即使有人犯了禁忌，為拍一張嬉笑的合影從餐布上跨過去，她都不置一詞。這些歡鬧就像平靜湖面上刮起的風暴，魯莽而無知，可是面對草原生活的入侵者，從她的臉上看不出任何內心的波動。有時候我會覺得奇怪，誰教給她無限的寬容和忍耐?或許忍耐是必須的，這些人來草原花錢買歡樂和放縱，牧民需要金錢改變生活，有什么理由不給人家……在這些交換里，不關乎尊重或侵犯什么的，不要想太多。可是，真的可以不關乎嗎?我每次在草原上面對這樣的情景，都會充滿疑問，不知道如何解釋這些。

快結束的時候，最后一道菜——大盆滾燙的羊肉湯上來了。那些男男女女突然像受到強烈刺激一般，紛紛跑出去。他們捏著珍貴的鼻子，好像空氣被污染，啊啊大叫：好腥膻，好可怕的湯啊。剛才還叫我不要中毒的古麗站在地毯上，咬著嘴唇，沒有說一句話，默默退出氈房。只剩下我一個人。端起一碗羊肉湯，濃郁油亮的湯一看就知道煮了很久，肉香彌漫。撒在湯上芫荽的味道像風一樣吹來。我端著碗，慢慢吞咽他們忙碌了一整個下午的湯。后來終于有人勇敢地回來了，看見我一個人喝湯，奇怪極了：你不覺得味道腥膻嗎?我只好坦白說：不覺得。羊是現宰的，肉湯煮了幾個小時，不是在鍋里隨便打個雞蛋攪兩下的事，我們不會那么做。可是為什么要跑呢，一碗肉湯就可以嚇跑人。這應該是事實嗎?

陌生的不是人與自然，而是人與人。人與人之間有許多事情無法理解，就像現在我也不理解他們的尖叫、逃跑和驚異，既然一碗肉湯都可以讓人逃跑，為什么還要到草原來?那么，羊群、野山楂、巖石、荒野、空曠與寒冷，都是無法適應的，都是相逢而不相識。他們一定也不會喜歡粗糙的沙棘。不理解這片土地為何長滿了這種面目滄桑的植物。沙棘實在太廣闊，山地、平原、山崖、深谷，只要有一把土，它就會生根發芽，直至郁郁蔥蔥。沙棘的根可以穿透巖石，順著石縫生長出茂密的根系，如果我們有一雙可以透視的眼睛，一定會看到沙石里面盤根錯節、觸目驚心的龐大根系。

新源縣和尼勒克縣的沙棘分布最多。在喀什河谷，公路兩旁沙棘林延綿不絕，密實的小紅果壓彎了樹枝，讓人看到它們旺盛的生殖。汽車疾馳，窗外的風景就像電影長膠片一樣，放映沙棘林與河流與羊群與遠山組成的美妙圖景。此時正是沙棘成熟季節。河水轟鳴，流云飛散，清涼的水汽隨風飄浮，一切都符合沙棘的心意。我想它們能在大自然這樣自在地結出累累果實，內心一定充滿愉悅。人和植物都會選擇合適自己的生活方式，對別人選擇的不理解，其實是對人生的豐富性沒有足夠的認識和看法。雪山隱約閃爍，次生林散發荒蠻的氣息，鋪在河底的石頭被激流沖刷。它們承受一切，內部卻悄悄生長著玉石。在氈房里坐了很久的人們跑出來，河岸邊頓時熱鬧歡騰起來。不不。這些未必是沙棘喜歡的，或許只有這樣的歡鬧從這片風景中撤離，沙棘的歡樂才會像夜幕降臨那樣，在山野中遼闊地彌漫。

3、烏鴉

它站在雪地上一動不動，孤單而寒冷，仿佛剛剛停止的一場雪沒有落到地面，全部落在烏鴉的心里。這或許是它全身黑色，那像黑夜一般的羽毛產生的悲劇性效果。黑，將一切遮蔽起來的黑，沒有多少人會看到它內部的熱烈，只是覺得這種顏色陰郁。令人不快，而不知道光芒，正是從黑暗的深處孕育。黑與白正好相反，成為圣潔、無瑕的對立面。它有什么值得贊美?或許就是這樣一個表面，烏鴉成了不祥之鳥。

人們總是以主觀臆想看待世界，認為烏鴉是不祥的，身上散發著死亡、腐朽、亡靈、黑暗、消逝的氣息。可是這些真的是烏鴉帶來的嗎?不安，來自于每個人的內心，來自于對未知命運的惶恐。可是就在此時，烏鴉親熱地貼著人類的頭頂飛過，“哇——”它的叫聲那樣真切，但人們卻將怨氣發泄到它身上，“該死的烏鴉!”就這樣，烏鴉成了不幸的代名詞，莫名其妙承擔了人的情緒。烏鴉沒能成為真正意義上的，一只可以表達自身的鳥，這是多么大的不幸啊。烏鴉感覺到來自人類的排斥。內心充滿憤懣與委屈，所以與人的關系長期處于不和解狀態。就像在曲折命運里成長的孩子，因為內心的傷害以及強烈的自尊，烏鴉表現出一個壞孩子的無禮和乖戾。

聽說以前，樹上的烏鴉要比現在多很多。伊犁河谷生長著各種楊樹，山楊、箭桿楊、鉆天楊密密分布在城市和山區，它們高高撐起湛藍的天空，使伊犁的整個夏天陷入楊樹的陰影。伊寧市雖是小城，與內地任何一個城市都產生艱難的距離，有著地理上的偏僻，但它卻散發一種寧靜與樸素的氣息。這種氣息深深熏染著小城的人們，使人不論在曾經動蕩的年代，還是現在浮躁功利的時代，都能夠擁有真實的溫暖、安靜的愉悅以及沉沉的睡眠。我不喜歡冬天，太冷了，尤其是冬天的黃昏，寒冷、漫長、無聊，像一個艱難的人終于活到了暮年。而白楊樹上沉寂的烏鴉，簡直就是那個一生艱難的人的影子。它們像五線譜上的音符，這些音符沉悶悲涼，散發出挽歌一般的氣息。

烏鴉黑壓壓聚集在操場旁邊的白楊樹上。雖然有那么多白楊樹，它們卻選擇其中的一兩棵落腳，更多的樹上空空蕩蕩。為什么會有空白的樹呢?久久凝視之后，我發現，因為沒有鳥，那些空白的樹顯得蒙朧、輕淡。就像用鉛筆勾勒出的簡單素描。我不知道鳥選擇一棵樹的根據是什么。樹的外表?地形?或者只是隨意的棲息?可是我覺得，一只鳥將要靠近一棵樹的時候，它的選擇絕不會是盲目和偶然的。鳥在一片天空盤旋，底下的樓群、村莊、荒草和大聲唱著歌謠的孩童，都是模糊而遙遠的，可是飛著飛著，有那么一棵樹，突然清晰明亮地出現在眼前。其實樹長得并不特別，甚至小半邊軀干還有燒焦的痕跡，也許遭遇過雷電，也許被不幸的人發過怨氣，誰知道呢。可是這棵樹卻讓鳥感到一種經歷之后的寬容和平靜，它落下來，站在這棵樹上，感到安全和滿足。而另一些樹，即使高大蒼翠、獨向云天，鳥也不愿意親近它們，因為沒有感到來自這棵樹的溫暖和庇護。

樹和鳥。在很多時候是相互選擇與信任的。現在，所有的烏鴉都感受到一棵白楊樹的吸引，它們成群地聚在那里，使樹上的每一個枝條都被壓得深深彎下去。其他的樹空空蕩蕩。或許就是這樣——大地上一只鳥與一棵樹、一個人與另一個人的吸引，常常不是依附語言或者其他的什么，而是一種氣息，能夠觸及對方內心的氣息。這種氣息，會使一只鳥對一棵樹充滿信任，一個人，會突然愛上另一個人。

烏鴉聚集在一棵樹上，縮緊脖頸，將自己裹在黑色的披風里。它們產生一種集體的寂靜，寂靜里似乎隱藏了無限的秘密。突然，一陣刺耳的鳴叫聲劃破了天空。無緣無故的噪音，就像一個吃驚的消息在鳥群中炸響。那么，一定有烏鴉預知了什么，鳥群中卷起動蕩的風暴。一些羽毛飄落在雪地上，那些內功修煉不到家的小烏鴉顯得很激動，大烏鴉卻鎮定地站在樹上，像巫師，從不可知的世界剛剛返回，有著了解一切的平靜和淡然。而巫師是不可捉摸的。他們穿著奇裝異服，企圖擾亂人的視覺，讓人無法看到巫師如何從肉體中離開，又何時在另一個世界進行不為人知的漫游。可是，巫師真的具有和神溝通的能力嗎?在他喃喃的咒語里。真的可以搭成一個通往天上的梯子嗎?對于是否存在魂靈的世界，我們不可以輕易否認或肯定。特別是對自己還不了解的事物，不能簡單地下結論。或許，巫師是人群里先知先覺的人，能夠看到我們看不到的事物，而我們對他內心的想法無從知曉。巫師的存在使我們對世界充滿期待。同時也感到恐慌，不知道肉體消失之后，那個未知的世界對我們來說意味著什么。輪回永生?還是徹底消亡?

而烏鴉是鳥群里的巫師。一個巫師，不，一只烏鴉久久站立在雪地，仿佛感受冥冥之中神的旨意。白色雪地上，烏鴉散發出一種寒冷的氣息。這種寒冷，來自它可以嗅到空氣中腐肉氣味的特異功能，而腐肉氣味傳遞出的信息只有一個——死亡。“哇——哇哇——”烏鴉大聲鳴叫，它對死亡直言不諱，它及時傳達唁電。可是，人類卻將它當成不幸的本身。就像喬叟在《坎特伯雷故事集》里說到的：“烏鴉是一種由于說了真話而無辜受罰的動物”。死亡不可避免，在這一點認識上古人要達觀得多，孔子說：“不知生，焉知死。”不了解生存的意義。又怎么知道死亡?死亡不是一切的消逝，生命輪回，生與死其實并不是對立的，而是相互包容，在一個生命誕生的同時。死亡也必定像影子一樣緊緊跟隨。烏鴉面對死亡表現出的坦然與勇氣，使它在古人眼中如同神鳥。古時候，人們對烏鴉充滿膜拜，相信它內在的力量。那么，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烏鴉由人們的崇拜變成避諱的呢?可見事物達到一種極端的時候，就會朝另一個方向發展。從來沒有無限的高度。

說到這里，好像對烏鴉的認識一直處于感性，不夠客觀似的。當然啦，我們也可以用科學的眼光和實例來分析烏鴉。鳥類學家研究發現，烏鴉非常聰明，有著其他鳥類無法比擬的智慧。這使我想起上小學的時候，學過一篇“烏鴉喝水”的故事，那不就早早表達了鳥類學家的研究發現嗎?烏鴉絕不是一般鳥類的思維方式。不過，在另一篇“烏鴉和狐貍”的故事中，烏鴉在狐貍的甜言蜜語中損失了到嘴的一塊肉，可是我覺得那不是智慧問題，而是損失于虛榮心。虛榮心，不要說鳥類，那應該是整個人群無法克服的問題。

烏鴉還能像人一樣利用工具和制造工具一將樹枝做成小鉤子，用它鉤住樹上的昆蟲；或者將堅硬的樹葉做成小鏟子，用以翻找落葉底下的食物。烏鴉在使用自己的大腦，而不像更多的動物依靠本能。現在，我們不僅可以理解烏鴉的古怪性格，還可以從中看出人們對它排斥的點點端倪——任何一種超拔于同類的動物，都可能被排斥于行列之外。就像走在人類前面的思想的引領者，他們會不可避免地承受孤獨，以及時代給予的磨礪和考驗。

如此，這片寒冷、空曠之地是切合烏鴉內心感受的。它們像焚燒的落葉一樣飛散，在河谷、森林、雪原投下暗淡的身影。西域上空彌漫的蒼涼，裝滿了烏鴉的胸膛。而西域的天空，因為烏鴉無聲飛過，顯示出無限的遼遠和孤寂——將一切表面的繁華擋在門外。理解西域蒼涼的人不多，而西域的蒼涼，也拒絕像候鳥一樣匆匆掠過的人進入和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