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在茶馬古道上的馬幫

應運而生適者生存

馬幫的形成與西南地區的自然環境有著直接的關系。西南地區山高水急，水上交通險象環生，而山道險峻曲折，根本無法行駛車輛。在這樣的條件下，馬幫、牛隊、背夫便成了當地主要的運輸力量，而馬匹則是這一特定環境下最合適的運輸工具。其中，永北的涼山馬以能馱重、善爬山出名；云南矮種馬與驢子雜交后所產下的騾馬，因其身體強健、靈活輕盈、耐粗食，特別能吃苦耐勞，而且聰慧識路，善解人意，聽從指揮，最為好使。在人力和馬的腳力經年踩踏下，一條條古道由點到線、到面，翻山越嶺，淌河過江，在群山之間的村村寨寨往來運送茶葉和生活必需品，茶馬古道成了大西南地區當時唯一的通道和對外聯系的紐帶；古老的馬幫成了當時的運載主力。

馬幫出現的具體時間，今天已經很難考證。但在民族差異明顯，社會交往單一而封閉的環境中，除了復雜的地理環境、氣候條件和疾病之外，盜賊和劫匪是所有行路人所面臨的一大威脅，這就在客觀上決定了單人匹馬難以在漫長古道上往返。而在古道貿易初期，有實力組成馬隊的商家很少，于是你家幾匹騾子、我家幾匹馬湊在一起結伴而行的原始馬幫陸續出現。久而久之，共同抗御沿途各種風險方能適應生存和發展的群體意識，使得茶馬古道上的馬幫不斷形成和發展壯大，具有一定組織形式的馬幫應運而生。它既是一種社會發展過程中的自然形成，也是西南各族人民在戰勝自然環境中的集體智慧的顯現。從某種意義上說，西南地區的歷史就是一部古道馬幫的歷史，西南各族人民伴隨古道、馬幫淌過漫漫歲月，一步步走向現代文明。

不是軍隊勝似軍隊

最初，馬幫的組成并沒有統一的規定和約束。但在后來的發展中，出于共同應對各種危險的需要，馬幫的組織和編排出現了一些經驗式的規范。新中國成立前，馬幫一般由“鍋頭”、趕馬人和一定數量的騾馬組成，少則百十匹，多則數百匹甚至上千匹。馬幫編隊，一般以5匹馱馬為一把，40匹馱馬為一小幫(即8把)，120匹馱馬為一大幫(即3個小幫)。而由幾家幾戶的零散騾馬聯合起來，開展短途季節性運輸的則稱之為“散幫”或“拼伙幫”。“散幫”的馬匹數量相對有限，般不超過百匹。

“馬鍋頭”即馬幫首領的俗稱，因與趕馬人一鍋吃飯，有時還要掌勺分飯，于是被稱為鍋頭。馬鍋頭既是騾馬所有者(或是擁有騾馬最多的人)，又是馬幫的管理者和經營者，其綜合素質要明顯高于其他成員方能勝任。其余成員均有各自不同的分工。

趕馬人俗稱“馬腳子”(藏語叫“臘都”)。馬腳子大多出生貧寒，為生計所迫才走上趕馬的路，因為走茶馬道不僅艱苦異常，而且十分危險。在當時，馬腳子可以說沒有什么社會地位，在常人眼中，他們就是些出賣苦力的人，是馬鍋頭雇用的小工。但馬鍋頭和馬腳子之間也不單純是雇主與雇工的關系。馬鍋頭，尤其是一些小馬幫的鍋頭，大多是自己參加趕馬的勞動者，與眾多趕馬人同吃一鍋飯。有的趕馬人經過一段時間的努力，也會擁有屬于自己的一兩匹騾馬，上路時將自己的騾馬加入馬幫，賺取自己的一份運費；如果再有些本錢，便可以備上一些貨物馱上，自己也就有了一份利。這樣發展下去，一些馬腳子也有可能成為小馬鍋頭，甚至大馬鍋頭。

馬鍋頭、趕馬人和騾馬們各司其職，按部就班，兢兢業業，儼然一支訓練有素，組織嚴密的軍隊。習慣上，成規模建制的馬幫都要選三匹健走識途的好馬，組成頭騾、二騾、三騾帶隊。其中，頭騾的任務除了識途辨路、引領馬幫編隊外，還要馱負貴重物品；二騾馱負馬幫需用的藥物；三騾是大鍋頭或病號的乘騎。在馬幫的最后，還要有一匹十分得力的尾騾。它既要能緊跟上大隊，又要壓得住陣腳，使一大串的馬幫行列形成一個整體。它們都是一支馬幫中最好的騾子，而且通常要求毛色一致或相近。出于對頭騾的器重以及裝點馬幫“門面”的需要，頭騾始終享有與眾不同的待遇，通常是頭戴紅纓，配上彩綢和明鏡，脖子上還戴有響鈴。正如《趕馬調》中所唱：“頭騾打扮玻璃鏡，千珠穿滿馬籠頭，一朵紅纓遮吃口，腦門心上扎繡球”。頭騾上還插有馬幫的狗牙“幫旗”，上面書寫著該馬幫的幫名，讓人一看就知道是哪一家的馬幫。二騾、三騾的佩飾不如頭騾華貴，但也有別于其它馱馬。 “頭騾奔，二騾跟”，將整個馬幫帶成一條線，便于在狹窄崎嶇的山路上行進。頭騾、二騾一威風，整個馬幫也就有了氣勢，一路浩浩蕩蕩，連趕馬人自己走著都有了精神。

此外，馬幫還配有獸醫，而且經年在外的趕馬人均或多或少懂得一些醫道和用藥(主要是中草藥)的常識，但凡騾馬或趕馬人生病或是遇到不測，要能及時有效醫治和妥善處置，以保證馬幫一路順利前行。同時，絕大多數馬幫還有一名甚至多名特殊成員，它們既是馬幫的探路使者，又是馬鍋頭的貼身警衛及忠實的跟班——家犬。其中，藏獒以警覺、機靈，勇猛、耐力超常、忠誠可靠、善解人意、記性非凡，最能適應茶馬古道沿途的環境著稱，是藏族馬幫中必不可少的重要成員。

苦樂參半卻不言放棄的活法

常年奔走在茶馬古道上的馬幫，大部分時間過的是野營露宿的生活。他們一般天蒙蒙亮就起來，先從山上找回騾馬，給它們喂料，然后上馱子啟程。中午開一次“梢” (“開梢”就是吃午飯的意思)，必要時才“打尖”(途中稍歇)。天色昏暗時，馬幫都要盡力趕到他們必須到達的“窩子”，在那里才好“開亮”(野外宿營)。并在天黑前埋好鍋燒好飯，卸完馱子，搭好帳篷。每天的打野開亮，都由大家分工合作，找柴的找柴，做飯的做飯，搭帳篷的搭帳篷，洗碗的洗碗，而且輪流著做，盡量做到各有其責、平等分工。枯燥單調的馬幫生活，幾乎每天都是早上找回騾馬，馬吃料，人吃飯，一路緊趕慢走，上馱下馱，扎營做飯，放馬，睡覺。“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天當房，地當床，風餐露宿”。歷經酷暑的炙烤，風霜雪雨的搏擊，生死的考驗。但他們為了生存，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吃盡千辛萬苦不叫苦，面對千難萬險不回頭，如此月復一月，年復一年，周而復始。但雪域高原那神奇莫測的自然景色，沿途豐富多彩的人文景觀，原生態濃郁的少數民族文化也會使得每一天的行程充滿著意外和驚喜。

與眾不同的禁忌和信仰

枯燥單調的馬幫生活，充滿艱辛與風險的一路行程，無論是利益驅動抑或迫于生計，走上茶馬古道的馬幫和趕馬人都只能義無反顧地一路前行，到了目的地還要回到始發地，走了一趟又來一趟，就連他們自己也說不清啥是起點啥是終點、啥時是開始啥時是結束。也許只有實在是走不動了，抑或葉落歸根安度晚年，抑或客籍他鄉落地生根，抑或永遠睡著了才算無奈地告別走馬奔波的勞頓。行業特點決定了命運的選擇，在這樣的情況下，但凡這條道上的勇者智者還是硬漢懦夫，在他們的內心深處都潛規則地尊奉著一種甚至多種與眾不同的禁忌和信仰。

據傳，古時有一位青年獵手羅哥馴服了騾馬并用其馱貨載人，后人便尊奉他為趕馬業的祖師。羅哥的化身是馬幫煮飯菜用的銅鑼鍋，行路時專由頭騾馱負，使用時不得隨意轉動，更不準用腳踩踏。古宗幫還尊奉文成公主為祖師，其化身是頭騾前額上的環鎖圓鏡。另外，馬幫還崇拜山神，其替身是草果。馬幫在野外露宿，得先用菜飯撒祭山神，然后丟幾個草果在火塘中。馬幫離不開道路，故崇敬路神，其標志物是草鞋，凡草鞋穿爛不能亂扔，要帶到宿營地火化。若遇中途迷路、大雪封山，要為馬蹄綁上草鞋，傳言此法可得路神相助。另外，馬幫還有卦神崇拜，其化身是架置鑼鍋的兩根鐵條(鍋樁)，若遇到疑難或作祈福消災時，就用鐵條打火卦占卜。凡此等等，于今天似乎匪夷所思，但在科技文化不發達的舊社會，它的存在也應該是合理的，至少它可以給趕馬人提供精神慰籍，以此調適特定環境下的異樣心理。

不可或缺的教條幫規

出門在外的馬幫，各種意外隨時都可能發生，為求得一路平安，他們一言一行均小心翼翼，于是有了許多禁忌。而且，無論是誰，凡是不小心觸犯了禁忌，就要挨一頓數落，還要出錢請客打牙祭，嚴重的還要逐出馬幫。

1 不能亂說

趕馬人交談多使用行話，有些數字諧音不吉，則借它字代替。如“三”諧音“喪”，以“神”字代。“四”“十”諧“事故”“蝕本”，以“重雙”和“金”字代。有些音意含兇的詞語，則采取回避或替代的方式。如“虎”稱高鷹，“蛇”稱老梭，“狼”稱山兵，“鬼”稱黑影，“哭”叫汪，“燈”叫亮子，“鍋”叫祖師，“肉”叫片片頭，“飯”叫鋼，等等。途中若遇洪水斷路就叫“開順”，若遇送葬就叫“送財神”“進財”，其中含討口彩的意思。此外，筷子不能說筷子，而要說幫手，因為“大快”為老虎，不能提到那兇猛的家伙，像豹子的稱呼也不能提。碗要叫“蓮花”，碗跟晚是諧音，馬幫們可不想路途耽誤，晚到平時露營扎寨的“窩子”。缽頭要說缸缽，“頭”與偷諧音，馬幫也不想被盜。勺子要說“順趕”，勺跟說在云南方言中說是諧音，而言多必失，那就不吉利了。同樣，手巾要叫“手幅子”，因為騾馬最怕受驚，甚至連鑼鍋都不能說，因為誰都怕“落”在水里，所以鑼鍋只能說飯鍋。灶也只能叫“火塘”，大家都不想把事情弄糟(灶)……但“柴”卻是個吉利的發音，跟“財”相近，有時馬幫過村寨還要去買一捆柴扛來，說“柴(財)來了!柴(財)來了!”似乎這樣就能招財進寶……

2 不可亂為

如煮飯要轉鍋時，只能逆時針方向一點點慢慢轉；架鑼鍋的石頭不能亂敲，連磕一下煙鍋都不行；湊柴要從一個口一順地湊，不能亂架亂放；吃飯時只能由鍋頭揭鍋蓋，第一碗飯也要由鍋頭添，添飯時更不能一勺子舀到底，要從飯鍋表面一層層舀下去；舀飯時還不能將飯鍋搞得轉動；所有的人吃頭一碗飯是不能泡湯的，因為怕碰上下雨；人不能從火塘和鑼鍋上跨過，也不能擋住第二天要走的方向；飯鍋更不能不小心打翻了……

3 出行有總

生肖屬馬日嚴禁出行，農歷臘月、六月忌出遠門；按方向有“春不走東，夏不走南，秋不走西，冬不走北”的講究。馬幫嚴格編隊而行，么鍋為全幫的導引，手擂大鑼開路。大鑼既能驚嚇野獸，又能向對面馬幫知會讓路事宜和調整馬隊速度……

4 騾馬有選

忌馬額有白，馬耳前倒，馬背生旋，白蹄白尾，鼻孔朝天；忌屬馬日役馬；忌騾馬夜間臥眠；忌半夜馬嘶騾吼；忌當生人面前數馬；忌馬穿過羊群；忌馬脖帶草藤而歸……

5 衣食有禁

服飾忌穿紅、黃二色衣服(古宗幫例外)，衣服款式以寬大為宜。忌錯扣扣子和敞胸露懷，裹腿不得松散，忌跨越草帽，忌亂拋草鞋。飯前忌敲空碗空筷，忌筷子直插飯食上，忌吃飯串門，吃飯不得坐門檻或馬鞍，忌飯后即臥，忌吃途中撿到的食物。馬幫在開飯時，不管什么人過路，定要邀請同食，即使是飛禽走獸經過，也要拋丟食物飼喂……

依存互利的商號與馬幫

在中國古代，隨著商品經濟的發展，各地間的商品流通運輸需求大大增長，專門從事大宗貨物長途運輸的民營商團化馬幫發展迅速。久而久之，馬幫與工商業主、商號之間，圍繞產銷和運輸建立了相對固定的依存互利關系，馬鍋頭與商號之問經常密切合作，互成大富。同時，出于轉手貿易的需要，商號一般都有自己的馬幫，形成自己的運輸力量，少則二三十匹，多則二三百匹，來往貿易全靠騾馬一站站、一程程來往運送。在云南和西藏之間，就有大量這樣的馬幫商團經年奔波在茶馬古道沿線。

歲月歷練出來的趕馬漢子及其馬幫精神

在遙遠的過去，想象每年都有成千上萬匹次的馬幫往來于茶馬古道上，將茶葉、鹽巴等生活物資馱到雪域高原、山嶺村寨，乃至異國他鄉，又從異地他鄉帶回各種貨物，他們繁榮了貿易，播灑了文明，同時，也在這悠悠古道上鐫刻下了不畏艱險、團結互助、吃苦耐勞、腳踏實地的精神，鐫刻下了他們愛國愛家、睦鄰安邦、民族共榮、繁榮邊疆的精神。李旭先生在《論馬幫精神》一文中，將馬幫精神集中概括為冒險精神、勤勉精神、寬容親和精神、講信譽守信用精神、愛國精神、創新精神和反抗精神等幾個方面。在此基礎上，筆者認為，馬幫的精神價值，還可從以下三個方面加以理解。

“冬時欲歸來，高黎共山雪。秋天欲歸來，無那穹賧熱。春時欲歸來，囊中絡賄絕。”這是史料記載的最早的云南商人行旅歌。茶馬古道穿過廣袤深邃的無量山、哀牢山、橫斷山等地段，其地質變化復雜，沿途有泥石流、山體滑坡、雪崩等自然災害。加上金沙江、瀾滄江、怒江等大江大河把高原切割成布滿危險的高山峽谷，使茶馬古道更加險象環生。除此之外，茶馬古道經過的地區還是氣候多變的地區，至今依然一山分四季，十里不同天。在缺醫少藥的年代，沿途地帶瘟疫、疾病流行；生活在密林中的豺狼虎豹和不時流竄的地霸劫匪也時常對馬幫和行人構成潛在的威脅。“行船走馬三分命”“欲到思茅壩，先把老婆嫁”……諸如這些令人后怕的描述，于今天看來雖已成為遙遠的過去，但在當時的環境條件下卻絕非危言聳聽。

盡管如此，千年古道上的商旅、馬幫和行人，卻始終經年不斷。而潛意識里支撐他們不停跋涉奔波的，無疑是生存發展的需要，以及對美好生活的向往、追求。其間，付出與回報是否如愿以償，我們姑且不論。但正是這一條條艱險奇絕的古道，成就了一群不畏艱難，敢于開拓進取的趕馬漢子及其激勵千古的馬幫精神。這種精神與人類敢于向大自然挑戰的其他精神比起來，極具特點的一面，就是面對所有古道中最為艱險的茶馬古道時，所歷練出來的最為堅定的趕馬漢子的進取意志。

“古道馬幫親一家，趕馬漢子兄弟親”……常年出門在外的趕馬人，均信守著一條約定俗成的原則，那就是，在同路人遇到困難時絕對不能見死不救。因為，面對所有古道中最為艱險的茶馬古道，一支支不期而遇的馬幫和一群群身處異域、此前素不相識的趕馬人，如果沒有很好的同行互助意識，僅靠小團體或是分散的力量，是很難在艱險異常的古道上穿行的。在這種你需要我幫助，我也離不開你幫助，而且誰也不知道何時會發生不測的茶馬古道上，同行間患難與共的合作精神、團隊精神，就會貴比黃金。而且，他們不論身在異國還是他鄉，不論以后是否還有重走此道、路過此地的可能，都會自發地各盡所能捐資、出力，或修橋補路，或支持沿線一些地方的群眾興學修廟，行善積德。并自發地結成利益共同體，共同抗御天災人禍，甚至懲惡揚善。其中，既有愛路護路，方便自己也與人方便的成分，也有愛他鄉如愛家鄉的感情因素，同時不乏愛國睦鄰、愛所有友善之人的意識和良知。這種精神，在當時的茶馬古道上是一個成熟馬幫的衡量標準。

茶馬古道穿行于不同地域，不同民族之間，在為各民族帶去物質文明的同時，也為各民族文化的交流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在這種物質與文化的交融中，古道馬幫和趕馬漢子身上所體現出來的是一種極具現實意義的民族團結精神。那是一種艱難的歷史交融，是在特殊條件下產生的相互依存與和諧。從這個角度來講，我們似乎更容易理解為什么云南有如此眾多的少數民族，而且這些眾多的少數民族為什么能夠和睦相處至今。這種民族團結的現實背后，我們不可不重新審視茶馬古道在其中所作出的歷史性貢獻。凡此種種，無不是茶馬古道的魅力之所在，流淌在西南各族趕馬人心中的馬幫精神所在，茶馬古道精神的精髓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