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仰是什么
2010年元旦新推出的大型電視系列紀錄片《大秦嶺》是一部很有思想性的高水平的學術作品。這部作品從作為中國標志性地理中軸──秦嶺山脈的歷史談起,給人以濃厚的歷史滄桑感,令人深思,令人遐想,給人以精神潤澤。紀錄片的開始,回憶起令中國人驕傲的大唐盛世的景況。那時候,政治修明,社會開放,民生富足,萬邦景仰。為什么會這樣?很多人說是趕上了個好皇帝,或碰巧好幾個皇帝都不是昏君。我不同意。如果那樣做結論,那我們中國文化、中國人就太悲哀了。書寫丹青,建設文化,如果像撞大運一樣,靠碰運氣碰上個明白人當皇帝,就是發展,若碰上了白癡或惡棍坐上了龍廷,社會就民不聊生、百業凋零,那么我們的民族就應當讓人瞧不起,因為這個民族遠還沒有實現自覺,沒有實現自立,這個民族的文化,還是處在一個非理性的低級發展階段。
其實我這樣說也確實有點氣短,因為自打那以后的一千多年以來,我們的民族不正是這樣不爭氣么?分了合,合了分,三百年有王者興起,八十年有賊子得逞,王者興起時人民享受幸福,賊子得逞時生靈涂炭。這不正是典型的 “發文化瘧子”癥嗎?
我認為,大唐盛世之所以讓東西方各民族都仰慕,不是因那時中國人吃得好,穿得好,有房子住,有業可務,有國人歌功頌德,有外人進貢朝覲,而是因為那時的中國人有信仰,有追求。中國人一百年來沒有一個諾貝爾獎得主,這樣一個碩大的人群中就真的找不出一位可以與世界上最優秀的人才比肩的人嗎?《大秦嶺》中極力推崇的玄奘大和尚如果生在今天,我就不信他沒有泰戈爾高大,我就不信他的人格魅力比不上印度的特雷薩修女。我們現在倒好,知識和見識變成了“ABCD”四選一選題,學術和文化變成了皇家宮廷內的勾心斗角和風流韻事(跟說書的沒有什么兩樣),如此下去,諾貝爾獎評選者們要是瞧得上我們,那才是怪事一件了。
信仰是什么?信仰就是一個人吃飽了以后不到處去生事,仔細琢磨我們人類是怎么來的,我們將會面臨怎樣的命運,我們能為以后的蒼生做些什么,我們的視野能在這個世界上、在這個空間里占據多大的比率。思考這樣的問題能讓一個民族生出謙卑,而從外部看,這樣生出謙卑的民族(這樣的人也是如此)才會讓人佩服。玄奘大和尚之所以能讓人千年景仰,就因為他就是那樣的人。別以為我上面說的話有點氣話的意思,人如果不吃飽肚子,就別提信仰,如果一個人在自己吃不飽肚子情況下能做出玄奘大和尚那樣的偉業來,鬼才相信。一個大民族,一個能長久地讓人瞧得起的民族,不在于她的人口有多多,也不在于她占了多么優越的一塊地方,而在于她的兒女們的追求,在空間尺度是深遠的,在時間維度是久遠的。一個天天計算著自己腰包里的財富多少的民族是沒有出息的民族。現在我們民族已經進入到普遍能吃飽肚子的發展階段了,如果還不把民族的信仰建設提到議事日程上來,豈不是白白耽誤了趕超先進民族的時間了么?
上帝與愷撒
西方諺語中,有一條很流行:“上帝的歸上帝,愷撒的歸愷撒。”意思是神界的事情請上帝操心,俗界的事由愷撒來安排。但在中國,兩千年來有一個萬能的政府,小到吃喝拉撒,大到婚喪嫁娶,上到祭祖孝悌,下到撫子弄孫,沒有它不該管的,只要它想管,沒有管不到的,紅雨隨心能翻作浪,青山著意就化為橋。中國的一切都幾乎是政府意志的產物。萬里長城多勞民傷財,大運河在那個年代有多大的難度,只要政府一聲號令照修不誤。
外國的事情,辦起來就很讓人著急。曼谷的街道十分狹窄彎曲,一問才知道,是政府沒有財力能承擔與取直街道所必須搬遷的居民談判。據說皇宮前的小廣場還是由華裔富商出資買下附近的幾戶民居擴出來的,國王也破例賞光接受了這部分新臣民的敬意。在漢城(現在人家讓我們叫它“首爾”),三天的時間我就注意到沒看見幾座立交橋,那一律是平面交叉的道路對這座巨型城市(占全國人口的四分之一)交通帶來的壓力可想而知,韓國缺的就不是錢了,而是法律上走不通,政府從來沒有打算去跟修立交橋時所要動遷的市民交涉。
最出名的要算是德國的紐倫堡了,王宮門前當不當正不正有一座磨房,當年國王貴族出入都要拐好幾個彎,兩百多年來就這么憋糗著,其實磨房主的后代早就放棄了對它的產權,可是當地的法律規定誰也不許動這座著名的“歷史建筑”,因為它見證了政府德國法律對民意的充分尊重。
許多外國人談到他們對中國尤其是北京上海的看法時都說,隔兩年不來北京就有隔世之感,幾乎認不得了。我們都以為是人家在奉承我們,其實人家那種詫異是對中國人的不解:“那城市怎么那么一眨眼工夫輕易就變了樣呢?”北京2008年奧運會、上海2010年世界博覽會就更有了“CHINA”(“拆那”)的理由。拿著政府號牌,拆遷公司只要在墻上畫上一個大大的圈,里面寫上一個“拆”字,那件好事就算是完成了一半。當年的北京十幾里城墻不就是一眨眼功夫就變成通途了么。再想看當年的北京老城墻的模樣,只能到崇文門東邊去看那段殘垣斷壁了。常常聽說某國市民抗議市議會打算申辦這個會那個會的,就是怕影響自己的正常生活。我們中國人就從心里想譴責他們缺乏愛國之心,沒有大局觀,他們的社會就沒有我們的社會主義的優越性,我們能雷厲風行地干出讓世界驚異的事情,就多虧了中國的“萬能政府”和服膺它的忠誠臣民。
可是有時我也想,如果這么有效率的政府在本質上是個“法上政府”,它可以不用依照法律的條文行事,會不會碰巧出什么亂子?最近,各地還真因為拆遷問題解決不當不斷出現了令人痛心的事情。于是北京的一些大學研究社會學的教授們就趕緊上了不少奏本,要求在新的社會形勢下對以往的拆遷法規進行修訂。
政府行為應當有法可依,這十幾年來在這方面有了不小的進步,但是,想在短時間內徹底完善之,無異于幻想。比如政府信息公開,財政收支的透明化,我想在短時間內就無法實現,我不想催促政府加快這方面的進程,因為依照早年我在國家機關里工作的經驗,不是快不了,而是根本無法快,不然會欲速不達。政府信息的完全公開,其基本建設需要太多的鋪墊。例如,預算的產生、評估、審核、質詢、修訂,這些步驟都不是現行體制那些人所能練手的,因為他們的知識結構和思維觀念還大都停留在計劃經濟時代,習慣于舉手表決和拍手通過這樣簡單的程序,“局外人”或一個兩個與會者如果提出這方面的改革意見,短短的會期也是不能允許的,會議的掌門人早就把舉手通過的時間計算好了,會議又不想延期,開會只是走走形式而已,中國人都知道。再說那些有立法權力的人一般也不具備立法者應當有的素質,有的還是勞模兼職,有他自己單位的一大堆急切的事情等著他做。所幸者,現在可以開始談論這方面的改革方向了,這總算是一個不小的進步了。但這當中還是有許多問題的,問題在哪里?我認為,中國的文化傳統賦予了政府太多本不該管的使命,在社會生活簡單的農業社會,尚且勉強應付,到了現代社會則絕對是應付不過來的。因此,就需要用我在文章開始的那句話來解決了:“上帝的歸上帝,愷撒的歸愷撒?!辈蝗绱耍覀兊恼偸枪艿帽仍摴艿膶?,我們的民眾總也擺脫不了臣民的身份,操心的事情也總比該操心的少。而這樣的話,中國社會的進步就永遠被一道玻璃大墻擋在舊傳統的后面。放開手吧,把我們的政府向著有限責任政府的方向開進,把該交給專家的事情放手,官員們只專心做純粹行政方面的業務也就夠忙的了。
說說學術腐敗
近幾年,腐敗“家族”繁衍,最近又生出了好幾個新成員,如司法腐敗、學術腐敗等等。司法腐敗不用說了,連最高人民法院的一個副院長都落水了,這是行政腐敗的延伸,不說也罷;可是對學術腐敗,我從一開始就質疑它的準確性,學術怎么能腐敗呢?學術是個中性詞,所有中性的東西都是自然的延伸,無所謂腐敗。因為一提到腐敗,就必然得加上人為的道德判斷,而自然的東西就不容人們好之惡之,只能坦然接受。比如,太陽能腐敗么?大氣層能腐敗么?科學能腐敗么?因此學術也不能腐敗。那些說學術腐敗的人其實是指那些在學術圈子里的蛀蟲們甚至掌門人在無恥地利用手中的行政權利營私舞弊,或者是那些習慣于行政管理思維、卻有權力為學術立法的官僚們制定出了“惡法”,依據這些“惡法”不能辨別出學術家和他們的成果的真偽和學術價值的高下,卻被拿來長期給學術家們做學術標準,而這些標準又進一步用來給真假學術家們分果子吃,于是就有半吊子學術家、甚至以學術為道具行騙的偽學術家們打開了做手腳的方便之門。無論是前者還是后者,他們的勾當與嚴肅而圣潔的學術無關。舉個例子,武漢大學出了個搞腐敗的副校長,我們也不能把這個事件稱之為“武大腐敗”。
“腐敗”一詞,原來說的是一種自然的現象,是生物在生存過程中“吐故納新”造成的,本無所謂好壞。只在早期人類生出道德觀念以后,把那些自己不愿意看到的消化能量的新陳代謝活動所產生“廢物”的過程和現象,名之曰腐敗,如人們不愿意看到的食品的變質。其實說到底,自然界一切種類的“腐敗”卻都是人類生活所必需的(試想一下,如果自打有生物產生以來的歷史中,所有的有機體都不腐敗變質,哪里還會有今天幾十億人生存的空間),更極端地講,沒有自然界的“腐敗”就不會有今天的人類。
腐敗作為一種現象,它所顯示出的,只是一個表象。牛奶極易腐敗,這不能怪罪牛奶,牛奶永遠是人們需要的好東西。同樣,權力也是個極好的東西,沒有了它,社會就根本一天也存在不下去。但是如果權力不被監督,就像牛奶未經處理就直接存放,那用不了多長時間,權力就會變味,這就是行政腐敗。牛奶為人所好,也為許多細菌所好;權力能為民所用,更容易為掌權人心中之鬼所用。而那個“心鬼”則是根本無法徹底從人心中清除掉的。中國人在這個問題上有點“較勁”,以為只要那個掌權人是所謂“君子”,他就沒有了“心鬼”,就可以放心把管理社會的大權交給他,無須監督。歷史證明,這樣的誤區已經讓中國人吃了幾千年的苦頭。
我們民族在克服管理者的腐敗的方面的辦法后來又生出新的手法,首先是更嚴格地挑選有抗腐敗能力的人掌控權力,然后是事后也要有一定的規章進行監督和審查。這兩項制度文化在開始時也確實起到了作用,中國這才有了輝煌的唐宋文化。但是,以上兩個制度文化還有深層次的毛病,第一是應當有不斷優化的選拔政府官員的技術措施,包括選拔方法和教材,例如不能總是靠科舉制度和四書五經;第二是對權力者的監督應當來自執掌權力者所面對的對象,不能只來自掌權人的上司;第三也是最為中國人所忽視的一點就是“信息公開”,把掌權人的行使行政權力的全過程公之于眾,接受社會的監督。有了這三點,腐敗如何能存身與權力場?
說了那么多其實都是針對著行政管理的,而學術圈子的事情,由于專業化程度較高,不妨完全交給學術家們來做,他們會參考行政權力的組織方法和運作機制相應作為的,社會行政管理系統的事情就夠多了,官僚們還是撒手別管了,那些“秀才”或“舉人”們不會鬧翻天的。
欣聞一則信息,教育家楊東平先生提出,把中國的大學校長的任命權從現行的行政系列中擇出來,讓有成就、有名望的學術家們來為中國挑選大學校長,我以為,這個建議不但十分恰當,而且十分急切,對于克服當下愈演愈烈的學術接界的腐敗頑癥可謂是特效良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