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盛滿童年時光的院子

我時常會想起，小時候的小哥在院子里洗完澡，光著屁股滿院子跑的情景，一邊跑還一邊拍著屁股念歌謠：一二三，拍馬屁，馬屁響，我是馬屁大隊長……

多少次我在夢里又回到了那個院子，那個盛滿我童年時光的院子——

臨街的東面，是用帶樹皮的板子夾的柵子；有個大大的門，是用小樹的樹干和鐵絲網圍成的。在我的印象里，要開這個門，得用兩個人，還很吃力。挪開大門時，能開進去一臺大解放卡車。在它的東南角，門前有棵秋海棠的三間老式青磚瓦房，那就是我的家，是我出生的地方。媽媽說我出生時正是海棠花開的季節，滿天的霞光，故我的名字里帶了個“霞”字。而在院子的空地上，還可以蓋上十間、二十間我家這樣的房子。與它緊鄰的前院兒，是一趟紅磚紅瓦的空房子，據說曾經是個幼兒園。我七歲時就在那里上的“抗大小學”，有個窗戶對著我家院子，上下學都是從那個窗戶跳去跳回。

這個院子是怎么形成的?這個院子曾經是個什么樣子?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打我記事起，這里只住著我們這一戶人家，有爸爸、媽媽、大哥、二哥、姐姐、小哥，我是最小的。大哥求學在外，二哥上山下鄉，雖是個七口之家卻經常只有五口人在這個大大的院子里生活。

記得我五六歲時，把我從小一直帶在身邊的乳娘隨著上“三線”的兒子去了南方后，媽媽怕因病落下點小殘疾的我，上幼兒園被小朋友欺負，就把我放在家里，放到這個院子里散養了。在上學前的這段日子，我的整個世界就是這個大大的院子。早晨起來扒開眼睛就“跑”到院子里瘋玩兒，脖子上挎個門鑰匙。衣服口袋里經常裝滿糖紙、花玻璃碴子。確切地說我的“跑”經常是用一條腿跳，因為我的右腿肌肉萎縮。跑起來蹦來蹦去的，很像個小兔子，說來很有意思，我本命恰好是屬兔的。

我問過媽媽：我的腿為什么和別的小朋友的不一樣啊?媽媽說我是月亮里嫦娥懷抱的玉兔，來到人間落地時不小心崴了腳。而媽媽在說這些話時，總是面帶愧疚，尤其在我摔倒時。從此以后，我再也沒問過媽媽同樣的問題。

前后院的鄰居都說我是個瘋丫頭，要不是那條腿就得上天啦!我經常爬到絲瓜棚子上去，躺在上面看云朵，也看晚霞、看落日、看星星，其實我最愛看的是月亮。看著月亮忽明忽暗，猜想著我真的是從那里來的嗎?

我還經常爬到房頂上去，踮起腳伸出小胳膊，使勁使勁地夠那初升的太陽。夠不到，就用糖紙或花玻璃碴子對著太陽照啊照的，透過那糖紙或花玻璃的碎片，呈現在一個殘疾孩童眼里的仍是個五彩繽紛的世界。

爸爸在我家房山墻西面的一大片空地上，開辟了很大很大的一個園子，種了苞米、向日葵、茄子、云豆、辣椒，還有葡萄、絲瓜……

最盼望的是，秋風起時，一家人用土籃子、大竹筐去摘那些果實。往往不等向日葵曬干，我們就把北方人叫作“毛嗑”的東西，從那個大如人臉的向日葵盤兒里面一個粒兒、一個粒兒地揪著吃了。

有一年一棵絲瓜就結了七八個，每個都有十來斤，我家吃不了，就分送給了前后院的鄰居們。在那種物質匱乏的年代，能得到這種意外的收獲．讓一家人的快樂繁衍成了大家的快樂，看到鄰居們的臉笑得也像向日葵花一樣，這讓我懂得了分享的快樂!

媽媽喜歡養兔子、養花兒，還有金魚。兔子窩是半截下水道管子，一頭兒埋在地下，一頭兒露在地上。沒事時，我趴在那個管沿上，往里面扔胡蘿卜、白菜幫子或草，這時才能看到一堆灰的黑的白的大大小小的兔子，平時它們去了哪兒誰也不知道。聽媽媽說兔子是個地下工作者，喜歡盜洞。兔子窩四通八迭，最奇怪的是，過不了多久，不知道就從哪兒帶回來一窩兒一窩兒的小兔崽子。

金魚養在一個自制的大玻璃缸里，有幾十尾呢，我最喜歡把臉貼到魚缸上，把小臉兒壓得扁扁地和魚說話。魚不說話，游走時悠閑地甩甩好看的大尾巴，真像姐姐穿的花裙子。

姐姐心靈手巧，放學后總是織啊鉤的．我腳上的毛線襪子就出自她的手。姐姐還把家里的平鍋翻過來，用砂紙打磨平了，然后抹上油，在院子里攤煎餅。姐姐攤的都是小煎餅，可比不上媽媽攤的大煎餅。

我爸媽都是山東人，媽媽攤得一手好煎餅。那時家里最多的就是用糧本買回定量的苞米面，還有二哥從農村帶回的口糧。夏天的時候，爸爸用磚頭在院子里砌個大火爐，媽媽和上一大洗衣盆苞米面，從屋里接出來個電燈泡，在火爐上支個鏊子，甩開煎餅刮子．就開工啦!夏天的灼熱、火爐的烘烤，媽媽汗如雨下，不時地用肩膀上搭的濕毛巾擦汗。我和小哥總讓媽媽攤點帶糊嘎嘎的煎餅，吃在嘴里嘎蹦脆，滿口噴香，勝過日后我吃過的任何小食品。等我睡一覺醒來時，就見一摞一摞大煎餅擺在了木凳上，高過我的腦瓜兒頂。這就是我們日后的主食了。想吃時，媽媽就用溫水在煎餅表面均勻地輕輕撣兩下，煎餅就軟了，然后對折成小枕頭型，蓋上個濕屜布放在一邊待食；炒上一盤雞蛋和辣椒或配以大醬、大蔥卷在里面，再喝上一碗熱乎乎的苞米面糊涂粥，這恐怕就是我童年時最愛吃的美食了。

吃飽了的我就到苞米地里去玩兒，這里是留下我童年足跡最多的地方，從苞米苗苗剛剛發芽直到長成像老爺爺一樣帶胡子的苞米穗兒。有風吹過時。翻卷的葉子互相碰撞，嘩嘩作響，讓一個孩子感覺無限神秘和向往。最有趣的是，鉆進苞米地深處，可以捉到很多活物：刀螂兒、蝴蝶、螞蚱、扁擔鉤

正午時，倚在南墻根兒曬著太陽，把捉來的扁擔鉤放到地上看著它挪動著長長的腿慢吞吞地走．一面撥弄著一面唱自己編的順口溜：扁擔扁擔鉤．你挑水，我馇粥……玩兒夠了就把這些東西喂螞蟻，看一堆一堆的螞蟻把比它們身體大好多倍的食物費力地往洞里拖。看著；玩兒著，常常會在太陽底下瞇起眼兒，睡著了……

家里來了陌生人，是大哥。大哥只在寒暑假時回家，我小他十幾歲，且聚少離多，每次見面都很認生，不等混熟他就又走啦!只記得大哥一回來就幫媽媽拆洗被褥，扯上繩子晾滿院子。我就在被子里鉆進鉆出，藏貓貓。只覺得陽光的味道撲鼻而入，癢兮兮的。

二哥農閑時從青年點回來，總是家里第一個起床的人。忙里忙外地打掃院子，把劈柴碼成一個塔形，煤塊堆成山形，再把院子里灑上水，頓時清爽無比。在海棠花叢旁，放上飯桌，一家人在一起吃飯，真是其樂融融。

小哥是我的玩伴兒，而我是他的跟屁蟲兒。因為他是男孩兒，最會玩兒了。把爸爸吸過的煙盒收集起來。疊成三角形的紙寶，在中間橫著窩一下。一摞摞放在地上，玩兒扇紙寶。用一只手五指并攏帶上風揮過去，誰煽翻過去就歸誰，誰的紙寶多誰就贏了。幾根細竹條兒和一張舊報紙在小哥手里，用漿糊糊巴糊巴就變成了一只大風箏，自制個大線拐子，把媽媽做活的線纏上，拿著到院子里放風箏。冬天在院子里灑上水凍成冰，用木板、粗鐵絲，自制成冰車，滑著玩兒；還造雪房子，給麻雀立碑……真是玩兒得不亦樂乎!

不曾想的是，我那繽紛的世界，在一個夏日。被烏云籠罩成了黑夜，突然下起了瓢潑大雨。雨里夾著狂風，窗戶被吹得啪啪地山響，屋檐成了風呼呼刮過的通道，好像要把我家房蓋兒給掀翻。而那時家里只有幼小的我一個人。我害怕極了，害怕我家的房子被雨水澆塌，害怕自己被埋在屋子里，不禁放聲號啕大哭……

那場風雨后，有很多人像黃蜂一樣涌到我家院子里，拿著鍬和鎬，來挖防空洞。那趟紅磚紅瓦的墻上寫著和我個子一樣高的大字：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備戰備荒為人民。就這樣把我家院子給挖了個亂七八糟……苞米、向日葵啊什么的，從此就在我家院子里絕跡啦。

媽媽的大魚缸也被戴著“紅衛兵”袖標的一群人給砸碎了．金魚撒了一地，全都翻了白，嘴還一張一合地喘著氣……兔子也早跑沒了影，只空留下那么個半截的下水道管兒，張著嘴望著天……

在我九歲那年，家里突遭不幸，爸爸出了車禍，早晨去上班．晚上就再也沒有回來……據說爸爸死時，他的自行車后座兒上夾了塊木板，不知道是不是要帶回來修我家院子板柵子用的?

無論是院子，還是住在院子里的人，哪個能脫離時代賦予的命運呢?

如今，那個曾供一家人休養生息的院子，那個盛滿我童年時光的院子，再也找不到了，那里已被一幢又一幢高樓大廈占據。我們兄弟姐妹也都長大各自成家了，一個大家變成了多個小家，而媽媽已去世多年，二哥、三哥也都英年早逝啦!

時而，我會從那里經過，總禁不住駐足觀望，猜度著我家那院子原來所在的方住，靜靜地回想著曾經與我生命相連的人和事，體會著那個盛滿我童年時光的院子在眼前消失的感覺，像血液一樣在我體內循環流淌。我時常會想起，小時候的小哥在院子里洗完澡，光著屁股滿院子跑的情景，一邊跑還一邊拍著屁股念歌謠：一二三，拍馬屁，馬屁響，我是馬屁大隊長……

歌謠在高樓大廈間回蕩撞擊縹緲時，路上的行人已如水一樣在我身邊流過。而有誰知道，我只能在夢里去追逐我的童年時光了，也只能是在夢里和那個院子，那個盛滿我童年時光的院子去相會了

我一個人漸行漸遠，惦念著家門前的那棵秋海棠又該到開花的季節了吧?

[責任編輯 叢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