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野雞

作者簡介:

劉玉棟，1971年生。1993年開始發表小說，在《人民文學》、《十月》等文學刊物發表中短篇小說一百多萬字;著有長篇小說《天黑前回家》，中短篇小說集《我們分到了土地》、《公雞的寓言》等。中短篇小說曾被《新華文摘》、《小說選刊》、《小說月報》等轉載，并多次入選多種選本。曾獲第一屆、第二屆齊魯文學獎;短篇小說《給馬蘭姑姑押車》和《幸福的一天》分別入選中國小說學會“2002年度中國小說排行榜”和“2004年度中國小說排行榜”。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山東省作協簽約作家。現為濟南市文聯專業作家。

小曲打電話約孟大剛，周末去大學城南邊的山里打野雞。

小曲說:“剛從網上買了桿新氣槍，去練一練。”孟大剛說:“你這家伙，屢教不改，再讓人家抓著，要成倍罰你。”說完，孟大剛笑起來。他說的倒是真的。春天的時候，小曲扛著槍在南邊山里瞎轉悠，讓人家巡警逮著了，沒收了槍不說，還罰了兩千塊錢。這可是小曲自己說的。孟大剛提起這事，當然是開玩笑，他是刺撓他這個愛玩的老同學。小曲嘿嘿一笑說:“手癢癢，不管那么多了，先痛快痛快。”孟大剛爽快地答應了，他知道，打野雞只是個由頭，到野地里散散心是真的。他倒是經常聽小曲談起打野雞來，但小曲約他一塊兒去，這還是第一次。

他們是大學同學，畢業后一塊兒來到白水城，只不過小曲運氣好，留在了局機關，而孟大剛被分到局下面的二級單位科學研究所。論說都不錯，但孟大剛總覺得自己矮一頭，當時有故意躲著小曲的味道。小曲能感覺到，因此他處處主動，來了朋友同學、老鄉，或者有什么活動和酒場，總是喊上孟大剛。幾年來，他們時常走動，關系保持得很好。時間過得真快，他們戀愛、娶妻、生子，一眨眼，都已過而立之年。這個年齡，在工作上，正是獨擋一面的時候。小曲干得不錯，離副處長的位置越來越近。孟大剛則有點兒郁悶，在科研所，他只是個普通的技術人員，連個科級干部都沒混上，倒是他的老婆李娜芝麻開花節節高，三十不到，就竄到財務科長的位置，頗讓人羨慕。

星期六下午一點半，他們在約好的地點見了面。小曲一揮手，說上車吧。孟大剛一看，面前是一輛金杯小面包，土灰色的，舊不拉幾的，便說:“從哪弄的這么輛破車，還不夠寒磣人的呢!”小曲“嘁”一聲說:“你懂個屁，我這可是專門在后勤上借的，這車在山里開，不顯眼，再說，它里面高，寬敞點，好擺弄槍。你尋思打野雞就是扛著槍在山里轉悠啊，那樣鳥毛都打不到。”孟大剛不解，問道:“那怎么打?”小曲笑了，說:“這你不懂了吧，要沿著路邊，開車繞著山轉悠，那成群的野雞就時不時從你眼前飛起來。”孟大剛眨巴眨巴眼，他覺得小曲是在忽悠他。

小面包車穿行在高樓大廈間，一路向南開。近幾年，城市發展得飛快，原本是郊區的地方，一幢幢高樓似乎在一夜間便冒出來。

“槍呢?”坐在后面的孟大剛問。“座位下面。”小曲開著車，頭也不回地說。孟大剛低頭，把一個黑色包裝袋提起來，解開袋子，槍頭露出來，幽幽的，還伴隨著一股淡淡的油漆味兒。槍托是暗紅色的，槍管是黑色的。孟大剛撫摸著，光滑，冰冷，堅硬，孟大剛突然打了個冷戰。“嗨，孟啊，別讓窗外人看見，出了城再擺弄。”前面的小曲這么一說，孟大剛立刻把槍塞到座位下，兩眼看著窗外。

道路兩邊的高樓已漸漸消失在車后，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片麥地、光禿禿的樹木和一些小型工廠。有了農村的味道。孟大剛推開車窗，風呼一下撲進來，盡管天氣晴好，但十一月的風，還是多了寒意。大學城在城市的東南角，離市中心有四十多里路，由于城市的擴張蔓延，幾乎感覺不到離城遠，眼前剛有了些農村的味道，大學城那一片片漂亮的建筑便盡收眼底。這是近十座大學新校集中的地方，規模可想而知。新穎別致的樓房在山巒間此起彼伏，真是風景如畫。

“真的能打到野雞嗎?”孟大剛問。

“怎么不能呢?去年冬天，你不是吃過我打的野雞嗎?”

“啥時候吃過?我可沒吃過，要是吃過怎么能忘得了?”

“哦，記錯了，上次是跟小魏吃的，想起來了，給你打電話，你在家看孩子，出不來，好像是李娜出差了。”

“是嗎?真沒口福，我還真沒吃過野雞肉。所以啊，今天說什么也要跟你來，我把孩子送到他姥姥那里去了。”

“怎么?李娜又出差了?”

“是啊，去青島了，有個什么經濟會。”

小曲“哦”了一聲，沒再說別的。他兩眼緊盯著前面，有幾個女大學生嘻嘻哈哈地過馬路，花花綠綠的一串，后面兩個低著頭玩手機。小曲摁了兩下喇叭，她們也不抬頭，只是笑著跟袋鼠似的蹦上馬路牙子。孟大剛禁不住發感慨，說:“哎呀，年輕真好，你看現在，學生也多，學校集中，靠得也近，周圍環境好，人少，太適合戀愛了。曲兄，你說咱們當年那四年大學是不是過瞎了?”小曲笑了，說:“要說過瞎也該我說，你不是沒閑著嗎?我那時候不開竅，光知道玩兒，沒事就跑到水庫邊釣魚去了。”孟大剛說:“想起來怪窩囊，那時候凈玩花架子，不知道動真格的。”小曲說:“得了吧，花架子也不錯，畢竟是花前月下，我呢，光玩了。”

小曲說得不假，他好玩兒。不但讀大學的時候好玩兒，上了班還是好玩兒。剛畢業那兩年，他一如既往地迷戀釣魚。一到周末就騎上那輛從舊貨市場買來的破摩托車往郊外竄，披一件雨衣，在野塘子邊上一蹲一宿，什么“臺釣”“日釣”的，他都會玩兒，光收集的魚竿足有二三十個。孟大剛跟著他夜釣過一次，那滋味真讓人難受，坐在馬扎子上，縮著脖子躬著身子，枯燥單調不說，那水邊上又潮又涼，如果不披雨衣，露水能把衣服濕透，第二天渾身酸痛，如同生場病似的，可小曲樂此不疲。后來最讓他自豪的是，他釣過一條十六斤重的大鯉魚。那是個星期六，下午五點多鐘，孟大剛記得很清楚，他突然接到小曲的電話:“快，孟啊，拿著照相機，到農貿市場門口等我。”當小曲把那條大鯉魚從摩托車后面的袋子里抱出來時，菜市場門口所有的人都立刻“哇”了一聲，這條大鯉魚足有一米長。小曲滿面紅光，抱著大魚留影紀念。在人們的簇擁下，來到一個賣魚的攤前，把大魚放在秤上一秤，哇噻，十六斤還多。魚太大，他們根本做不了，只好把大魚賣給了美得樂大酒店，賣了一百塊錢。然后他們跑到一家小酒館里喝酒。小曲說:“孟啊，這野塘子的魚，勁頭多大吧，光拖啊拽的，用了一個多小時，體力嚴重透支，比干那事兒累多了。”孟大剛說:“你干過那事?”小曲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天，小曲喝高了。

事情也怪，從那以后，小曲再也沒有釣過魚。釣友們再喊他去釣魚，他便懶懶地說:“沒意思，那么大的野魚我都釣過了，沒意思了。”頗有些曾經滄海、金盆洗手的味道。小曲對釣魚的興趣似乎在一夜之間消失了。只有孟大剛知道真正的原因:小曲有了比釣魚更有意思的事情，他戀愛了。那女孩是個中學美術老師，個高，苗條，長發披肩，漂亮。孟大剛陪他們吃過一次飯，回到單位宿舍里失眠了，他聽著王杰的歌，心里感到無盡的孤獨。因為小曲找的對象太漂亮了。孟大剛嫉妒得不得了。后來，她順理成章地變成了曲太太曲夫人。

因此，這個初冬的下午，坐在車后的孟大剛禁不住嘆了口氣，說:“曲兄啊，別說恣話了，你這是占了便宜又賣乖啊。”

“我怎么占了便宜又賣乖?”小曲很委屈的口氣。

“整天抱著個大美女睡覺，你還說這些?”

“美嗎?怎么就覺不出來呢?”

“你這叫審美疲勞。”說完，孟大剛笑了。

前面開車的小曲卻發出輕輕一聲嘆息，這讓孟大剛有些納悶。他嘆息個啥?我還沒嘆息呢?

孟大剛想想自己的婚姻，實在沒什么可講的。小曲談戀愛不久，也正是孟大剛最孤獨的時候，科研所老干部科吳副科長突然找到孟大剛，張口便問:“孟大剛，找女朋友了嗎?”孟大剛搖搖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太好了。”吳副科長兩手啪地一拍，把孟大剛嚇了一跳。孟大剛這才仔細端詳眼前的吳副科長。平時，吳副科長給他的印象就是一位馬列主義老大姐，說話慢條斯理，整天穿一身灰藍色的工作服，一副一本正經的樣子。她這么蹦著高一拍巴掌，讓孟大剛愣了半天。“孟大剛，大姐今天是來給你說媒的，財務科那小丫頭李娜，你看咋樣?”李娜?就是那個長乎臉，短頭發，像個假小子似的女孩子?不行不行，孟大剛心想這可不行，他本來想找句話婉轉地謝絕，可就這么一愣怔，吳副科長說話了:“人家可是注意你好長時間了，嗨，你們這些男孩子，都呆得跟木頭人似的。”哦，是嗎?孟大剛怎么都沒想到，平時竟然還有個女孩子在注意著他。吳副科長一說這話，孟大剛心一熱，又一軟，說出來的是:“那，要不就先談談吧。”這一談不要緊，半個月不到，孟大剛就把李娜拿下了，當然，也可以說是李娜拿下了孟大剛。怎么說都行，反正從那時候開始，孟大剛胸前就掛起圍裙來。孟大剛戀愛談得比小曲晚，結婚卻比小曲早。而李娜呢，臉色越來越滋潤，特別是生完孩子，開始注重打扮自己，倒還真有了幾分姿色，職務也在不斷攀升，由科員到副科長，又有副科長到科長，跟坐火箭似的。因為李娜的父親是科研所的退休干部，所以孟大剛也沒覺得有什么不對頭，自己不比李娜，人家畢竟是職工子女，底子厚實。

金杯小面包穿過大學城，一路向南，鉆進山里。山里的公路竟然都是新鋪的，路兩旁的一些亂七八糟的石頭還沒有清理，接連是幾座小山，山坡上的果樹和荒草灌木都已變得枯黃，山間和山腳下是零星的麥田;離路不遠的地方，偶爾會有幾個玉米稈和棉花秸壘起來的堆垛。

小曲把車停在路邊，下來就尿。孟大剛拉開車門，也蹦下來。小曲扭頭說:“可別把槍拿出來。”孟大剛呲牙說:“不把槍拿出來，咋撒尿?”兩個人都哈哈笑起來。

公路上一個人一輛車都沒有，很遠的地方有一個黑點，好像是一輛摩托車開過來。山里的空氣就是好，天藍云白，喘口氣都舒服。孟大剛四下里看了一圈兒，別說野雞，麻雀也沒看到，禁不住說:“這地方怎么會有野雞呢?離城這么近。”在孟大剛的印象中，野雞似乎都生活在深山老林里，而這地方離大學城沒幾步遠，怎么會有野雞呢?“你呀，就知道在家里看孩子做飯。”小曲看他一眼，詭秘的一笑。

他們重新回到車上。小曲隨著孟大剛鉆進后面車廂，把槍從座位底下拿出來。槍確實是新的，嶄新，清漆散發著柔和的光澤，拿手一攥，手指印會清晰印在上面。

“真漂亮!”孟大剛贊嘆道。

“那當然。三千塊錢呢。”小曲吐吐舌頭說，“用的是私房錢，老婆不知道。”

說著，從口袋里摸出一粒銀色的鉛彈，“看著，這樣放子彈。”小曲一掰槍管，槍體變成一個鈍角，塞好子彈，向回一折，槍管“啪”一下就復位了。這時候，那輛摩托車突突地從他們車旁開過去，開摩托車的人似乎還朝車里看了他們一眼。

“你來，有準星，瞄個地方先打一槍。”小曲把槍塞在孟大剛懷里。

孟大剛有點興奮，他端著槍，閉著一只眼瞄準，盡量搞得真事似的。槍口幽幽地對著窗外。他瞅了半天，也沒發現什么目標。“隨便打嘛。”小曲說。他一扣扳機，“砰”，沉悶一響，肩膀輕微一疼，后坐力還不小。他看到遠處的土塊上騰起一團煙塵。

“我操，打得還挺遠呢。”

“那當然，五十米內的東西跑不了。”小曲說。

“主要是這感覺好。”孟大剛似乎還在回味。他的眼睛有點亮，臉有些紅。

“好了，我慢慢沿著路邊開車，你先看著我打，一會兒你再打。咱繞著山轉就行了。”

沿著路邊，面包車慢慢地滑行。當慢下來仔細地看時，山坡上野地里，還真的有不少飛起來落下去的鳥，但都是喜鵲和麻雀。小曲說:“喜鵲肉酸，麻雀太小，這些咱不打。如果碰上斑鳩，倒可以順便打兩個。”話音剛落，斑鳩真的就出現了。小曲說:“快看，那塊大石頭上，斑鳩。”邊說著邊舉起槍。孟大剛也看到了落在石頭那只鳥，比喜鵲小一點。如果小曲不說，他還不知道這鳥叫斑鳩。槍啪一下響了，斑鳩一下子飛起來，有一片羽毛隨之騰空而起。

“肯定打中了，”小曲說，他盯著越飛越遠的斑鳩。

“打中怎么不落下來?”

“如果是野雞，咱就追上去了，飛不了多遠。”

野雞卻遲遲沒有出現。前面的路邊停著一輛小車。小曲打了打把，金杯小面包緩緩地從小車邊劃過去。

“是輛寶來，私家車。”孟大剛說。

“一個男的。”小曲說。

“還有個女的呢，趴在男的腿上。”孟大剛說。

“大白天的，在這種地方，真是沒地方去了。”小曲說。

“這地方挺好啊，這兩位挺浪漫的。”孟大剛說。

“老牛吃嫩草。”小曲說。

“不能這么說啊，男人年齡大點說明地位和聲譽相對高級和穩固，人么，都是見賢思齊，更何況是女人，人家這也是正常的。”孟大剛說。

這時候，遠處的山坡上飛起幾只大鳥。小曲咋呼道:“看見了嗎?那就是野雞。”離得太遠了，孟大剛看不清楚野雞的樣子。他看到太陽已經變成橘黃色。

這條馬路到了盡頭，小曲把車拐回來，他把槍遞給孟大剛，又從兜里抓了把鉛彈塞到他手里。他沿著馬路的另一邊，向回開。孟大剛把鉛彈塞進槍里。端起槍，槍口朝著窗外。

“你隨便打，別管是麻雀還是喜鵲，說不上瞎貓就碰上死老鼠。”

“我可是來打野雞的。”孟大剛邊說著，便朝落在田邊的一只麻雀開了一槍。前面開車的小曲哧地笑了。

一會功夫，孟大剛打了好幾槍。那輛寶來車還停在那里，隔著馬路，他們看不清楚里面的一男一女在干什么。

“孟，你們那個黃所長怎么樣?”小曲突然問孟大剛。

“什么怎么樣?”

“人呀?”

“還行吧，挺能干的。”

“啪”地又是一槍。

“我打著了，我打著了。”孟大剛亢奮地喊。確實，一只喜鵲正搖搖晃晃地朝遠處飛，似乎隨時都有可能掉下來，“停車啊曲兄，我去追它。”

“一只喜鵲你追個什么勁兒。”小曲懶洋洋地說。他并沒有把車停下來。

路邊出現一條岔路，是條土路，窄窄的，曲曲彎彎通向山里。小曲一打把，金杯小面包慢慢悠悠地拐上土路。

“曲兄，咱這是去哪?”

“到里面看看去。這里有礦泉水，給。”

孟大剛接過水，擰開，一氣喝下半瓶。車顛簸得厲害，他的身子也一個勁兒跟著扭來扭去，跟那些老大媽扭秧歌似的。孟大剛想到扭秧歌的老大媽，禁不住咧嘴笑了笑。他把礦泉水擰好，扔在車座上，又把槍端起來。窗外，碎石頭壘砌的地界高高矮矮，地里是一片片落光樹葉的果木和一壟壟整齊的麥苗。看到眼前的景象，一種親切感撲面而來，大腦里不禁閃出老家冬天那蕭瑟的平原，他想到了穿著臃腫笨拙的父母。孟大剛是農村長大的孩子，盡管在城市生活多年，但來到野地里，立刻就有一種莫名的興奮和激動。李娜說他這是積習難改。

車在一個地角的平坦處停下來。“走，下去透透氣。”小曲說著，拿著瓶礦泉水從車上蹦下去。孟大剛似乎剛把心從老家拽回來，他噢地一聲，這才提著槍拉開車門。空氣清新啊，四周有三面環山，腳下這片土地特別開闊。“我操，曲兄，你可真會找地方。”孟大剛舉起槍，朝著遠處就是一槍，接著說，“要是火槍就好了。小時候，我們村有個打獵的張爺爺，他那桿火槍比這個長一半還要長。他只要扛著槍一出來，我們一幫孩子就跟頭轱轆地跟在他腚后面。如果他讓我們摸摸長長的槍管，我們心里比吃口蜜還要甜。”

孟大剛說得很起勁兒，邊說邊擺弄著手里的槍。小曲似乎沒在聽，他仰著脖子咕咚咕咚地喝水。

“孟啊，你練練槍法吧。我抽支煙。”

“咋練?”

“打礦泉水瓶子，”小曲說著，走出去大概有三十米，把手里的礦泉水瓶子放在一個土坎上。孟大剛就站在那里打了一槍，瓶子旁邊冒起一股煙。孟大剛嘟囔著罵了一句。

“你蹲下打，不行就趴下打。”小曲吐一口煙說。

孟大剛就蹲著打趴著打。終于把瓶子打倒了，高興得他蹦起來，跑上前把瓶子扶起來，扭頭看小曲，卻見小曲正皺著眉頭垂頭抽煙。他并沒有看見他打倒了瓶子。

小曲有心事。小曲肯定不是來打什么野雞。孟大剛收斂了笑容。

“別抽煙了，你打一槍。”

“你打吧，我看你打得挺高興的。”小曲笑笑，笑得有些勉強。

小曲肯定有心事。孟大剛禁不住問道:“曲兄，你是不是心里有什么事?”

“沒，沒事，我能有什么事。”

“有事可要說出來，要不會生病的。”

“烏鴉嘴，練你的槍吧。”小曲又笑了笑。

小曲心里確實是有事兒。包括這次出來打野雞，也是他精心策劃的。他心里揣著一個秘密。當然，這個秘密不是關于他的，而是關于他眼前的這位老同學，也可以說是他最要好的兄弟的;當然，這個秘密許多人都知道，可能只有他這個老同學不知道。他自從知道了這件事后，一種無形的壓力壓得他喘不過氣來。實際上有一個最好的辦法，就是他裝作啥都不知道。他試過，可是不行，這不符合他小曲的性格。關鍵是，這個人是孟大剛。他無法裝傻，也不能裝傻。

到底是什么事呢?十個人有八個已經猜到了，那就是李娜跟那個黃所長之間的事，男女之間，領導與下屬之間，這樣的事太多了，根本算不上什么新鮮事。如果是別人的老婆，小曲肯定是一笑了之。可這個人是李娜，她是孟大剛的老婆。開始有人跟他說這件事時，他還不相信。他不但認識李娜，還很熟。李娜給他的印象是爽快、熱情，直來直去的一個人。她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是不是有人造她的謠?可是，當再有人說到這事時，他坐不住了。他的老同學知道不知道這件事?他知道了好還是不好?他該不該告訴他?要知道，這些年，他們一起來到這個陌生的城市工作生活，相互幫助支持，關系如同親兄弟似的。

小曲犯難了。這可不同于其它事情，這搞不好會出大事的，因此要慎重。可裝糊涂吧，心里總覺得別扭，這可是關乎一個人的尊嚴的事。孟大剛可是親如兄弟的同學啊!這段時間，他的心一直讓這件事纏磨著。于是，這個周末，他約他出來打野雞。告不告訴他呢?話怎么說呢?他還沒拿定主意。

“又打中了，哈哈。”孟大剛發出爽朗的笑聲，“曲兄，這槍真他媽的準，我已在礦泉水瓶子上打了十個洞。”

說完，孟大剛看他一眼，小曲忙跟著笑了笑。

“你看你，心不在焉的。還打吧?”

“走，咱再轉轉去，打不到野雞我晚上請你吃小草雞。”

面包車拐上公路時，紅彤彤的太陽正好落在山頂上。枯瘦的樹枝被夕陽涂成金黃色，遠處的山坡上，成群的鳥兒如同一團風似的忽隱忽現。孟大剛又壓上子彈，端起槍來。面包車緩緩地向前挪著。孟大剛兩眼緊盯著車窗外。

突然，一只五彩斑斕的大鳥從路邊騰空而起。

“野雞，打呀。”前面的小曲喊了一聲。孟大剛呢?先是被突然飛起來的大鳥驚了一下，這只大鳥離他太近了，就從他的眼前飛起來的，它如此漂亮，如此自由，忽閃著的碩大翅膀，深色的羽毛上掠過一抹抹紅金色的陽光，如同拉出的一道道金線。小曲一喊，他才回過味來。野雞?這么漂亮的鳥，怎么會是野雞呢?他猶豫了一下，再瞄準，野雞已經飛遠了。

“孟啊，你怎么沒打?”

“這么漂亮，我尋思不是野雞呢?”

“這是只公的，當然漂亮了。你在農村長大，沒見過野雞啊?”

“我們那里是平原，鹽堿灘，樹少，只有麻雀。”

兩個人都很遺憾地吐一口氣。孟大剛還在納悶，真的，野雞怎么會這么漂亮?他帶著孩子去動物園玩的時候，都沒注意到有這么漂亮的鳥。他正瞎琢磨，猛地聽到前面的小曲急赤白臉地說道:“快，快把槍藏起來!前面有警車!”

孟大剛急忙把槍裝進袋子里，使勁塞到車座位下面。然后才緊張地向外看。小曲已經把車拐上正常的車道。一輛警車正停在路邊，有兩個警察正站在那輛寶來車前。

“我操，多長時間了，那輛寶來還沒走呢。真是卿卿我我、耳鬢廝磨啊。”

“咱們快拐回去吧。”

“找事啊，見到警察就拐彎，這叫沒事找事!”

從警察旁邊經過時，小曲還故意把車慢下來。一個警察正隔窗張望和檢視坐在車里的男女。面包車從他們身邊緩緩滑過，接著，小曲便加快速度，一溜煙拐上通往大學城的公路。

“真懸哪，我以為咱們會倒霉了。”小曲說。

“我汗都出來了。”孟大剛說。

“查著的話，鬧不好要拘留的。”小曲說。

“你說誰?”孟大剛問。

“我倆。不過他倆也夠嗆。”小曲說。

“不至于吧。人家的隱私，只要是兩廂情愿，警察也管不著啊。”孟大剛說。

兩個人說著話，車進入大學城。初冬的夕陽下，大學城整齊而干凈，锃亮的玻璃樓體和風格別具的建筑熠熠生輝。他們似乎被車窗外的美景吸引住了，半天沒有說話。直到面包車穿過外環路，進入市區，小曲才說:“白忙活一下午，野雞也沒打著。”

“出來玩玩也挺好，干嗎非得打到野雞?”

“沒打著野雞，那咱就去吃家雞，走，王二小炒雞店。”

道路開始擁堵。他們放下車，來到炒雞店時，天色早已黑透。一大盆炒雞，配上一碟鹵水花生，一碟涼拌黃瓜，一看便有了胃口。兩位也餓了，伸筷子先叨上幾塊肉。這才把一瓶景芝白干擰開。

“說實在話，還是家雞好吃，野雞哪有家雞好吃啊。”小曲給孟大剛倒滿一杯，又給自己倒滿。

“別跟我說野雞，我又沒吃過。來，喝酒。”說完，孟大剛便下了一大口。

“慢點喝，酒量不行吧，還這么猛。”小曲笑著說。

小曲說得不錯，孟大剛的酒量他非常了解。三兩酒，再多喝舌頭就變大，說話開始東一榔頭西一棒子。而今天，孟大剛好像特別想喝酒，這不，又端起杯來了。

“曲兄，謝謝了，下午我玩得很高興，打了好多槍，打中了一只喜鵲，把礦泉水瓶子打出了十幾個洞，還碰到了警察，哈，刺激。來，再深一口。”說完，他哧溜一聲，下去半杯。

小曲也喝了一大口，此時他心里還想著那件事，他還在琢磨，他該不該跟孟大剛說呢?要說的話，怎么說?他臉上閃過的憂慮，還是讓孟大剛看了出來。孟大剛說:“曲兄，你今天心里有事，我看出來了，我下午就看出來了。有事你跟兄弟說說啊，兄弟替你解憂。”

小曲樂了。他搖搖頭，端起酒杯，說沒事，真的沒事。正說著，孟大剛的手機響了。

“我啊，我下午打野雞去了，大學城南邊，對，跟曲兄，哈沒打著，玩嘛，對，孩子跟他姥姥了，不接了，不去接他了，好，你啥時回來?明天，好，好……”

“是李娜。”合上手機，孟大剛說。

“孟啊，李娜這么忙，你得好好關心關心她啊。”小曲的話有點意味深長。

“沒事，她精力旺盛，是那種事業型的人，給點陽光就燦爛，讓她當個小官吧，她當真了，基本上以單位為家了。”

“那怎么行，單位畢竟是單位，咱這個家才是真正的家呀。”

“哈開玩笑，她還能把這個家拋了?”

“來，干一個。”

他們一飲而盡。

“曲兄，今天，我可以多喝點，孩子，跟他姥姥了，我，不用管了。來，給我倒上。”

“反正就這瓶酒，孩子不在家也不能多喝。”小曲把瓶中酒勻在兩個杯子里。

“孟啊，黃所長對李娜，怎么樣?”小曲皺起眉頭，咬咬牙，問道。

“那還用說，沒說的，百分百，她喊他叔。”孟大剛的口氣里，似乎還有一點兒自豪。

“哦……”

孟大剛的一句話，把小曲所有想說的話都噎了回去。

“來，喝酒吧。”

這一天，孟大剛喝多了。他很興奮，一個勁兒地描繪從他眼前飛過去的那只漂亮的野雞。“那根本不是野雞，那么漂亮的鳥怎么會是野雞呢?”孟大剛說。

小曲現在也糊涂了，要么就是自己喝高了。他想，難道他們在天上看到的，真的不是野雞?

〔責任編輯于曉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