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波街上有一處任家老宅,是任舉人留下的。縣城里唯一的舉人出在任家。
任舉人當年有些稱霸,很多人都怕他,他家死了一條狗,結果打死狗的那個人的全家都為他的狗披麻戴孝。可能是兇氣太沖,遮蓋了其他氣場,他老婆連著生了兩個女兒都是不滿十八歲就死了。任舉人在五十多歲的時候終于得了一個兒子,得了兒子不久他就死了。他的兒子和他完全不同,從小蔫蔫的,膽小如鼠。小城人都說兩代人的元氣集中到他父親一個人身上了,到了他兒子這里,氣已經不夠了。他吃飯的時候像貓一樣叼一點,人們于是說,看見了沒?嘖嘖,怕是活不長呵。這短氣的兒子后來生了癆病,似乎生下來就是為得這場病的。不過他是在硬撐著生下一個兒子以后才死的,這兒子就是任小青的父親。家道到她父親時已經敗落了,她父親幾乎沒上學,年輕時在鐵廠里打鐵,練出一身好肉,堅硬黢黑,像鐵的顏色,摸上去也像鐵。
任小青的父親雖是任舉人的孫子卻一直娶不到媳婦,后來總算娶了個災年里從外縣逃荒過來的老婆,說著外地口音,她說什么別人都聽不懂,于是她白天不出門,躲在屋里還要拉上窗簾。任小青的父親夏天打鐵,冬天就在卻波街上賣紅棗和核桃。任家老宅的院子里長著一棵古老的棗樹和一棵核桃樹,秋天摘了,晾在屋頂上風干了,準備冬天賣。一天他回去得早,一進院門就看到老婆站在棗樹下,嘴里正含著一顆棗。那顆鮮紅飽滿的棗正好卡在她的兩片嘴唇中間,像埋在土里的紅色珠玉。他怔怔看著那點紅,然后脫下一只鞋就像一頭牛一樣朝那紅撲了過去,他嘴里不停地說,再讓你偷吃,再讓你偷吃,丟我家舉人的臉。
他老婆嘴里正好還含著一顆剛吃完的棗核沒來得及吐出來,于是便直直地卡在了嗓子中間。她直直地挺著脖子,嘴里發出恐怖的呵呵呵的聲音,像從一口井里傳出來的,深而啞,還帶著些血液的潮濕氣味。在把她送往衛生所的路上,她已經開始大口吐血,送到衛生所,醫生說他們做不了這樣的手術,快去省城的醫院吧。去省城的路最少要三個小時,還沒到省城的時候,她就死了。
母親死的時候,任小青還在上小學。母親死后,她每天中午下午放學一回家就先給自己和父親做飯,灶臺太高還得踩個小凳子,做完飯再寫作業。她父親晚上從鐵廠回來先去小飯館里喝酒,喝得半醉才回家。他幾次不想讓任小青上學了,只是任小青學習成績一直好得出奇。每次說不上學的時候,老師們就找上門來,這個孩子一定得上,太可惜了,就是不上大學,考個師范什么的是絕對不成問題的,我們教了這么多年書還是第一次見這么靈氣的孩子。學校都同意給她免學費了,她父親想了想說,那就上吧,我們家也是出過舉人的。就這樣,任小青斷斷續續地撐到了初三,果然以年級第一名的成績考上了南方的一所師范學校。當時正是九十年代初,考上師范學校的學生都是被羨慕的。任小青的父親見人就說,我們任家就有這門風。
任小青一走就是三年。
三年后,一個女孩子提著重重的行李箱出現在了卻波街上。半天,人們才認出是任小青。她中師畢業了,被分回到小城,成了縣里的小學老師。她和三年前沒什么變化,只是燙了頭發,嫵媚的發卷把她的臉襯得更尖更小;她好像一棵被遷移過的植物,身上帶著南方的氣息,潮濕的陰郁的氣息。走在卻波街上時,忽然迎面碰到一個穿著綠色衣服的郵遞員和她打招呼。她嚇了一跳,那人卻已經單腳點地停在了她面前。原來是初中同學范冬青。范冬青不愛說話,三年初中兩個人就幾乎沒說過一句話,認識也像是隔著霧的,面目模糊的認識。中間又有空白的三年像籬笆一樣把他們各自的歲月圈了起來。現在,他們在各自的籬笆后面張望著從歲月深處浮現出來的舊面孔,竟覺得興奮而尷尬。興奮大約是因為三年時間里都有了些稍微可以拿出手的改變,尷尬的是相逢猶恐在夢中,年紀輕輕竟已有了些恍如隔世的感覺。聊了兩句才知道,范冬青初中畢業后接替了他父親郵遞員的工作。她的目光掠過他綠色的郵包,目光卻投向了別處,遠遠近近地看著卻波街。
她每天上課前都要化妝,眉毛是眉毛,嘴唇是嘴唇。每天下班后都要洗衣服,幾件衣服反復搓洗,反復替換,她走在街上的時候滿身都是肥皂的香味。她昂著頭,誰也不看,高跟鞋的聲音磕打著青石板路,像釘子釘在空氣里,拔也拔不出來。她和別人說話的時候說著說著就拐到了,我在南方的時候……別人扭過來她還要拐回去。她說別的老師,你怎么這么長時間才洗一次衣服,我在南方的時候天天要洗的,不過那和咱們北方不一樣,水多,到處是水。她又說,你怎么這么吃東西,南方就不這樣。
每天下班走到卻波街的時候,她就能看到,范冬青已經站在那里了。她知道他是等她,卻故意低著頭往前走。一種很細的喜悅在她身體里拉過,像琴弦。畢竟,他站在那里就是一架橋,把她的昨天和今天接到一起了,她站在橋上,所有的人都看得到她。可是,她低著頭往前走卻也是真的,她并不想看見他的臉。
因為工作了,有些老教師開始給她介紹對象,相親的時候,她坐在人家對面,直直地看著對方的眼睛,突然問一句,你說說,你為什么要找我,你為什么找的是我,不是別人。對方結巴著不知道該說什么的時候,她就轉向介紹人,我就知道他根本不知道我和別人不一樣在哪里,他覺得我和別人都是一樣的,那找我干什么?相親的男人落荒而逃。幾次之后,老師們都看出來了,她對找這個縣城里的男人根本沒有多少誠意,大家都明白她的心還在外面,于是慢慢就沒有人給她介紹了。沒人給她介紹的時候,她就會和老師們嘆氣,你說我少什么啊,為什么就沒人找我呢,你說這是為什么?她邊說邊嘆息,等著人家說,是你看不上嘛,又不是找不到。她一次又一次地趁一切縫隙把話題引向南方,別人說,那你回來干什么,就在南方呆著唄。她瞪大眼睛說,我們一畢業就要回原籍的。
這個秋天,葡萄熟了,葫蘆白了,指甲花開了落落了開。任小青做出了一個決定,考大學讀本科。她不知道從哪里找來了厚厚一摞舊書,都是別人用過的高中課本。她等著中秋的晚上。這個古老的縣城信奉月神,一直有祭月的習慣。中秋的晚上,月亮出來后,澄靜的月光把小城淹沒了,像在水底。這個晚上家家戶戶都在祭月。
中秋之夜,夜已經很深了,街上,街道兩邊的院子里沒有人也沒有了燈光,整個世界里只剩下了月光。這時候,任小青一個人走進了院子,抱著那摞厚厚的課本。她把那些課本小心地放在了地上,把那些破損的書頁撫平。然后她把書擺在面前,對著月亮跪了下來,她合起雙手閉上了眼睛。沒有人知道任小青在這個月夜對月亮說的話是,我一定要在一年之內考上大學,月神你一定要保佑我考上大學,離開這里。如果讓我考上大學,要我怎樣都可以。她在心里大聲重復著這些話的時候,只覺得這些話像釘子一樣往她身體里砸。她抬起自己的臉再看月亮時,已經是一臉的淚水。
第二天她父親起床后看到任小青已經起床了,她正在院子里背書。她像是一夜之間回到了學生時代。吃早飯的時候,她也在邊吃邊看書。她的目光突然散發著一種灼熱的清澈,像沸到了極點的水,而瞳孔則成了水底的一顆極深極亮的卵石。她像是周身突然長滿了力氣,突然變得力大無窮,不知疲憊。她草草地備課,草草地批改作業,老師們上完課在辦公室做課間休息的時候,她一個人趴在辦公桌上看高中課本。晚上,她在自己的屋子里看書直到深夜,實在困的時候她就和衣躺一會,燈經常是整晚上亮著,她一次又一次地從睡夢中醒來,在醒來的一瞬間里她有些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的茫然,然后她的意識又和睡著前接上了。她一刻都不敢喘息地又拿起課本。這樣,一個晚上她都要反反復復地從睡夢中驚恐地醒來,再不顧一切地看書。
在下班的路上仍然會看到范冬青站在那里等她,她路過他身邊的時候卻連那一點游絲般的喜悅都沒有了。她覺得他就是這個縣城的底色,迂腐的陳舊的保守的,現在他要來侵蝕她了嗎?以為她和他是一樣的?是束手就擒的?就要困在這個地方死在這個地方了?他要和別人一起把她默無聲息地吞噬掉,連骨頭都不留?有幾次他一副想過來和她說話的樣子,她連忙垂下眼睛,垂下整張臉,像垂下一堵墻一樣把他隔絕在外。
很快又是三月三,驚蟄了,春風了,清明了。任小青在給學生上課的時候,給他們布置了作業,讓他們當堂做,自己就坐在課桌后面看書復習。學生們在下面小聲說話她聽不到,甚至有學生快打鬧起來了她還是不知道。一次校長在窗戶外面觀察了半天,然后進了教室。學生們突然安靜了,等任小青從書中抬起頭時,校長正站在她面前。她呆呆地看著他,似乎還沒明白這是怎么一回事。校長對任小青做了通報批評。批評過后的第二天,任小青忽然就不來上課了。以后就再沒有來過學校。校長曾托老師們去找她,看她是不是生病了。她卻說,我不想上班了。她說,時間不夠啊,你不知道,又是上課又要復習,我顧不過來啊。她又說,這人啊,不斬斷后路怎么能置之死地而后生呢。好心的老師告訴她,那就請個長期病假。她也沒去請,從此不聲不響地就從學校里消失了。過了兩個月學校就把她除名了。她開始不知道,后來知道了也沒說什么。她父親知道后坐在院子里罵她,連個正式工作都丟了,你以后靠什么活呀,讓我養你?任小青坐在屋子里看書,靜靜地聽父親的罵聲。當天的晚飯她一口都沒吃,第二天,第三天,一粒米都沒有進。等到第五天的時候,她父親捧著一碗飯,拍她的門,他說,你想怎么樣就這么樣吧,我再也不會管你了。你愿意死就去死吧,我再不會管你了。
任小青進了高中,坐在文科班的最后一排做旁聽生。為了進高中聽課,她天天往校長室跑。校長說,你還是去上你的班吧,你這樣下來的人基礎是不扎實的,一個班能考兩三個就不錯了,你考大學沒什么希望,還是去教書吧。她死死抓著桌子的一角不肯放手,就讓我旁聽,我自己帶桌子椅子不行嗎?我就只是旁聽不行嗎?她每天往高中跑,堵在校長室門口,等著校長出來。校長躲了幾天,最后說,要實在想上,就按借讀生來吧,得交借讀費,貴了點。任小青跑回家,把上班之后攢下的所有積蓄都拿進了校長室,往桌上一放,說,夠嗎。校長搖頭,說,你看看你,燙著頭發,穿著高跟鞋,這哪里像個中學生的樣子?你坐在教室里別人都不知道你是老師還是學生,你能受得了別人的指指點點?她點頭,急促地說,校長,他們每天就知道玩,我呢?扔了工作來上學,你想,我怎么能和他們一樣?
就這樣,任小青進了高三的教室做了旁聽生。文科班學生很多,有七八十個學生全擠在一起,黑壓壓的一片。坐在教室最后一排連黑板上寫著什么都看不見。每節課一結束,任小青就穿著高跟鞋從教室的最后一排沖出去,撞得別人的課桌叮當響,她在老師身后跟著跑,追上了問一個又一個的問題。因為她不過是剛插進來的旁聽生,又穿著高跟鞋,燙著頭發,老師們都不太喜歡她,敷衍幾句就走了。后來她剪了卷發,剪成很短的男孩子一樣的頭發。換了高跟鞋,穿上了初中時候穿過的舊球鞋。就這樣,走在學校的任何一個角落里,她還是感到總有目光像鳥一樣落在她身上。她便走到哪里都低著頭,不看任何人。
上午做課間操的時候,她躲在教室里看書,不去做操。一天,正躲在教室里看書的時候,體育老師進來了,體育老師很高而且從來沒笑過,學生們都怕他。她遙遠地看著他高大的影子,看不清他的面孔,突然就覺得很害怕。他向她一步一步走來的時候,她緊張地看了看四周,像是要躲起來的樣子。但終于還是沒動,周圍除了桌子就是椅子。他站在她面前時她都有些絕望了,她看著他,卻什么都不說。體育老師先說話了,為什么不去出操,是不是覺得身體太好了不用鍛煉。她把手中的書合上,眼睛木木地看著窗外,一句話都不說。體育老師又說,快出去。她不動。體育老師大聲吼起來,你出去不出去?她不動,還是那個姿勢坐著。體育老師說,你再不出去我讓你站到全校師生前面做操。她臉色雪白地看著外面,還是不動,始終不朝體育老師看一眼。體育老師也不說話了,兩個人突然就沉默了下來。上午的教室里只有他們兩個人,無數的桌椅空蕩蕩的擠在一起,像有很多人影子在暗中看著他們。
像是過了很久的時候,她都疑心他還在嗎,他卻突然說話了,聲音里有些柔軟下來的遲疑,你是不是就是那個當過老師又回來上學的學生。就是聽到這句話她也沒有把頭扭過來,卻流淚了。先是無聲的流淚,到最后,她終于不可遏止地大哭起來,她狠狠地抽泣著哽咽著,像是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這樣哭過了,太久沒有這樣哭過了,連哭都是陌生的。她對著窗外,兩只手死死抓著窗臺哭,始終不回頭,卻是怎么也止不住地哭。又像是很久很久過去了,她哭累了,漸漸地歇了下來。哭聲漸小的時候,她還有些不好意思,仿佛把這聲嘶力竭的哭聲突然停住了更不知所措。但是當她終于止住了哭聲,扭過頭時,體育老師已經不在教室里了,偌大的教室里只剩下她一個人,小小的薄薄的像一頁紙一樣埋在一張木桌的后面。上午的陽光落進來刀斧一般削砍著她和一屋子的寂靜。
再后來,她還是照舊不出操,體育老師再在教室里看見她什么也不說就出去了,就像沒看到她一樣。有時候路上遇到體育老師了,他們看彼此一眼就匆匆過去了,從不說話,這一眼卻讓她又想流淚。在這個校園里最關心她的人卻是這個體育老師。
每天晚上任小青下晚自習往家走的時候,都能看到范冬青已經在校門口等著她。她從沒有告訴他來接她,但他天天在校門口等她。她見了他也不說什么,向他走過去,兩個人默默地往回走。他問她復習的怎樣了,她就煩躁地說,別問這個。他就不說話了。只有一次,他在半路上突然對她說,任小青你放心考吧,考上大學的學費我來供你,我都上三年班了。任小青聽見這話一陣厭惡,他把她當成什么了?他家的童養媳?為什么他這么理直氣壯地對她說,我來供你。好像她鐵定了就在他手里一樣。可是,要真考上了,她又拿什么來做學費,問父親要?根本不用想。想到這,她又無比虛弱,所以索性就一聲不吭,像是什么都沒聽見。她甚至怕范冬青哪天突然來摸她的手,以學費為要挾來摸她的手?如果那樣的話,她又該怎么辦?她沒錢是真的,她攢下的工資已經花光,她一點錢都沒有了。
還好,范冬青始終沒有對她做過什么,只是每天晚上按時來接她。哪天要是沒看到范東青她反而恐慌了,他為什么沒來?他反悔了?他不打算給她出學費了?在那一刻她有絕望的感覺,連回家的路都走不動。幸好,他第二天就又出現了,說自己昨天病了,所以沒來接她。她突然有些劫后余生的感覺,放心了,卻更疼痛。
每個滿月的晚上,她都要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向月神祈禱。她虔誠地跪在月光里,雙手合十,影子被月光拖的很長很長。她就這樣在高中教室里旁聽了一年,七月了,高考了。一出考場她就開始發燒,病倒。
錄取通知書漸漸的回來了,像春天到了,很多的鳥從四面八方飛了回來。一直等到最后,各個大學快開學時,她終于明白了,她什么都沒有考上。她居然沒有考上。
她整整一個夏天把自己關在了屋子里,不見任何人,也不出門。每天只吃很少的飯,有時候只吃一個小小的飯尖。她父親的頭發突然就白了,四處托媒人給任小青提親,媒人說,你家姑娘以前有工作的時候怎么也好說,怎么還不找個有正式工作的,運氣好點說不來還能找個家底不錯的,可是現在連工作都沒有就不好說了,縣城里有工作的就根本不用考慮了,只能往村里說了。不行就找個村里精干的小伙子,以后日子也能過好。她父親連連點頭,村里的也行,村里的也行,我家這姑娘就是心太高,她這都是自找的,誰也管不了她,認命吧。她都這樣了還挑什么,她還想挑什么。
這天傍晚,小城的上空剛剛飄起炊煙的清香,媒人忽然領著一個小伙子出現在了任小青家門口。小伙子臉膛黑紅,怯怯地東張西望。任小青的父親忙迎出去,給他們倒了茶就去叫任小青。任小青并不知道是做什么,她父親叫了又叫,她便青著臉,拖著鞋走了過來。一進門,看到的卻是有名的媒人趙春花,又看到坐著一個年輕男人正目不轉睛地看她。心中便有些明白了,她的臉唰的白了,這時媒人說話了,小青啊,你們見見面看合不合適。俊明是上莊的,家里有兩個姐姐,他是老小,家里有地還有果園,你過去了也不會吃苦的,啊?你們認識認識。任小青木木地盯著年輕男人看,直把男人看得害怕了,躲閃著目光,媒人見了忙站起來說,我和你爸先出去,你們聊啊。
他們剛走到屋外,忽然聽見任小青笑了一聲,接著第二聲,第三聲,她的笑聲越來越大,怎么也止不住的笑。他們連忙返回去,看到任小青邊笑邊流淚,整個人都有些站不住了。父親和媒人過來想把她按住,她卻突然變得力大無窮起來,抓起那只滿是茶水的杯子就向墻上砸去,水濺了他們一身。他們怎么也按不住她,她周身因為大笑而顫抖著,像一條剛被撈上岸的濕漉漉的魚。掙扎著,喘息著,死亡著。小伙子逃走了。
她在屋里呆夠了,便終日閑逛,有時候走著走著就走進了原來當老師的那所小學,還和以前的同事們說話,同事們小心翼翼地和她說話,邊說邊看她的臉色,總覺得她有些讓人害怕,不知道是哪里出問題了。她沒有任何目標的在街上亂走時,目光里填滿了一種莫名的興奮,她興奮地看著這里,看著那里,像是從來沒來過這個地方,好像,她突然成了一個真正的外地人。
她父親再托人介紹對象時,媒人搖頭,你家姑娘那脾氣實在是怪了些,現在好像更怪了,誰還敢要她,現在要嫁就只能嫁有些缺陷的。我這倒有個小伙子,家庭還不錯,就是小時候得過小兒麻痹癥,一條腿長一條腿短,都三十好幾了還沒找下媳婦。小青長得還過得去,我想他也能看得上,你自己定奪吧。她父親猶豫了半天,最后一咬牙,瘸子就瘸子吧,不能留了,得趕緊把她嫁了,嫁了可能就好點了。媒人說,你家姑娘那脾氣能聽你的?她父親咬著牙說,這回不由她了,她嫁也得嫁,不嫁還得嫁。
這天黃昏,媒人趙春花領著一個走路一瘸一拐的小伙子走進了任家,鄰居們都探著頭看著他們。任小青正在做飯,鍋里煮著小米稀飯,小米的清香靜靜的落了一院,她一看到趙春花,臉色就變了,身體僵硬地看著門口。她父親聽到腳步聲,忙迎了出來。他邊把兩個人往屋里讓,邊叫任小青。
任小青一動不動,目不轉睛地盯著那男人的腿看,她臉上沒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就單單只是驚訝,像一個孩子突然發現了一件從沒有見過的東西。她眼睛睜的圓圓的,隨著那條瘸腿移動,卻始終沒向那腿上面看去。那男人也看到任小青的目光了,被她看的都有些不會走路了。趙春花見狀,連忙說,不進屋了,咱們就在院子里坐著說吧,院子里涼快。她父親連忙搬出兩把椅子,那男人坐上去,兩只腿著地了,臉色才變過來些。再看任小青時,她居然還在盯著那條腿看,她目光堅硬而恐懼地看著那條腿,她的目光越來越堅硬,她身體上的一切都在這目光里淡去,淡的像一道背景,就只剩下了這目光。
趙春花清了清嗓子,終于開口了,但話說出來還是絲絲拉拉的走風漏氣。她開口就是,小青啊,你看,武斌家家境是很不錯的。說著停頓了一下。任小青沒有任何反應,就只朝著那條腿看。趙春華只好再往下說,他呢,就是腿上有一點點毛病,其他什么都不影響的,你們又不用種地,自己做點生意也挺好的,比上班來錢要快。你呢,考不上就考不上了,沒考上的人多了去了,千萬別鉆牛角尖了,嬸子是為你好,找個人家就嫁了吧,再一晃你就年齡大了,那時候可就難找人家了。我還和男方家說呢,我們小青長的又清秀,腦子也好使,上學的時候成績要多好有多好。沒考上也不能怪你,一個班能考上的有幾個啊,人家學三年你學一年,多不容易啊。
趙春花自顧自地說,任小青就是不抬頭,誰都不看,只管專心致志地看那條腿。最后,那男人受不了了,表示想走。任小青的父親忙說,飯都做好了,吃了再走,吃了再走。那男人從椅子上站起來,瘸著一條腿就向門外走去。她父親都要哭了,哀求一般說,吃了飯再走吧,飯已經熟了。那男人卻已經一個人走到門外了,他想走快,就拼命拖著那條腿,整個人看起來像鐘擺一般搖晃著,晃得人眼睛都有些酸。那男人拼了命的往外走,趙春花只好跟了出去。等到媒人和瘸子的影子走不見了,她父親這才發現已經是暮色四合了。他轉身關上院門,在影影幢幢的暮色中跌跌撞撞地向任小青走去。任小青還坐在那里,她僵硬地坐在那里,整個人像是一具空的廢墟,這所有的空都是從眼睛里流出來的,空曠荒涼像流沙一般把她淹沒了。她父親直直地看著她,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你以為還有人愿意要你嗎,有個人愿意要你就不錯了,你還想怎樣?你還想著要上天入地?還想著要上大學去北京?連這樣的瘸子都不要你了,你想想還有哪個男人愿意要你?你不嫁人你還想干什么,你還能干什么?任小青像什么都沒聽見,她就那么一動不動地坐著,一滴淚都沒有。
可是,真的有人上門提親了。是范冬青。來提親的是范冬青的三叔,他一進門就說,范冬青的父母一直不同意,說她連個工作都沒有,范冬青怎么也是有正式工作的人。而且說任小青脾氣又不好,所以死活不同意。可范冬青別的姑娘一個都不見,說他就是喜歡任小青,他說從初中他就喜歡上人家了,他就要找她。折騰半年了,最后他父母也想通了,要是兩個人實在愿意也就算了,起碼以后生活在一起了不用每天打架吵嘴的,愿意在一起嘛,是不是,看著順眼就過的順氣些,人活一輩子圖個什么,順氣最重要。這不,我就來問問,你家姑娘是個什么態度呢?要是也愿意,咱們就給他們辦了吧,也都不算小了。
范冬青的三叔說完這話也沒多留就往外走,嘴上說,你們父女倆商量好了就和我通個氣,咱們就選日子。任小青的父親忙說,吃了飯再走,吃了飯再走,范冬青的三叔還是頭也不回的往出走。任小青的父親千恩萬謝地跟在后面直送到門口,走到門口時,范冬青的三叔回頭低聲對他說了一句,他伯啊,趕快給她辦了吧,我看這丫頭精神不好啊,眼里都沒點光亮。結了婚有個娃娃就好了,她就沒工夫想別的了。一句話把任小青的父親說的幾乎哭了,連連點頭。
送走范冬青的三叔,他一進門就流淚了,他走到任小青面前說,你媽死得早,你這么多年也真不容易,我知道你想上大學,可咱家真沒那個條件,你考也考過了,就死了心吧。我是真怕你嫁不出去了可怎么辦,我不能跟著你一輩子啊,我肯定要死在你前面的,你一個人怎么活?你沒有男人沒有孩子,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誰給你養老送終?我是真的放不下你啊,給你找個男人我這輩子就不用為你操心了。我都沒想到人家冬青對你這么好,你沒工作了,學也考不上,人家還過來提親。閨女啊,我不多說了,你自己也知道,錯過這個人,你這一輩子就完了。你自己去想吧。說完,也不多留,就踉踉蹌蹌地向自己屋里走去,走進去就關上了門。院子里突然安靜了,短暫的安靜之后,突然響起了細細的哭聲,然后,哭聲漸漸清晰了起來。是一個男人的哭聲。是任小青的父親在哭。
任小青終于答應了這樁提親,兩家人選好了日子,任小青開始置辦結婚用的東西,彩禮已經送到家里來了,任小青用這彩禮錢為自己買結婚時的衣服,首飾。她沒有告訴任何人,以前的同學即使在一個縣城里的,她早已是不聯系了,以前學校的同事也沒告訴,她就一個人每天悄悄的忙碌著,因為忙碌起來,整個人看起來倒正常了些,不像以前邪氣得讓人害怕。和范冬青見面還是不多,她并不渴望見到他,是從來就沒有渴望過見到他。見了也是冷冷清清地說幾句話就走。一次,她見他之后往自己家走,走著走著忽然回了一下頭,范冬青正朝相反的方向走,她看著他的背影,看著看著,淚就下來了。他不高,偏胖,臉上的五官是模糊的,表情也是模糊的,還有一只很大的鼻子,看他的臉時覺得只看到了這只鼻子。就這樣一個男人,她要嫁給這樣一個男人了。
就在結婚前幾天,范冬青出事了。下午他送完信往回走的時候,在路邊被一輛卡車撞了,頭撞到了路邊的電線桿上。在醫院躺了十天還沒有醒過來。任小青的忙碌戛然而止,每天木木地坐在家里不出去。倒是她父親比她著急,每天去醫院打聽范冬青的病情。回來就哀聲嘆氣。
任小青嘴上什么都不說,可是心里卻也是焦慮的,這種焦慮在范冬青出事前她是沒有的。現在,她真的想到了以后,這長長的后半生她怎么辦?如果連這個愿意收留她的男人都沒有了,她又該怎么辦?她只去醫院看了范冬青一次,他身上腦袋上插滿了各種管子,輸著氧氣,仍是昏迷不醒。她坐在一邊呆呆地看了他一會,忽然的,她感到了一種巨大的恐懼,她覺得躺在她身邊的只是一個肉體,他的魂魄已經不在其中了。
昏迷到十五天的時候,范冬青終于醒過來了,但是腦部受了傷,突然整個人都有些呆了,說話的時候斷斷續續的,剛說完一句就不知道前一句說了什么。因為牽動了腦神經的原因,走起路來一條腿有些不聽使喚,仿佛那腿已經不是他的了,直直地伸出去,像木頭做的。任小青的父親看著未來的女婿暗暗叫苦,這樣子怎么能把女兒嫁給他?可是,她還能嫁給誰?半年后范冬青才基本能下地走動了。婚事就一直拖著。
但到了春天的時候,任小青突然病了。送到醫院也查不出病因,只是身體越來越虛弱,整個人越來越蒼白消瘦,鄰居們便覺得她這是得了癆病,得了癆病是好不了的。可是這孩子怎么年紀輕輕就得了癆病?一定是心勁太強,心力早早地已經耗竭完了。范家就把婚事退了。那范冬青和以前也大不相同,很多事情想不起來,難過了就大哭,特別容易煩躁,煩躁起來什么都敢摔。家里人都讓著他,生怕他生氣。又商量著從農村貧苦人家找個姑娘給他做媳婦吧。
任小青在床上躺了半年之后瘦得成了一張紙,薄薄的躺在那里,目光卻越來越亮,臉上也越來越安靜,是一種深不見底的安靜。她經常獨自微笑,微笑里帶著一種邪氣的嬌羞,像是快要出嫁的女人才會有的那種表情。一個晚上,她父親把藥給她端過來時,她順從地喝下藥,然后伸出一只手抓住了父親的一只手。這在她是從沒有過的,她從沒有靠父親這么近,從沒有這樣抓住父親的一只手。她柔軟的卻是沒有一點縫隙地抓著他的那只手,目光清亮地看著他。她的眼睛里結了一層薄薄的殼,然后那殼碎了,眼淚順著她的眼角一直向下流去,流去。在那一瞬間里,她感到父親的血液流進了她的身體,那浩大的奔流的血液突然帶來一種巨大的溫暖,把她淹沒了,她的血液是他給的。她周身被這溫暖包裹著,有些微熏的感覺。于是,她更緊地握住那只手,把它貼在了自己的臉上。漸漸的,漸漸的,那溫度在一點一點流走,像水一樣從父親的指縫間流走。父親開始無聲地啜泣著,但它還是在一點一點變冷。最后,那只手中最后的溫度像煙一樣消散了,冰涼而安靜地蜷縮在她父親的手里。她父親整個晚上就那樣一動不動地坐在那里,女兒的生命從他指縫間一點一點地流走,永不復返。
范東青結婚后一直是有些瘋瘋傻傻的,說話也不利索。他最不能聽的就是任小青的名字,他一聽到這三個字就會狂躁不安,亂摔東西。卻波街上的人們見到誰家的女孩子不聽話的時候就會說,唉,真是個任小青。
就像任小青還一直住在卻波街上。
〔責任編輯宋長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