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先是熱,繼而悶熱,這幾天,幾近酷熱。讓人隱約覺得,某處,正蘊藏著一場雨,要鋪天蓋地而來,把這個世界,哪怕是塵世間的犄角旮旯,澆個通透,也讓若干想要破繭的心靈,止不住于暴風雨中吶喊:“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
向來,讀史多于讀經子集,緣何?是因為,史中,更容易看到不絕的暴風雨。也曾想,抑或我的心里,對暴風雨的熱愛,遠勝于日薄虞淵。如日中天,難免虞淵,寥落。說到風雨之驟,自然而然地,就想起了秦漢之交。不是說,暴風雨只選擇了秦漢,相反,暴風雨相對于歷史,幾乎是一種輪回,通常,它與某種震天徹地的吶喊聲有莫大關聯。不禁要問,吶喊,是一種怎樣的聲音?《詩經·小雅·鴻雁》:“鴻雁于飛,哀鳴嗷嗷……”像,卻不是。《莊子·德充符》中的倚樹而吟,高吭尤有過之,悲壯則恐不及;詩仙李白在《夢游天姥吟留別》中,有熊咆龍吟一說,近似吶喊。但,李白太優雅,咆或吟,近老莊,無嘶聲,統統的不是吶喊。
公元前202年十月,某天,男人項羽拿他那顆胡子拉碴的頭顱做了平生最后一次交情。他笑著對他的朋友、劉邦部將呂馬童說:“聽說老子這顆腦袋值千金,可以換來個萬戶侯,你我多少有些交情,索性就送給你吧!”說罷,仰天長嘯,嘶聲吶喊,聞者莫不肱戰,狀若木雞。項羽不屑四顧,揮劍,把自己給殺了。
項羽知道,按照時價,他的腦袋遠不止那些錢,不過,他生來恥于談錢,千金與萬戶,對他來說,簡直狗屁不如。今日當死,樂得把這目空塵世的東西,送給需要千金與萬戶的朋友,在早已傷心欲絕的霸王看來,是順理成章的事,就像那年他在錢塘江畔遠遠指著秦始皇的腦袋說“這家伙可取而代之”一樣。
男人項羽,想死,就死了。
項羽原可不死。照塵世的眼光看,項羽非但可以不死,甚至可以不朽。那么,能不死的項羽怎么偏就死了呢?看似兩個問題,實際上是三個問題,甚至更多。
先來看看項羽何以可不死。關于項羽,其事跡見諸正傳的無非兩種出處,一是司馬遷寫的《史記》,二是班固撰的《漢書》。二史在對項羽的立場上,各有千秋,各有偏頗,叫研究史學的所謂史家們爭論了千年,至今仍然莫衷一是。司馬遷在《史記》中,特別挪開很大的篇幅,記錄了這位失敗者匆匆的一生,且將其傳列于《高祖本紀》之前;《漢書》則將項羽與陳勝合并入傳,列入列傳第一。比較一下,同為漢臣,至少在膽色上,同意站在司馬遷這邊的人就會更多——我也同意——不巧的是,我又跑題了——慣于寫散文的大家們會這樣說我,無奈,只好回到主題,即,項羽何以可不死?這事的道理明擺著。唐末杜牧有詩:“勝敗兵家事不期,包羞忍恥是男兒。江東子弟多才俊,卷土重來未可知。”詩名《題烏江亭》,說的正是項羽可不死的理由,很是充分,東山再起嘛!哪個成功者不是這樣的?最近幾年,因說三國而聲名鵲起的易中天先生,也在一篇文章中提到過類似的意思。不假,憑霸王項羽之勇,加上當時的烏江只有亭長的一艘小船,他要是回了江東,歷史的河流恐怕還真的要改道。這就說明,霸王是可以不死的。
但霸王還是死了。霸王向來重視過程。截彎取直,且知必死。死至矣!那么大的一個塵世,霸王卻找不到可以牽掛的人或事,只剩下胯下戰馬,倒成了他將死之際唯一的記掛,于是我們看到,鐵塔一樣男人,死前,為了托付一匹馬,連語氣都變得柔和了:
“我知道您是個仁義長者。這匹馬跟了我五年了。”揣想,項羽說這話時,他的眼神難得的柔和,看著那馬,就好像看著虞姬:“我憑借這匹馬,橫掃千軍,所向無敵,快意恩仇,恣縱沙場。曾幾何時,一日千里,直如閑庭信步,如此良駿,實在不忍看它隨我戰死!今天,就把它托付給您,務請好生照顧于它……”
真想知道,當霸王的戰友——那匹名叫“踢云烏騅”的馬,嘶鳴著隨了亭長逐浪江東時,霸王的眼睛是否有久違的濕潤。可惜,史家絕唱如司馬公,也有意無意地省去了這樣一筆。《西漢演義》里,把這一段說成生離死別的凄切,還說霸王泣不成聲。泣不成聲的,決然不會是霸王。
江上有船,胯下有“踢云烏騅”,江那邊是江東,江東雖小,卻有千頃沃野,有佼佼弟子,項羽只消過得江去,登高振臂,執戟而揮,不敢說從者如云,拉起一支三五十萬之眾的部隊,原本不難。但,霸王不肯過江東。他選擇戰死。霸王命令隨從的騎士一律下馬,持短兵器與漢軍肉搏。騎士舍了馬,須臾戰死,獨霸王一人,剁了數百漢軍,負傷,力疲,于是拿腦袋做了人情。
后世的男人們,對死去的霸王指指點點,嘆其生,惜其死,嗟乎其江山。認為,項羽可以不死,也不該死。理由是再明白不過的:江山嘛!有做皇帝的可能,干嗎不爭取?多少人想要這機會,哪有?
項羽為什么選擇死?美麗且才情曠古的李清照也想過這個問題,她在《夏日絕句》里寫道:
生當作人杰,死亦為鬼雄。
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
所謂男中李后主,女中李易安,當行本色,詞家大宗。生作人杰,死為鬼雄,李易安以女性的細膩眼光,隔了千余年時空,把一個鐵骨的霸王,寫得那樣出色,古往今來,演義、評點項羽者,難出其右。毛澤東挽劉胡蘭的“生的偉大,死的光榮”之句,明顯有李易安的痕跡。劉胡蘭所以死,一來為了信仰,二來也屬無奈。兩者同為赴死,霸王之死,終歸讓人感慨多些。所以,即便李易安那樣的心靈,雖然也在想霸王為何不過江東,終究還是沒有答案。
有人認為,霸王死在沽名釣譽。在一首著名的詞里,寫到了霸王的沽名釣譽。比這首詞稍早,魯迅先生在《論“費厄波賴”應該緩行》一文中,說:“至于‘打落水狗’,則并不如此簡單,當看狗之怎樣,以及如何落水而定。”先生是提出“落水狗”概念的第一人,是否因項羽而想到劉邦這只“落水狗”,無法考證,但,在項羽面前,劉邦做過“落水狗”,卻是不爭的史實。以魯迅的原意,“落水狗”之打與不打,還是要看落水之狗本身的良莠以及何以落水,再決斷打與不打的。但到了后來“革命”時,幾乎就變成了凡“落水狗”必打。打,猶嫌不足,還要“踏上一只腳,叫它永世不得翻身”。
假定“痛打落水狗”的理論成立,霸王就大大的不妙!沽名釣譽的帽子,就別想再摘下來。分析一下,霸王果真沽名釣譽嗎?說霸王沽名,大抵是指鴻門宴前后的那段歷史。后世史家認為,項羽以四十萬驍勇,陳兵新豐鴻門一線,而劉邦軍隊不過十萬,屯兵霸上,雙方力量懸殊,若霸王奮力一擊,劉邦必定完蛋。但,霸王在鴻門宴上,遲疑不決,最終放走劉邦,縱虎歸山,終于讓對方坐大,以至被對方逼到窮盡。這種說法自然有一定道理。但,設身處地替霸王想想,鴻門宴上,霸王能殺劉邦嗎?
要殺劉邦,依霸王的性格,想殺就殺了。之所以沒殺,理由很簡單,因為不想殺。為什么不想殺?理由也很簡單,在項羽看來,劉邦算得上是個英雄。大約,在秦末,雖然當時傳媒僅停留在口口相傳的初級階段,劉邦,卻以一個泗水亭長的身份,被世人所熟知。這是殊不易得的。劉邦或許長得并不像史書上說的那樣英俊,除非在秦代是以絡腮胡子和滿臉的痣為美的,何況,劉邦的臉上,長了七十二顆痣。劉邦的美,是在他懂得且慣于仗義疏財。此公既不好讀書,也不屑務農,整天與一幫地痞廝混,由于一向搶著買單,所以和地方官的關系處得不錯。不是說,地方官們喜歡吃白食,而是,吃白食是官員們的氣派。當然,說劉邦搶著買單,也冤枉了他。劉邦并不買單,他只是賒賬。賒賬,是很有些學問的。當地有王、武兩家酒店,男人都死了,由孀居的老婦人把持著,劉邦常去這兩家酒店請客,聲言賒賬。開始,人家還記著賬本,時間長了,索性把這賬本也給折斷了(古人用簡)。劉邦不但慣于白吃,實際上樂于白吃。聽說呂公有宴請,且賀禮不滿百錢,就只能在庭院里坐,入不得堂內,就在門口高呼“賀萬錢”,唬得呂公親自下堂相迎。其實,劉邦口袋里一文錢也沒有,萬錢之說,怕也是把呂公家當成酒店了。這個呂公,確也有些名堂,不但樂見劉邦賒賬,還把自己的女兒也一并賒給了他,就是后來的呂后。劉邦既為亭長,難免有些公務。某次,押解犯人到驪山,途中,竟然把這些犯人都放了。私放犯人,罪在不赦,這種事都敢做,平日里私縱犯人,就更不在話下了。犯人,在秦末,是流動性最大的一群人,由這樣一群人,四處宣揚劉邦的“仁義”,劉邦就是想不聲名遠播,都難。當然,也要感謝秦朝的苛政,給了劉邦一個成為英雄的大環境。秦末既亂,流氓地痞紛紛造反,這時的劉邦登高一呼,往常那些白吃過他的或是被他私縱的罪犯,能不應者如云?
想來,在秦末,劉邦的“英雄事跡”遠比流傳至今的要多得多,其中就有不少,傳到了項羽的耳朵里,以至于項羽自然而然地把劉邦看成了英雄,不免有惺惺惜惺惺之感。在鴻門,雙方實力相差明顯,項羽覺得就這樣把一個舉世公認的“英雄”給殺了,未免太不英雄,這才放了他。還有一層,項羽希望,有朝一日,等劉邦真正強大了,雙方勢均力敵,列陣再戰,那時,再殺劉邦,再看誰是真的英雄!這樣想,才是符合霸王項羽的個性邏輯。
身高一米八九的項羽雖然也不讀書,卻和劉邦多有不同,先是他那身驚世駭俗的肌肉,在民風尚武的秦末,頗為吸人眼球,再是他生來是個重瞳子,難免要給人不少的聯想。據說,項羽而前,天下長這種重瞳子的人,只有舜帝和倉頡。查史料,才知道這種說法是有依據的。重瞳子,據裴骃集解引《尸子》的解釋是:“舜兩眸子,是謂重瞳。”據史料記載,中國歷史上,長這種重瞳之人,計有六個,舜、倉頡、項羽而外,還有十六國時后梁國王呂光,“問君能有幾多愁”的南唐后主李煜,南北朝的高洋。大約,這種看上去兩個瞳孔的眼睛,出奇的與眾不同,所以在秦末,就自然而然就給人無限的聯想。從史料上看,項羽似乎對他的眼睛并不在意,卻十分著意自己的肌肉和力量。大概是剛剛從滅亡的楚國避難至吳中,就不止一次地在公開場合展示過他的肌肉和力量。秦朝立國,起于三秦,秦人尚武,項羽以武壓秦,如此,在秦末的吳中,力能扛鼎的項羽被吳人視為英雄也合乎邏輯。估計,在項羽其中一次的扛鼎表演中,湊巧被當地一位風華絕代的美人看到了,因此成就了一段凄婉無比的愛情故事。這位吳中佳麗姓虞,嫁給項羽后被習慣地叫做虞姬。有資料表明,這個虞姬,不但善舞,更加精于劍術,照情形看,多半是中國女子劍舞第一人,只是不知后來的公孫大娘承繼的是否虞姬之藝,如果是,那么,虞姬那種動輒“一舞劍器動四方”,“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的劍舞,就足以打動豪情如項羽者裹在烏金甲里的、不易見到的柔情。按下,稍后再說。
無法想象,如果沒有項羽,秦末的戰亂會是多么的拖沓。在中國歷史上,每逢朝代更迭,戰爭往往必然地成為持久戰。而項羽的出現,使戰場就幾乎成了他一個人的舞臺。公元前209年,陳勝、吳廣揭竿的那年,24歲的項羽在戰爭中的第一次亮相,就讓秦末的天空為之熠熠生輝。那天,項羽在吳中誅殺太守殷通,一人一戟,斬將百人,取殷通首級,直如老農園中摘菜。在冷兵器時代,項羽的楚戟不啻如今的巡航導彈,只要亮相,就勢必有千百顆腦袋雨點般墜地。當然,吳中起義,不過是項羽的一場熱身罷了,更具浪漫色彩的征戰還在后面。巨鹿之戰,項羽面對的是號稱百戰百捷的鐵血秦軍,這個軍團,由蒙恬創建的邊防軍為主體,統帥王離,時之名將;軍團的另一部分是章邯率領的酈山囚徒,個個窮兇惡極。而項羽的部隊,其主體不過由江東隨之而來的八百子弟,加上后來陸續收編的義軍,總數不過四萬。以四萬對二十萬,這是歷史上少有的戰例。霸王破釜沉舟,僅用三天時間,就:“九戰,絕其甬道,大破之,殺蘇角,虜王離。……楚軍士卒無不一以當十,呼聲動天,諸侯軍則無不人人惴恐,于是大破秦軍。項羽召見諸侯將,入轅門,無不膝行而前,莫敢仰視。”項羽于是“始為諸侯上將軍,諸侯皆屬焉”。看看那些所謂諸侯們在項羽取勝后的孫子相,再想想霸王的英雄氣概,會明白,男人與男人,是有大不同的。
巨鹿,并不是霸王的巔峰之作,盡管史家習慣認為是。霸王的英雄更表現在彭城之戰上。這一回,是三萬對五十六萬。敘述戰爭的過程過于復雜,且看結果吧:霸王贏了。
巨鹿、彭城,是項羽最完美的軍事作品,卻不是最感人的。霸王最感人的作品,是他攜虞姬謝幕,而他們夫妻倆謝幕的舞臺,就是垓下之戰……
眾所周之,垓下,是霸王四面楚歌,英雄末路的地方。因為垓下之敗,霸王才在烏江自刎。千百年來,人們都以為霸王死在輸不起,事情果真這樣嗎?
塵世中的人,怕是誤會霸王了。
那天,霸王戰敗回營。入夜,韓信令人于四處吟唱楚歌。項羽而下,江東弟子聞之,莫不潸然淚下。霸王也許是喝多了,悲憤而歌:“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霸王唱這歌是什么意思?從字面上分析,大致是擔心虞姬的安危。試想,只要天亮,大仗就要開始,霸王心知,此戰必然兇多吉少,如何確保虞姬的安全,確實是個大問題。也許是我們的霸王從未在虞姬面前有過哪怕一丁點的示弱,也許是虞姬認為霸王不該有哪怕一丁點的示弱,又也許是霸王不知道表面看似柔情萬千的虞姬竟剛烈如斯,反正,霸王的歌,直接導致了悲劇的發生。虞姬說:“漢兵已略地,四面楚歌聲,大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還沒等霸王反應過來,就拔劍自刎了。
這首五言詩,是否吟自虞姬,向來爭議頗多。這里,姑且不論。但虞姬自殺,卻是不爭的。虞姬為什么要自殺?想想,那年,霸王才31歲,虞姬,只怕比他還要年少。這樣一對夫妻,即便征戰,也要雙棲雙息,其間恩愛,不言而喻。如今,虞姬僅為了霸王酒后狂歌,竟死了。其間緣由,司馬遷在《史記》里沒說,其他人也不得而知。但,當事人項羽該是知道的。遺憾的是,霸王自刎之前,僅留下關于馬的遺囑,只字未提他的虞姬。看來,只好從霸王在虞姬死后的短短不到一天的生命里,去求證他內心的感受了。
我們知道,在虞姬死后的第二天,霸王死了。項羽縱然不過烏江,其實也未必必死。且看霸王,他先是匹馬單戟沖向韓信的二十萬大軍,直殺得韓信中軍步步后退。后來,大約是霸王發現他的隨身騎兵被遠遠拋在身后了,又折回去找到他們。如此一而再再而三,直到隨身騎士全部戰死。只身,單戟,霸王仍在沖鋒,一次次地沖鋒。如果霸王不想死,他完全可以在數十萬大軍中揚長而去。所以耽于戰場,是因為不想活。一個不想活的人又不倦沖殺,且這種沖殺對他的死和劉邦的勝利沒有絲毫影響,如此,原因只有一個:他想讓他的敵人殺死他。
霸王真不幸,在他活著的那個人世間,就算他一次次地去找那個有能力殺他的人,最終,還是沒能找著。大概,是霸王失望了,這才自己殺了自己。
竊以為,古往今來,有史可證的帝王將相不知凡幾,其功業足以彪炳的也不知凡幾,只有霸王,堪稱“戰士”二字。一個真正的戰士,不但要具備征戰沙場的天賦,還要有駕馭戰場的能力,更要有視戰場為歸處的坦蕩,尤為重要的是,在骨髓里,要有與生俱來的視戰場為生命舞臺的秉性。戰場,遠不止是戰士建功立業的所在。戰場,是男人揮灑個性,恣縱情感,放蕩胸臆的所在,也是男人嘶聲吶喊,快意恩仇,舒盡喜怒哀樂的去處。世上,除了戰場,再也沒有另外的地方,更適合展現一個真正男人的胸襟,也再也沒有別的地方,更適合安放一個真正男人的靈魂。戰場,只屬于戰士!今天,當我們撥開鋪陳于戰場之上的功名利祿,剔除掉那些雜陳于戰場之上的機心俗念,在縱橫數千年的無比壯闊的戰場上,依舊只能看到一人,一騎,一戟,孑然如斯的霸王項羽,聽到他氣貫長虹、聲嘶力竭的仰天長嘯,在一聲響如震雷的“我來也!”之后,但見他閃電般沖向敵陣,展開一場場血與肉的對話……
作為戰士的霸王,該是怎樣的寂寞?在秦末那樣寬博的戰場上,在楚漢近五十萬大軍的對壘中,我們的霸王,除了他自己,再也沒有找到一個真正的敵人。沒有敵人,是可怕的。沒有了愛人,更是可怕。寫到這里,我恍然明白,霸王為什么不肯過江東了。因為虞姬。在虞姬自盡的那一瞬起,我們的霸王就沒想過要獨活,作為戰士,他,只渴求死在戰場。
虞姬有幸,以絕世的艷美遭遇了曠古的豪情。這樣一朵廝守戰場的愛情之花,竟然可以在秦末的時空里盛開達七年之久,是吝惜的上天額外的大度。可以想見,霸王的每一次沖殺,都在虞姬那兩股悠意無比的視線之中;霸王的每一處傷口,都被虞姬那雙纖纖細手丈量過;霸王的每一次狂歌,都在虞姬那風華絕代的劍舞中響徹。世上,有哪個男人曾擁有過如此幸運?
虞姬,這個距我們兩千多年的綽約女子,她,是那樣的幸福,在她那樣花一般綻放的青春,可以為霸王那樣的一個戰士極盡春色。在虞姬看來,霸王從來就不在乎失敗,所以也就壓根不會有失敗。而避免霸王在她面前失敗的唯一辦法,就是在失敗來臨之前,殺死自己。從這個意義上講,戲劇舞臺上的《霸王別姬》是那樣的差強人意,凄凄楚楚或者哭哭啼啼,絕對不是虞姬與霸王之間該有的離別場景。虞姬在戲劇舞臺上的凄婉,是因為后人對吳中女子性格的片面解讀。世上,有這樣一種柔情:兩廂初悅時,它是一束目光。在人聲鼎沸的觥籌交錯中,隔著一方塵世的熱鬧,默默卻專注在你的喜笑怒罵中。你皺眉,她心慌;你開懷,她竊喜;你縱歌,她凝神……芳心暗許時,它是一行永無盡頭的文字,行行復行行,字字句句,如歌如訴,想的都是你,寫的都是你……耳鬢廝磨時,它是一份如影隨形的牽掛。即便你關山縱馬,即便你疆場縱戟,無論你浴血大漠,無論你陽關披掛,只要你回眸來路,都可以看到悠悠冥冥中那份記掛……有生與共,唯死相隨。共生,柔如水,共死,悄無聲。虞姬若赴死,當在霸王的吶喊聲中揮劍長舞,舞罷,顧自橫劍抹頸,含笑死去!
這樣的死,擊穿了霸王,如擊槁木。
我喜歡霸王項羽在那樣的悲壯中死去。因為我無法接受一個重回江東甚至霸業再成的項羽。假定,霸王也劉邦似的,成九五之尊,登皇帝寶座,那樣一個男人,讓他整日里在官場的纏斗中廝磨,在人心險惡中游刃,在物欲橫流中泛舟,不如,就讓他死在殺聲震天的戰場上,讓千軍萬馬從他的尸體上踐踏而過,讓他變成一粒粒塵土。那樣真好。當然,還有更好的。如果,在這個塵世以外,真有個去處叫九泉,霸王知道,泉邊,立著虞姬……
半偈人生話多余
1
天熱。贛南的夏季,是個叫人揮汗不止的時令。揮汗,難免。至于是否如雨,因人而異。若得空調房兼空調車,怕是想揮汗也殊屬不易。想起《陳書·徐陵傳》的一段記載:“(梁)太清二年,(徐陵)兼通直散騎常侍。使魏。魏人授館宴賓。是日甚熱,其主客魏收嘲陵曰:‘今日之熱,當由徐常侍來。’陵即答曰:‘昔王肅至此,為魏始制禮儀;今我來聘,使卿復知寒暑。’收大慚。”
大慚,是怎樣的一種情感?怕也是,古時常有,今時罕見吧?今之賢者,知禮儀而覺小慚,已是十分的不易,大慚,依時下流行,未免有些要求過高。想那古時,大概是孔子以前的那些年代,一個人偶爾說了幾句大話,事后不覺慚愧,就會被人認為必將無成。這也是為什么《論語·憲問》里的“子曰:‘其言之不怍,則為之也難’”這幾句話,朱熹會有這樣的注解:“大言不慚,則無必為之志,而不自度其能否也。欲踐其言,其不難哉!”今之賢者,臺上臺下,豪言萬千,至于是否踐言,擺明了不靠譜,誰能感覺出這些人的哪怕絲毫小慚?
坦蕩君子,不是沒有。一是要到書上去找,二是不容易找。倘若真去找,會發現,也不少。于我,自然而然地,就因為“君子”二字,想起一個人來,書架上正好有他的書,取下,是貴州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的《多余的話》。這個小冊子,我讀了不下十遍,今天再讀,仍覺得是第一次打開。很奇怪的感覺。秋白先生被殺(原想用“就義”,先生一再強調他不是烈士,權且中肯,用被殺)時,36歲。吾生也晚,卻已然比先生多活了7年。常常地想,多活而無知,汗顏,也怪,卻并不大慚。
不覺大慚,卻難掩敬仰。想起秋白先生這樣一個被殺了六十多年的人,就會想:日子過得真快!秋白先生被殺,是1935年6月18日。很陌生的一個日子。但對秋白先生來說,應該是個特殊的日子。說這日子特殊,并非全然因為那天他要被殺,還因為,秋白先生仿佛早就期待被殺。一個期待被殺的人終于等來了果真被殺,這事,很特殊,因而,也就得特殊地多說幾句。死之將至,是秋白先生已然知道的事情。此前,包括宋希濂,中統在內的人或組織,找他談了數月,要他改弦更張,秋白先生與他們談天說地,縱橫古今,態度,是溫文爾雅的;引據,更是得體有度。卻抱歉不能給說客們想要的結果。大約,說客們——后來甚至是國民政府——也覺得,像秋白先生這樣的坦蕩君子,至少,也要給他以“被殺”的榮耀,于是,他等來了想要的被殺。據秋白先生自己說,臨刑的頭天早上,他做了個夢:在山間小路上漫步,夕陽西下,晚霞如煙,宛如仙境……臨刑而得美夢,想那秋白,定是覺著十分地舒坦,所以,為這夢,他還特意集詩一首:
夕陽明滅亂山中,落葉寒泉聽不窮。
已忍伶俜十年事,心持半偈萬緣空。
詩的首句出自中唐詩人韋應物,三句出自杜甫,二、四句均出自郎士元。知道死已至矣,還能特意抽空去做個夢,且,由夢而引出這首詩來,可見,秋白先生是個文人,又遠不止是個文人。我的意思是說,行將赴死,夢,原本可做可不做;詩,更是可寫可不寫。既然一定要,說明還是非做夢和寫詩不可。如此,我們不妨就來看看這夢,這詩,回頭再說秋白先生的死和怎樣去死。
先說夢。關于夢,秋白是這樣描述的:“1935年6月17日,夢行小徑中,夕陽明滅,寒流幽咽,如置仙境。瞿日讀唐人書,忽見‘夕陽明滅亂流中’,因集句得《偶成》一首。”不知秋白夢到的小徑,是否是贛南、閩北的山區小徑,若是,于小徑之中,是斷不能夠看到夕陽的,除非是他執意要看到。再說詩。“夕陽明滅亂山中”之句,出自韋應物的《自鞏洛舟行入黃河即事寄府縣僚友》詩,原詩為“亂流中”,閩北的長汀其實也有河流,改流為山,意在切境。夕陽好,無奈黃昏,原本是可感慨或可不感慨之事,真正讓秋白感慨的是,如斯夕陽,卻要時隱時現于紛亂群山之中,1935年的紛亂,是怎樣的境況,秋白沒說,我們也就不再說。韋應物原詩的前句為“寒樹依微遠外天”,南朝吳均的《與朱元思書》中,有“夾岸高山,皆生寒樹”之句,寒樹,意指常綠的樹。寒樹尚在隔岸,夕陽早已明滅,這對于有所希望的人,顯見是寥落的,卻未必就多么的絕望。夕陽西垂,明日東升,循環罷了;多半是有意,小半是無意,秋白把郎士元《酬王季友秋夜宿露臺寺見寄》詩中的“落木寒泉聽不窮”寫成了“落葉寒泉聽不窮”,當然,在古文中,落木意同落葉,比方說杜甫的《登高》詩:“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大概,秋白更喜歡落葉的直截,且認為落葉的意境更切合“寒泉”二字。初唐四杰之一的王勃,在《為原州趙長史為亡父度人表》中,有“但臣霜露之感,瞻彼岸而神銷;烏鳥之誠,俯寒泉而思咽。”清代蔣清翊注回:“寒泉,今指黃泉。”不過,寒泉二字在古漢語里,也并非僅指黃泉一種意思,也有水猶清洌之意,秋白既把落木改成落葉,怕是指黃泉的意思更多些;第三句好解釋,且是秋白這首集句詩中,唯一沒有改過字的句子,“已忍伶俜十年事”,伶俜,孤獨之意,《孔雀東南飛》中,有“晝夜勤作息,伶俜縈苦辛”之句,也意在孤獨。伶俜十年,自1927年秋白主持中央工作到1936年寫這詩時,堪將十年,其間幾度沉浮,被捕前僅任人民教育委員的閑職,伶俜苦辛之事,不言而喻;“心持半偈萬緣空”是最后一句,原詩為“僧持半偈萬緣空”。僧偈佛,照理,得全心全意才是,豈得持半?“偈”字,是梵語中“頌”的意思,說起來,“半偈”一詞,是個佛家典故,與佛祖釋迦牟尼有關。為了解讀秋白的詩,索性不要怕麻煩,說說這段半偈的典故。釋迦牟尼涅槃前曾回憶:他在“佛日未出”的過去之世,“獨處其中,唯食諸果,食已,系心思惟坐禪,經無量歲”。帝釋見大士(即佛祖,下同)獨修苦行,即從天降,化作羅剎,試探其心。羅剎在大士前朗讀了過去諸佛所說的“半偈”:“諸行無常,是生滅法。”大士聞“半偈”,心生歡喜,四顧唯見羅剎,便謂:“若能說余半偈,吾終身為汝弟子。”羅剎說:“我今饑逼,實不能說。”大士問:“汝食何食?”羅剎道:“我所食者,唯人暖肉;我所飲者,唯人熱血。”大士聞言,坦言:“但能具足說是偈竟,我當以身奉施供養!”還脫下鹿皮衣為羅剎敷座。羅剎于是宣說了后“半偈”:“生滅滅已,寂滅為樂。”由此典故可知,佛祖為得偈竟,可以舍身。推而廣之,秋白投身革命,舍生忘死猶未為過,怎為在詩中強調仍強調對于他所信仰的,只是半偈呢?且,于這半偈之中,也頗叫人費解,是半偈其所追尋?還是其所追尋而成為現實的,只堪半偈?秋白沒說,是因為說不得。筆者無從說,也因為說不得。
秋白是個革命家。革命,也許有所謂的浪漫主義,但革命本身卻與浪漫毫無關系。秋白和許許多多一如秋白的革命者,在革命之初,便誓言為革命奮斗終身,直至獻出生命。從普世的價值和價值觀上講,秋白們為偈真理一如佛祖為竟偈而甘愿付出的同樣多,甚至更多。如此,秋白臨刑那天所作的《偶得》詩,還真叫人費思量。
2
費思量,沒什么不好,卻也沒什么好。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就順著秋白的腳步,瞎想吧。
秋白留在人世間的腳步,在《偶得》詩后,其實,就剩下最后的一行了。時間,是作這詩的第二天,地點,是在福建省的長汀縣。20多天前,秋白已然寫過洋洋萬余言的《多余的話》,顯然,秋白認為《多余的話》尚有未盡之意,于是又有了這首詩。此后,秋白大概覺得再無可了之事,故而一心等死。等死,大概并不十分地好玩,幸好,不要等太久。1935年6月18日的清晨,終于到了。早餐后,秋白換上了新洗凈的黑褂白褲,黑襪黑鞋,抽上根煙,等牢門被打開的那刻。
那刻,也終于來了,并非像今天大家所熟知的五花大綁,而更像是陌生人無聲兼無情的送行,大約,獄卒、兵丁們已然知道將要遠行的人是誰,還有這種遠行對那時的中國意味著什么,所以不知道除了沉默,還有別的選擇。秋白出得牢門,慷慨前行。依約,到了中山公園。信步走至亭前,但見小菜四碟,美酒一甕。秋白顧自走到臺前,坐下,取酒,斟上,自飲,與旁人談笑,如敘家常,神色無異。酒半,起身照相,雖素衣短褲,眉宇間仍是一派悲天憫人的偉丈夫氣概。照完相,復又坐下,接著再喝。酒酣,哈哈大笑,對左近監刑者道:“人之公余稍憩,為小快樂;夜間安眠,為大快樂;辭世長逝,為真快樂。”據說,到這兒,整個長汀縣城是人雀無聲,一片寂然。從秋白的這番關于“快樂”的闡釋,可知,秋白是知道“半偈”這個佛典的,且,也認同這個佛典。因為認同,所以大約也認同了赴死的快樂,所以,盡管人們并不催他,秋白先生還是飲罷起身,以一曲俄文版的《國際歌》,首先打破了沉默。繼而,示意行刑者,該走了。赴刑場,經街衢之口,逢一瞎眼乞丐,彼猶回首作顧視狀,似有所感。歷者,事后莫不稱奇。
福建長汀縣城郊外羅漢嶺,亂墳崗。秋白先生來了。他,手夾香煙,直如信步閑庭,顧盼之際,見一草坪,如茵,乃徑直走了過去,盤膝而坐,示意行刑者從正面射擊,得到肯定的許可后,抬頭,笑。對荷槍的士兵說:“此地甚好,開槍吧!”槍聲響起,一顆沾滿塵世的子彈,以一條帶著嘯聲的弧線,鉆進了人世間僅存的仍持“半偈”之心的那樣一條漢子的胸膛。
寫到這,突然,心頭有歌,是那種蒼涼蕭瑟的西北孝歌。
秋白先生死時,孑然汀州,那天,雖說長汀縣城萬人空巷,卻沒有親人,可以給他唱孝歌。他的老家,江蘇常州一帶的孝歌,也不似西北的,唱起來那樣字字句句,聲聲韻韻地奪人肝腸。我揣想,秋白先生定是喜歡歌的,非此,他不會如此固執地,不一般地喜歡《國際歌》。這首歌,自1888年6月在法國里爾一次工人集會上唱響后,風行東歐。傳入中國后,有兩種譯文,可惜,都譯得不理想,歌詞晦澀且不上口,秋白先生翻譯《國際歌》時,借住在北京黃化門西妞妞房他叔叔的家里。那天,先生手探風琴,且奏且唱。“國際”一詞,漢語不過兩個字,而外文卻是老長一串音節。如照例譯成“國際”一詞,配上原譜,就沒法聽了,秋白先生決定用音譯解決這一問題,沿用至今的“英特納雄耐爾,就一定要實現!”即出自秋白先生之靈光一現。
死,是怎么一回事?活著的絕大多數人不知道,所以且懼且駭;少部分人也許知道,多半且玄且幻。“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當以同懷視之。”此聯,是魯迅為秋白所撰,還說到了人生。魯迅既引秋白為知己,卻不知是因為什么而將其引為知己的,莫非,這魯迅,竟也是個半偈者?這樣的魯迅,常從幽暗的酒家的樓頭,醉眼陶然地眺望窗外的人生的魯迅,不常追懷過去,追悼沒落的魯迅,讓人展開他的書便覺冷氣逼人,陰森森直如潛入古道的魯迅;不是苦悶的人生,就是灰暗的命運;不是殘忍的殺戮,就是社會的敵意;不是希望的死亡,就是人生的毀滅;不是精神的殺戮,就是夢的崇拜;不是咒詛人類應該同歸于盡,就是說明人類的惡鬼與野獸化……諸如這般的魯迅,時代和潮流的掘墳者魯迅,他,把秋白引為知己。若,朋友真是一面鏡子,我們就可以從這面鏡子中,看到一個影像綽約的秋白……
秋白堪已不朽,唯其半偈足矣。
責任編輯 陳 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