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享受自己目前的狀態,有書讀,有稿子寫,還有現實中溫暖、踏實的日子要按部就班。朝九晚五、上班下班,父母老了、女兒還小、先生工作忙,我有職業,還是妻子、是母親、是遠方父母的女兒,日子不可避免地被越來越多的社會角色分割甚至改變,這么多年,它呈現出來的面貌似乎總是瑣碎的,凌亂的,陷落在人群中的,偶爾讓人透不過氣來的……可是,還好,我想我是有福之人,因為在我的日子里,總不時會有那樣的時刻,盡管也深陷在人群之中,盡管大多的時候我一句話也沒講,但那個時候,我的心,滿滿的,浪滾波翻。那個時候的我。才是我自己,我喜歡的理想中的自己。
我是個文學青年,好久了,一直都是。雖然第一篇涂鴉之作變成鉛字那年我17歲,雖然工作后我也還在寫,后來也有些報刊的編輯老師不時向我約些散文、隨筆的稿子,雖然從2007年春天開始,我陸陸續續發表了四十多萬字的小說,包括每天和我面對面辦公的同事,包括生活中時不時要見面或電話、郵件聯系的朋友,極少有人知道,就是偶爾有人不知怎么看到了,問起來,我也趕緊搪塞。
這是我的秘密,收藏它,已經有很多年了。為何如此,我想主要是源自于我骨子里的虛榮。雖然從小到大,和人群相處我總覺得有些累、有些“隔”,在人群中的位置也總是比較邊緣,但我卻早早地被人群教化。從小,我就特別在乎人群的說法。從小,我就希望自己能足夠好,是那種可以被人群公認的好,就是有不好,也該是可以被理解、可以被忽略不計的不好。我希望我的日子能永遠有理有據、順理成章;我希望自己的一言一行都能讓自己的家人安心、甚至驕傲……我先后從事過的職業有:教師、公司職員、電臺主持人、電視臺記者、公司部門負責人,無論從事哪種職業,或采訪,或偶遇,我發現自已總能不斷地遇上些文學青年,并越來越發現自己和他們的類似:比如憂郁、比如敏感多思、比如旺盛的好奇心、比如精神上的潔癖,常常耽于幻想,對自己現實的日子總有些疏離,缺乏積極主動去承擔責任的意識……但我的閱讀不成系統,一些被人推崇備至的名著的好處我領略不到,讀什么書,我全憑興趣,這么多年了,文字,無論讀還是寫,從來就沒帶給過我自信。
第一次真正意義上寫小說,是1995年,我23歲,剛開始用電腦,上班偷偷用電腦寫,下班用筆。我把它偷偷摸摸地存在3.5寸軟盤上,時時帶在身上,就怕讓別人看到。這期間我只完成了一個中篇,四萬多字,一個情節類似的故事,被我反反復復,從不同的地方開頭兒,寫了好幾遍。這是我第一次體會到寫小說、寫虛構作品的好,只覺得它比詩歌和散文都要冷靜,周期又長、角度又多,得耐心,更得較真兒,一路跌跌撞撞地向前走,最終還得在紛亂復雜中理出頭緒,拎出個無論情節還是意義上的結果來,這一切都讓我喜歡,感覺就像是尋常日子里對身邊人群的張望,有懂得,讓你惺惺相惜、滿心歡喜,可更歡喜的還是不懂,因為會調動起想象,有記憶的復蘇、辨識、剪輯拼貼,更有對未來的條分屢析、探頭探腦。那段時間我非常沉迷,也有些膨脹,偷偷去投稿,先是《收獲》,三個月后改投省內。我接到的第一封編輯老師的回信,來自于《當代小說》的劉照如老師。他在信中鼓勵我,說我的文字有才情,但寫的是散文,不是小說。這段寫,終結于1999年,那一年,我結了婚。有了自已的家。
第二次寫,是2003年春天,彼時先生已去英國近一年,我生下女兒,休完產假,孩子留在鄉下,由婆婆幫忙帶,自己獨自回臺里上班。這期間。我完成了三個小中篇,沒投稿,只寄給劉照如老師看了看,他鼓勵我繼續努力,我則很失望,知道自已寫得不好,覺得有勁兒使不上。但那段時間很快就結束了,我在那一年的初夏離開家,也去了英國。
2004年年底,鄉下老家突然發生變故,先生和我分別放棄工作、學業匆匆回國。他陪同母親去北京做心臟手術,我一個人帶孩子,回臺里上班,這期間我寫了一個小中篇。然后是2005年春節,我們到另外一個城市安家,我再次停筆。
2006年春天,我辭去電視臺的工作,到一家外貿公司謀了份職。新工作雖然需要坐班,卻是個打雜兒的崗位,我又可以有大量的時間讀和寫了。我開了個博客,在那兒寫,寫一章,貼一章。還有從前的稿子,也都貼了出來。非常幸運,那年夏天,女作家王蕪在博客上看到了我的小說。她說:“第一篇的發表是最難的,以后就好了。我相信你。”她說:“重要的不是誰先出發,而是誰能走得更遠。”這些她當年鼓勵過我的話,直到今天,每每想起,我的心里都還熱乎乎的。2007年4月,我的第一篇小說,經她推薦,輾轉在《黃河文學》上發表出來。這期間,我又不斷地接收到許多至今也未曾謀面的朋友、師長的鼓勵、建議、熱心相助,就這樣,懵懵懂懂、戰戰兢兢地,我一路寫了下來。
四年多時間,我零打碎敲,寫了將近六十萬字的中、短篇小說,這些稿子,大半已發表。這些稿子,她們也有她們的命運——有些輕輕松松地就離我而去。然后,我還能不斷地聽到別人說起她們,她們的好和不好,或被選刊選了、頭題推薦了、得獎了等等。還有一些,她們守著我,無法離開,她們是我失嫁的女兒,我建了個文件夾,取個名字叫虔誠安靜,把她們放進去,然后自顧自再去寫新的,很少再回頭去看她們。可隔上三個月。我都不忘記再翻她們出來,天南海北地寄她們出去。我很清楚,她們面臨如此命運,一定是因為她們有不好,可她們曾貼心貼意地介入過我的生活,我無法不去憐惜她們。每當有機會送她們出門,我都會撂下手上的稿子,重新耐心、冷靜地審視她們,梳理并修正她們。
我最喜歡一篇稿子剛落筆開篇的那一刻,那是我自己小小的節日。像敲擊琴鍵一樣在電腦上敲出最初的段落,滿腦子行云流水、草長鶯飛,仿佛天高地闊、萬事皆有可能。可這只是幻覺,它很快就過去了,寫到中間是我最難熬的時光,我和自己筆下的人物一起走投無路,面對自己的孤陋、平庸、局限重重。我常想:這世上還有什么沒被人寫過?好的文章已那么多,還會不斷地越來越多,我這個人,既不聰明,也沒什么見識,卻日日陷落在這些玄想和編織里,寫這些文字出來,這算什么呢?在若干年后的人群眼中,會不會就等同于盡興制造垃圾?它能有什么意義嗎?對人群?對我自己?我這種如蝸牛般一刻不停的趕路狀態,不會持續太久吧?就這么由著性子寫,我會越寫越差吧?我到底,是在向前走呢,還是在原地踏步,或者更糟糕的是已開始了倒退?這種種想法都太折磨人,我只有通過不停努力往下寫,去回避想這些。
越寫越多,我的奢望也越來越多。我開始奢望我的文字能“平淡而近自然”,我奢望我的小說能引領我自己去多長些見識、多體會些自己在現實生活中沒能力去親歷的景觀,包括凡俗、包括不可理喻,也包括傳奇。我奢望我的小說能更深、更廣地關注到靈魂的細枝束節、關注到命運的轉彎抹角……可是,我能嗎?我行嗎?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正是因為有了這業余的書寫,才讓我尋常瑣碎的日子有了奔頭兒,知道其實一直以來,自己喜歡的,就是這種平平淡淡、兢兢業業,而又有奔頭兒的,酸甜苦辣成五味俱全的小日子。
責任編輯 曉 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