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是一座構(gòu)建在心靈之中的城池。城池的一磚一墻,一草一木,都由擁有它的人從畢生經(jīng)歷的天涯海角搬來。城里散落的稀疏行人,滄桑或者依然美好溫婉的面龐,都是主人一生的愛恨悲歡的源泉。
在我的記憶之城里。有一條河流般的老街一直在潺潺流淌。它就叫老街。沒有其它名號。老街是我人生最初的驛站。我用驛站這個詞來定義它。是因為驛站暗合流浪之意。是的,即使它鑲嵌進我的童年乃至整個生命。卻永遠成為不了我的故鄉(xiāng)。
我在五歲那年來到老街。
彼時母親已經(jīng)故去兩年。小山村的學(xué)校也就停辦了兩年。眼看著我已到入學(xué)年齡。山村之外的小學(xué)又距家太遠。于是父親將我送到姑媽家。只為姑媽所在的老街有一所小學(xué)。
我的人生注定我難以就著蒙昧去感知愉快。我沒有辦法不去感嘆世事的宿命,甚至在任何回憶面前,亦難以不流淚。
當(dāng)年父親已經(jīng)新娶,但依然對他的長女我,寄予相當(dāng)厚望。卻竟是這份希望。遇我在那樣孱弱的年紀(jì)告別我心愛的小山村,讓我本來就已經(jīng)歷經(jīng)劫難的親情世界再次接受顛覆。從此外婆、父親、鄰居,甚至我的新阿姨。都繼母親的離去再一次迅捷地撤出了我的生活。
姑媽家在老街的北端,學(xué)校在老街的南端。開學(xué)那天父親送我報名,然后與我?guī)追摚阋x去。這是他當(dāng)初帶我來時沒有與我透露的真相。我當(dāng)即驚慌失措。這怎么可以呢,將我一個人留在這個陌生可怕的地方?!可以肯定的是我哭了。但父親終究還是走了。
最初的感受已經(jīng)在歲月的風(fēng)煙中漸漸遺散,如今能確定的,只是一個五歲女孩漫無邊際的羞澀和惶恐。小鎮(zhèn)比起我生長的小山村,顯得龐大而繁華。人們看我的眼神像長滿觸須的海底生物。吸附在我的身體上就不想松開,非得挖掘一點什么東西方才罷休。老街很冷,沒有木炭,沒有火房。
那時候,兩歲的妹妹同樣寄養(yǎng)在姑媽家。由奶奶悉心照顧。但妹妹自出生之日就與我離別,我們姊妹之間生疏異常,以至于在我關(guān)于老街的最初記憶中。幾乎找不到她的影子。
那年九月。我開始每日從老街的北端宛轉(zhuǎn)穿梭至老街的南端,走避小學(xué)莊嚴斑駁的大門。走進沒有窗玻璃的教室。關(guān)于課堂,不在我的記憶里留過丁點遺跡。倒是母校的格局,卻可以隨時在我的腦海中如畫浮現(xiàn)。學(xué)校在老街的東側(cè),大門左邊是一位尹姓阿姨經(jīng)營的百貨店,右邊是一個豬肉攤子。進門是學(xué)校的操場,長滿高大的梧桐。操場左邊是廁所。右邊是板報欄,正前方是教師辦公宣。兩排教室的所在地隱藏在板報欄的后面,地勢比操場低好幾米,因此,去教室需要經(jīng)過一排光潔的石階。
如是這般,我在這樣一座古老樸素的建筑中往返。不太盼著下課,亦不太盼著放學(xué)。一切懵懵懂懂。迷失元助。
黃昏。我沿著舊路返回。
我已多年未曾去過舊地,然而從學(xué)校回姑媽家的一條大路一條小道。在任何時候我都可以閉上雙眼將它指出。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如果抄小道的話,將在學(xué)校前面幾十米處左拐。拐彎處,是一位陳姓老人開在街檐下的修鞋鋪。我不知道為什么。這條路來去都是一樣,我卻對由南至北的黃昏時刻記得尤為深刻。而晨光熹微的上學(xué)之路,在我的腦海中競從未存過絲毫痕跡。
姑媽家有好幾個表哥表姐。年長的已經(jīng)結(jié)婚。年少的尚在讀高中。他們喜歡與我玩笑逗樂,但敏感的我堅決抵制,或者不言語,或者哭鬧。比起自出生便與他們一起生活的妹妹。我很不合群。
好在父親時常來看望我和妹妹。他給妹妹帶來許多印著一頭奶牛的全脂奶粉。給我?guī)頃C看挝叶己苁R驗槲遗瓮枪⑼婢吆托乱隆N覠o法接受自己厚重的期待最終只換來幾本薄薄的紙張。
我不知道小學(xué)一年級能認識多少漢字。我想父親也不清楚。他何能以此作為自己五歲女兒飄零異地的慰藉。如今想來頗覺荒唐。但畢竟體現(xiàn)了父親在我身上最初的夢想。
在一個忙碌嘈雜的大家庭里。我這個寄養(yǎng)的侄女不會受到虧待,但當(dāng)然也不會受到重視。姑媽是個精明勤快的主婦。家里細活田里粗活。一應(yīng)利索。姑父終日愁眉緊鎖。除了下地干活,就是在家長吁短嘆。我有許多自由的時間可以打發(fā),太孤獨的時候開始嘗試閱讀父親的禮物。父親買給我的書不少。我一直念念于心的是那本《365夜故事》。去年競在豆瓣網(wǎng)看到它。黑色封面上綻放著一朵煙花。昔年感覺穿越心臟,幾乎潸然淚下。
不知道在哪本書里,有一篇童話叫《七只黑天鵝的故事》,是我當(dāng)年百讀不厭的經(jīng)典之作。七位英俊的王子被繼母下蠱。變成了的黑天鵝。善良而堅韌的妹妹為了拯救自己的哥哥,不言不笑整整三年,日日夜夜用蕁麻為哥哥們編制外套。因為巫婆說,在三年之內(nèi)編好七件外套,哥哥便可重新做人。舉止詭異的妹妹即使被押上大刑架,也不肯為自已申辯只言片語。十指仍編做不停。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將手中的外套拋向天空。七位哥哥穿上外套終于恢復(fù)人形,妹妹卻在熊熊烈火之上燃燒了自己的生命。更揪心的是,由于有一件外套尚欠一只袖子,七哥哥的左臂只能永遠是一只翅膀。
年幼的我曾為這個悲飭的故事流過不少眼淚。夜里做夢,那位天使般的小公主也會來與我相見。我多么渴望自己能幫助她呀!我將不怕蕁麻烙手,不怕巫婆不怕刑法,一心一意想要幫她完成心愿。
許多年以后。我憑著依稀記憶對我的幼子拼湊這個刻骨銘心的故事,他聽罷搖搖頭說,不好聽。一個三歲的孩子,又何能理解如是悲劇。今年春節(jié),我在一本改編過的《安徒生童話》中再次邂逅了這個故事。令我意想不到的是。善解人意的改編作者已經(jīng)將故事中悲傷的縫隙一一修補。小公主在行刑之前編好了完整無缺的七件蕁麻外套。王子們在恢復(fù)人形之后,向國王解釋了真相。從此,公主和王子們過上了幸福快樂的生活。
是誰曾提出觀點。說安徒生的童話故事過于悲傷,少兒不宜。筆者說,試問,當(dāng)賣火柴的小女孩在寒冷的新年中僵硬死去時,孩子們善良幼小的心靈將要承受多么巨大的打擊呀!有時候我在想,或者安徒生從未打算寫故事給孩子看。只是我們將他的作品錯誤定義。人間本無童話,世事從來炎涼。但書寫者嘔心瀝血,滿紙辛酸中,元不滲透著一顆智慧仁慈的心靈對于愛的呼喚。我以親身經(jīng)歷證明,悲劇使蒙昧卑微的我,得到過真善美的教育。
我不知道在老街呆了多久,半年或者一年后,我擁有了兩位小伙伴。她們是我的同班同學(xué),R和L。我們每日一同回家。依依告別。周末相互串門,嬉笑打鬧。我對老街漸漸生出好感,頭頂上的天空泄下絲絲光彩。
在一個陽光燦爛的中午。我們?nèi)送娴谜ǎ琑和L的母親來接自己的女兒回家吃飯。我看到我的伙伴鳥兒般撲向了母親的懷抱,落下孤零零的我不知所措。那一刻的畫面溫馨得殘忍。二十多年以來我始終無法將它從記憶之城中移除。幸福的人生大多是雷同的,而不幸之人生卻有千種萬種。我們每個人都有權(quán)利來復(fù)述這句名言。但太多人永生都無法理解這份體驗。
那竟是我最后一次見到L的母親出門。數(shù)日之后她身患重病。癱瘓在堂屋一張呀呀作響的長椅上。我記得L與她的母親長得很像。很古典很美麗的兩張面龐。L的父親是銀匠,她們母女終日佩戴著琳瑯精致的首飾,在她們的一笑一顰之間閃爍生輝。
L的母親癱瘓以后,我們依然會去L家玩耍。那間潮濕昏暗的正屋里,她母親在長椅上對我們徐徐微笑。有一日我們買了只燒餅,切成四塊,分給她母親一塊。我們各自啃完手中的燒餅出門去玩。再返回時卻見她母親手中的燒餅絲毫未動。她將燒餅遞給L說,給你們留著的。
那時候我的年紀(jì)不會超過七歲。
但我望著那四分之一塊燒餅。心如刀絞。因為我無比深刻的發(fā)現(xiàn),如果有一位母親,哪怕她已經(jīng)癱瘓在床奄奄一息,身為女兒依然是幸福的。
遺憾的是。L最終與我淪為同命。她母親在長椅上堅持了一年半栽。終于還是走了。陽光之下L奔赴母親的畫面卻在我的記憶中得到永恒。
有句著名的電影臺詞說。人生就像是吃巧克力,你永遠不知道下一塊是什么樣子。我覺得這句話挺荒誕。既然如此。下一塊依然是巧克力呀!不如說。人生就像是風(fēng)吹一朵蒲公英,你永遠不知道那些小傘最終落地何處,這個過程中它們又會經(jīng)歷什么。世界上的每一座村莊、每一條老街,都是一朵蒲公英。
緊鄰姑媽房宅。有一位楊姓人家。他家以何為生我并不清楚,似乎有兩兄弟,一個成家,一個老光棍。一日放學(xué),妹妹將我拽去姑媽房后的一間低矮石屋,說要告訴我一個秘密。我隨她去了石屋。驚見屋內(nèi)有一張床,床上躺著一位枯瘦的老人。妹妹對我說,這是楊伯伯的媽,叫楊婆婆。說罷她將懷里拿出幾顆糖遞給老人,又問她餓不餓。楊婆婆與她很熟悉,忙說不餓不餓,接過糖又說謝謝,還叨念什么菩薩保佑之類的話。我終于明白了妹妹的意思。
那年我九歲,妹妹六歲。沒聽說過公益、慈善之類的詞語。沒讀過贈人玫瑰手有余香的美文。記得如此確切是因為正是那年,我們離開了老街。
我們離開老街以后,竟然還去看過楊婆婆好幾次。奶奶知道我們的行為后表示支持,還取過幾件衣服差我們送去。更不可思議地是。我們還曾將自己少得出奇的零花錢與楊婆婆分享過,一毛或者兩毛五毛。她不要,我們就丟在床上,迅速跑開。做完此事我們感到相當(dāng)滿足和幸福。很清晰地記得有一次我們來到石屋中,揚婆婆躺在床上。我問她吃飯沒有,她說沒有。我提出為她做飯,她連忙說飯已經(jīng)做好。我不信,揭開一只撲滿柴友的鍋蓋一看,果然是半鍋新蒸的熟米飯,未動一口。我判斷她是沒有菜所以沒吃飯,繼而提出為她做菜。石屋門前時一片綠油油的青菜地。我已打算摘青菜。但楊婆婆幾番推辭說她不餓。我們貪玩,差不多也就離去了。
我不知道妹妹是否還記得這件事。我們倆人,雖為姐妹,卻生來分離波折,鮮有同住一屋的相伴時光。牛年臘月,她的生日前,我夢見她服藥自殺。我從慟哭中醒來。這竟是我第二次夢見她早逝。這個與我相似的女子,從來到人世間的第一刻起,就開始承受一份比我更艱難的人生。她渴望飛翔,但她總是忽略自己并非是鷹,只是一只紙風(fēng)箏。天空于她,相必是凜冽。所以我總夢見不祥。
童話可以肆意改寫,人世卻充滿無能為力。
我最近一次回到老街,是九年前。姑父重病,我去看望他。他家早已推倒土木結(jié)構(gòu)的住房,取而代之的是更整潔美觀的小四合院。聽說老學(xué)校的教室已經(jīng)變成了三層樓房。聽說副食店方老板的女兒考上了重點高中。我小坐以后便告辭離去,姑父在數(shù)日后西逝。
自此我再也沒有回去過。
老街在八年后的地震中徹底淪陷。老學(xué)校的新樓房也未免于難,甚至埋葬了十幾位弟弟妹妹的如花生命。
如果我懂得繪畫。哪怕只是初級入門的水平,我也能在任何時候?qū)⑽伊邭q時的老街如實展現(xiàn)。這幅畫甚至不需要太多顏料。老街的主色調(diào)是灰的,灰的墻,灰的瓦,灰的天。老街沒有綠化,民宅接踵相連。參差不齊。電線桿、土狗、滿臉鼻涕的小孩,是窄街中必需的點綴。老街住著負傷退伍的朝鮮戰(zhàn)爭軍人、落魄的文士、行走江湖的騙子、生不逢時的音樂愛好者……住著許多人的師傅、徒弟、初戀情人甚至前妻……我不知老街何時誕生,卻親歷了它瞬間覆滅。
地震摧毀掉我的村莊。摧毀掉我曾經(jīng)過的老街。前者令我魂牽夢縈,后者令我感慨萬千。我們生命中的那些莊園、城堡甚至客棧。終究會因人因事面目全非。就連我們本身,從那朵千萬株野草中平凡無奇的蒲公英身上飛出,就注定身不由己跌跌撞撞。所做與所愿,曾幾何時相安元事。
但我不厭世。我覺得就這么飄啊飄,生長啊生長,痛苦或者快樂都漸漸成為一種與我的生命密不可分的內(nèi)容。試問一份生命如果抽離掉眼淚、歡笑,它還能剩下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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