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蘇炳文

閱讀過抗日愛國將領蘇炳文的檔案資料，我的心情長時間地處于一種難以平靜的狀態。

七十八年前，東三省淪陷在日本帝國主義的鐵蹄之下。東北軍駐呼倫貝爾警備區總司令蘇炳文將軍，處于離中央數千里之外的邊陲之地，在天寒地凍，兵力不夠，軍需不足的情況下，一方面與日偽當局敷衍周旋，爭取時間，一方面聚集人民群眾的愛國熱情，爭取民族上層支持，溝通對蘇關系，舉起東北民眾救國軍大旗，發起著名的海滿抗戰。他不畏日偽軍幾倍重兵，率部浴血拼殺，消滅日偽軍兩千余人，打到彈盡糧絕，為了當地蒙漢百姓免遭戰火涂炭，退走蘇聯，雖敗猶榮，在民族危亡的時刻給國人以振奮和希望——中華自有男兒在，日寇亡我之心必敗!

文韜武略的蘇炳文從哪里來?在呼倫貝爾為苦難的祖國掀開抗日斗爭的霜天曉角之后，他走向了何方?寫作者的興趣和責任，驅使我去追尋蘇炳文獨特的人生命運。

我目前搜集到的有關蘇炳文將軍生平事跡的文章，大都寫至海滿抗戰停筆。除去蘇將軍本人關于早年經歷的幾篇短文，事實上在海滿抗戰以后，人們已經很難在中國歷史的大舞臺上，看到他叱咤風云的身影了。

穿過中國歷史上那些傷痕累累的歲月，我漸漸走近蘇炳文將軍，走近他坎坷壯麗的人生故事，走近他深沉博大的精神世界。

■ 因為呼倫貝爾雞鳴三國的特殊地理位置，這里形成了一個國際政治斗爭的大舞臺。

1930年4月，呼倫貝爾大地上的冰雪尚未融化，沒有讓人感到絲毫的春天氣息。由齊齊哈爾開來的一列客車喘著粗氣，慢慢停在呼倫貝爾副都統衙門所在地海拉爾的火車站上。車上走下一位高大挺拔、文雅中透出勃勃英氣的東北軍軍官。他已經脫下了沉重的冬裝，一身草綠色毛呢軍服，佩金色中將肩章，風紀扣一絲不茍，領口露出一抹潔白的襯衫，齊膝的皮靴分明剛剛揩拭過，整潔光亮。這個人就是受命于危難之時，就任黑龍江步兵15旅中將旅長、黑龍江省呼倫貝爾警備司令兼中東鐵路哈滿護路軍司令、呼倫貝爾市政籌備處處長的蘇炳文將軍。

蘇炳文12歲進入陸軍學校，從在北京陸軍“模范團”當兵之時就養成了一身嚴整的軍容威儀。如今日寇猖獗，國難當頭，他深感軍人重任在肩，精神更不能萎靡不振。

?？吭谡緝鹊膸坠澻噹飩鱽硪魂囙须s的聲音，引起了蘇炳文駐足觀望。專程趕來接站的東北軍38團團長王爾瞻告訴蘇炳文，他們就是剛剛獲釋的從伯力遣回、等待整編的原東北護路軍士兵。這群散兵已經凍僵了，一個個急著下車，擠來擠去擠成了一個團兒，從車上滾了下來，有的摔得頭破血流。恰巧一個賣“列巴”(俄文譯音，即大面包)的俄羅斯人經過車門，散兵們爬起來就搶，且不由分說就動手打人。后來蘇炳文也看不清他們是為了什么，自己人之間竟打了起來。

蘇炳文是正規軍隊出來的軍官。1918年他帶領一個營的部隊跟隨第9師到俄羅斯海參崴承擔護路任務，深知責任重大，便恪盡厥職，嚴格整肅，使得部隊上下莫不遵紀守法，全心全意，圓滿完成了護路任務。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時，蘇炳文率部在海參崴參加協約國大閱兵，氣勢昂揚，軍容端正，令一向瞧不起中國軍隊的美國人和日本人不由得嘖嘖贊嘆，為國家爭得光榮。他的眼睛里哪能容得了如此不堪的部隊。他要來軍哨吹響，高喊口令“立正——”可是士兵們大都沒有什么反應，個別人回頭看看他，復又埋頭于搶“列巴”的人堆兒里。

1929年為奪得中東鐵路的所有權，張學良的東北軍在中東鐵路沿線與蘇聯紅軍進行了激戰，結果是東北軍15旅梁忠甲旅長被俘，身心俱傷，戰后不久即發病腦溢血故于海拉爾任上。駐扎賚諾爾的東北軍第17旅僅部分士兵突圍，旅長韓光第等數位將領及大部分士兵壯烈殉國。兩旅被俘官兵均被押解到蘇聯伯力監管。如今的海拉爾防地可謂是殘兵敗將，軍心渙散。蘇炳文面臨的第一個難題，就是如何將這些狼狽不堪的散兵在很有限的時間內訓練成為英勇殺敵的戰士。

心中焦急的蘇炳文，到呼倫貝爾的第二天早上，就著一身士兵戎裝，出現在練兵場上。由于他整飭有方，帶兵有術，加之言傳身教，他的部隊很快軍威重振，士氣昂揚。

呼倫貝爾地方的形勢令人擔憂。由于地處邊境，寒冷閉塞，人煙稀少，物資匱乏又運輸困難，百姓生活困苦，餓殍遍野。西頭道街的保羅甫恩卡婭教堂的雕花窗欞下，北大廟和西大廟門前，饑寒交迫的蒙漢百姓長跪不起，祈求戰亂平息，災難結束。

呼倫貝爾副都統貴福的兒子凌升，是個有愛國之心的熱血青年，此人小蘇炳文三歲，精通蒙漢兩種文字。色布精額進犯呼倫貝爾時，凌升參加組織了蒙旗聯軍自衛隊的英勇反擊，收復了海拉爾，有過一番作為。如果他能接過父親在呼倫貝爾的權力，絕不會將呼倫貝爾拱手相送于日本侵略者。

不久，“九一八”事變發生，日本關東軍占領了東三省，利用滿清廢帝溥儀，在東北三省建立了偽滿洲國。接替父親管理蒙旗事務的凌升，被任命為偽滿洲國興安北分省省長。日偽興安北分省所轄大興安嶺以西各縣、旗，正是蘇炳文的防地。

此時，日本對整個中國乃至遠東地區的狼子野心已是昭然若揭。呼倫貝爾地區由于地處蘇聯、蒙古邊境，牽一發而動世界政治神經，日本侵略者雖一時還不敢造次，卻日夜虎視眈眈，磨刀霍霍。東北軍總司令張學良，事前對于呼倫貝爾地方駐軍已有密令，可以表面服從日偽政權，掛偽滿洲國的國旗，在日本人的強勢之下保存實力，以圖日后抗戰有兵可用。

近在咫尺的蘇聯，出于維護自身利益，對于日本侵略中國東三省采取姑息態度，只是口頭譴責，一方面繼續支持中共開展抗日武裝斗爭，一方面竟允許偽滿洲國在蘇聯建立領事館，允許中東鐵路掛偽滿洲國國旗，甚至同意日本利用鐵路運兵。

因為呼倫貝爾雞鳴三國的特殊地理位置，這里形成了一個國際政治斗爭的大舞臺。日本浪人和特務，俄羅斯白黨殘部，色布精額滿蒙獨立余黨，甚至還有德國、以色列的間諜都在這塊土地上犬牙交錯，興風作浪，竊取情報。雖然由于蘇炳文牢牢掌握兵權，呼倫貝爾地區大局目前可以控制，但寺田利光等日本特務，已經在這塊土地上設網布局，安插了松江旅社、國際運輸株式會社、大和公司以及理發館、料理店等一個又一個特務據點。蘇炳文看著墻上的秘密地圖，這些據點猶如一個個鋼釘，扎在自己的心上。窗外到處懸掛的偽滿洲國五色旗，更令他如蒙垢恥，不能挺直胸膛。

唯有自己手里的部隊才是保住呼倫貝爾的中流砥柱，必須從戰術、人才、軍需諸方面加以強化充實，一刻不可懈怠。很快，他在博克圖建立了生產地雷、手榴彈的兵工廠，召集東北各地的青年學生成立了學兵連，為部隊積蓄了后備力量。

■ 此一戰關鍵在于人和。蘇炳文不露聲色，冷眼在自己的身邊尋覓知音。

1892年(清光緒十八年)9月2日，蘇炳文出生在遼寧省新民縣的一個五世同堂的大家庭。家中只有20畝土地耕種，收入微薄。父親蘇景徇，習舉子業，擅長八股文，每次縣考俱列前茅，中秀才，未仕進，后入政法學校學習，是一個知書達理、威武不屈、忠孝兩全的中國傳統知識分子。在他的眼中，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長子夭折，行二的蘇炳文聰明沉穩，便令其七歲開蒙，進入私塾，讀孔孟之書，誦四書五經。當他看到日本和俄羅斯軍隊在中國東北開戰，涂炭百姓，令中華幾千年泱泱大國尊嚴全無，不由得拊膺長嘆:“我長矛大刀終不敵蠻夷洋槍洋炮矣!”隨即允許十二歲的蘇炳文，步行四天四夜，到沈陽趕考沈陽陸軍小學，以圖從軍報國。

蘇炳文十二歲開始接受正規軍事教育，到任呼倫貝爾之時已經歷過1918年出兵海參崴和1920年以來國內的種種戰事，是一個成熟的軍事指揮官了。在他的心中有一個堅定不渝的信念:軍人的天職就是守土衛國。國難當頭，大丈夫威武不能屈，如不戰死疆場，定當建功立業!但是他知道現在是臥薪嘗膽的時刻，只能忍辱含垢，悄悄地設局布陣。

以自己區區不足6000人的兵力，配以4155枝步槍(每枝200發子彈)，加之57挺機關槍、12門迫擊炮和博克圖自辦兵工廠出產的地雷、手榴彈，面對集結數萬人馬，從東、南、西三路圍攻而來的日偽軍，力量過于懸殊，發起一場抗戰并不是穩操勝券。但是蘇炳文認為，此刻必須破釜沉舟，打這一仗，不成功便成仁，為的是打出中國人的志氣，打出中國人的抗日信心。不然，已經肆無忌憚地把中國東三省據為己有的日本侵略者勢必甚囂塵上，長驅直入，不僅遲早會對呼倫貝爾下手，還會步步為營，向整個中國國土張開血盆大口。

“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這是蘇炳文七八歲時就爛熟于心的孟子文章。

而今運籌帷幄，天時不在，地利是一道滾滾東流的嫩江之水，一脈莽莽起伏于呼倫貝爾腹地的大興安嶺。進則攻打省城齊齊哈爾，向南擴大陣地，如果東北軍能夠從西南東南向北兩面夾擊日偽軍，再得分布在黑龍江周邊的抗日武裝助一臂之力，此一戰亦有可能絕地而勝，那么全國的抗日斗爭必將乘勢而上，收復東北三省大有希望;退則依山畫江，以守為攻，曠日持久，也會消耗日本鬼子的兵力士氣，振奮全國軍民抗戰的信心。

此一戰關鍵在于人和。

蘇炳文不露聲色，冷眼在自己的身邊尋覓知音?！鞍褏倾^看了，欄桿拍遍，無人會，登臨意”。他想起了宋代愛國將領辛棄疾的詞句，但是知道自己不似稼軒當年，空有一腔熱血一紙孤獨?？谷罩e，人心所向，必得愛國軍民擁戴。

可與自己鐵血同心的第一人，當是駐扎在大興安嶺東麓扎蘭屯的東北邊防軍第1旅旅長、自己的副司令張殿九。蘇炳文對這個比自己年長十一歲的副手敬愛有加。敬的是此人雖為綠林出身，卻是一身正氣，見義勇為。當馬占山將軍領導黑龍江的愛國軍隊， 在江橋打響了中國軍隊抵抗日寇侵略的第一槍時，他和自己一樣，竭盡所能，立即調出自己最精銳的部隊，趕赴江橋參戰，支持馬占山抗日。江橋抗戰失敗后， 馬占山一度動搖， 當了四十天的偽滿軍政部長及偽黑龍江省省長。在此期間，馬占山內心十分痛苦，便和張殿九這個拜把子大哥訴苦，張殿九苦口婆心，鼓勵馬占山脫離偽滿洲國繼續抗日。

蘇炳文想，定會跟隨自己起事抗戰的還有自己的屬下將領吳德林、王爾瞻、張玉庭、高峻嶺、孫慶林以及舊同事謝珂、金奎璧，年輕的軍械工程師寧匡烈等人。更重要的是呼倫貝爾還有成千上萬不愿做亡國奴的蒙漢族民眾，得道多助，只要自己揮戈一呼，他們必然揭竿而起。想起那一雙雙真摯的眼睛，一股暖流涌上蘇炳文的心頭。

夜夜難眠，蘇炳文不停地轉動那臺自己從海參崴帶回來的蘇聯鐵殼收音機的短波旋鈕，收聽中央社、塔斯社的廣播，研究抗戰形勢。關于蔣介石，他已經看出端倪，他的“攘外必先安內”，其最終目的就是保存自己的兵力，謀求對未來中國的武力強權。少帥張學良是真心實意支持自己抗戰，但受制于蔣介石，如今困在熱河，也恐鞭長莫及。

蘇炳文把自己已經上學讀書的長子宗俊和長女宗佩叫到身邊，揮筆寫下一副對聯:“正氣有歌文宋瑞、鞠躬報國武鄉侯、鐵血抗日”，讓他們留做紀念。又把夫人蓋淑馨叫來，深深作揖拜托:“如今國家到了用我軍人之時。古人曰:‘男兒要當死于邊野，以馬革裹尸還葬耳，何能臥床在兒女子手中邪?’此一戰勝負難料，如有閃失，拜托你代我在老人身前盡孝，孩子們長大以后告知，他們的父親為凡夫而不甘當懦子，決心驅除日寇，不辱我讀書人家門楣。國恥一日不雪，凡我蘇炳文之后定要投身抗日報國，不可畏葸偷生?！边@蓋夫人乃蘇炳文原配夫人去世后的續弦，受過良好教育，畢業于黑龍江省女子師范學校，知書達理，端莊賢靜。江橋抗戰之時，初為人妻，知道夫君為一頂天立地正人君子，深愛不移，她把弟弟蓋興亞、蓋純信召喚到海拉爾，投于蘇炳文麾下，參加抗日。聞聽夫君此言，蓋夫人淚如泉涌，柔中有剛:“將軍為抗日置生死于度外，戎馬勞頓，嘔心瀝血，我定當不負重托!”蘇炳文隨后把一家老幼遷至北平安頓，一心投入抗日斗爭。賢妻蓋氏為照顧蘇炳文身體一直陪伴在他身邊，悉心服侍，后相隨退走蘇聯，顛沛流離，無怨無悔。1943年病逝于重慶，沒有看到抗戰勝利。

■ 日本侵略者已經是野心難耐，抗戰刻不容緩，敵人隨時都可能尋釁全面侵吞呼倫貝爾。

日本關東軍已經對蘇炳文的反日情緒有所察覺。在馬占山重舉抗日義旗，離開偽滿官位以后，日本關東軍司令部派宮崎少佐飛至海拉爾，向蘇炳文許以黑龍江省省長等三個官位，企圖調虎離山，從而得以控制呼倫貝爾。蘇炳文早有準備，婉言拒絕:“承蒙不棄，誠惶誠恐，翰章(蘇炳文字翰章)自知才疏學淺，不堪如此重用，東北軍界埋沒明珠蛟龍甚多，另請高明非不可之事?！?/p>

一計不成，關東軍又生一計。1932年6月的一天，蘇炳文收到日本關東軍方面的來電，要求派國境警察隊駐守滿洲里，美其名曰，原中華民國滿洲里邊境已經成為“滿洲國”的邊境，他們要對蘇聯實施邊境警戒。蘇炳文明白，這是日本人長期以來企圖抵消自己在呼倫貝爾的力量，以防自己羽翼豐滿并獲得蘇聯的支持，使呼倫貝爾成為針插不進的一方凈土，形成其吞噬遠東計劃的隔離帶，并試探自己是否懷有抗日之心的一步棋。

蘇炳文答復:“已有我東北軍鎮守邊陲，何故畫蛇添足?”

關東軍方面猙獰畢露:“如果不允許，將視為懷有敵意，將派遣一個旅團護送警備隊前往。”

無需多問，這是一個制造事端的信號。日本侵略者已經是野心難耐，抗戰刻不容緩，敵人隨時都可能尋釁全面侵吞呼倫貝爾。

經過幾個夜晚的秉燭長談，蘇炳文理解了當地民族領袖凌升，作為一方土地的父母官，有心事在懷，怕一旦打仗，殃及蒙民。剛剛經歷了中東路事件的蒙漢百姓，已是窮困交加，實在經不起任何戰火硝煙了。他也知道呼倫貝爾王公貴族世代吃大清俸祿，從感情上無法與溥儀的偽滿洲國兩斷。但是凌升一心守護呼倫貝爾家園，絕不愿意讓日本人到呼倫貝爾來稱王稱霸。

至于蘇聯方面，他們十分不愿看到呼倫貝爾落于日本虎狼之手，在自己國家的臥側埋下定時炸彈。他們每每向日本妥協，試圖與其簽訂互不侵犯條約，就是想把日本人拒之門外。呼倫貝爾有人抗日，對他們有益無害，他們至少不能阻攔干涉。蘇炳文與蘇方在海、滿兩地的領事館官員，因中東路事件接觸多次，彼此了解日漸加深，加上駐扎滿洲里的吳德林團長與他們聯誼修好，彼此已經化干戈為玉帛。特別是1931年5月，自己應蘇聯之邀，協同副都統貴福的部分蒙古騎兵，把流落在呼倫貝爾的白匪殘部驅逐到蘇聯境內，最終被蘇聯紅軍殲滅一事，給蘇方留下好感。按俄羅斯人直來直去的秉性，他們往往認為中國人虛偽狡猾，一旦某個誠信的中國人感動了他們，他們就會認準這個人，辦什么事情就信任這個人，也會給予這個人支持和幫助。

經過縝密思考之后，蘇炳文認為這個由日本、朝鮮、中國特務組成的百余人警察隊伍，不會構成太大威脅。如果不允許他們進入，就給日本關東軍以入侵呼倫貝爾的借口，使自己失去備戰時間。于是，他開出應付日本人的兩個條件:一、允許日偽國境警察隊搭乘旅客列車抵達滿洲里入駐，不得另開兵車;二、關于國境防務事宜，應受當地駐軍首長節制，地方治安仍由當地部隊負責維持。

1931年6月5日，由漢奸秦樹聲任隊長的日偽國際警察隊進駐滿洲里。這一伙人住在滿洲里的一座俄式小洋樓里，毫無聽從當地駐軍首長節制的意思，每天像一群警犬一樣，在邊境、鐵路沿線、車站、口岸窺視中蘇雙方的來往，突如其來地盤查旅客和鐵路員工，動輒抓人越貨，還把東北軍的一舉一動，密報齊齊哈爾的日本關東軍司令部，引起當地百姓和部隊的憤怒。

一天上午，秘書把一封來信端端正正地放在蘇炳文的辦公桌中央。這是老父親抵達北平以后的家書，蘇炳文不由心頭一熱。老父親情感深沉，性格內斂。他平日寡言少語，卻是兒子心中的一盞明燈。如今老父親聽憑兒子安排帶領全家二十幾口人，在北平過著捉襟見肘的日子，可是他每次來信都說一切甚好，為的是讓兒子安心抗日。

蘇炳文欲拆開信封之際，看到信封的郵票上面出現一抹大紅的顏色。仔細一看，原來是郵票上被人加蓋了一枚刻著“我非亡國奴”字樣的印章。這是誰干的?郵遞員?秘書?還是司令部的其他官兵?蘇炳文不想查問，因為他心下十分清楚，這是一種暗示和催促。如今的海拉爾，上上下下都盼望自己早日打出抗日義旗。

不久，漢奸秦樹聲由滿洲里乘坐火車回長春，車到扎蘭屯站時，護路軍第1旅少?；轷U芳貴上車進入他的包廂，以護路軍副司令張殿九的名義請他下車到貴賓室共同進餐。那漢奸也未多想，樂顛顛地下了火車。說時遲，那時快，等在貴賓室的兩個手槍隊員瞬間結果了他的狗命。由于扎蘭屯鐵路上有為日本人收集情報的白俄，此消息不脛而走。東北地區愛國民眾無不拍手稱快，抗日無門的青年志士紛紛到海拉爾投奔蘇炳文。因此日偽方面更視蘇炳文如鯁在喉，對其變本加厲，軟硬兼施，日日緊逼。蘇炳文則心懷韜略，虛與委蛇，積極備戰。

■ 凌升自幼跟隨父親料理副都統衙門事務，打過交道的軍隊多了，如此有勇有謀之帥，仁義正派之師，他還是頭一次見到。

自蘇炳文來到呼倫貝爾駐防，偽滿興安北分省省長凌升，就在一旁對他冷眼觀察，慢慢品味。最終打動他的有兩件事。其一是:1931年7月下旬，日本特務寺田利光唆使被蘇聯紅軍打敗后流竄到呼倫貝爾地區的沙俄阿拉月爾兌匪幫，在大興安嶺西麓的烏奴爾火車站，截住一列火車，搶劫了車上的物資，放火燒了火車站，打死了兩個蘇聯鐵路員工，臨走還十分歹毒地留下一條標語:“中東路是中國的，蘇聯人滾出去!”造成了惡劣的政治后果，讓蘇方誤認為這件事是東北軍干的。而蘇方弄清楚以后，又指責東北軍沒有保護好中東路，要求中國政府賠償。從那以后，在呼倫貝爾的俄羅斯殘匪，就成了日本特務的工具，不斷地制造邊境的緊張氣氛，挑起中蘇矛盾。他們經常襲擊蘇聯邊境哨所，洗劫邊境地區的居民。那時候凌升的父親貴福作為一方父母官，心急如焚，來到護路軍司令部求助蘇炳文，作為隨員，凌升聽罷蘇炳文一席話，不由得對蘇炳文心悅誠服。

蘇炳文說:“這伙白黨匪徒，有一定政治背景。他們的主子謝米諾夫是沙皇的一個將軍，他們的目的是推翻蘇維埃政權，這是根本辦不到的事情。但是符合日本、美國、英國的利益，所以日本人明里暗里支持他。如今我們出兵把這伙匪徒消滅在中國境內，國際社會必譴責我們殺害蘇僑;如果我們俘虜了他們，只有交給蘇聯，那他們必死無疑，我們在國際輿論面前也難推干系。不如我們集結起由我軍和貴蒙古騎兵的剿匪大隊，大張旗鼓地拉開清剿白匪的架勢，把他們驅逐出境，聽憑蘇聯紅軍在蘇聯國土上消滅他們?！?/p>

事情果然不出蘇炳文所料，東北軍和蒙古騎兵首次聯合行動，兵不血刃，馬到成功。大部分白匪都逃竄回國，最終被蘇聯紅軍消滅。多災多難的呼倫貝爾因此安寧不少。

其二是:買賣公平。蘇炳文的部隊不同于一般雜牌軍隊，軍紀嚴明，守法愛民。他們對蒙漢百姓一律童叟無欺，買賣公平。當年雨季，大興安嶺山洪爆發，伊敏河水迅猛上漲，海拉爾幾萬居民岌岌可危，蘇司令派兵駐守在伊敏河大壩上日夜監察洪汛，為保護百姓安全不辭辛苦。凌升十分感激，帶領幾個下屬親自到河堤上看望護堤士兵。恰巧趕上開飯，凌升看到晝夜辛苦的士兵，吃的就是二和面窩頭、土豆下水湯。一問，原來是軍餉沒到。司令部的司務長本想向牧區老鄉賒購一些肉食，又怕給百姓造成東北軍強買強賣的印象。凌升回去派事務官將一車羊肉、面粉等食品送到兵營，卻被婉言謝絕。凌升的事務官說:“一只羊2斤煤油賣給你們，總該留下吧?！碧K炳文的司務長說:“那就更不行了，現在一個羊個子要22斤煤油。我要是按2斤煤油買了，買賣就不公平了，蘇司令非關我的禁閉不可?！钡降资橇枭H自出馬拜見了蘇炳文，東北軍才把這份答謝之禮收下。

凌升自幼跟隨父親料理副都統衙門事務，打過交道的軍隊多了，有沙俄的，有蘇聯的，有庫倫的，還有各種各樣的綠林匪幫，如此有勇有謀之帥，仁義正派之師，他還是頭一次見到，心想定然可以與之推心置腹，肝膽相照!

凌升與蘇炳文酒逢知己，果然英雄所見略同，二人對日本侵略者恨之入骨，同仇敵愾。蘇炳文當即表示，抗戰之心業已堅如磐石，將在大興安嶺以東開戰，無論勝敗絕不把戰火引到嶺西草原;如勝，除滿洲里邊防，呼倫貝爾地方一切依舊由凌升掌管。凌升聞言放下心來，說:“我自會把人員物資諸事安排妥當，以助將軍一臂之力。我不日將去日本訪問，離開呼倫貝爾，將軍可放手舉旗抗日。”

■ 蘇景徇老先生在北京給激戰之中的兒子來電:有以身殉國，此正其時，勿念家事。蘇炳文給父親復電:重奉訓諭，益堅丹心，無論若何困難，絕對抵抗到底。捐軀報國，甘之若飴。

1932年9月23日，蘇炳文在海拉爾召開秘密會議，部署了行動計劃。9月27日清晨，駐扎在滿洲里、扎賚諾爾、海拉爾、伊列克得、博克圖、扎蘭屯、昂昂溪、富拉爾基的東北軍，戴上“鐵血救國”的紅袖章，同時采取行動，占領各地車站，禁止列車行駛，切斷通往省會齊齊哈爾的電話線，扯下偽滿洲國國旗，升起中華民國的青天白日旗。護路軍以海拉爾為中心將呼倫貝爾的日偽人員全部拘捕監禁;將300余名日本、朝鮮僑民交由日本駐滿洲里領事館照料;解除了滿洲里偽國境警察大隊的武裝;寧匡烈在博克圖與其他6位愛國志士聯手將梅野等3個潛伏多年的日本間諜處死;張殿九部在扎蘭屯逮捕了長期為日本搜集情報的白俄間諜，并出兵進攻嫩江重鎮昂昂溪，以圖拿下省城齊齊哈爾。

1932年9月30日，張殿九、謝珂、樸炳珊、李海清、鄧文等41人聯名擁戴蘇炳文為東北民眾救國軍總司令。10月1日，在海拉爾頭道街花園廣場召開了萬人大會。蘇炳文在會上宣布東北民眾救國軍成立，號召廣大軍民驅逐敵寇，誓死保衛國土。中東鐵路蘇方友好人士前來聲援，中外新聞記者紛紛向外界報道。海拉爾民眾向蘇炳文贈送一面“青天白日滿地紅”國旗和一面印有“抗戰到底”字樣的錦旗。蘇炳文、張殿九當即通電中外:誓死抗日!

同時，蘇炳文下令，呼倫貝爾境內所有郵局使用的偽滿洲國郵票，必須加蓋“中華郵政”印章方可出售。這種郵票現在被集郵界稱為“蘇炳文”加蓋郵票，雖然只是用了三個多月，卻是蘇炳文將軍帶領不愿做奴隸的呼倫貝爾各族兒女，抗擊日本帝國主義和偽滿洲國的歷史見證。

一時間舉國轟動，民心大振。張學良匯來11萬大洋軍餉，鼎力支持蘇炳文抗戰。

此后救國軍鎮守嫩江以西，嚴陣以待。日偽軍隊幾次進犯，均被打退。關東軍又打發昔日清肅親王的十四格格，賣身投靠關東軍的女間諜川島芳子到海拉爾，直接勸降。蘇炳文虛虛實實，王顧左右而言他，使川島芳子以為蘇炳文已經答應不再抗日，旋即回去邀功請賞。日偽方面相信了川島芳子的報告，為拉攏蘇炳文部，很快送來了16萬元的軍餉，著實給自己幫了一個倒忙。

勸降不成，日本關東軍惱羞成怒，動用數倍兵力，陸空協同，大舉進攻蘇炳文部。東北民眾救國軍英勇作戰，在嶺東與日偽軍激戰兩晝夜，步兵第1團團長高峻嶺背部和右肩重傷，中校團副唐忠信、少校團副孔慶麟同時負傷，第2營營長楊傳緒犧牲，有百余士兵陣亡，但士氣昂揚，視死如歸。高峻嶺團長鋸掉傷臂又上戰場，唐忠信、孔慶麟兩位副團長裹傷再戰，總司令蘇炳文親臨一線指揮戰斗，鼓舞士氣。

此時冬之將至，兩軍對峙富拉爾基，決戰已箭在弦上。關東軍最希望的是蘇炳文像當初馬占山一樣被高官厚祿所動，放棄抗日，賣身投靠，拱手讓出呼倫貝爾。這樣日本侵略者在得到呼倫貝爾大片富庶土地的同時，還可以撈到政治稻草，讓中國人的抗日信心受挫。他們通過蘇聯駐滿洲里領事斯米爾諾夫向蘇炳文開出四個議和條件:一、就任“滿洲國”軍政部長;二、就任黑龍江省省長;三、仍任哈滿護路軍總司令，駐防海拉爾、滿洲里;四、以日本橫濱正金行金票200萬元交換，許蘇炳文出國視察，亦可過富翁生活。

蘇炳文早已看透關東軍的底牌，立刻斬釘截鐵予以嚴詞拒絕，表示海滿軍民，萬眾一心，誓死抗日。全國人民以及世界輿論通過蘇聯塔斯社發表的消息得知蘇炳文的態度，抗日信心倍增，始知此人不負眾望，果然純信之士，骨鯁之臣，泱泱中華有如此驕子，日寇亡我之心定然灰飛煙滅!

11月中旬，嫩江封凍，日偽軍以松木直亮第10師團一部為主力，以服部騎兵聯隊為先鋒，集中8000余兵力，附以裝甲車、坦克、飛機作戰，向富拉爾基發起總攻，救國軍面臨全軍覆沒之危，依然不屈不撓，堅持戰斗。

天寒地凍，彈盡糧絕。蘇炳文及全軍將士以進死為榮，以退生為恥，準備決一死戰。就在這最危急的時刻，全國上下群情激昂，集會聲援，捐款捐物，支持蘇炳文抗戰。國際輿論聚焦呼倫貝爾，紛紛譴責日本侵略者的無恥行徑。國人家人，給了他們莫大的勇氣和力量。

香港《大公報》1932年11月29日刊出蘇炳文父子當時的通電，至今讀來，感人至深。

蘇景徇老先生在北京給激戰之中的兒子來電:有以身殉國，此正其時，勿念家事。

蘇炳文給父親復電:重奉訓諭，益堅丹心，無論若何困難，絕對抵抗到底。捐軀報國，甘之若飴。國人賢明，絕不至使我家凍餒也。我軍物質雖極缺乏，而將士奮勇，屢戰強敵，所謂置之死地而后生等語。前方仍與敵對峙，每日皆有沖突。扎賚諾爾各區組后援會，募捐熱烈，工人以上，自愿捐收入八分之一，并發起軍事訓練，為后備義勇隊。滿洲里開抗日市民大會，4000人游行。

這正是蘇景徇深明大義，蘇炳文赤子丹心，蘇家一門忠烈，為國為民，敢舍身家性命的氣節人格!有日月天地明鑒，歷史不應該忘記!中華民族不應該忘記!

東北民眾救國軍終因寡不敵眾，傷亡慘重，在殲滅敵軍2000余人以后，一步步撤退到大興安嶺博克圖隧道以西，以守為攻。

■ 凌升登上海拉爾西山頂，久久地望著遠去的蘇將軍專列，漸漸成為孤帆遠影，消失在茫茫大雪的天邊，心中默默祝愿他們能夠一路平安，有朝一日，東山再起。

君子一諾千金。呼倫貝爾民族領袖凌升雖然未在萬人大會上出現，但在海滿抗戰打響之前，他已召集蒙古騎兵300名，在各旗維護治安，又號召牧民群眾給護路軍送來牛、馬、羊等物資，大力支持抗戰，并使用偽滿興安北分省的電臺，幫助蘇炳文給蔣介石發了電報。博克圖失守，蘇炳文立刻率部退走蘇聯，未在興安嶺以西與日軍交手作戰，呼倫貝爾的蒙漢百姓因此躲過一場血雨腥風。可是令蘇炳文、凌升兩位英雄肝腸寸斷的是，美麗富饒的呼倫貝爾大地，落入了日本帝國主義的魔掌，飽受蹂躪磨難。

1932年12月1日，呼倫貝爾大雪封山，蘇炳文信守對蘇聯方面諾言，沒有因戰斗需要而破壞博克圖大興安嶺鐵路隧道，日本關東軍的追兵得以利用隧道穿過大興安嶺，追擊而來。蘇炳文按原來設想，率領4000名士兵和抗日民眾在海拉爾登上西行列車。國破山河在，英雄淚滿襟!海拉爾東北民眾救國軍司令部門前，凌升與蘇炳文握別，蘇炳文給凌升留下2挺機關槍、45枝步槍和1萬發子彈，以防不測，并把自己平日佩戴的“鐵血救國”袖章摘下來留給凌升，作為永久的紀念。

凌升登上海拉爾西山頂，久久地望著遠去的蘇將軍專列，漸漸成為孤帆遠影，消失在茫茫大雪的天邊，心中默默祝愿他們能夠一路平安，有朝一日，東山再起。

四個小時以后，東北抗日救國軍的專列到達邊境城市滿洲里，這時獲得情報，日本人的飛機馬上就要追上來了，情況十分危急。由于吳德林團長事前在滿洲里與蘇方溝通，蘇方看到蘇炳文果真沒有使用炸毀大興安嶺隧道的辦法阻止日寇，保護了中東路的安全，同意他們退入蘇聯境內。可是固執的蘇方滿洲里火車站站長，由于一時沒有得到上級的通告，就是不給放行的信號。蘇炳文當機立斷，命令開車闖關，強行進入蘇聯國境。

進入蘇聯以后，蘇聯方面優待蘇炳文將軍，給他安排了一節高級車廂，其余隨行人員包括化名方秀然的馬占山將軍被安排在后面的鐵皮車廂里。日軍飛機竟追到蘇聯境內，在列車的頭頂上瘋狂地向下掃射，戰士們在車上用機關槍還擊，時有犧牲。蘇炳文命令馬上報告蘇方。

很快，蘇聯方面出動戰斗機攔截日本戰斗機，并且通告日本政府，馬上退出蘇聯領土，否則一切后果自負。蘇炳文等抗日軍民一行這才進入安全的旅程。

車行至伊爾庫斯克時，蘇聯有關方面人員上車告知蘇炳文一行，蘇聯外交委員會委員季維諾夫和在日內瓦出席國際聯盟大會的中國代表團團長顏惠慶達成協議，并交換中蘇兩國恢復邦交文書，蘇聯斷絕和偽滿洲國的關系，中蘇正式建交。一時間車上全體官兵萬般欣喜，歡呼雀躍。蘇炳文于12月9日即發出《泣告國人書》，公開表示:“國內男女老幼須全體動員群起殺敵，我三千精銳，愿作先驅以當之?！彼男那檎媸呛薏荒苌p翅飛回祖國，馳騁抗日沙場。

■ 九死一生的蘇炳文，面對時刻威逼著自己的明槍暗箭，毫無懼色。

蘇炳文及其隨行在俄羅斯托木斯克這個森林覆蓋的城市里焦急地等待著。這里凜冽清新的空氣，轟轟烈烈的社會主義建設，托木斯克大學里一項項先進的科研成果，對于一個來自正在流血的國家的參觀者來說，都不是賞心樂事。我不是到這里參觀、打獵、看馬戲的，什么時候，我的國家和人民能夠像蘇聯人民一樣，擺脫強盜的魔掌，過上安寧幸福的日子啊!在托木斯克白雪覆蓋的森林里，留下蘇炳文一行行的沉重足印，他時時刻刻盼望著回國的命令，渴望著重上戰場。

日本關東軍對蘇炳文已經是恨之入骨，十分擔心他有朝一日卷土重來，急于將他置于死地而后快。日本關東軍司令武滕信一指使“滿洲國”向蘇聯提出“引渡”蘇炳文遭到蘇聯政府的拒絕后，便決定派特工潛入蘇聯境內，行刺蘇炳文。這個使命落在關東軍直屬特種偵察大隊少佐軍官磯谷篤郎頭上。1932年12月下旬，經關東軍情報部門的精心安排，磯谷篤郎以東京鈴木財團駐蘇聯托木斯克市辦事處秘書的身份來到了托木斯克。

磯谷來到托木斯克之后，很快掌握了蘇炳文飲食起居的情況。當他正急于下手的時候，在一次打獵中認識了一個來自吉林新民蘇炳文家鄉的中國人，此人叫郭久峰，是淪落在俄羅斯的采參高手，膽大貪財，說一口與蘇炳文一模一樣的東北話。磯谷心中不由暗自高興，這分明是“天照大神”保佑我磯谷馬到成功啊!他立刻拿出二十兩黃金收買了郭久峰。

那郭久峰收了磯谷的黃金，按著磯谷的吩咐，手捧一個禮盒來到蘇炳文住所的門前，自稱是蘇炳文的老鄉，欲獻上一對上好的人參，給抗日將軍補養身子。

蘇炳文深知自己雖然身在蘇聯，也難免處于日寇的窺視之中，心中時時警惕，深居簡出，不見任何生人。他沒有接見郭久峰，令下屬暫時收下禮盒了之。這個禮盒上層有兩枝人參，下層隱藏著一枚炸彈。第一次開啟，可見人參，合上再開的時候就會引爆。恰好東北抗日救國軍司令部秘書長鄧玉珂在場，他出身中藥世家，用手一掂禮盒的分量，就發現了問題。

“七兩為參，八兩為寶，這個盒子有二斤半不止，哪來這么大的人參?”鄧玉珂趕緊制止了欲打開盒子的副官，找來曾經留學英國的爆破專家工兵2營營長謝虎，對禮盒進行了檢查，那枚隱于禮盒底層的炸彈立刻暴露了出來。為了不給蘇方增添麻煩，蘇炳文吩咐不要報案，從此更加小心謹慎。

磯谷的第二次行動，利用的是一個外號“長腿魔鬼”的哈薩克人。他把兩枚袖珍定向定時炸彈藏在皮鞋后跟里，化裝成泥瓦匠，以房屋管理局檢修水管的名義，登上了蘇炳文住所的屋頂，正當他準備把炸彈置放在蘇炳文臥室屋頂上的時候，蘇炳文聽到了屋頂的響動，問道:“什么人在上面?”

副官回答:“是房屋管理局的工人在檢修自來水管道?！?/p>

蘇炳文畢竟經驗豐富:“不對!這不是檢修工，你聽他的腳步多重，把屋頂的洋鐵皮踩踏得多響!”

副官一驚，馬上抓住“長腿魔鬼”檢查。由于“長腿魔鬼”已趁人不注意，把鞋后跟里的定時炸彈拋出窗外，沒有抓到什么證據。蘇炳文的部下只好把他送到蘇聯刑偵局關押待查。直到后來磯谷被捕，這“長腿魔鬼”的行動始末才被供了出來。

那磯谷眼看自己的錦囊妙計連連落空，又接到關東軍司令部的電告，蘇炳文一行已經準備由新疆取道回國，行動時間不多了，更是每日如坐針氈。他苦思冥想，終于又生一計。

這一次他親自出馬，先在山上的密林里用高倍望遠鏡反復觀察清楚蘇炳文寓所的位置環境，決定使用放鷹的方法投爆。

他把一只活鷹翅膀剪去一部分羽毛，再將一枚定時炸彈粘在鷹的長腿上。當用望遠鏡看到蘇炳文飯后在院子里散步時，他迅速跑到蘇炳文住所附近，撥準定時炸彈，隨后將鷹拋向空中。鷹無全翅，自己難以控制方向，便飛到蘇炳文寓所院中，這時磯谷開槍射擊，受傷的鷹徐徐下落。眼看炸彈就要在蘇炳文身邊爆炸，誰知那只大鷹氣性很大，掙扎著往院子外撲騰出十幾米，結果炸毀了院子角上的一座平房，對蘇炳文毫發無損。

蘇方刑偵局人員趕到，將驚慌失措的磯谷抓個正著。一個月以后，托木斯克法院以“謀殺未遂罪”判處他十年徒刑。

九死一生的蘇炳文，面對時刻威逼著自己的明槍暗箭，毫無懼色。他帶領部下抓緊時間設計回國以后的抗戰方略，研究分析日本軍隊戰術和心理習性，安頓士兵在當地參加農業生產，換取果腹之食。終于盼到部隊由哈薩克斯坦進入新疆回國的命令，他當即向駐蘇聯大使顏惠慶發電，請求和部隊一起回新疆。得到的答復是:“高級將領不能經過新疆，究竟取何道回國，俟與蘇聯政府交涉再定。”他收到回電不由悵然若失:“常言道帥不離位，離開了自己的部隊，我這個將軍還有什么用處?我退到蘇聯不是茍且偷安，是為了繼續揮師抗日啊!為何要我離開自己的部隊呢?”身邊的部下只有婉言相勸:“政府指定我們取道歐洲回國，是考慮到我們的安全。留得青山在，揮師抗日應是指日可待?！?/p>

蘇炳文和張殿九等人，來到托木斯克火車站，送別全軍士兵啟程回國。蘇炳文走進車廂，把一個個飽經戰火、滿身傷疤的士兵抱在胸前，囑咐他們，路途遙遠，千萬珍重。士兵沉浸在回國的喜悅中，紛紛向將軍敬禮，表示回國后繼續跟將軍抗戰，不把小鬼子打回老家去，絕不下戰場。卻不知此一別竟成永訣，由于國民黨的錯誤決定，這支部隊到新疆以后，漸漸被反動軍閥盛世才肢解，官兵大部分被施以各種罪名殺害，東北救國軍的鮮血染紅了新疆大地。蘇炳文聞之肝腸寸斷，大放悲聲。從此抗日將軍蘇炳文將軍如雄鷹斷翅，奮飛無力，唯有仰天長嘯而已。

■ 這是一篇直言不諱的文章，也是一個筆者無法回答的問題。

蘇炳文與馬占山的關系是我在研究蘇炳文一生的時候發現的一個非常有意思的問題。

“九一八”以后，黑龍江群龍無首。張學良任命馬占山代理黑龍江省主席兼軍事總指揮。論資歷和才干，蘇炳文都比馬占山多有優長，卻未被提升。有人擔心蘇炳文心中不服，不受馬占山節制，影響抗日大局。而蘇炳文則表示:“值此國破家亡之際，身為軍人，只有團結合作，公御倭寇而已，敵如來侵，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對于倭寇絕對抵抗到底。”

客觀地說，蘇炳文和馬占山兩人自江橋抗戰到1933年一同被國民黨中央委員會任命為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中將委員期間，彼此確是精誠合作的。有四件事情足以說明這個問題。一是馬占山到齊齊哈爾就任黑龍江省代主席時，蘇炳文慷慨地將自己手下最精銳的一個團留給馬占山指揮;二是馬占山打響中國軍隊抗戰第一槍，蘇炳文派一個步兵團赴江橋參加戰斗;三是馬占山脫離偽滿，再次抗日失敗以后，不得已退入蘇炳文防地扎蘭屯時，得到蘇炳文以及部下的真摯擁戴，作為總司令的蘇炳文寧愿退而求其次，懇請馬占山來指揮東北民眾救國軍繼續抗戰;四是退走蘇聯時，身為敗軍之將的馬占山，在蘇炳文的統領下，化名方秀然，以蘇炳文的東北民眾救國軍軍事參議名義，得以輾轉回國。在那艱苦卓絕的境遇中，維系這兩位抗日名將關系的是一種民族大義。同為中華赤子，面對民族危難，同心同德，堅決抗日，已成佳話。

然而，我在《黑龍江文史資料》第九輯中發現了這樣一篇文章。即便是七十余年歲月如煙，讀罷此文我還是有點膽戰心驚之感。這是一篇直言不諱的文章。

我對馬占山的幾點回憶

蘇炳文

馬占山祖籍河北豐潤，清朝末年，遷居懷德(現吉林省)。十七歲時，混跡綠林，經駐昌圖縣翼長張勛招撫歸順。辛亥革命民國建立后，轉隸吳俊升、萬福麟部下，熏陶漸染，學會一套外榮內詐的作風，對人說話表現慷爽誠懇的形態，做起事來又反復無常，言行頗不一致。生平只知道注重金錢勢力，不知國家民族為何物。

“九一八”事變時，黑龍江省主席兼副司令官萬福麟適在北平，遼洮鎮守使張海鵬勾結日寇企圖侵犯黑省，萬國賓委員率各廳、局長等逃住哈爾濱，以致齊齊哈爾人心惶惶，商店關門。萬福麟聞悉省城情況，于十月十五日急電我率兵一團星夜晉省維持治安，俟代理主席馬占山到達后，部署就緒，再回海、滿鞏固國防等語。我即于十六日調所部步兵第四團團長吳德林率該團由滿洲里乘火車急行東下，翌午到達省城(齊齊哈爾市)。

馬占山于十九日由黑河乘輪船到哈爾濱訪晤東省特區行政長官張景惠后，即于夜間到達齊齊哈爾。翌日就職，一面表示決心抗戰，一面選派代表赴洮南與張海鵬妥協。我因馬占山只身來省，無可指揮之部隊，特留吳德林團歸其指揮，復調駐滿洲里的騎兵第二旅程志遠部迅速開往昂昂溪待命，我于二十二日回海拉爾防地。

張海鵬甘心為虎作倀，步步進逼，黑省軍民異常憤慨，敵愾同仇，浴血抗戰，演成舉世所震動的江橋戰役，一洗“九一八”后東北軍隊不抵抗之恥辱，予日寇以嚴重的打擊，馬占山博得民族英雄之稱號。

馬占山因江橋戰事失利，日軍向齊齊哈爾進攻，迫不得已，于十一月十九日撤離省城向海倫轉進。安全到達海倫后，組織軍政兩署，理應發動群眾，激勵士氣，積極準備抗戰，力盡軍人的天職。乃竟暴露資產階級的本質，貪圖個人目前的權力，甘心認賊作父，向日寇屈膝投降，搭乘日機飛到沈陽，參加偽組織會議，以完成日寇統一東北三省之陰謀。馬占山得回齊齊哈爾就任偽黑龍江省省長職，重溫舊夢，繼復參加長春偽滿洲國開國典禮，得任偽軍政部部長職，頗為志得意滿。但就職不過一月，受盡日寇種種壓迫束縛，最后日本駐齊齊哈爾特務機關長林義秀少佐向馬提出三個要求如下:

1、海外華僑和內地同胞匯來慰勞金甚多，既未公布數目，亦未發給部隊，究作何用，詳列以報。

2、馬占山在一九三一年十一月十九日由齊齊哈爾撤退時，把省府現金完全運走，宜急報用途和現存數目。

3、馬占山現任軍政部長，宜到新京(長春)處理部務，黑省政務由省政府負責處理。

馬占山當時受此威脅，表面答復雖極恭順，內心至感痛苦，加以江橋抗戰，聲譽傳播，名震中外，雖由于軍民之共同努力，大挫敵鋒，而自己幸得民族英雄之稱號，當他投敵就任偽職后，不惟本省軍民深為憤慨，而海外華僑和國內同胞函電譴責，要求退還慰勞款項。馬于此時已知祿位難保，復感身邊之危險，內心疚痛愧悔交集，遂于四月一日拂曉前，偕少數衛隊，以視察部隊為名，乘汽車馳赴拜泉，實則決心歸到黑河，為防日寇追擊攔截，故作疑兵之計而已。

馬占山于四月七日到黑河后，原擬向駐黑河的蘇聯領事館請發護照，取道蘇聯回國。蘇聯領事以蘇聯既未承認“滿洲國”，而馬占山則系“滿洲國”軍政部長和黑龍江省省長拒發護照，不得入境，馬占山進退失措，嗣經左右獻策，以現在既不為日寇所容納，又為國人所詬痛，莫如通電中外，聲明前次投降系屬一時權宜之計，原非本心，今則設法脫離，重舉義旗，為國犧牲固極光榮，得生之日亦為世人所諒解。馬深以為然，遂通電中外，再起抗日，馬至此于五月十五日離黑河南行，再行抗日，原擬在嫩江、訥河等地活動，以便與哈、滿兩線張殿九、蘇炳文兩部聯合作戰。此計劃為日寇所偵悉，派隊分途堵擊，竟將馬占山壓迫轉入東荒山里作游擊戰，六七月間黑龍江省水災嚴重，地方交通極為困難，日寇嚴令各部隊以殲滅馬占山為目的，懸有重賞。八月下旬日軍在慶安縣東山里將馬占山圍困，最親信的參議韓家麟(別字述彭)陣亡。經日軍檢查其尸體得有馬占山圖章，并獲輜重金錢甚多。韓身材矮小，日軍誤認為馬占山本身，冒陳日皇裕仁謂:已將馬擊斃，其部隊全部殲滅，分別領得勛章獎金。實則馬占山化裝逃走，僅以身免，隱蔽龍鎮一帶，日軍以為馬部已被掃蕩殆盡，黑省北部可以暫安，遂轉向嫩江以西張殿九、蘇炳文兩部攻擊前進。

九月下旬日軍渡過嫩江向東北民眾救國軍蘇炳文、張殿九的陣地富拉爾基腰庫勒等處進攻，相持月余。十月二十二日馬占山突率少數騎兵，經由訥河、甘南到達我軍前方司令部所在地扎蘭屯。蘇炳文、張殿九以及全軍將士甚為興奮，極表歡迎，通過兩天的會議一致擁護領導抗戰，竭誠合作，力盡軍人的天職。但馬占山以健康不良急需休養為辭，決心回北平就醫，不能繼續抗戰。蘇、張等以公義私情懇勸勉終未能挽回其退志，特來海拉爾休養，擬由滿洲里出國。鑒于前在黑河被蘇聯領事拒發護照不得入境之事，此次扮作商人，改姓更名，偕秘書韓立如、副官張鳳岐兩人向蘇聯駐滿洲里領事館請領護照。當簽證時，由領事檢查問話，告以身份不清，拒絕入境，馬占山只得仍回海拉爾休養。

一九三二年十一月下旬，東北民眾救國軍主力在前方戰斗失利，迫向南方轉進，而滿、海草原糧盡援絕，萬不得已于十二月四日蘇炳文、張殿九等率領殘部和商民、眷屬、鐵路員工，特、路兩警共計四千余人，由滿洲里退入蘇聯。馬占山深恐蘇聯不許入境改名方秀然，列為總司令部參議，以資掩護。迨到托木斯克收容地后，聞日本駐莫斯科大使向蘇聯政府要求引渡蘇炳文，已被拒絕。馬占山始露本名，蘇聯認為違犯入境法，將其拘留一星期，以示懲罰。一九三三年四月，經我國駐蘇聯大使顏惠慶，同蘇聯政府交涉妥協，派專車將馬占山、蘇炳文、張殿九、謝珂、李杜、王德林、孔憲榮、王爾瞻、金奎璧、吳德林、高峻嶺等高級將領護送至波蘭邊境，由歐洲回國。

蘇炳文正途軍人出身，兩袖清風，一身書卷氣，崇尚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馬占山出身綠林，抽大煙，娶姨太太。他們在一起正好是個反比。人至清，必目下無塵。蘇炳文不會喜歡馬占山的習氣性格，是毫無疑問的。

刊發此文的《黑龍江文史資料》(第九輯)沒有注明這篇文章作于何時，我認為應是在新中國成立以后。當時馬占山作為抗日英雄，早已經功成名就，蓋棺定論。為賢者諱，為死者諱，蘇炳文可以免開尊口，也可以選擇一些褒揚之辭了之。作為文史資料，同時代的人回憶馬占山，在高度評價這位抗日名將的同時，對于他的某些經歷略有一些文過飾非之詞，亦在所難免。當時政治運動接二連三，作為原國民黨軍官的蘇炳文更該如履薄冰，謹小慎微，有必要如此出言激烈嗎?也許本文此后的情節可以說明，蘇炳文就是這么一個不可更改的人物。在戰術上他可以真真假假、虛虛實實，但在做人的時候絕對不會遮遮掩掩，趨炎附勢，一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從文氣的角度，我們看到這篇文章中的許多話都是性情所致，脫口而出;從記錄歷史的意義上看，文章又猶顯嚴謹，時間事件等等言簡意賅，字斟句酌。以蘇炳文的閱世經驗，不可能不知道文責自負意味著什么，但是他卻如此不合時宜地拿出這樣一篇文章，是對現實的質疑?還是力圖留給歷史一份答卷?這是一個筆者不能回答的問題，卻是一個足以說明本文主人公品格的問題。

■ 可是輪到他起身敬酒的時候，到底難掩性情本色，不由得一吐心中塊壘。

蘇炳文和東北軍總司令張學良的關系可謂生死之交，手足之情。據李鐵醒先生所撰《抗日將軍蘇炳文》一文所述:

“奉直戰后一九二四年八月蘇炳文應東北軍郭松齡軍長之邀，回東北故鄉服務，于秦皇島任東北鎮威軍十二旅上校參謀長。一九二五年十一月東北軍郭松齡在灤州反奉回師沈陽，大倡班師，改任東北國民革命軍第一軍少將參謀長，奉郭松齡將軍之命，去營口準備渡遼河迂回沈陽，迨至營口時郭松齡將軍已于新民白旗堡兵敗身亡。郭部為張學良將軍改編，任蘇炳文為東北軍第六旅上校參謀長。此旅是張學良將軍最親信的嫡系部隊。由此得以接近張學良將軍。一九二六年春，東北軍討伐馮玉祥入關西進，攻至灤河歷久不能通過。張學良將軍特派第六旅由遷安方面偷渡灤河，挺進龍山，威脅敵之側背，大奏奇功，馮軍敗退，(蘇炳文)因此得張學良將軍的賞識，是年五月調該旅第八十五團上校團長。

一九二六年七月廣州革命政府在中國共產黨推動下舉行北閥。北方軍閥合謀對抗北伐軍，蘇炳文在張學良將軍指揮下，進駐河南阻止北閥軍北上。一九二七年春，東北軍討伐靳云鶚，渡黃河南進，被圍于鄭州，又調東北軍第六旅星夜馳援，解鄭州之圍，東克開封，南進鄢陵，殲滅劉培緒、馬德鳳兩師，劉、馬兩師長被俘。進抵上蔡迤北之西洪橋，與張發奎之第四軍作戰，擊斃張發奎軍萬余人，威名大震，旋因戰略關系退師河北。蘇以戰功升為第六旅少將旅長。一九二八年一月改編為東北軍第十七師師長。適奉晉戰爭爆發，傅作義任晉軍閻錫山部團長，奉閻命由山西出兵占據涿州。蘇炳文師駐山東館陶縣，奉調圍困涿州，達三月之久。傅作義孤軍無援，困守涿州城內，在彈盡糧絕、不能沖出重圍的情況下，正值難解難分之際，蘇炳文與傅作義系保定軍校同學，友誼甚篤。張學良將軍特派蘇炳文前往涿州勸降傅作義，保證其安全，因此涿州之戰得以和平解決。蘇炳文益得張學良將軍的信任。

一九二八年春蘇炳文奉命由石家莊向西攻平定，作戰數月，因戰略關系東北軍向灤東轉進。是年六月四日東北軍在關內作戰失利，撤退關外，張作霖將軍專車行至沈陽皇姑屯鐵路橋下，被日軍陰謀遇炸逝世。其子張學良繼之，任東北保安總司令。黑龍江省督軍吳俊升亦同車遇難身死，張學良將軍派其軍長萬福麟為黑龍江省保安副司令，并派蘇炳文為中將參謀長兼國防處處長和黑龍江省政府委員，駐防齊齊哈爾，以資佐理。是年十二月二十九日東北軍與南京國民政府議和，張學良將軍宣布東北易幟，中國統一。國民政府任命蘇炳文為黑龍江省保安司令部中將參謀長和省政府委員。

一九二九年中東路事件發生，中俄戰役。蘇炳文參與帷幄，外出督軍，當時蘇軍突然襲擊，我駐滿洲里的東北軍十五旅旅長梁忠甲被俘，旅副魏長林陣亡，駐防扎賚諾爾的東北軍第十七旅旅長韓光第和張季霙、林選青兩團長陣亡殉國。大興安嶺以西之地，全被蘇軍占領。當時以東北一隅之力，抗蘇聯傾國之師，黑龍江省首當其沖，我國內亂隱伏，不得已罷戰言和。蘇炳文多次奔走沈陽面謁張學良將軍，出謀獻策，斡旋和平，運籌解決方略，終于東北派蔡運升兩次赴伯力與蘇聯代表談判，雙方達成停戰和平協定(即《伯力條約》)。蘇軍退走，我國被俘官兵運回原防，收復了東北失地?！?/p>

對于蘇炳文人品才能，張學良深以為然。蘇炳文36歲官至中將，憑一路戰功卓著，也得益于張學良唯才是用。士為知己者死，蘇炳文佩服張學良在父親張作霖被害以后，以擔當國難為己任，大處著眼，果敢易幟，率領東北軍尋求光明前途，加入國民黨陣營，謀求抗日大業，一向唯張學良馬首是瞻。在起事抗日之前，蘇炳文曾多次向張學良請示匯報。由于馬占山短期降日，東北抗日陣營內的各個部隊悲觀絕望情緒嚴重，精神渙散。蘇炳文揮戈舉事，此為張學良的東北軍又一次守土抗戰，盡管勢單力薄，定然事半功倍，軍心大振。張學良深感蘇炳文果然英雄豪杰，不負自己重托，呼倫貝爾草原星星之火未必不可燎原，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很快部署將東北三省劃分為6個義勇軍管區，任命蘇炳文為第6義勇軍管區總指揮兼黑龍江省主席。

10月15日，戰斗正值白熱化，蘇炳文接到張學良11萬元匯款。這時蘇炳文抓住蘇聯海關因抗日戰事癱瘓，大批蘇聯貨物堆積海拉爾、滿洲里的機會，使用這筆錢購買了軍需物資，解決了燃眉之急。蘇炳文因此更感張學良的肝膽相照，有情有義。

退走蘇聯以后，蘇炳文轉道威尼斯來到意大利首都羅馬，在古蘭特賓館，見到了日思夜想的少帥。他方知少帥已經被迫下野，來羅馬是戒毒治病。此時，國恨家仇正如烈火一般，燃燒在少帥的胸中，正度日如年一般，比自己還要難過愧疚。東北軍舊部如今流落異邦相見，自是傷感涕零，一番唏噓之后，滿座皆默默無語。

蘇炳文與張學良雖淵源深厚，但按舊軍隊的規矩，等級森嚴，官大一級壓死人，他也與其他東北軍將領一樣畢恭畢敬，正襟危坐。可是輪到他起身敬酒的時候，到底難掩性情本色，不由得一吐心中塊壘。一時間氣若風云，讓座中陡然降溫。蘇炳文夫人蓋氏之弟蓋存信的回憶文章《跟隨蘇炳文將軍撤軍蘇聯的前前后后》寫到了當時情景:

“一九三三年五月，南京政府派顏惠慶為駐蘇大使，他到任后首先為抗日軍回國向蘇聯政府洽商，洽商結果，蘇方同意在七月下旬分三路回國:一路為鐵路員工，及部隊家眷到天津;二路為部隊到新疆塔城;三路為將軍及家眷幕僚(繞道歐洲)到上海。蘇炳文在招待會上，指責張學良說，南京政府對日本帝國主義百般屈辱忍讓，而少帥身為東北領導卻坐失良機按兵不動，致使東北淪落敵手，丁超將軍為國犧牲。張學良聽后無言以對，只能默默地與蘇炳文合影留念?！?/p>

別離之際，張學良囑咐馬占山、蘇炳文等將領，趕緊回國，繼續抗戰。并告訴他們，自己抗戰之心彌堅，不久也將返回國內。于是大家舉杯相約，來日抗戰沙場再見。誰知時局多變，羅馬一別，蘇炳文和張學良兩人于世上遙相矚目四十年之久，竟未能得以再見。

■ 蘇炳文的一生有兩次被迫離開軍界，均與他剛直不阿的性格有關。

蘇炳文和馬占山、李杜、張殿九、謝珂等高級將領一行于1933年4～6月經莫斯科取道歐洲回國，沿途受到我國僑胞和各國人民的熱情歡迎。每到一地，他們都向國際社會揭露日本帝國主義侵占我國東三省，扶植傀儡滿洲國的行徑，宣傳中國人民的抗日斗爭，贏得了世界輿論的支持?；氐阶鎳鞯厝耸繆A道歡迎，向鐵血抗日的民族英雄表達最真摯的敬意。蘇炳文奮筆疾書一首七律，表達衷心渴望重上沙場的壯志胸懷:

旌旗光擁萬夫營，胡騎蕭蕭徹夜鳴。

御扶還期酬素志，安邊未忍負蒼生。

戰云過眼空千里，棋劫傷心又一枰。

勒馬西山高處望，雄關何處是長城。

蔣介石電召蘇炳文、馬占山相見。兩個人畢恭畢敬，誠惶誠恐，一心請纓，重返前線。蔣介石說:“如今，《何梅協定》已簽，你們不必再回東北，別生枝節……將來可在中央服務，有所倚重。華北戰事已告結束，多年來你們為國效勞，極為辛苦，現在派人把你們送上廬山休息。過幾天我們到廬山再談?！辈痪媒o了他們一個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中將委員的虛職，把奔馳于千里草原的駿馬羈縻于南京政府辦公室中，每日讀報喝茶，任其空懷壯志而歲月虛擲。

一個人的性情，往往是思想境界的寫照，沒有頭腦，哪有情懷。平庸之人隨時可以低下高貴的頭，因而活得不累，頂戴花翎唾手可得;有識之士往往壯懷激烈，難免禍從口出，歷盡劫波。蘇炳文一生，有兩次被迫離開軍界，均與他剛直不阿的性格有關。

完成協約國在俄羅斯的護路任務回國之后，蘇炳文曾經滿懷對中華民族漸漸崛起的期盼，想盡赤子綿薄之力，為國為民做一番事業。沒想到等待他的是一個軍閥混戰、天下大亂的中國。中國不但沒從巴黎和會分來一杯勝利之羹，反而因“二十一條”受盡羞辱。中國的軍閥各自投靠西方列強，互相廝殺，百姓苦不堪言。他不忍看，更不忍行，于是發出“中國人不打中國人”的聲音，卸甲歸鄉，讀書犁田，臥薪嘗膽。直至追隨少帥張學良，加入到易幟的東北軍中，他的眼前才升起一線對明日中國的希望。

七七事變，抗日戰起，蘇炳文、馬占山想盡辦法，就是見不到蔣委員長一面。他們只能一封又一封寫信請纓再戰，均如泥牛入海，永無消息。國民黨遷都重慶之后，任命蘇炳文為重慶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中將參議、軍委會戰區軍風紀巡查團團長。蘇炳文本一身正義兩袖清風之人，自然看不慣前方流血犧牲，后方歌舞升平的狀況?？谷談倮?，又痛惡國民黨接收大員官飽私囊，便每每出激烈之言，行耿直正派之事，國民黨便認為他思想異動，命令他退休?？梢韵胂螅涤⒛?，終于看到抗戰勝利，卻被迫脫下軍裝的蘇炳文，其內心的壓抑和痛苦，堪比當年痛失東北民眾抗日救國軍部下。

■ ……對這兩件事情，我們從僅有的資料中，沒有發現蘇炳文本人有什么反駁或者解釋，他是不屑，還是不便，抑或曾經有過一些說辭失之于并不全面的檔案?

筆者在查閱蘇炳文檔案之時，發現這樣兩個有待研究的信息:一是西安事變發生，張學良在西安扣押蔣介石，要求全國一致抗戰。國民黨政府上下惶惶不可終日，身在南京的蘇炳文，曾經帶人趕赴陜西，欲面見少帥張學良，勸其釋放蔣介石。當一切安排就緒，因宋美齡親赴西安，又有中共參與斡旋，蔣介石答應抗日，蘇炳文的計劃胎死腹中。

二是抗戰勝利之后，蘇炳文賦閑于北平。當他聽說東北長白山林中，還有十萬日本關東軍尚未降服的時候，決定去東北勸降收編這十萬日軍。到了東北以后，在廖弼宸家里約見過當時尚未降服的日本加藤部代表，并找來親戚蘇造文連續作了三次翻譯。同時，在長白山的日軍已向國民黨東北行轅投降，蘇炳文的想法又一次落空。

這兩個信息在蘇炳文的檔案里，是被作為歷史反革命的罪證提出來的。去西安一事，被指是欲去救蔣介石;去東北收編日本戰俘，被指為要拿下那十萬人馬，在東北稱霸。

對這兩件事情，我們從僅有的資料中，沒有發現蘇炳文本人有什么反駁或者解釋，他是不屑，還是不便，抑或曾經有過一些說辭失之于并不全面的檔案?都不好說?？v觀蘇炳文在解放以后的一些言論，我認為他最在意的還是人們如何評價自己在海滿抗戰中的所作所為。

五十多年的歲月如白駒過隙。如今，我們早已擺脫政治運動年代的陰霾，可以冷靜客觀地分析研究歷史留給我們的種種懸疑了。

據隨從而去的蓋純信回憶，當年是南京政府委派蘇炳文帶領一批東北軍官員去陜西，勸說駐陜西的東北軍不要和中央軍開戰，以免引起內戰，給日寇以可乘之機。蘇炳文一行的主要活動在潼關，因那里駐扎著張學良的幾個軍，與中央軍對峙，形勢一觸即發。與此同時，宋美齡等去西安面見張學良、楊虎城，并勸說蔣介石接受停止內戰，舉國抗日的條件，西安事變得以和平解決。

筆者認為，蘇炳文當時對赴陜西一事應該是十分積極的。中國正處于危難之中，西安事變突然發生?？谷諢o門的蘇炳文，肯定每時每刻關注時局，盼望全國各路軍民統一團結抗日的局面能夠來臨。張學良兵諫蔣介石，當然使他震驚，令他思索。當時中國四分五裂，軍閥林立，國共相爭，沒有人能替代蔣介石一統中國之亂，領導抗戰。

在國民黨龐大的陣營之中，張學良是他全部希望的支點。蔣介石為人虛偽陰鷙，善于權術，多次戲弄血氣方剛的張學良于股掌之間。如今少帥決意捉蔣，新老舊賬定一起涌上心頭，若再有激憤謀士進言，少帥一時沖動殺了蔣介石，必將引起全國局勢大亂。蘇炳文抗日救國向不后人，他此行陜西，心下不可能沒有勸張學良放蔣，通過救蔣介石，為全國統一抗戰立功之意。此行前途叵測，他既然帶的都是東北軍舊部，包括兩個內弟，試想如果西安事變以另外一種方式結局，以蘇炳文一貫主張，必定相機而行，重上抗日前線。

蘇炳文到達潼關以后，沒有機會見到少帥。西安事變和平解決，蔣介石同意抗戰，張學良護送蔣介石回到南京以后，即被蔣介石軟禁并審判。蘇炳文回到南京述職，奈何報國無門，欲哭無淚。蘇炳文張學良兩位肝膽相照的英雄豪杰從此咫尺天涯，不得相見，此恨綿綿無絕期。

關于收降十萬日軍之事，無非是正值英年、一身才智、滿懷報國之心、富有作戰經驗、了解日軍作戰習慣的蘇炳文，又一次謀求建功立業的努力。如果說蘇炳文此時已經對國民黨政府完全失望，那么他已漸漸地從共產黨身上看到了一些未來中國的曙光。1946年，蘇炳文在重慶曾家巖見到了中共代表周恩來。他看到周恩來氣度恢弘、溫文爾雅、機敏智慧、熱情真誠亦不強人所難，實乃人中君子、軍中豪杰，感到毛澤東身邊有這樣人物輔佐，必奪天下無疑!蘇炳文當即向周公表示彈性不打內戰。如今自己若能在長白山收降日軍，也是蘇炳文言而有信，堅持一向抗日的實際行動。即使有博取功勞，在共產黨面前邀功領賞的想法，那也是合情合理。至于在東北稱霸，以蘇炳文的曠世清醒，豈能有此愚念?

■ 蘇炳文勸說周福成向解放軍投誠一事，直到改革開放以后，有關方面才給予確認。蘇炳文對解放東北的重大貢獻，一直塵封在歷史的陰影之中。

抗戰十四年，蘇炳文回到北平。家中二十多口人流離失散。父親病逝于俄國東正教會北館，死不瞑目。母親被送進香山慈幼院，九個子女無一不歷盡坎坷，或隱姓埋名，或顛沛流離。在遼寧新民的家產，也被日本人作為逆產而沒收。但是，蘇炳文說:“國難深重，萬民飲恨，非我蘇家一門?！辈⑽匆虼讼驀顸h政府提出任何補償要求。

蘇炳文賦閑于老家。共產黨全面解放東北的槍聲已經打響，蘇炳文時刻關心時局，尋找為國為民略盡綿薄之力的機會。這時候，國民黨利用報紙、廣播造謠生事，說抗日將軍蘇炳文，已在故鄉被共軍逮捕，目的在于破壞共產黨形象，蠱惑民眾。蘇炳文安居遼寧老家，看著人民解放軍軍紀嚴明，對百姓如父母兄弟姐妹一般，教文化、扭秧歌、幫春耕，解放區的天是晴朗朗的天，一派盎然生機。這和自己當年在海拉爾以保定軍校之法整飭軍隊相比，更高一籌，難免不生出向往之心。

事實上，國民黨一直并未放松對蘇炳文的監視。國共決戰之際，衛立煌電請國民黨政府，特別委任業已退休的蘇炳文為東北剿總司令部總參議，一來迫使蘇炳文立于敵對中共之地;二來便于控制其行動。

于是蘇炳文又一次挺身而出，力圖證明自己存在的價值，也使國民黨謠言不攻自破。當時，解放軍勢如破竹，圍城沈陽。衛立煌等已經逃離，留有國民黨第八軍團司令周福成代理其職務，留守沈陽。這個周福成系蘇炳文二十年前當師長時手下的一個團長，兩人相交至深。1946年蘇炳文從北京到沈陽，是他親自為蘇炳文籌辦了住房，在沈陽安頓下來。面對解放軍勢如破竹的攻勢，周福成認定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準備負隅頑抗到底。蘇炳文曉以大義，勸他莫不如率部起義，可避免雙方犧牲、糜亂地方、涂炭人民、損失物資、破壞工廠。周福成開始斷然拒絕，蘇炳文陪伴其身邊，良言苦口，日夜勸說，使他有了重大轉變，同意由蘇炳文陪同他向解放軍投誠。

誰知道解放軍用兵神勇，不等他們將投誠之事一一辦妥，就已經從天而降，于是有了下面一段場景:

前衛一連活捉周福成、蘇炳文

1948年10月31日，東北野戰軍向沈陽守敵的主要防區發起攻擊，戰果顯著。國民黨第八兵團司令周福成和東北剿總高參室中將主任蘇炳文也被圍獲。

10月31日下午4時許，我軍2縱6師前衛團十六團首先從鐵西突入市區，前衛連1連連長黃達宣、指導員蘇福林各帶兩個排，沿兩洞橋、中華路、馬路灣經一夜搜索，直插故宮一帶，進入老城。11月1日拂曉，黃達宣在大西門里靠故宮不遠處路南1座小樓院里(世合公銀行)發現敵人，黃達宣和蘇福林共同感到這里邊可能有重要人物，立即指揮部隊將小樓包圍了起來，并派人將情況向營里報告。馬志高營長指示:要把那個小樓包圍得嚴嚴的，不管是什么人，不能跑掉一個。如果確實有大官，要抓活的，我立刻趕過去。

包圍好小樓，黃達宣開始喊話:“你們趕快放下武器投降，繳槍不殺，不然就要炸樓啦!”樓內敵人聽后并未答話，也不開槍，院內死一般沉寂。黃見勢一招手帶幾名戰士沖進樓內一個大房間里首先把大約30多人的警衛排解決了。此時又見幾個敵兵哆哆嗦嗦地躲在樓梯拐角處，黃達宣高喊:“快出來投降!”“你們的長官在哪里?”只見一個膽子大點的士兵探出身來用手指了指樓上，黃連長也就明白了。他與蘇指導員布置戰士們封鎖好樓門、樓窗和走廊，然后自己帶領幾名戰士飛快沖到樓上。這時，從一個房間走出個副官模樣的人。黃連長上去猛地一把將他拽到跟前，用手槍抵住喝問:“長官在哪里?”這個家伙忙擺手說:“不要這樣，請跟我來，長官都在里面，我們投降?！秉S見對方毫無抵抗之意，就帶幾個戰士隨他跨進門里，幾支槍槍口同時對準了屋里的人:“不許動!”大概因為是銀行吧，這個屋子房間大，窗戶小，光線很暗，逐漸才看清了里面的情況:總共六七個人，有老有少，有軍有民。房間里狼藉不堪。

緊張的沉默持續了十幾秒，我們的槍口等著答復呢!這時，只見一個外披大衣內著便衣的中年人從人堆里走出來，木然而立，朝著拿手槍的黃達宣低聲說:“我叫周福成?！苯又?，又有一個年齡相仿的人走出來，文質彬彬地說:“鄙人是蘇炳文?！秉S達宣當時并不清楚他倆是何許人也，但從這小樓里里外外的架勢判斷這兩個人官不小。接著蘇炳文含糊其辭地說:“我們的部隊正在和你們3縱隊聯系起義……”黃達宣打斷他說:“情況我們可以向上反映，不過你們要老老實實，我們的政策你們是知道的，先把槍都交出來吧。”與此同時，樓內樓外周福成的參謀、警衛等隨從人員也都被繳了械，一切進行得很順利。這時，一營長馬志高趕到。他對周福成說:“你放下武器這很好，可是你們的二〇七師殘部還在渾河、蘇家屯一帶頑抗，你馬上下令叫他們投降?！敝芨３删趩手?，聳聳肩，為難地攤開雙手說:“二〇七師我指揮不動了。”隨后，一營派一個班端著刺刀將周、蘇等押送到團部，周福成嚇得渾身直發抖。當薛團長和楊政委詢問其身份時，周、蘇吞吞吐吐，就是不敢實說其身份，又被押到師部。

六師張竭誠師長和李少元政委、楊啟軒參謀長接見了周福成和蘇炳文。當楊啟軒同志介紹說:“這是我們的師長、政委”時，周、蘇二人的緊張情緒明顯地有所放松。當我們以禮相待去和他們握手時，他們先是驚詫，后是僵硬地點頭哈腰把兩只手都伸過來了。這時，周、蘇才道出了自己的身份。

(選自《沈陽晚報》)

如果蘇炳文策反周福成之行為，提前幾天得以實施，則對于時局戰局，意義更是重大?？谷诊L云人物蘇炳文助共產黨決勝于硝煙戰火之外，不僅使國民黨謠言不攻自破，也會在新中國歷史上留下重重的一筆。而落得一個和國民黨部隊一起被活捉的名聲，對于蘇炳文實在很不公平。但蘇炳文此后并未因此為自己申訴，他愉快地隨國民黨軍隊一起參加了解放軍安排的學習。在他看來自己最初的目的已經達到，國共雙方兵不血刃，沈陽百姓安然無恙，他別無所求。蘇炳文勸說周福成向解放軍投誠一事，直到改革開放以后，有關方面才給予確認。蘇炳文對解放東北的重大貢獻，一直塵封在歷史的陰影之中。

閱讀這份資料的時候，其中的幾處文字引起了我的注意。在講述者的眼睛里，無論是周福成或是蘇炳文，都是解放軍的俘虜，沒有必要為他們文過飾非，或對兩個人褒貶不一，也就是在這種直覺式的講述中，讓我們看到了蘇炳文那躍然于紙上的氣質。首先是文中“……一個年齡相仿的人走出來文質彬彬地說:‘鄙人是蘇炳文。’”面臨解放軍一觸即發的槍口，他照樣文質彬彬，保持著原有的風度和尊嚴;而后講述者單獨提到“周福成嚇得渾身直發抖”，雖然沒有另外交待一句蘇炳文表現如何，但等于無言地告訴了讀者，蘇炳文并沒有和周福成同樣“嚇得渾身直發抖”。

在毛澤東說了“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能那樣雅致，那樣從容不迫，文質彬彬，那樣溫良恭儉讓”以后，文質彬彬這個詞在中國人的記憶里總是有那么一點貶意。不過我以為，這個特定環境中的細節，對于本文主人公來說，恰恰是傳神的一筆，于無意間刻畫出他的成熟、自信、從容。

■ 據蘇炳文五子蘇宗武回憶，周恩來親自來到蘇炳文在北京北新橋王大人胡同的寓所探望的時候，他正在學校住讀。

蘇炳文眼看抗戰內戰偃旗息鼓，漸漸有了和平景象。百廢待興之時，共產黨號召發展生產，他更覺得自己多年投身抗戰，舉家顛沛流離，愧對父母兄弟、妻子兒女。為家人能過上安寧幸福的生活，蘇炳文選擇了一個他本不擅長的事情——在沈陽創辦了一家冰果工廠。蘇炳文半生戎馬，沒有經商經驗，更沒有經商的心態，不久冰果工廠閉門歇業。

蘇炳文看著社會主義新中國如噴薄之紅日，給中國帶來無限希望與光明，中國共產黨廣納天下賢士能人，海外學子、國民黨元老、無黨派人士紛紛回來報效祖國。當年曾與自己一起抗戰的年長自己十歲的馬占山，也被毛澤東欽點為全國政協委員，積極為新中國建言獻策。集才能與熱情于一身的抗日將軍蘇炳文拿起筆來，給新中國總理周恩來寫信，表達心中夙愿，請求安排工作。

據蘇炳文五子蘇宗武回憶，周恩來親自來到蘇炳文在北京北新橋王大人胡同的寓所探望的時候，他正在學校住讀。當時借住在他們家的一個他的高中同學事后告訴他，周恩來總理在某一個晚上輕車簡從地來家里看望了伯父，讓家里人著實又驚又喜。周總理在客廳里和伯父親切談話，家人都禮貌地回避了。

蘇宗武記得父親平時總是喜歡和他們姊妹兄弟談有關讀書進取的話題，十分注重孩子們的教育，即使在戰爭年代，全家輾轉遷徙，流離失所，父親也要克服重重困難，全力支持孩子們考上好的學校。父親的九個子女中，長子宗俊，畢業于北京朝陽大學;次子宗杰，畢業于中央軍校;三子宗偉，就讀于重慶大學;四子宗耀，畢業于天津大學;五子宗武，畢業于清華大學;長女宗佩，畢業于燕京大學;二女宗儀，畢業于北京助產學校;三女宗烈，畢業于山西師范學院。但是父親很少與孩子們談政界的事情。他說，你們將來不要搞政治，不要為了謀求個人利益說謊話，要誠實、正直、善良，做對國家有用的人。

關于周總理的這次來訪，父親也照例沒有和孩子們細說。在后來的歲月里，蘇宗武只是從一些歷史資料里看到過一些有關周總理關心民主人士蘇炳文的信息，而關于這次談話的具體內容，如今只能推測，應該是周總理在醞釀為父親安排工作的事情。

不久，周恩來總理邀請蘇炳文擔任全國政協委員，每月工資二百元;1954年11月，又提名蘇炳文為中國人民政府第二屆委員。是年12月，周恩來總理安排蘇炳文為黑龍江省體委主任。

筆者在蘇炳文將軍的檔案里看到一張他自己填寫的履歷表。在1956年他任黑龍江政協常委的證明人一欄內寫著:證明人——周恩來。職務——中華人民共和國總理。字跡較此前填寫其他內容時，突顯大而遒勁，非常明顯地讓讀者看出，蘇炳文填寫至此處的振奮。作為一個剛剛加入社會主義建設陣營的原國民黨軍官，周恩來總理像他身后的一株擎天大樹一樣，是蘇炳文的精神支柱和堅強后盾。

■ 他心頭之愉快難捺，便有幾分洋洋自得:“和平年代，區區小事，不足掛齒?！?/p>

蘇炳文的老同鄉老戰友，晚年又在黑龍江省人民政府參事室共事多年的原哈爾濱軍事工程學院教授李鐵醒先生，曾為蘇炳文將軍作銘文曰:“少有大志，投筆從戎。愛國主義，鞠躬力行，世界大戰，參戰出征。海滿抗日，名震寰中。七七戰起，屢次請纓，壯志未遂，義憤填膺。官拜上將，羈縻重慶，妻子流離，雙親難奉。抗戰勝利，內戰又起，年逾半百，退休居平，解放之后，獲得新生。體委主任，重臨邊城。枯木逢春，欣欣向榮。頤養天年，大髦壽終?！?/p>

或許鑒于時代背景，銘文中略過了蘇炳文仗義執言，被打成右派，文革期間又被批斗抄家，關入牛棚的那些辛酸經歷。倒是“枯木逢春，欣欣向榮”兩句，淋漓盡致地寫出了蘇炳文在黑龍江體委任上的心情和干勁。

雖然體委主任并非要職，但是蘇炳文卻倍加珍惜，決心學習共產黨的優良作風，一掃舊式軍人的思想習性。他從一點一滴開始，為新中國盡綿薄之力。初到黑龍江，組織上安排他住在一家條件優越的賓館里，他幾次要求搬出來，他說自己還沒干什么工作，就給國家浪費經費，實在不忍。任何一件上級下達的指示，他執行起來都是雷厲風行，一絲不茍。自己所有工作講話，全部事先親自寫出稿子，征求黨內領導人意見;決策大小事宜，又先請黨組織在黨內研究，以免舊式思維與新社會新思想不符。應該說，他在黑龍江體委的工作，是有目共睹的。召開黑龍江省首屆體育運動會，創辦黑龍江省醫院，充實改造貧民博濟工廠，修建300間貧民宿舍等慈善體育事業，在那個時代都是萬事開頭難的事情，不僅人財兩缺，又沒有經驗。但是黨組織支持他，人民愛戴他，靠老朋友、老同事獻計獻策，靠工農商學兵踴躍參加，他干得順利舒心，竟然在很短時間內把幾件大事都做成了。1954年黑龍江省醫院初具規模，不少領導同事向他表示祝賀，他心頭之愉快難捺，便有幾分洋洋自得:“和平年代，區區小事，不足掛齒?！?偶爾小酌微醉，也流露出“黑龍江的老百姓，我說句話還是管用”之類的自詡。沒想到的是，類似率性而發之言日后統統成了他的“反黨”罪證。

■ 蘇炳文到底說了什么，使自己又一次陷入政治大潮的谷底?

建國之后，政治運動頗多，蘇炳文對自己的性情似乎有所反省，從他寫給老部下汪耕邨的信中可見一斑:“我過去豪氣熱情，不顧一切，舍己為人，錯誤太多，經反右教育，幡然悔悟，今后痛改前非，重新作人，抱定嚴肅冷靜態度，言行謹慎，免蹈故轍……”

然而，江山易改，秉性難移。隨著涉入社會日益深廣，不如心意之處也越看越多。蘇炳文命運重蹈覆轍，終因抨擊時弊，被錯劃成右派分子，遭到批判，貶職為黑龍江省參事室參議，行政級別由十級降為十三級，等于被逐出新中國建設的大舞臺。此后，中國政治生活開始出軌，漸漸陷入一片紅色恐怖，蘇炳文為人民服務的一腔熱忱，從而付諸東流。

“茍利國家生死已，豈因禍福避趨之?！边@是林則徐的名句。事實上，在中國的歷史長卷中，林則徐是忠臣赤子的經典，而這兩句詩道出了所有民族脊梁的人文心態。蘇炳文到底說了什么，使自己又一次陷入政治大潮的谷底?在此，讓我們看看黑龍江省委統戰部1979年4月28日所作的《關于蘇炳文右派問題的復查結論意見》一文吧。

關于蘇炳文右派問題的復查結論意見

蘇炳文，男，1892年9月2日生，遼寧省新民縣人，家庭出身中農，本人成分舊軍官。

1954年12月，安排為政協全國第二屆委員會委員，1955年2月任黑龍江省體育委員會主任，被安排為第一屆省人民代表、省人民委員會委員、省政協第一屆常委、民革中央委員、民革黑龍江籌委會副主任委員、省參事室參事，于1975年病逝。

原結論認定:蘇炳文反對黨的領導。蘇炳文說:“在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時，共產黨員和干部叫老大爺老大娘叫的挺響，群眾幫助了共產黨，為共產黨出了力，現在革命成功了，共產黨就站在人民頭上統治老百姓。上邊是造成‘三害’的根源，中國有句古語說:‘上有好者，下必甚焉，上行下效。’有些負責人沒有科學文化知識，還不懂業務，就不能叫他們做領導，過去有功就讓他們做負責工作的，結果給國家造成損失，這樣做人民是不會讓的，不合適的就換?！?/p>

經查，蘇炳文，1957年6月16日在省委統戰部召開的座談會上說:“鄉下的群眾說，在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時，共產黨員和干部叫老大爺老大娘叫的挺響，那時受群眾擁護，群眾幫助了共產黨，為共產黨出了力，現在革命成功了，共產黨就站在人民頭上統治老百姓。”從蘇炳文的這段話實質看，是屬于對我黨某些干部的工作作風提出的批評意見，認定反對黨的領導是不妥的。

蘇炳文在同次座談會上說:“‘三害’有人說是因為黨內缺乏知識經驗造成的，有人說是下邊黨員造成的，我看上邊的也是造成‘三害’的根源，我的親戚朋友的子弟入黨入團以后，態度就和以前不一樣了，他們二年不給家寫信，和家里人不如以前那樣親近了，這一定是黨內有清規戒律。這不能怨下邊干部，我看高級干部也有這樣思想，有很多人說黨員干部和領導人缺乏感情和大家見面有些冷落。”

上述言論是屬于認識問題。

蘇在同次鳴放會上說:“用人行政要以才和德為準，有些地方，有些部門的負責人，沒有科學文化知識，還不懂業務，叫他們做負責工作，只是看他們過去有功，結果給國家造成損失，這樣做人民可是不讓的。我的意見是整風同時正人，哪個人確定不合適，就要求換一換，要正人先正我，把我正下來，我起帶頭作用?！碧K炳文的這段話屬于善意的建議。

以上三點，認定為反對黨的領導是不妥的。

原結論認定蘇炳文否認社會主義改造成就說:“1956年公私合營，農業公社化和手工業合作化，一夜就完成了。但是一年的成績如何我不曉得，反正私方要求公方退出企業，農民和手工業者要求退出合作社?！?/p>

經查，蘇炳文1957年6月10日，在省委統戰部召開的座談會上說:“1956年公私合營，農業合作化和手工業合作化，一夜就完成了。但是一年的成績如何?我是門外漢我不曉得，從報紙上看私方為什么要求公方退出企業;農民為什么要退出高級社;農業社成立后派了干部去，合作社買了樂器，浪費了，秋天一結賬，群眾覺得不如個人干收入多。手工業合作化后，社員要求退社，合作化以后社員收入低了，如有一個手工業合作社社員，沒入社以前每月收入80元，現在收入40元，為什么收入少了，上班晚，下班早，多干一點兒就是違犯勞動紀律。產生這些問題不是制度壞了，是領導‘三改’的人和干部有‘三害’形成的，才造成群眾的不滿?！边@是談個人的意見，是屬于認識問題，認定為否定社會主義改造成績是不恰當的。

原結論認定蘇炳文誣蔑蘇聯。在鳴放前說:“蘇聯沒啥，別看他們出來像個樣子，其實很野蠻，沒有禮貌。”

此問題屬于鳴放前的言論，不能作為劃定右派的依據。

綜上所述，蘇炳文上述鳴放言論，構不成反黨反社會主義言論。

根據1957年“劃定右派分子的標準”衡量，屬于錯劃，應予改正。

處理意見:

一、建議撤消省委1957年6月29日劃定蘇炳文為極右派分子及處分的決定。

二、恢復名譽，開追悼會，按本人原行政十級補發撫恤金。

中共黑龍江省委統戰部

由此可見，蘇炳文想的是民生國是，憑的是良知良能，毫無私心利欲，慷慨陳詞，忠言逆耳。在那個政治生活無常的極左時代，這是等于把自己的腦袋放在鍘刀上的事情。

當了右派的蘇炳文，過著無所事事的日子，正如他自己在給好友的信中描述的那樣:“右派也好，在家坐著，一星期學習會二回，生活會一回……”但是，他的自信依舊，精神不垮。他在給好友汪耕邨的信中寫到:“內部消息，去秋鄧小平副總理來省視察，對于反右整風運動提及我，并有正確之批判，說假抗日真投降，全國有幾個那樣的人，事實俱在，中外皆知，不可抹煞，宜加爭取為是云云，可見我自有公道，黑白難以混淆。(黨對我特別寬大，一般人甚為驚奇)……”“日前宋云志(省文史館館長宋云同)對我說，你現在倒好了，民革中百分之九十九說你好的，過去造謠誣陷，加在你身上的亂賬全清楚了，省市方面對你學習進步，多加贊許……”

■ “……直到逝世前不久，他在信中仍說要去北京見周公(指周恩來)要求平反， 否則死不瞑目。遺憾的是，他沒能等到那一天。”

在這篇文章接近完稿的時候，收到了蘇炳文將軍的五子蘇宗武先生的紀念父親的文章，其中寫道，他的父親“一九五七年在整風運動中尖銳地指出，基層工作中錯誤是由于‘上有好者，下必甚焉’，觸怒了某些人，而被打成右派分子批斗。更有甚者，八月十五日，人民日報發表了題為《摘去抗日的幌子 揭開騙人的蓋子 蘇炳文原來是降日將軍》的新華社專稿，歪曲歷史，顛倒黑白，令人發指。這不僅是對他本人的侮辱，更是對成千上萬抗日陣亡將士英靈的褻瀆。我想，供奉在東京靖國神社里的武藤信義大將和關押在撫順戰犯管理所里的偽滿洲國皇帝溥儀，一定是十分滿意的，因為二十五年前他們用數萬重兵圍剿，用高官厚祿引誘都沒能做到的事，終于實現了。耐人尋味的是，這篇專稿選在抗日勝利十二周年的日子發表，除此之外，沒有任何紀念抗戰的文章，也沒有任何紀念活動的報道。不久后，我去哈爾濱實習(當時我在清華大學土木系讀書)，見到父親后談起此事，他顯得十分激動，并說一定要向中央申訴，要求澄清。文革中，父親又遭迫害，哈爾濱和北京的兩個家被抄，重要的歷史文物從此消失，八十歲的他也被關進牛棚，強制勞動。直到逝世前不久，他在信中仍說要去北京見周公(指周恩來)要求平反，否則死不瞑目。遺憾的是，他沒能等到那一天?！?/p>

“文革”的來臨，徹底地粉碎了蘇炳文對于紅色政治的幼稚幻想。別說自己的歷史架子被打翻在地，數不清的共產黨老功臣、老干部通通在一夜之間被打翻在地還要踏上一只腳。幾千年的孔孟之道詩書禮儀，剛剛建立的新中國江山社稷一夜之間通通陷入洪水猛獸之下，嗚呼哀哉!曾經滄海的蘇炳文沉默了，沉默地接受一次又一次的批斗、游街、抄家、關牛棚。他變了，變得不再拍案而起，不再怒發沖冠，對于自己一生最為珍愛的抗日將軍英名，也沒有力量去捍衛了。據蘇宗武先生講，父親曾經精心收藏著許多歷史照片。其中有1928年涿州之戰和平解決時，父親和保定軍校老同學傅作義握手言歡的合影;有西安事變以后父親趕赴陜西潼關，坐在山上，西望長安的留影;有在海拉爾駐防和海滿抗戰期間的留影;有抗戰時期會見國際聯盟調查團時的留影;有父親參加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上與黨和國家領導人的合影;有父親從歐洲歸來時在新加坡受到海外華僑歡迎時的留影;還有父親回國后在上海等地“各界民眾歡迎民族英雄馬占山、蘇炳文歸國大會”上講話、在南京拜謁中山陵，以及與當時軍政要員的留影等等。文革當中，父親眼睜睜地看著紅衛兵、造反派把這些珍貴照片抄走，一句話也沒有說。

蘇炳文在牛棚之中，受盡折磨，含冤受辱，始終沒有低下自己高貴的頭。他決不承認任何對自己的不實之辭，用沉默保持著尊嚴，也恪守著自己的多年形成的人生理念。每當放風時間，他都要整理了衣冠，挺直腰板，像參加檢閱的士兵一樣，邁開正步穩健地前行。他的心，在那個視野封閉不見天日的牛棚里，依然溫柔熾熱?！凹词故呛幸粋€重洋，流出來不過是兩滴淚珠?！彼麍猿置刻焐⒉綍r保持軍人的端正，便是唯一可作的表達。在紅色恐怖鋪天蓋地的歷史時空，沒有人懂得老將軍那大海一樣滄桑，大海一樣深沉的情懷!

■ 周圍一片寂靜，墻上的掛鐘一下下地響著，夜色無情地逼近。忽然，蘇宗武看見父親的眼睛又慢慢地睜開了……

1975年5月，哈爾濱的春天已經徐徐而來，黑龍江省醫院病房的窗外，芬芳的紫丁香花隨風搖曳?？墒窃?3歲的蘇炳文將軍的病床周圍，卻是一幅悲涼的圖畫。由于蒙冤在身，那個曾經為民族為國家浴血奮戰、鞠躬盡瘁的丹心赤子，沒有得到任何關懷照顧，不僅沒有特批到救命的牛黃安宮丸，甚至連一個病房內的床位也求之不到。續夫人楊淑敏四處求人，為他在醫院的走廊里安置了一張病床。終日不見陽光的走廊陰暗、冰冷、嘈雜，過堂風不時掀動病床前臨時掛起的床單，高燒的老將軍一陣陣渾身發抖，苦挨著每一分鐘。初進醫院時，他的中風尚可挽救，可是由于入院后沒有得到治療，住在走廊上無法休息，夜里又很冷，很快得了肺炎，病情如雪上加霜，日益嚴重。當五兒子蘇宗武從千里之外匆匆趕來的時候，老將軍已經是氣息奄奄。聽到兒子的呼喚，那即將熄滅的生命燭光，陡然一亮。老將軍吃力地睜開眼睛張望著:“盧琪來了嗎?” “寧寧來了嗎?”兒子告訴他，他平日喜愛的孫輩因為上學都沒能趕來。他無力地合上了眼睛，周圍一片寂靜，墻上的掛鐘一下下地響著，夜色無情地逼近。忽然，蘇宗武看見父親的眼睛又慢慢地睜開了，他老人家掙扎著要說話，兒子趕緊俯身傾聽:“寧兒是個聰明孩子……”

蘇宗武先生回憶道:“五月二十二日凌晨，在一片冰冷的死一般的寂靜中，他靜靜地走了。父親的遺體火化的那一天，為了讓剛從廣州和四川趕來的宗烈姐和宗耀哥見父親最后一面，在火葬場門前的空地上，舉行了遺體告別儀式，沒有鮮花，沒有哀樂，父親的遺體被從卡車上抬下來后，放在骯臟的土地上。掀開蓋在他身上的白布，露出了他那變了形的臉龐和已經膨脹了的身軀，我們在好奇圍觀者的眾目睽睽下，強忍住巨大的悲痛，匆匆地向他告別?！?/p>

時隔三十四年以后，當我在蘇宗武先生的文章里讀到這一段的時候，不由得淚如雨下。一個為了國家民族鞠躬盡瘁地奮斗了一輩子的人，一個為了這個世界能夠美好一些已是傷痕累累仍矢志不渝的人走了，這個他曾經無比熱愛的世界，竟然連一個公平、一個尊重都不肯讓他帶走!時代給他的只是這么一個慘不忍睹的告別儀式!但是，我們能說蘇炳文將軍是一個滿懷失望的逝者嗎?不!老人在生命最后的詢問，說明了他當時思維的清醒。他的話寓意深深，飽含期望。他在與這個世界訣別的時候，想到了自己的那些正在秉承著自己的血脈成長著的孫輩，已經看到自己一生的希望，正在一個個茁壯向上的生命里日益成長，這個目光遠大的人，定會心懷安慰，含笑九泉。

1979年，在蘇炳文將軍與世長辭四年以后，獲得黑龍江省有關部門的平反通知，洗去他身上的一切不實罪名，恢復抗日愛國將領英名和原有行政級別。可惜忠魂已遠，不可撫慰。

■ 這是一個在任何時代都經得起使用“完美”兩個字來概括其一生的人。

改革開放以后，國人始知應將為民族大業竭盡一生的志士仁人，確立于萬眾景仰之位。遂黑龍江省齊齊哈爾市，在江橋建立江橋抗戰紀念園，于2006年11月4日江橋抗戰75周年紀念日，在紀念園舉行了抗日愛國將領蘇炳文紀念碑揭幕儀式，并將蘇炳文并楊淑敏夫人的骨灰，安放于紀念碑下，供后人紀念瞻仰。蘇宗武先生寫到:“紀念碑的碑身為一整塊未加雕琢的花崗巖，安放在有黑色磨光大理石飾面的基座上，粗獷簡潔，莊嚴凝重。碑身正面刻有由民革中央副主席周鐵農題寫的‘抗日愛國將領蘇炳文’九個大字，背面刻有父親的生平簡歷。紀念碑后面建有安放骨灰的靈冢，上面由一塊帶有浮雕花飾的漢白玉板覆蓋。將父親的骨灰盒安放進墓穴，并用紅布覆蓋后，我把從美國家中庭院里挖來的一小袋土撒在上面，以表示我們將永遠地陪伴著他。我也從靈冢旁取了一小袋黃土，準備帶回美國供奉在他老人家的遺像前。最后，我們全體親屬圍跪在靈冢四周，任熱淚流淌，傾訴我們對他老人家的思念，并祝愿他老人家的在天之靈從此安息。作為子孫，我們終于實現了他老人家的遺愿，把他的遺骨埋葬在他所熱愛的，并曾為之工作和戰斗過的黑龍江大地上?！?/p>

當年蘇炳文將軍鐵血抗日之地，呼倫貝爾市海拉爾區亦修建蘇炳文廣場，豎蘇炳文將軍戎裝策馬奔馳于呼倫貝爾大草原塑像一尊，作為永久紀念。

筆者原擬以紀實文學筆法，講述蘇炳文將軍指揮海滿抗戰的故事。查閱資料的過程中，走近蘇炳文將軍后半生的多舛命運，不由深深感動，無限敬仰，多日不能自拔。沒有人可以一夜之間成為英雄，家教學養，經歷磨難，智慧膽略，缺一不可。蘇炳文后半生鮮為人知的所作所為，正是他成就海滿抗戰義舉的最好詮釋。該奉獻的時候敢舍身家性命，該戰斗的時候永不言敗。志在建功立業，卻絕不為功名利祿而摧眉折腰;練就遠見卓識，毫不為個人安危諱莫如深。耿耿丹心，錚錚傲骨，無負于蒼天厚土，不愧為吾國吾民一忠臣烈士!這是一個在任何時代都經得起使用“完美”兩個字來概括其一生的人。正如文章千古事，自有后人評說。 (責任編輯 晉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