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古圣人”郭道甫

一

在呼倫貝爾鄂溫克族自治旗境內，有一個叫莫和爾圖的小村莊。呼倫貝爾草原上幾乎沒有人不知道它的名字。我曾請教過一位蒙古人“莫和爾圖”是什么意思，他說，這是達斡爾語，肯定與車輪有關系。不是這個地方地形像車輪，就是這里的河流淌得像車輪那樣圓，反正有一個與車輪有關的故事。艾平先生不止一次地說:巴彥嵯崗那個地方，你們一定要去。

2008年12月，我們終于趕著風雪專程來到莫和爾圖。莫和爾圖嘎查(村)原是巴彥嵯崗蘇木(鄉)所在地，現在已合歸巴雁鎮了。巴雁鎮的黨委副書記郭玉玲是我們的向導，她是土生土長的莫和爾圖達斡爾人。

一片白茫茫覆沒了所有的人跡，山村房舍散布著，清晨的莫和爾圖幾乎聽不見一點兒聲音。我們在一座白色平房前停下來，墻壁貼著磁磚，顯得十分潔凈，綠色的琉璃瓦在太陽下閃著光，房子周圍是黑色的鐵柵欄，直覺會告訴我們這不是普通的民宅。巴彥嵯崗人物陳列館幾個字掛在門楣上邊，像是靜靜守候著什么。哦，是一座人物陳列館，會是些什么人呢?門被輕輕打開，我們似乎進入了另一個時空，一個巨大的磁場，我牢牢地被它吸引住。展廳有二三百平的的樣子，樸素而寒冷。玻璃展窗內，海蘭察、福明泰、通福……堪稱“人物”者竟達數十人!他們多是莫和爾圖人。呼倫貝爾是古代游牧民族的搖籃，蒙古族、達斡爾族、鄂溫克族等少數民族的勇武與智慧讓人贊嘆不已。茫茫草原素非文人薈萃之地，莫和爾圖更是一座極為普通的小小村落，何以涌泉般產生如此眾多人才?

館中央的一尊人物頭像雕塑深深地吸引了我。他溫文爾雅的文人氣質與我以往對草原民族身形剽悍、性格粗獷的印象形成了巨大反差。他是誰?伴著幾重疑惑，讓我駐足不前。還沒有細細詢問，不知行程安排的我，便又隨著大家匆匆上車。而那疑惑像迷霧一樣攪在心里，讓人有些茫然。

車在村西頭的路邊停下。我在后邊遠遠地聽到郭書記指著空曠處坐落的一個房舍在說著什么。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我看到了路邊五十米外有一座殘破的房舍。房子坐北朝南，大約有五間。門窗已經全部殘損，房頂凸凹起伏，幾近坍塌。走到跟前細瞧，原來是座牛棚。然而長條青磚壘砌在房子的四角，直貫屋頂，堅固如初;粗大的原木房梁猶在，還可以看出它當年的氣勢。這讓人想起徽州學堂的“瘦柱肥梁”，一種厚重、踏實的書卷氣依舊隱隱地散發出來。

郭書記說:“它原來是一座學堂。”

噢，剎那間，我找到了答案。那尊雕塑毫無疑問，定是郭道甫。

人物館里的疑惑，終于在這里得到了初步的解讀。然而更大的不解浮了上來:一個草原民族的后代，何德何能竟被人稱以“蒙古圣人”?

二

他領導武裝暴動，聲震中、蘇、蒙三國。

他發韌呼倫貝爾新式教育，桃李滿天下。

他組建的內蒙古人民革命黨、呼倫貝爾青年黨，堪稱先行的革命軍。

他與孫中山、馮玉祥、張學良、李大釗數位流芳千古、名震中華的軍政巨擘，過往重重……

他與蒙古上層社會和外蒙古、蘇聯的關聯，千絲萬縷。

白雪無聲，人影杳然。

歷史總是用它自己的方式告訴未來，道路是曲折的但前途是光明的，它總在最黑暗處，給你一絲希望的亮光。隨著清末的西學東漸，辛亥革命推翻兩千多年封建王朝，1917年俄國十月社會主義革命的催發，五四運動的民主、科學思想如給古老的中國卸去枷鎖，東方重現民主、科學、自由的曙光。中國國民黨、中國共產黨等各種新興政黨出現，中國民主主義革命大潮一浪高過一浪。

于是呼倫貝爾——起兵者有之，建黨者有之，辦學者有之……

而集于一身者，當為一代英才郭道甫。

莫爾森泰，郭博勒氏，習稱莫爾色，字道甫，號浚黃。1894年出生，達斡爾族，呼倫貝爾索倫左翼鑲黃旗扎拉木臺村人。其先祖奎蘇1732年從布特哈地區領命戍邊呼倫貝爾，其祖父成善官至呼倫貝爾副都統衙門左廳正堂，謚副都統。其父榮祿，為索倫左翼鑲黃旗總管。“浚”有疏浚之意，又有浚治、治理之意，本為鑲黃旗人，號“浚黃”，不言而喻。郭道甫生逢中國淪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之時，腐敗無能的滿清政府先是與日本簽訂從《尼布楚條約》到《馬關條約》，接著又與西方列強簽訂了分割中國的《辛丑條約》，民族危機愈深。

莫和爾圖嘎查百年間竟出現了眾多精英人物，除了民族的基因遺傳，恐怕還得益于此民族重視教育的文化傳統。就是今天，達斡爾族也是全國五十六個民族中平均文化水平最高的。盡管那時的達斡爾族、鄂溫克族、鄂倫春族等與蒙古族被統稱為“蒙古族”，但達斡爾人是較早接觸漢文化的族群，的確是早已存在的。或許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中國式人文理想，也在水草豐美、人煙稀少的呼倫貝爾草原腹地孕育著果實。郭道甫出身官宦世家，為當時蒙古貴族，自然受到良好的家庭教育和上層社會的熏陶。他生活在達斡爾族風俗極濃的氏族社會，家中來客，孩子們必須衣冠整齊出來行禮，不纏腰帶，不戴帽子是不能見人的。榮祿又名明茍，頭腦靈活，以勤儉聞名，尤其重視教育。他對于郭道甫格外看重，只要政務不忙，就教郭道甫學習滿文，希望將來他能夠成為一只展翅翱翔的雄鷹，試翼于旗務。1913年，榮祿為了讓他擴大見識，了解外蒙古，就讓郭道甫去了庫倫游歷。回來后，郭道甫感觸頗多，將自己的所見所聞寫出來，作《庫倫游記》。且不說那時，就是現在，對一般乘車從呼倫貝爾去蒙古的人來說，那也是遙遠艱辛。忍心讓未成年的兒子長途顛簸，足見榮祿歷練郭道甫的良苦用心。

郭道甫自幼聰慧，八九歲時被父親送進海拉爾滿蒙小學堂讀書，稍大到呼倫廳同知翟文選自辦的勸學所，由翟文選親自教其漢文。翟文選乃一代名流，光緒二十八年(1902年)舉人，精熟國文，知識廣博，是一位居士。郭道甫受其影響很大，多年后師徒二人還聯系頗多，此是后話。

1910年郭道甫升入黑龍江省立第一中學。臨行前，榮祿將兒子叫到跟前，正色地交代說:“從現在起，你就已成人了，不僅要自己照顧自己，還要完成好學業，將來才可能益于旗務，振興我呼倫貝爾，你要好自為之。”郭道甫鄭重其事地點點頭，把父親的訓示記在了心里。

在齊齊哈爾入學時，他的個子不高，那身著小長袍、外套短坎肩的打扮，腦后還梳一個小辮子的模樣，再加上他嗑嗑絆絆的漢語，顯得很滑稽，讓同學們嘲笑不已。郭道甫外表柔弱，內心卻十分有主見。這些嘲笑反而激發了他勤奮刻苦學習的精神，到畢業時，郭道甫的漢語不僅說得十分流利，作文還總是被選為范文。在他的每一篇文章里，無不洋溢著對家鄉對民族之愛，流露出追求真理、復興民族之志。國文老師王炳卿大加贊賞道:“有主見，有志氣，將來必堪重用!”同學們也因此對他很佩服，都與他十分要好。

1914年，他已長成了一個容貌清朗、一表人才的小伙子。從黑龍江省立第一中學畢業回到家鄉，郭道甫不僅身穿新式衣裝，還頗有文雅的談吐。可要命的是，他腦后的辮子已是不翼而飛，這讓守舊的老人怎么看都不順眼!身體發膚受之父母，那命根子怎能剃去呢?但是莫和爾圖的青年人卻紛紛效仿郭道甫的衣著和言談，一時間一股清新的改革氣息吹進了草原。幾年沒有回家的郭道甫，看到家鄉還是那樣落后守舊，比如鄉里有了病還要看薩滿，很多孩子根本就沒有上過學等等，加之信息閉塞，交通不便，與外面的世界實在沒有辦法比。他決心盡己所能改變家鄉的落后蒙昧。榮祿看到兒子以第一名的成績畢業，深感他沒有辜負自己的一片苦心，倍覺欣慰。在與兒子幾次交談后，他看出郭道甫懷有為家鄉做事情的心思，也看到了他身上的才能，便允其代管家務。

俗話說:沒有規矩，不成方圓。郭道甫首先制定了鄉約家規。例如提倡勤儉節約，反對浪費，重視教育，反對迷信等，受到族人的贊同。郭道甫心地善良，對待鄉里的貧困者有求必應，牧民沒有牲畜，他就把家里的牲畜大量地無償地借給他們使用。

郭道甫少年持重，敢做敢為，與其身世不無關系。索倫鑲黃旗游牧地在呼倫城東南，東至扎敦河，西至依敏河(今伊敏河)，南至西呢克河(今鄂溫克旗錫尼河)東岸，北至海拉爾河南岸，為呼倫貝爾草原腹地，水草豐美，是一片非常好的牧場。郭道甫家原來就居住在今天的順河車站附近，中東鐵路從他家宅院北側不遠處穿過，此地方圓幾里沒有別家。由于中東鐵路歸俄國人管轄，所以俄國人常在此地活動。正因如此，為郭家埋下了巨大的禍患。

據說，有一天當地的牧人們干完活，在郭道甫家的夏營地吃肉，正喝得熱鬧，恰好這時從遠處來了幾個騎馬的哥薩克。根據草原上的禮節，牧人們熱情地邀請他們加入到酒席中。酒足飯飽之后，哥薩克歪歪斜斜地打馬走了。讓人沒有料到的是，到了晚上，哥薩克才從牙縫中發現在郭道甫家夏營地吃的竟然是馬肉!而哥薩克是忌吃馬肉的，酒后的他們立刻怒火沖天，飛快地騎馬回到離開不久的夏營地，向還沒有離開的郭家人端起手中的槍。

郭道甫的母親和他的小弟弟當場中彈身亡。他的妹妹頭部受重傷，后來也離開了人世。

家中飛來的橫禍，與住在鐵路邊上有一定關系。據說，郭道甫的舅舅成德早已對榮祿有言，他認為鐵路邊上孤零零一座房子，又在俄國人眼皮子底下，十分危險。這回郭家的變故，讓成德十分不滿。1905年，榮祿決定把原來的房子拆了，搬到郭道甫姥姥家所在的莫和爾圖，一磚一瓦都按照原來的樣子，在村子最西邊重建了住房和庭院，這就是我們現在看到的郭道甫故居。

才七八歲的郭道甫失去了疼愛他的母親，這對于尚處幼年時期的郭道甫不能不說是一個巨大的不幸，在他的心里一定造成了難以痊愈的傷痛。這會對他以后的人生產生什么影響嗎?我們不得而知。

莫和爾圖附近沒有大河高山，然而緩緩流淌的莫和爾圖河可濯清眸，連綿起伏的沙丘山足以望遠。草榮草枯之際，樟子松林四季挺拔常青，醞釀著一種向上伸展的力量。

少年的郭道甫，正將他向往的目光投向草原之外。

三

“道甫兄，你的電報!”一位學友手拿著一封電報，急匆匆跑過來交到郭道甫手中。郭道甫心里升起一絲不祥之感，平日的家書都是普通信件，今日怎么……他趕快打開電報，一行字映入眼簾:匪幫掠城勿念勿回。

正在京城俄文專修學院求學的郭道甫，不禁驚愕半晌。他神色凝重，抬頭望著陰云蔽日的天空，一只灰鴿“咕咕”驚飛過頭頂，似乎在預示著什么。他不禁自言自語地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看來遠離京城的呼倫貝爾也不能幸免啊!”

1912年2年12日(辛亥年十二月戊午)，北京紫禁城養心殿內，一名尖著嗓子的太監，奉隆裕皇太后懿旨，頒布告優待皇室及各族王公的條件。

這天即是宣統遜位之日。據查《清季蒙古實錄》，這也是清王朝關于蒙古問題發出的最后聲音。

山雨欲來風滿樓。千年王朝搖搖欲墜之時，泱泱華夏一盤散沙。沙俄先是將手伸向蒙古，致使外蒙古脫離大清獨立，接著沙俄唆使哲布尊丹巴以“蒙古君主”的名義煽動呼倫貝爾獨立。呼啦啦大廈將傾，清王朝雖得到了革命軍的承諾，關于滿、蒙、回、藏各族王公世爵待遇“概仍其舊”，也攏不住呼倫貝爾那些利欲熏心的王公貴族蠢蠢欲動的心了。1912年初，沙俄駐呼倫貝爾領事烏薩蒂操縱和指使額魯特旗總管勝福、陳巴爾虎旗總管車和扎、索倫旗總管成德等人起兵宣告“獨立”。1915年，在沙俄的脅迫下，北京政府與沙俄簽訂了《中俄關于呼倫貝爾之協定》，承認呼倫貝爾為直屬中央政府的“特別區域”。實際上，呼倫貝爾早已被俄國人控制。以勝福為首的副都統衙門軟弱無力，茍且偷安，致使匪幫亂城而不能自保。

一個草原之子能走向京畿之地，郭道甫實在算得上幸運。1915年，他進入免費的北京俄文專修學院。世紀之初的北京，進步思潮匯聚，學院創辦之初為培養俄文人才，以備與中俄合辦的東省鐵路之用，后又以培養外交人才為辦學目的。呼倫貝爾與俄國聯系最為緊密，郭道甫學俄文是最實際的選擇。

外交部所設學校，思想活躍，自然對國際信息特別敏感。1914～1918年，正值第一次世界大戰，不久，中國被迫簽訂喪權辱國的“二十一條”，一石激起千層浪，引起覺醒的國人一片聲討。俄文專修學院校長親自帶領學生上街游行，每天于校園內誦答學生撰寫的國恥歌。蒼松翠柏之下，郭道甫與同學們整齊肅立，氣氛莊嚴。

校長親自登上臺大聲疾問:

“吾人有大恥乎?

學生齊答:“有大恥!有大恥!”

“吾人忘此大恥乎?”

“不敢忘!不敢忘!”

校長率學生一起朗誦:“嗟嗟此恥我心傷，我心不死何日忘。我心未死當求立，求所以立在自強!”

每次誦讀，郭道甫心中都不由升起一股強烈的濟世之志。“有大恥，有大恥!”之聲常入夢鄉，令他不能安睡。面對天下風云大勢，學院里濃厚的政治氣氛，青年才俊郭道甫不能不將蒙古地區的命運與中國命運、世界命運緊緊地聯系在一起思考。每當與同學、師長談及天下大事，他必聯想到家鄉那片土地，心中便有痛苦襲來。呼倫貝爾地處俄蒙邊境，面積廣大，資源豐富，是國家東北的門戶。俄羅斯沙皇和日本帝國日夜垂涎，明爭暗斗。危難之際，何以救國?何以救我家鄉?

1917年秋，郭道甫回鄉。

呼倫城內斷壁殘垣，伊敏河畔哀鴻遍野。1917年夏，巴布扎布殘部色布精額匪幫侵占呼倫貝爾以后，燒殺搶掠，無惡不作。副都統勝福等官員避難于齊齊哈爾，副都統衙門右廳長成瑞被殺，蒙漢百姓家破人亡，苦不堪言。

父親遭遇匪徒綁架，家資被掠大半。家鄉的巨大變故讓他雙目盈淚。我該何去何從?再上學尚有可能，依家族的力量，進官府謀職，倒不是一件困難的事，可這又有什么用呢?來了匪幫還不是一樣束手無策嗎?當務之急是要解決難民們的衣食住行，可眼下自己又沒有這個能力。亂世啊!呼倫貝爾的混亂社會狀況，讓他深切地感到社會亟需變革，不改變現狀，就永遠沒有出路!

可是出路又在哪里呢?他冥思苦想。

十九世紀末至二十世紀初，正是中國大規模興辦新學堂的時期。蔡元培、陶行之、黃炎培等一代精英正紛紛開辦中國新式學校。一個重視知識、重視思想、重視人才的潮流正在悄然興起。在北京就讀期間，郭道甫耳濡目染進步的政治思想文化，已漸漸地成長為一個具有新文化思想的青年。

對，何不先將學校恢復建立起來?呼倫貝爾的現實和他自己多年受到良好教育的經歷，讓他本能地想到了這一點。人人生而平等，都有受教育的權利，中國所以不敵列強，皆源于人民大眾蒙昧愚鈍，救學就是救世啊!現在全國都在興辦新學堂，北京那些知名的文化先驅們不也是力主辦學嗎?況且這種舉動也會得到歷來重視教育的父親的支持，得到家鄉父老的支持。

仿佛在黑夜中“刺”地一聲微響之后，光明洞開。教育，讓他多天的愁容煙消云散，豁然開朗。

就在這時，家鄉的敖明泰(福明泰)等同學、好友得知郭道甫回來，紛紛來看他。“莫爾色!”“薩莫丁!”他們互相叫著自己最熟悉的名字，彼此拍打著對方的肩膀。這些在莫和爾圖一起長大的青年和昔日同窗們難掩重逢的喜悅，一片歡聲笑語。大家圍在郭道甫身邊，爭先恐后地打聽著京城的新鮮事，最后談到家鄉這次匪亂。這時敖明泰高聲說道:“大家都坐下，還是讓從北京城回來的高材生給我們講一講吧!”

郭道甫看了敖明泰一眼，點點頭。他親切地注視著大家，然后走到他們中間。

他正色地說道:“此次色布精額匪幫侵城，燒我民宅商鋪，殺我官吏百姓，掠我財物衣食，罪在何者?堂堂青天，官尚不能自保，民何以聊生?請大家深思。”

“各位共曉，近幾年來，天下頗不太平。昔者，皇朝兩千余年，宣統一朝崩塌，帝國覆滅，共和再生;如今，國內滿、漢、蒙、回、藏，五族共和，民族之聲、民主之聲日高，然我呼倫貝爾王公概仍其舊，內無安定之力，外無御敵之功。政治不舉，經濟不張，社會紊亂，教育廢馳。奉軍如虎似狼盤踞東北;列強在我呼倫貝爾如蚊蠅嗜血，揮之不去。沙俄毗鄰，虎視眈眈，中東鐵路如刀，欲割我北方膏腴之地;日本隔海相窺，魔爪鼠目，覬覦已久。如此，我呼倫貝爾可有安生光明之未來?”

“內憂外擾，我們呼倫貝爾前途堪憂啊!”他憂心忡忡，語氣低沉了下來。

大家凝神屏息地聽著，等待他的答案。他環顧大家，提高了聲音:“梁啟超先生言:‘少年智則國智，少年富則國富，少年強則國強’，我等均為呼倫貝爾有志之青年，故應有蒙古青年立身處世之德行，樹青年之旗幟，謀青年之事業……”

他神采飛揚，滔滔不絕，一會兒談到北京政府與東北軍閥，一會兒論及民族問題與蒙旗事務……大家注視著他的每一個有力的手勢，聆聽著每一句話語，看著他清俊的面龐。郭道甫是那么自信、堅毅、熱情，這讓他身邊的人足以感受到一種無法抗拒的力量。他不枉畢業于京都名校，果然見識非凡。這就是他們崇拜的摯友，像一塊金子，在大家面前熠熠生輝!

面對家鄉這場災難，大家深感一籌莫展。經過色布精額匪幫燒殺掠搶，他們中很多人已經傾家蕩產，此時正輟學家中。

“危難之時我們如不能為家鄉分憂，算什么有志男兒?”“怎么辦?就在家里呆著，無所事事嗎?”“道甫兄，你見識多，你說該怎么辦呢?”大家七嘴八舌，議論紛紛，最后目光又聚到了郭道甫身上。

“天下興亡，匹夫有責。萬事在人，人才興則國興。而人才興在于教育，教育乃國興之本啊!”郭道甫語調不覺激昂，目光堅定地望著窗外。

時局動蕩，呼倫貝爾官學一時難以恢復，1918年春，郭道甫聯合同學敖明泰等人，在海拉爾家中騰出房屋，招收學生，以初等國文教科書教授旗人子弟，并自任校長。

郭道甫還團結了一大批學生青年，組織了呼倫貝爾學生會，每天討論青年的前途、地方的政治。這為后來組建呼倫貝爾青年黨奠定了基礎。同年冬天，郭道甫以蒙古族代表的身份和學生會的名義，參加了在俄羅斯上烏金斯克城召開的布里亞特蒙古民族大會。看到蘇聯的社會主義新景象，郭道甫眼界大開。

1920年春，郭道甫創辦的私立學校由呼倫貝爾副都統署改為蒙旗官立學校，他仍任校長。從此一改過去呼倫貝爾老式學堂單學蒙文的舊例，全面學習蒙、漢文，倡導使用白話文，傳授民族解放、民族振興的進步政治主張。

呼倫貝爾現代民族教育從此肇始。

四

一個達斡爾族青年信仰基督教在過去的草原上不啻石破天驚。

呼倫貝爾草原的達斡爾族原信奉薩滿教，后信奉藏傳佛教，沒有人知道上帝。

閃爍著西方文明之光漂洋過海的《圣經》說:我們的代禱是否有價值，并非取決于禱告的長短和話語，乃在于我們對別人，甚至得罪我們的人，所存這種無私的憐憫有多深。

1921年，燕京大學青年會所，座無虛席，一片肅靜。一個身著長袍的青年快步走上臺。這人中等身材，額頭飽滿寬闊，略顯瘦削的臉龐上，眼神射出睿智、真誠和友善的光芒。這就是往來于呼倫貝爾與京城之間為籌款奔走的郭道甫。

“各位先學，各位教友，今天我要為我們的蒙古馨香禱祝。”柔和的聲音讓人感到如沐徐徐春風，有一種無法拒絕的親和。

“眾所周知，蒙古自古為東亞之最強盛之民族，與世界大局頗有密切關系。近數十年來俄國垂涎蒙古，利用蒙人之無知大施其籠絡伎倆。外蒙古脫離中國宣告獨立，即是沙俄作祟其中。日本則在東蒙一帶經營卵翼，其野心勃勃令人心寒。”他口齒清晰，抑揚頓挫，毫無贅言，既一針見血又不強詞奪理的分析讓臺下很多人點頭表示贊同。

去年夏秋，呼倫貝爾瘟疫流行，死者無數，郭道甫的祖父和胞弟也在其中。海拉爾的官辦學校已經無法辦下去了，郭道甫和敖明泰不得已回到莫和爾圖，利用郭家房舍辦起了學校。

現在呼倫貝爾瘟疫雖除，然百廢待興，而地方官府卻沒有資金和能力予以輔助。想到家鄉之政治，家鄉之民眾，他激憤地說:“蒙古的政治實為貴族階級制度，儼然與帝王無異。今日之五百萬蒙古同胞名為共和國國民，實為專制之奴隸!其迷信太甚，流弊滋多，其風俗實屬愚昧，其生活良可悲憫!”

他要用自己內心的憐憫告訴人們一個真實的蒙古。那里沒有學校，沒有受過教育的公民，社會怎能進步?教育實是關乎民族存亡的大計啊!當務之急是將莫和爾圖的學校擴建，將海拉爾的學校恢復。雖然父親平時節儉得連那件穿了十幾年的舊袍子都舍不得更換，但這一次卻又慷慨解囊，捐資1000元大洋、10頭大牛，然而獨木難支，對于呼倫貝爾教育大業，不過杯水車薪而已。此番自己來京津之地，就是要借助基督教各會所，擴大宣傳，爭取更多人的支持和捐款，讓更多的蒙古后人接受教育!

想到此，他動情地呼吁道:“我們中華基督徒應愛人如己，盡救世、救人、救國之天職!現在蒙古已是世界未來之禍源，直接補救蒙古即間接補救世界，此問題何其重大，事業多么神圣!今日蒙古民族愚弱衰微，可憐萬狀，實在是因為教育未興、學校未立。今日蒙古連一所普通小學都無力恢復，實在令人悲憫!各位教友先賢，請伸出援手，助我們的蒙古一臂之力!”

他以雄辯的口才、嚴密的邏輯、確鑿的事實、火山爆發般的激情感動了臺下的聽眾。蒙古草原遠離京津，本非政治中心，亦無巨大影響。講演之初，人們對于這個地方除了地域的廣大遙遠，別無所知。聽罷郭道甫的演講，一個在水深火熱之中的蒙古活生生地掙扎在聽眾的眼前。郭道甫不僅將它的貧困落后告訴了人們，還大聲疾呼救世、救人、救蒙古，更深深地打動了基督教友的惻隱之心。

在郭道甫演講完畢的短暫沉寂后，全場立即響起一片如雷般的掌聲。一位坐在前排的瘦高的外國人帶頭站起來鼓掌。他大步走上臺去，雙手緊緊握住郭道甫的手，藍色的眼里閃著淚花。

“郭摩西，好啊，遠見卓識，‘我們的蒙古’，郭摩西——你就是要拯救蒙古人民脫離苦難的蒙古摩西，你給我們上了很好的一課啊!”這個外國人說的竟是一口流利的漢語!

“不敢當、不敢當，學生豈有給校長上課之理?”郭道甫躬身致謝。

這個外國人不是別人，正是燕京大學校長司徒雷登。

軍閥政治，你方唱罷我登場，他們靠槍桿子奪來了權力與地盤，為的是封妻蔭子家天下，誰肯把教育放在心上。兩年前司徒雷登受聘為燕京大學校長，當時燕大經濟入不敷出，捉襟見肘，教舍陳舊，事業荒弛。難怪他上任之初發出“我接受的是一所不僅分文不名，而且似乎是沒有人關心的學校”的感慨。這位出生于中國杭州的美國人，為了給燕京大學尋找一塊合適的新校園，疲于勞心勞力，頭發熬白腿跑瘸。去年夏天，他不顧路途遙遠，專程去西安拜會北京勺園的主人陜西督軍陳樹藩，靠著誠意打動了陳樹藩，將勺園買了過來，短短兩年，燕大起死回生。司徒雷登是經青年會聯絡介紹，得知郭道甫父子用自家房產，出私資辦學的事。司徒雷登聽罷郭道甫的演講，大受感動，他十分欽佩這個了不起的蒙古年輕人。

一中一外，一長一少，同是基督徒，同是辦教育者，同志相惜，良苦相知，他們相見恨晚，互相砥礪。司徒雷登表示，不久他將返回美國募款，一定要將燕大辦成第一流的大學。郭道甫看著這位美國人，是那么熱忱，那么偉大，為了中國的教育事業竟不遺余力，執著如此!他從心里感到做人就要做司徒雷登這樣的人，做教育家就要做司徒雷登這樣的教育家!

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中國一大批精英分子受基督教影響，基督教中平等、自由、博愛等資產階級的人文理想，對于渴望革新的中國精英分子來說，具有強烈的吸引力。

國父孫中山年輕時，在《圣經·舊約》里讀到摩西導引以色列族出埃及到迦南樂土一節時，眉飛色舞，拍案大呼:“我孫逸仙豈不能令我漢族脫離韃虜而建新國乎?”

馬克思主義先驅李大釗也曾言:“博愛、自由、平等、犧牲是我們創造新生活的基礎，是我們建立民國的基礎。”基督徒在國民政府中擔任要職者不乏其人，如被稱作基督將軍的馮玉祥，中華基督教青年會全國協會總干事、后任外長、財長、代內閣總理等職的王正廷等。后來郭道甫被他們聘用為咨議，與他們共信基督教有直接關系。

在北京俄文專修學院時，那自由、平等、博愛之思想，圣主耶穌巨大的受難犧牲精神像一道閃光，照亮了他困厄的心靈。他加入了中華基督教會。以后，郭道甫多次聆聽青年會所請名流和會員的演講。調動聽眾、制造氣氛等這些講演技藝對他來說已是輕車熟路。京津之地，匯集各界名流，這些天來，他奔走于天津公理會、北京會美以美會、北京協和醫學院、中華基督教會等處講演，每每博得喝彩聲一片。不僅如此，他還邀請國中都會和京城的中外基督教領袖到蒙古布道，還就自己發展蒙古地方教育的一些設想向誠靜怡、司徒雷登、張純一和中華基督教會第一任總干事巴樂滿，著名基督徒教育家、南開大學之父張伯苓及其他當時思想界精英人物征求意見，獲得了他們的贊許和鼓勵。尤其是中華基督教青年會總干事余日章先生，用真正的基督徒應是“最完美之公民，最高尚之愛國者”之語與郭道甫共勉，讓郭道甫感到，再沒有什么比做完美之公民，做最高尚之愛國者更好的事情了。

在青年會會所，夜深十分，郭道甫伏案疾書，偶爾抬起頭看著那盞一閃一閃的燈光，仿佛那就是自己畢生苦苦追求的光明。摩西是帶領人們脫離苦難的先知，我郭道甫亦應效其偉大精神拯救蒙古。為了民族振興，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

在以后的日子里，他奔走四方，每遇機會便講演游說，復興蒙古成為他一生中的悠悠萬事之最。

五

奉天大帥府內外，戒備森嚴。張學良辦公室內，墻上掛著張作霖的大幅黑白相片，透出一種肅穆之感。張學良身著藍灰色軍裝，一把小手槍緊貼在腰帶上。他眉頭緊鎖，案上的咖啡已經涼徹。

近兩個月來，張學良鬢角已不覺生出幾絲白發，年輕帥氣的面孔儼然成熟了許多。父帥遭不明之難，天驚地顫。南京國民黨當局派特使到沈陽與自己商洽政治協議，全國大勢已定。然而，日本狼子野心，欲霸我東北，居心叵測。楊宇霆、常蔭槐等父輩老臣依恃資重，欲挾權柄，多有掣肘，真是內外紛亂，樹欲靜而風不止。

不想七八月間，蒙旗又起事端。以郭道甫、福明泰等蒙古青年為首竟發動幾千蒙民武裝暴動，拆毀中東鐵路，轟動極大，已引起外蒙、蘇、日或明或暗的參與。蒙旗乃國家東北門戶，蘇、日欲將其置于刀俎之上，正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啊!想到此，張學良感到一陣寒意。

“報告!司令，客人已在會客廳等候。”

“好。”

大帥府會客廳內。會客廳上首兩只栩栩如生的斑斕吊睛猛虎標本，一昂一俯，不嘯自威。兩虎后置兩個大幅白山黑水石板畫，天然莊重，竟味非常。郭道甫、張煥相、翟文選等在兩廂分別落座。

9月，郭道甫由呼倫貝爾道尹趙仲仁的鎮守使張殿九陪同赴沈。途經哈爾濱，黑龍江省特別區行政長官張煥相，遵張學良指示，親率在黑龍江省各機關長官到東站歡迎，當晚在哈鐵路俱樂部餐廳舉行盛大招待會，各國駐哈領事及各機關長出席。講話之際，郭道甫漢俄雙語，運用自如，儀態談吐令人肅然起敬，在座之人無不嘆服:此人不愧為蒙古才俊，后生可畏!

這是1928年，此時的郭道甫早已不是初出茅廬的青年，何等大風大浪沒有經歷?望著那兩只猛虎，他的思緒又回到過去的崢嶸歲月……

當初以教育為計，受國內國際革命斗爭的影響，郭道甫等以辦學經商為名，宣傳真理革命，秘密派送多位青年赴歐亞美留學，投身革命活動。黑龍江督軍吳俊升發出通牒:取郭道甫項上人頭者重賞。

草原再博大已非用武之地。1923年初，郭道甫帶幾名學生赴北京，經時任校長金永昌推薦，到蒙藏學校任教員、學監。幾年里，郭道甫對蒙古問題的思考愈加深入，完成了《蒙古問題》(原名《黃禍之復活》)一書。國民黨要員白云梯讀過該書后評價郭道甫為“蒙古青年之先覺者”，擬欲拯救我五百萬蒙古平民于倒懸之患也……梁啟超先生讀其文稿，擊節稱快，稱郭為“蒙古之振奇士”，“當蒙古人酣睡初覺之時，目營四海，為族人樹百年大計……”遂以如椽之筆親作序言。《蒙古問題》振聾發聵，引起了當時中國青年知識分子和蒙古上層有識之士的爭相傳閱。

1923年，郭先受聘于北京政府中俄交涉公署，作署長王正廷的咨議。他在此期間考察蒙古、蘇聯，繼續從事革命活動，不久被以“赤化”之名解職。其后輾轉于黑龍江軍務督理朱慶瀾麾下，旋又被解職。恰逢國共合作，郭道甫便南下廣州拜會孫中山，議蒙古建黨機宜。

1925年10月，內蒙古人民革命黨代表大會在張家口召開，白云梯任委員長、郭任秘書長。這一年，郭道甫還以馮玉祥秘書和西北督辦署咨議的身份活動于內蒙古西部地區。次年欲武裝舉事，失利。

主義之罅隙，不可彌合。1927年4月國民黨發動政變，內人黨分裂。1928年烏蘭巴托特別會議之后，白云梯與郭道甫雙雙被解職，自此，內人黨式微，以黨救蒙之舉宣告失敗。

北上南下國內國外幾經輾轉，路一次次被堵死。

郭道甫望著那對猛虎出神，好像聽到嘯聲響徹深谷，看到百獸暴怒之景。

1928年6月張作霖在皇姑屯暴亡。7月，郭道甫、福明泰等人決定發動武裝革命，恢復呼倫貝爾的完全自治。郭道甫其用意在于以此來引起各方對蒙旗問題的關注。他們提出:“我們運動的目標，是要蒙古人民來治理蒙古，我們不再要腐敗的王公制度，我們不愿再受貴族階級的宰割，我們是要近代的民治主義。”兩月以來，情勢陡然不利。郭道甫召開會議向部下說道:“東北軍出兵呼倫貝爾，我軍力擊之，勇氣可嘉，但實力相差過于懸殊，爭持日久，必然會釀成外交上的糾紛。不但地方上的秩序不堪收拾，就是權利上的損失，也必至沒法補償。況且我們今日的讓步，完全是驅利避害，魚死網未破不是我們要的，保存力量正是為明日之主張。”福明泰則力主整頓武裝，再行舉事。兩人相執不下，不得已分道揚鑣……

“總司令到。”外面有人通告。

廳內郭道甫等均站了起來。

張學良健步走進會客廳。

主賓落座之后，張學良但見郭道甫三十出頭的樣子，容貌清奇，雙目流露出一股英氣，舉止自如，毫無懼色，全身上下帶有一種特殊的氣質，沒想到起事者竟是一介書生!不知其膽略如何，不如試他一試，想到此便正色道:“道甫兄實屬難得人才啊!不過，還應以國家民族為重，何故因區區名利二字而大動干戈啊?”

“總司令此言差矣!我雖出身無名，卻也略知詩書禮儀，國家民族之事實為重要。此次起事，是因我蒙旗之地痼疾難改，痛而不通，故率我民眾以抗之，以圖民族地區之康健，唯此而已!總司令揮戈西進，必有救我蒙旗之策。又我恩師翟省長親筆來函與我，言總司令雄才偉略，故而只身前來，實誠意懇請指點迷津，還望總司令教我。”郭道甫不卑不亢道。

我剛試他一試，他卻將我一軍。明明蒙旗暴亂在先，卻言我揮戈彈壓。語帶機鋒，而進退有度。張學良暗暗叫好!自己剛剛就任，根基未穩，急需用人，若此事多生枝節，不利大局。

“全國紛擾，本已多事，還望道甫兄為我解憂啊!呼倫貝爾各方勢力安守其分，有何不好?”張學良不動聲色地說道。

“今共和天下，官陳腐不堪，民難以果腹……”郭道甫力陳蒙旗政治、經濟、文化、教育之事，縱橫捭闔之間切中時弊。

張學良聽罷郭道甫之言，感同身受。心想此人若回草原，如放虎歸山，不如將其留在自己身邊免去后患，亦可用他做自己蒙旗事務顧問，于是話鋒一轉，道:“尊師翟文選為奉天省長，德才兼備。他日我舉你為黑龍江省省長，你師徒二人為我股肱，共圖大業，不知道甫兄意下如何?”當時黑龍江省省長為常蔭槐，張學良早已有取而代之之意。幾個月后，就在這個廳內，此人命喪少帥槍下。

“總司令之下，人才濟濟。非道甫故作謙恭之詞，實名利二字于我如浮云耳!”

“噢。”張學良一聞，言名利如浮云者多矣，但送其省長而推卻者實屬稀有。張學良觀其志不在于此，只好作罷，便說:“道甫兄有何要求，盡可提出共議。”

郭道甫當即提出條件:副都統衙門內增設參議廳，容納青年黨人物，并增加常年行政經費，教育經費，以及增編蒙旗守備隊等項。

“道甫兄所言極是。鄙人雖為東北保安總司令，但所議之事，涉及各方利益，尚不能一蹴而就。翟省長言，道甫兄乃蒙古全國職工總工會之首，世界工聯委員，蒙旗之事我尚待請教。建蒙漢大學之事亦需再議，教育之事還煩勞道甫兄親辦，道甫兄的大學開學之際勿忘收我這個學生噢。”張學良此一番話讓大家都輕松起來。

當座間大家不經意談到張伯苓這個名字時，都不禁驚訝起來。原來早年張學良加入奉天基督教青年會，曾經聽過南開校長張伯苓的講演《中國之希望》:“中國之希望不在任何黨派，亦不在任何官吏，而在每一個中國人之發奮圖強，努力救國。”深受震撼。而郭道甫亦在北京青年會期間，求教過張伯苓，深得張伯苓的贊賞。他們始知同為基督教徒，同尊一人為師，二人關系益近。郭道甫的一片赤子之心讓張學良感動不已:倘我青年人皆如道甫兄如此心懷大志，中華豈有不崛起之理!

同年冬，郭道甫在奉天組建蒙古文化促進會，并以該會名義在沈陽艾家胡同創建東北蒙旗師范學校，自任校長。張學良任董事長，并親臨開學儀式。辦學經費由奉天省府以及布特哈、齊齊哈爾、呼倫貝爾地方政府分擔。

在郭道甫的建議下，張學良指示黑龍江省督軍署在齊齊哈爾市成立蒙旗師范學校初級部，該學校為齊齊哈爾民族中學前身。在郭道甫的影響下，他的學生中有很多人走上革命道路，成為民族解放和建設的棟梁之才。人稱“小郭道甫”的哈豐阿(原名滕續文)是郭道甫最得意的弟子。在蒙旗師范上學時哈豐阿的才能引起校長郭道甫的注意。在郭道甫親自引導下，他閱讀了大量進步書籍，積極參加社會活動，這為他走上革命道路打下了堅實的基礎。后來哈豐阿被發展為內蒙人民革命黨黨員，并進入偽滿政府從事隱蔽的革命工作，解放后，成為內蒙古自治區政府副主席。

后來，郭道甫任東北長官公署咨議和張學良秘書，咨政蒙旗事務。

1929年冬，解去戎裝恢復書生本色的郭道甫出版了《蒙古問題講演錄》一書。他在這部書中提出拯救呼倫貝爾的治標之策:撫慰王公、青年議政、保障民生、實現自由平等……他指出，呼倫貝爾的唯一出路在于內蒙自治、民治。1931年郭道甫又出版了《呼倫貝爾問題》一書，強調了自己主張獨立自治的態度。他認為解決方法無非三種:外交、武力、政治手段。在這部著作中，他極力主張振興教育，以謀文化上的溝通。

六

日本發動“九一八”事變的炮聲，打破了郭道甫的一切想法。他長嘆一聲:“果不出所料，中日之戰開始了!”張學良的東北軍不戰而退，讓他大失所望。對于郭道甫這個蒙古重量級人物，日本特務窺視已久，或拉攏為幫兇，或剔除以免禍患，多有詭計在謀。這些都讓他清醒地意識到:東北已難以自保，呼倫貝爾則危機重重，應速回家鄉，商議抗日，這是當前民族最緊急的大事!他果斷決定，現在就準備起程。他避開日本特務的糾纏，從沈陽帶領學生、妻子秀杰和孩子們乘火車返回海拉爾。途經哈爾濱時，他給身在北京的張學良發去一封電報:“誓死不做日本人的奴隸，要和日本帝國主義戰斗到底!”以明自己武裝抗日的決心。

在巴彥嵯崗人物陳列館的創辦者索能蘇榮先生的手稿里，我們發現了一個歷史的珍貴鏡頭:

“1931年秋末的一天傍晚，我跟著媽媽在齊齊哈爾車站，要坐上西行的火車回家鄉莫和爾圖。車上見到了郭道甫先生一家。他們都非常熱情地給我們讓座，他們的孩子們給我吃糖果。一路上使我深受感動的是，大名鼎鼎的郭道甫先生竟是那么平易近人。他不以我媽是在那個時代生活在社會底層的貧苦女工而輕視，(還)聲聲稱嫂，問寒問暖，稱贊我媽有志氣，還給我媽講了許多革命道理……后來稍大后聽媽媽回憶，說他講的主要是婦女翻身、十月革命、反封建、反壓迫……我大姐桂瑞赴蘇聯前也給媽媽講過許多關于革命的道理，媽媽回憶說:‘聽了郭道甫先生的講話后，更覺得你姐姐她們赴蘇聯留學是意義重大的事情，她走對了。’這是我第一次見到郭道甫先生，也是最后一次。”

郭道甫回海拉爾之后積極與華霖太、奈勒爾圖、郭文通、色日古冷等自己的密友和學生聯絡，商議組織武裝的抗日大計。1931年11月，日本軍隊已在黑龍江江橋一帶發動攻勢。此時海拉爾的政治氣候如天氣一樣寒風瑟瑟，危機四伏。日本特務嚴密監視著郭道甫，郭道甫的生命受到巨大威脅。郭道甫覺察到自己的危險處境后，交待奈勒爾圖(蘇聯情報員)辦好通往蘇聯的一些相關手續，以備不時之需。11月中旬，他與色日古冷從莫和爾圖一同去了海拉爾，在呼倫貝爾實際控制者凌升家住了一晚，換上西裝和水獺大衣后，秘密前往滿洲里。晚上在滿洲里的蘇聯朋友家住下，凌晨時，郭道甫穿好衣服獨自去了蘇聯駐滿洲里領事館。臨行前，他告訴色日古冷，不要等他，也不要告訴別人他去了哪里。

接下來，郭道甫就沒有了音訊。

郭道甫失蹤了!他的失蹤像一個謎，為他的人生抹上了濃厚的神秘色彩。

人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是去了蘇聯，還是經蘇聯去了蒙古?是被日本特務抓走了，還是被內奸殺害了?一切都只能是猜想。

家人和他的同志們，四處打聽尋覓。郭道甫出走，沒有告別，沒有留言。應該是去做一些緊急而秘密的工作，一定是事出意外，才使他不能按自己的計劃返回呼倫貝爾。

對郭道甫的功過是非，半個多世紀以來人們眾說紛紜。

有人說，郭道甫是一個思想家，他關于蒙古民族、蒙古地區的思考至今仍是一筆不可估量的財富。

有人說，郭道甫是蒙古草原上的圣人，是呼倫貝爾教育的先驅，功在千秋。

有人說郭道甫曾經鬧過呼倫貝爾獨立，組建內蒙古人民革命黨，外通蘇、蒙，是一個罪人。

有人說他為什么不與共產黨合作呢，如果那樣，革命就會成功。

……

巴彥嵯崗人物館陳列室，還介紹了郭道甫三個子女的生平事跡:二女兒奧登掛，雙胞胎姐弟歷史學教授伊敏和高級工程師特木爾巴圖。經過多方打聽，我聯系到了郭道甫的二女兒奧登掛女士。她原在內蒙古社會科學院民族研究所工作，現退休在家。在電話里，她向我講述了一些寶貴的記憶片斷。

“我一直與他對話。我一直想與他對話。我想以一個小女孩的口氣說，問他為什么?他聽不到了，只能是天問了。可我還是想問，讓社會聽到。” 奧登掛用顫抖的聲音說。

我問:“您對父親還有印象嗎?作為父親，他當時為了事業四處奔走，家里的事都照顧不上吧?”

“那可不一定。我的漢文、蒙文都是父親教我的。我4歲就認漢字，讀商務印書館的兒童書，讀完還用達斡爾語給母親講。什么千里眼、順風耳，十個兄弟，秦始皇修長城的故事啊，我都讀過。‘九一八’之后，我提了一大包父親給買的兒童書，上火車，不讓別人幫著拿。我們全家和蒙旗師范學校的學生，包火車回來的。”

“回海拉爾嗎?”我問。

“對呀。你猜我們住哪兒了?”她讓我猜。

稍停，她接著說:“是蘇公館，就是中東鐵路哈滿護路司令蘇炳文的官邸。”

“蘇司令家?”我有些吃驚。

她開心地笑了。

“我們還一個桌子吃飯了呢。”

“您對蘇炳文有什么印象嗎?”我試探著問。

“唉，我那時才5歲，也很難記住什么。”

郭道甫不知道的是，就在他下榻蘇公館，與蘇炳文將軍共議抗日大計的一年后，蘇炳文發起海滿抗戰失敗，為保護呼倫貝爾地方蒙漢百姓不受戰事涂炭，退入蘇聯，幾年后他的摯友福明泰在蒙古被殺害，他的好友凌升、華霖太等人也慘遭日寇殺害。

談到自己的人生經歷，奧登掛說:“不知道在那樣的壓力下，我是怎么熬過來的。‘文革’時我被打成三國特務:日本特務，蘇、蒙修特務。‘極左’政治時期，我在所難免地被懷疑是日本特務，所以誰要問我日語，我明知道，也說自己不知道。再要問，我就說忘了，或者說沒學過。

“二母親秀杰，是三八紅旗手。文革時被斗，傷口痛得不能動。打羊草給拉到野外，躺在牛車下面，動不了。轉場時，人們都走了。喂狼了，最后撿到兩根骨頭……那是人啊，喂狼了……活活喂狼了……”老人的哭聲讓人難受。

稍微平靜一下，她接著說:“我爺爺偉大，達斡爾族的氏族觀念非常濃，但他沒有那種私念。他不管這個人是誰家的孩子，那個人是誰家的孩子，只要上進的他就幫助。他達觀，偉大，真不容易。后來人評價，那樣的人少有。他的那個素質、認識，比我父親偉大。沒有我爺爺，我父親走不出來，他那些活動，我爺爺不知道給搭了多少錢。一個書生，哪有錢?剛起來的黨哪有那么多錢?”

2008年末，我恰好到呼和浩特市開會，借機拜訪了奧登掛女士。她雖然已經八十多歲，但看上去并沒有實際年齡那么大，思路清晰，記憶力很好。

談到莫和爾圖女學時，她講，因為父親在自己家鄉莫和爾圖辦小學，就讀的女生居多，所以人們習稱其為莫和爾圖女學。這里面是有誤解的。其實辦女學并不是郭道甫的初衷。之所以女孩子多，一是由于當時村里的男孩大多數都上外地經商或參加革命了，留在村里的適齡男孩很少。二是那個時候，人們還很保守，因為“男女授受不親”的封建觀念，所以男生女生不愿在一起上學。那時在莫和爾圖學校上學的唯一的男孩子叫蒙登，他那時還小，加之又是一個晚輩，所以就沒有什么顧忌。

關于父親為什么信仰基督教，奧登掛講了兩個原因:一是受基督教精英人物和基督教精神的影響，二是為了興辦呼倫貝爾教育。

“郭先生留下什么東西沒有?”我問道。

“沒有，沒留下什么東西。”她搖搖頭，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說，“你等一下。”一會兒，她從里屋找出來一個小東西。

“馬。就剩下這一個馬了。”奧登掛老人邊說，邊拿著那個小東西，顫顫巍巍地放在桌面上。“我小時候記得，家里有一整套蒙古象棋，后來鬧來鬧去，就剩下這么一個。”

這是他刻的?我仔細看那匹馬。

“他十二三歲的時候雕刻的，是一套棋。”

我凝神看那小小的木雕。不是草原上的人，對草原對馬不熟悉的人，是絕刻不出來的。只見那匹小木馬昂首站立，雄壯有力，目光炯炯，似乎有著揚蹄萬里的雄心，承載著主人心中的神圣使命!

“照片都沒有了。這是內人黨成立大會照的那張。照片是從報紙上剪下來的，放大的。”奧登掛拿出一個小像框，放在我的面前。

大約十幾厘米寬、二十厘米高的淡黃色木框，鑲嵌著一幅郭道甫的黑白照片。他面容清秀，額頭寬闊，身著長褂加對襟坎肩，知識分子氣質很濃。從呼倫貝爾到呼和浩特，千里之遙，我們又一次見面了，他還是那么親和，那么溫文爾雅。在他親切柔和的目光里，卻蘊含著一種內在的力量，深藏著一顆博大熾熱的心靈。

民族不興，郭道甫是不會停止思考的。

1989年5月，由蘇聯國家安全委員會傳來郭道甫平反昭雪的通知。據通知講，原蘇聯最高蘇維埃主席團在1989年1月6日曾發布了一個文件 ——《關于對30年代初受迫害者予以平反昭雪的規定》。當年郭道甫進入蘇聯領事館以后，即被蘇聯有關部門秘密逮捕，以在內蒙古地區煽動民族主義、從事間諜活動、企圖挑起武裝沖突等罪名被判處死刑，后于1934年改判10年徒刑，送勞動營改造。

郭道甫長子通過有關渠道得到了原蘇聯國家安全委員會對郭道甫予以平反昭雪的復印文件。

一切猜想與解釋都被幾十個字厘清。

郭道甫生命的后期是怎樣度過的呢?

他不能不想到莫和爾圖這個他曾經出發的地方吧?

對于自己的妻子和兒女，他又會想到什么呢?離他遠去的母親、弟弟、妹妹，還有牽掛他的父親都應該在他的心里一遍遍浮現吧……

他是一只受傷的鷹，在振翅翱翔中，遭遇了一顆意外的子彈。他是一個醫生，在一塊病了的土地上，苦苦尋找一副救苦救難的藥方。作為一個草原的兒子，從少年求學，到青年辦學、建黨、舉兵，他一刻也沒有放棄……在異國他鄉的苦難歲月里，插翅難飛的郭道甫怎么能夠甘心，蒙古民族沒有得到解放，呼倫貝爾的教育還遠遠不夠……

童年，理想，痛苦，牽掛……一個多世紀過去，莫和爾圖草原依舊沉靜美麗。郭道甫于何時何地怎樣離開的這個世界，永遠是一個無法破解的謎團。我們只知道在蘇聯斯大林時期的肅反運動中，一個思想者的生命消失了。

郭道甫為什么會在蘇聯駐滿洲里領事館失蹤呢?根據有關資料顯示，這與蘇聯的外交政策有關。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世界大戰蓄勢待發，蘇聯為了保住既得利益，贏得國內建設時間，不卷入戰爭，不惜損害中國利益，對日本帝國主義采取姑息妥協態度。“九一八”之后，呼倫貝爾已是日本囊中之物，而外蒙古是蘇聯的根據地，蘇聯和日本心照不宣達成默契。郭道甫進入蘇聯駐滿洲里領事館，即使沒有特務跟蹤，蘇聯一方也不會因為郭道甫而影響兩國關系的大局。郭道甫自投羅網，必然成為蘇聯綏靖政策的犧牲品。

郭道甫的不辭而行，肯定是在嚴峻形勢下，為了保密。無論是去蘇聯，還是經過蘇聯去蒙古，他應該是謀求共產國際或者蒙古同胞的支持與援助。以他堅忍不拔的性格，他絕不會放棄振興蒙古民族和呼倫貝爾的理想。

郭道甫曾寫下這樣一首詩:

呼倫貝爾是一只臥著的老虎，

興安嶺是他的脊梁骨，

呼倫湖、貝爾湖是他的眼睛，

阿爾山是從他嘴里吐出的明珠。

……

具有何等博大胸懷和視野的人，才能寫如此雄壯的文字?他將自己的靈魂和生命全都給了這片土地和這個民族!

在巴彥嵯崗人物陳列館里，郭道甫以一尊雕塑的形式，存在于歷史與現實之間。《新蒙古》《蒙古問題》《蒙古問題講演錄》《呼倫貝爾問題》等著作靜靜地擺放在玻璃櫥窗里，就像是永不熄滅的思想之火，為那個寒冷的年代取暖，證明郭道甫生命永恒的價值，為這位從莫和爾圖草原走出來的“蒙古圣人”，做著讀之不完的注解。

相傳，由于大興安嶺西側的呼倫貝爾草原過于寒冷，一些達斡爾族先輩認為這里不適合居住和生產，便決定遷回嫩江之畔，然而行至途中一輛車的車軸意外折斷。他們認為這是上天的旨意。于是他們造屋立宅，并將此地命名“莫和爾圖”。

“莫和爾圖”達斡爾語的意思是“車軸”，是車前行還是停止的關鍵之處。

歷史的車輪正在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