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的山 故鄉的水

每當我和弟弟阿倫坐到一起，有一個話題總讓我們心馳神往，情不自禁。這個話題不是網絡里又爆出了什么驚世駭俗的奇聞，不是令人或驚喜若狂或生不如死的股市風云，更不是探究官場訣竅祈盼人氣仕途一路飆升。我們的話題多數是那個科爾沁沙坨子里的小村，特別是小村周圍那留過我們的足跡，讓我們魂牽夢縈的原野。小村的名字叫章古臺，是什么人什么年月給它起了這樣的名字，阿倫嘮起來會如數家珍，而向來粗心的我卻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好在這不影響我對童年的記憶。多年來，總有一種欲罷不能的沖動叩擊著心靈，一定要把自己在年幼時棲身于小村時的記憶表達出來，哪怕是星星點點，以獻給我童年時的伙伴們，獻給對以往的歲月懷有激情和感恩的人們。

我和弟弟們在上世紀六十年代中葉，隨父母回到了故鄉——那隱匿在科爾沁沙坨子里的小村章古臺。那時，經過移民手中那鋒利無比的鐵犁長達百年的攻略，游牧人的理想世界，科爾沁草原早已向千里農田嬗變，一代英豪哈撒爾的后裔多數成了所謂的“短袍蒙古”，春秋兩季，但見黃沙滾滾，遮天蔽日。也許是騰格里(上蒼)的特別恩寵，在沙魔持續不斷的浩劫中，小村竟奇跡般地留住了一片綠色的原野。這至關重要，正因為偏得了騰格里的這種恩寵，才使我和弟弟以及全村的小伙伴們，在生機盎然的原野之中度過了難忘的童年。

小村四周的原野上，榆樹、柳樹、白楊和喬木混雜在一起。一眼望去，遍野的綠色就像浪濤一樣奔涌而來，其間，一座特別的山崗突兀著，形狀酷似倒立的簸箕，這“簸箕”坐北朝南，陽面是向里凹進的潔白的沙坡，邊沿上是稠密的灌木和柳條。在周圍起伏的綠波中，這座倒立高聳的巨大“簸箕”，閃爍著白銀般的光芒，彌漫著神秘而誘人的氣息，蒙古語稱其為“吉普根查干”，意思是“白色的簸箕”。那時伙伴們常常站在“吉普根查干”的山腳下，癡迷地仰望著它，心中充滿了好奇和想象。它如同磁鐵一樣吸引著他們，他們多么想爬上去，看看那里究竟是怎樣與眾不同的世界?？墒牵鲇诒灸艿木次罚锇閭冋l也不敢邁出第一步。有一天，一個塊頭大一點的家伙，大概是從騰格里那兒汲取了勇氣和力量，他雙手不斷地抓住“吉普根查干”邊沿堅韌的柳條，義無返顧地朝上爬去。榜樣就是力量，其余的伙伴們也模仿著他的動作，心驚肉跳地跟著攀爬，最后終于登上了神往已久的山頂。那一刻，伙伴們的感覺就像站在了人間的最高峰，緊張、興奮、莫名其妙的躁動，差點讓他們虛脫。遠方，遙遠的地平線上，藍幽幽的霧氣中隱約著農田、湖泊、村莊，小村以外的天地第一次映入伙伴們的視線。至于“吉普根查干”背面那古樹參天、高深莫測的山崖，任誰也不敢涉足了。這是伙伴們第一次登上“吉普根查干”時的情景，這個情景至今仍然根植在我的腦海里，時常在眼前回閃，也許，這是因為童年時擁有了一座生命的高峰吧。

從那時起，“吉普根查干”就成了伙伴們的樂園。當時，我老弟烏日克還太小，我和阿倫每次都要甩開他，省得他成為我們的累贅，可他不依不饒地跟著我們，于是，我就巧舌如簧地哄他、騙他，或者干脆揮拳威嚇他，此時，阿倫就成了我最可靠的同盟和最積極的幫兇。半路上老弟那遠遠落在我們身后的柔弱身影兒，那抑制不住委屈憤懣的哭聲，一想起來，就像剛剛發生在眼前。是我們多次自私而殘忍地剝奪了他應得的快樂和自由，所以，平時我和阿倫忘乎所以地談論“吉普根查干”的時候，烏日克總是神情漠然地作壁上觀，讓我們在猝不及防的尷尬中急忙剎住話題?；锇閭円涣餆熍艿健凹崭楦伞钡纳侥_下，攀爬的技巧和速度比最初嫻熟迅捷多了。不知道又是哪個伙伴最先開的頭，爬上山頂之后索性脫掉上衣、褲子，赤條條地跳進柔軟如綿的沙堆里打滾，一直翻滾到山腳下。其余的伙伴們當然也不甘落后地如法炮制，前呼后擁地從山頂上翻著個兒滾下來，刺耳的喊聲笑聲惹得成群的小鳥氣惱地飛向另一片樹叢。在山腳下連滾帶爬地站起來的時候，伙伴們汗水淋淋，赤裸的身體沾滿了一層厚厚的沙粒和塵土，活像一群不見毛色的猴子在山野里戲耍。別看伙伴們是一幫乳臭未干的玩童，卻恪守男女有別的古訓，平時盡管衣衫襤褸，但在女孩面前，一定想辦法把渾身上下捂得嚴嚴實實，進了“吉普根查干”的懷抱里，發身不外的意識則蕩然無存了?，F在細想，那原因不僅在于伙伴們清一色是男孩，最主要的是特殊的地理氛圍，激活了他們與生俱來的渴望擁抱自然的天性。有一天，我腦子里產生了一個念頭，我也要創造一個精彩的開頭，好讓自己也被伙伴們刮目相看。趁伙伴們在山腳戲耍的時候，我悄悄留在山頂，目光在“吉普根查干”背陰那巨大的樹冠之間游弋。里面究竟隱藏著什么?難道是妖魔鬼怪嗎?真的就不能進去嗎?

在極其艱難的抉擇中，對未知世界的好奇和沖動終于占了上風，我抱住一棵樹彎曲的樹干，雙腿顫抖著往下伸去。腳接觸到的地方很堅實，估計不會有摔進山谷粉身碎骨的危險，于是低頭細看下面的情景，只見從山頂到山腰，沿水平方向隆起了許多參差不齊的山包，我的雙腳恰巧落在山包的一處舒展的地面上。我真是樂壞了，但眼睛還是警惕地向四周搜尋。經年的古樹形態怪異，威勢奪人;粗壯的藤條沿著樹干攀緣，猶如無數條大蛇纏繞在一起;叫不出名字的奇花異草在微風中搖曳，一種青翠欲滴的三角形葉子，像綠網一樣在我的腳下鋪展，一直擠進濃密的灌木叢里。眼前的情景放松了我繃緊的神經，我蹲下來伸手撥開一簇綠葉，一串紫色的比彈球還小的野葡萄露了出來，正值饑渴交加的我欣喜若狂，已經顧不上招呼伙伴們，貪婪地把一顆顆野葡萄扔進嘴里，獨自享受這山中美味。人天生就有自私的一面，是用不著爭論的真理。等到伙伴們大呼小叫地發現這個人間勝地時，我的肚子撐得也像一顆圓滾滾的野葡萄了。我不但沒有得到伙伴們對待英雄般的擁戴，反倒成了竊賊一樣，遭來他們一頓憤怒的責罵。這個秘密的發現，使伙伴們多了一份樂趣，多了一份口福，耍夠了，玩累了，就赤條條地鉆進葡萄秧子里，用臟兮兮的手摘掉一串串葡萄扔進嘴里胡嚼亂咽，真的成了一群頑劣的野猴。

科爾沁的夏天異常炎熱，等到伙伴們戀戀不舍地離開“吉普根查干”時，身上的沙塵和臭汗凝固在一起，像老榆樹皮一樣干裂著，痛癢難忍。好在騰格里厚愛我們，從“吉普根查干”到小村地形平緩，一條靜靜流淌的小河蜿蜒著，小村人稱其為“章古臺河”。這是一條默默無聞的小河，可就是這條小河滋養了兩岸的原野和農田，從不間斷的流水是小村人畜共享的甘泉，尤其是趕上天災人禍，河里的魚蝦，給面黃肌瘦的男女老少補充極其難得的營養。這條明媚的小河在如梭的歲月里，為小村注入了一份靈氣，凝聚了一縷不可替代的生機。伙伴們一股腦跳進河里，使勁撲騰著，濺起陣陣浪花，身上的污垢立刻被水流沖得一干二凈，真是舒服極了。有個伙伴敢一頭扎進河水里，隨著一陣響亮的浪花，人就無影無蹤了?；锇閭兤磷『粑?，目不轉睛地看緊寧靜的河面，當時感覺整個過程是那樣漫長，那樣令人焦慮不安，許久，一顆水淋淋的頭顱從岸邊突然冒了出來，蔚藍的河水上立刻響徹伙伴們驚羨不已的歡呼聲。在河水里鬧騰夠了，伙伴們橫七豎八地躺在河岸柔軟的綠茵上，仿佛亞馬遜河里的鱷魚一樣慵懶地曬著太陽。

小河日夜流淌，流到小村的東邊卻急轉直下，形成一道幾乎是直角形的河灣，浪花一改原來的清麗和柔和，水面陰森幽暗，寒光閃閃，不見一絲波紋，沉寂中透出一股肅殺之氣，誰也不知道它有多深，有多險。河灣的邊沿，不知是何年形成的葦叢足有兩米多高，對岸上古樹嶙峋，烏鴉怪叫，倒映在水中猙獰恐怖。相傳，這道河灣里有一條大蛇出沒。據老人們講，早年小村里的一戶人家丟了一頭牛，男主人焦急萬分，四處尋找。一天，他發現河灣的葦叢里不知道被人還是野獸踩出了一條彎彎曲曲的小道，救牛心切的男主人渾然不覺地順著小道尋去，當他就要走到河灣的水邊時，一股陰風驟起，他差點撲倒在地，穩住神定睛一看，眼前的景象讓他幾乎肝膽俱裂，一條水桶粗的大蛇盤踞在小道的盡頭，碩大的腦袋揚在半空里冷眼逼視著他。不知道他是怎么跑回村里的，只是在自己家門口被人發現時，他已經不省人事了，大概已經靈魂出竅，整整半年，他干張嘴吐不出一個字來。幸好，遇到一個醫道高明的喇嘛治好了他，人們才知道了事情的原委，此后，心有余悸的鄉親們是再也不敢去河灣了。這個傳說不知道是真是假，但伙伴們寧愿相信這個故事確實發生過，如果有誰表示質疑，就會引起他們的強烈憤慨，生怕粉碎了那來自遙遠的神秘和驚心動魄的遐想。

一到夏天，伙伴們無數次聚在近處的土坡上，每個人都像旱鴨子一樣伸長了脖子緊盯陰沉死靜的葦叢，同時個個神色慌張，身體保持時刻準備逃命的姿勢?；锇閭儓孕牛菞l大蛇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挾著一股陰風，電閃雷鳴般地從葦叢深處竄出，朝他們張開血盆大口。這時，不知道誰大聲尖叫“快跑，大蛇出來了!”剎那間，伙伴們哀嚎著，拼命跑向村里，速度簡直像被獵槍瞄準的野豬一樣，直到跑回村邊才敢放慢腳步，一個個氣喘吁吁，魂不守舍。稍頃，伙伴們又極不甘心地回頭眺望，那條大蛇究竟追過來沒有，它到底有多長有多粗有多兇惡?伙伴們沒有一個因為這種人為的恐怖而懊惱，反倒在驚駭中擁有了莫大的滿足。在這源于大自然而由自己臆造的險象中，伙伴們恐懼著，快樂著?；锇閭冊谶b遠封閉的小村里，一天的食物就是用玉米面和成的菜團子，唯有小村周圍的原野山川，為他們創造了童年的故事，創造了童年的自由和歡樂。抬眼看看現在的孩子，什么冰激凌、漢堡包、肯德基還是滿足不了他們日益刻薄挑剔的味蕾，對手機、電視、電腦也已司空見慣，可個個弱不禁風，即使是平常的頭痛腦熱，也害得家長和老師心驚肉跳。而我的伙伴們從小嘯聚于原野山川，盡情宣泄著孩童純樸頑強的天性。這幾年，伙伴們中有個入世不俗的家伙，常常瞪著一雙褐色的羊眼，吹噓自己的智慧和才氣源于“吉普根查干”和“章古臺河”，此話夸張，但我相信這是他的真情實感。那一年，我在俄羅斯赤塔市居民樓前發現，小區院子里除了慣常的花草樹木之外，只見一座座刻意堆出的黃色土堆上面，四五歲的孩子們甚至連步子還邁不穩的嬰兒在又滾又爬，我理解，這是酷愛大自然的俄羅斯人在讓后代們從小接觸泥土的芬芳。

時光荏苒，屈指三十年過去了。我和弟弟們在親友們的安排下，來到當時仍然保持游牧的呼倫貝爾大草原讀書。那時“吉普根查干”和“章古臺河”在“農業學大寨”的熱潮中，正準備舊貌變新顏。當時，有個當權的貧協代表也煥發了“讓高山低頭，大海讓路”的豪情，決定讓曲里拐彎的“章古臺河”改道，令它脫胎換骨，變成筆直的社會主義新河。改道工程是在冬天開始的，干這類行當，貧下中農可真是聰明，選在冬天開工，這就好比針對一個被麻醉的病人，讓手術刀完全按自己的意志在他的軀體上任意切割。機緣巧合，我和弟弟們也是在那個冬天告別了故鄉，告別了伙伴們，遺憾的是，沒有看到“章古臺河”獲得新生的那一刻。

此后的歲月里，我為了安身立命疲于奔波，偶爾，我在夢里與“吉普根查干”和“章古臺河”相遇，可還沒等盡情品味重逢的激動和喜悅，就被燃燒著各種欲火的喧鬧聲驚醒，有多懊喪有多惱怒就別提了。有時候，也能得到關于小村的一些零散的信息，多是誰家蓋了幾間磚瓦房，誰家又添置了冰箱彩電，誰家又用拖拉機、摩托車代替了馬車毛驢之類的內容，讓我失望的是，“吉普根查干”和“章古臺河”卻從來沒有人提起過。利用一次出差的機會，懷著朝圣者的虔誠，我終于走進了一別幾十年的章古臺村。鄉親們的熱情就別說了，特別是小時候的伙伴們，一日三餐都擺上比城里還豐盛的酒菜，灌得我兩眼發綠，雙腿發軟。酒桌上，手機鈴聲此起彼伏，美妙如天籟之音;窗戶外，拖拉機、摩托車旁若無人地歡叫著。伙伴們爭先恐后地介紹著眼前的變化，內心的滿足和自豪溢于言表。我幾次想抓住他們滔滔不絕的間隙，試圖把話題引到“吉普根查干”和“章古臺河”上來，可話鋒一轉，另一個伙伴立刻眉飛色舞地設計起他兒子的婚禮，說著他竟然“騰”地站起來，把酒杯往桌上一蹾，兩眼通紅，發誓要把兒子的婚禮辦成方圓百十里所沒有的盛會，以力挫群雄，展示自己他人無法企及的實力。好不容易逮著下一頓酒宴還沒開場的空閑，我迫不及待地跑到村頭的一個小坡上，極目四周，這才發現包圍著我的是無邊無際如汪洋般蓬勃生長的玉米高粱，更有壓過村頭仍在推進的漫漫黃沙。兩種顏色像兄弟一樣擁抱著，跳躍著，著實讓我心驚肉跳。如此壯觀的景象，即使是在“農業學大寨”時的歲月里也難以想象。唯獨不見“章古臺河”，她好像知趣地躲開了這個異常的熱鬧。我踮起腳尖，把目光投向熟悉的遠方，“吉普根查干”在墨綠色的汪洋中露出一角灰白的山尖，顯得十分朦朧，十分萎縮，我心頭一顫，失去了撲到它跟前的勇氣。你在這兒傻站著干什么，讓我好找!曾經敢于一猛子扎進河底的那個伙伴，不知什么時候站到了我的身邊。(下轉第60頁)

(上接第57頁)我想看看小時候玩過的地方，我認真地回答?？?，到處都是莊稼了，有什么看頭，你這人。他迷惑不解地瞪著眼睛。據說他扔下手中的莊稼活兒有年頭了，靠搞運輸發了財。那么，東邊的河灣怎么樣了?我還是不甘心地問道。你走后沒幾年，只剩下一片兒沒過小腿肚子臟了吧嘰的死水，上邊的人說往里填上土就能種水稻，又折騰了兩三年，連根稻毛也沒撈著，早就撂荒了。你這人也怪，都啥年月了，還惦記這些老黃歷?跟我走，笨雞都快燉爛了。我再也無話可說，默默地跟著他往回走。對于剛擺脫貧困還沒回過神，就被時尚驅使著的伙伴們來說，“吉普根查干”和“章古臺河”，只不過是一個存在過的符號，其命運跟他們時下的追求產生不了什么聯系了。這種情形恐怕不止于我的伙伴們，從城市到鄉村，大江南北，長城內外，似乎已經形成了多數人的集體無意識。而對于我，在這里的所有追尋和苦戀都遠去了，還是回到酒桌上，跟伙伴們喝它個云里霧里算了。

我一路疲憊，回到家里還沒喝上一杯熱茶，就聽外面有人敲門，不用問，一定是阿倫來了。我跟他說什么呢?對了，我的旅行包里裝了兩瓶燒酒，是出來之前，曾經第一個爬上“吉普根查干”的伙伴送我的，他自己開了一個小酒廠，他說這酒就是用小村上好的高粱釀制的。我想辦法用這兩瓶酒把阿倫灌醉得了，省得他長嘆短吁，讓我無言以對。

(責任編輯 王冬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