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田玉:瘋狂的石頭

在北京與上海，玉是新富階層的財富象征。在原產地，玉石卻承載著一個地方和一群人的暴富之夢，這里的悲喜劇自成一體，希望和絕望交織，構成一個中國版的“西部淘金夢”。

在跳進新疆和田市郊區米力尕瓦提荒灘上一個六米深的坑中之前，65歲的挖玉人阿卜杜·哈拜爾把一塊馕餅和著水塞進嘴里，來抵御饑餓與困倦。

在土坑里，哈拜爾用帆布和木架搭起了一個簡易帳篷，他就住在里面。每天，哈拜爾在這片荒灘上干十多個小時活，以期挖掘出哪怕一小粒和田玉。對他來說，這是種古老的賭局，贏了，他可能會挖到價值幾十元直至幾千萬元的寶貝，而輸了，他輸三塊錢——一天三個馕餅的價錢。

在等待好運來敲門的并不只哈拜爾一個人。“也許一會兒就會中大獎?！迸c哈拜爾一起在這里挖玉的不滿30歲的年輕人買提江，去年在這里不遠處挖出一塊飯盒大小的白玉，賣給一個玉石商人，對方給了他40萬元。在之后的幾個月，他用這40萬元雇了一輛挖掘機在曾經的“福地”繼續深入挖掘，但好運再沒光顧，他沒能挖到哪怕米粒大小的一塊玉石。很快，40萬元用完了，他又變回了從前的樣子。

這里是新疆南部和田市的邊緣。幾千年來，被洪水從山上沖下的和田玉就沉積在河床附近，吸引著無數人來到這個地方。最近幾年，超過十萬人蜂擁到這里的戈壁荒灘上瘋狂挖掘。

百分之一百萬的漲幅

在北京朝陽門一處胡同中的私人會所，緩緩的音樂配合著柔和的燈光充斥著整個房間?！熬锤魑唬簿催@塊美玉?！眳抢习逑蚺匀伺e起了酒杯。

幾分鐘前，經營電池生意的吳老板看著他的江蘇同鄉們比拼著各自手中的玉器，而當他亮出一塊手掌般大小，猶如籠罩著一層乳白色光輝的和田羊脂玉雕后，在座的其他“總們”都圍上來，紛紛打聽這塊玉件的出處以及雕工，并再也不好意思拿出自己的玉器“獻丑”。而在兩個星期前，吳老板還在為自己的玉不如別人的玉而神傷。吳老板隨即得意地侃侃而談，介紹自己半個月前如何與此玉結緣，并果斷出手200萬元買下這塊寶玉的經歷。

事實上，作為硅酸鹽物質的玉石并沒有任何實際的用途。中國文化將美玉與君子以及道德結合在一起，玉石變成了中國文化的一部分，它再也不是一塊普通的石頭了。而如今，隨著近十年中國經濟的高速發展，玉石又被附加了財富、地位、品位的新意義，成為顯貴們最新的寵兒。

在北京、上海這樣的都市，新富起來的一批中國富豪對行走于豪華高爾夫球場或是LV手袋興趣減弱，他們反而覺得擁有一塊絕世的玉石才是身份與高貴的象征。為了尊嚴與榮耀，這些富豪、名流、世家子弟們不惜動用幾百萬元的家財換來一二石頭，雖然他們或許并不真的懂玉，“但對他們來說，面子比什么都重要?！币晃挥袷倘巳缡钦f。

“黃金有價玉無價”這句話詮釋了最近十年和田玉石價格的走勢。上世紀80年代價格僅僅幾百元的和田玉籽料，目前的售價為幾百萬元。在一本介紹和田玉石情況的書籍《中國新疆和田玉》中，作者保守估計目前和田羊脂玉每公斤售價為20萬，而有商人認為，這個價格在實際交易過程中往往要乘以五甚至十。據統計，雖然近十年來國際黃金價格上漲了235%，但在中國，和田玉石的上漲幅度卻是百分之一百萬。

正是由于玉石的稀少才顯其魅力。在整個人類的歷史上，玉石開采量只有幾萬噸，尚不夠填滿一個水立方的跳水池，而這其中有將近2/3是近十年才被開采出來的。為了得到這象征著財富的石頭，數以十萬計的人們加入了淘玉的大潮。

悲慘的故事和

暴富的故事一樣多

沒人在乎需要挖掘多少噸土方能從中找到一粒和田玉，在和田，只要有可能，即便是把整個山頭都削平也有人在所不惜。有人戲稱，作為主產地，整個和田地區除了鋪有柏油路面的地方，都已經被翻過一遍，但很快又被后來人翻了回去。人們看到的只是身邊一個個暴富的身影，而沒有看到更多因采玉而傾家蕩產的悲劇。

玉石所激起的欲望之可怕在外界是難以想象的。在玉龍喀什河的一次開采活動中，兩個挖玉人同時看到了挖掘車抓斗中的一塊帶皮白玉，兩人不顧一切撲過去搶，卻忘記了腳下被挖掘機刨出的深坑，一人當場摔死，另一人受傷。

去年10月整整一個月，艾尼·買提一直在在瑪麗艷開發區幫他的好友看場子，監督雇來的另外五個人工作。挖掘機從河床內掏出的土方已經超過400噸，可他們這個小隊連和田玉的渣子都沒看到一粒，光是每天每輛挖掘機1000多元的柴油費用如今就已經凈賠數萬元。

“這里是最大的露天賭場?！庇袷倘撕钗牟ㄟ@樣定義艾尼他們的行為。類似艾尼這樣的小隊，挖掘機一般是租賃而來，每月2.8萬元到3.6萬元的租金，每天每輛1000多元油耗加上工人的工資，每個月每臺車就要投入10萬元到12萬元。這些錢大多是籌借而來，一旦挖不到像樣的玉石，基本就是傾家蕩產。2006年，侯文波與另外四人合伙進行這樣的玉石挖掘生意，三個月內挖出的玉石與投入的成本剛剛持平。“這種生意就與賭博無異了?！焙钗牟ǚQ，“打比方說有十臺車挖玉，最后最多只有一臺車的人有機會暴富，兩臺車保平不賠不賺，其他都是傾家蕩產?！焙钗牟ê軕c幸自己是沒有賠錢的人之一。

在和田，悲劇不斷上演。一個挖玉人借了親戚朋友的錢買了挖掘機挖玉，但連續一年時間，沒有挖到像樣的玉石，親友不停向他追債。一天晚上他通知了所有的親友，說第二天早晨在玉龍喀什河邊的一個地方還錢，當第二天親友們趕來的時候，發現他已經在因缺油而無法運轉的挖掘機上上吊自盡了。

“祝你下次好運”

玉石交易這種生意自古至今嚴格按照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的古老方式，是由于玉石本身帶有或多或少的石屬性，賺錢或是賠本全靠眼力。

但即便是專家也有看走眼的時候。和田地區最大的玉石山料礦阿勒瑪斯礦前礦長安舉田，是鑒別玉石的老專家，但在一次光線暗淡的場合，他仍然被一塊咔哇石打了眼，誤當作碧玉收購下來。雖然此事過去十多年，安舉田仍然心有余悸。前不久，他的一位朋友——一位天津玉器店的老板——硬是將一塊近兩噸的咔哇石當作碧玉收購下來，經濟損失慘重。

但一些事例也讓更多的人愿意選擇鋌而走險。一次，有人賭一塊石頭里面有玉，三萬元買下后刨開發現里面竟然是上等大塊白玉，價值超過百萬元，轟動整個和田。

買提江的妻子每次看到丈夫回來都不問是否挖到了玉石，雖然她也希望自己家能有好的運氣。她只是默默地把買提江帶回來的那些石頭碼好，放在一邊?！罢f不定那石頭里面就是玉呢?！辟I提江總是這樣說。

幾天之后，買提江終于作出一個決定。他用衣服裹上一塊頑石，珍重地抱在懷里，搭了一輛三輪車趕去和田市內。他打算賭一下自己的運氣，看看這塊從荒灘上撿來的頑石究竟里面是否有美玉。

買提江來到一家熟識的玉器加工點，借用對方的石頭切割機。店主動手時，買提江來回踱著步子，用手指搔著自己的胡須，做著深呼吸。五分鐘之后，隨著嘈雜的聲音結束，一片石頭被割了下來，掉在了地上。買提江咬起了嘴唇，凝視著平滑的橫截面。店主用水沖掉石漿，這塊石頭終于露出了本來的面貌:它表里如一，沒有玉。“祝你下次好運。”店家說。

(摘自2009年11月12日《南方周末》原標題為《新疆——暴漲萬倍的瘋狂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