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中的老樹倒了。當我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心突然像被什么扯了一下,一種難以名狀的感覺迅速涌上心頭。
老樹倒了。那個名叫雄魯么的彝家山寨中最大的古樹倒了。
老樹下的泉水、小學校、小商店,還有古廟,一下子全都失去了蔭涼的庇護,那一片曾經綠意盎然、鳥兒悅鳴的空間,突然就顯得格外空乏和茫然。
聽村中的老人講,老樹栽種于清朝末期,到現在,它已經給山村帶來了一百多年的蔭涼和靈氣。老樹所生長的地方,是村子的中央,這里一年四季熱鬧非凡,學校里傳出來的朗朗讀書聲、樹下小孩的嬉戲聲、老人的閑談聲、泉水的潺潺聲、繁茂的枝葉間滑落下來的鳥鳴聲、古廟里也間或鑼鼓交響且間雜著誦經的聲音,這一切,構成了一支和諧的山村協奏曲。
老樹被村里人稱為爬山樹,是大葉榕的一種。我還在樹下的小學校里念書的時候,老樹粗壯滄桑的樹干要五六個同學才能圍得過來。老樹的芽苞是可以吃的,一層一層剝開來,放在嘴里嚼,酸溜溜的,如果蘸一點鹽花,味道會更好一些。到了盛夏時節,粗粗細細的樹枝上結滿了比豌豆稍大的果實,果實陸續成熟,鳥兒歡快地在樹上啄食,幾百只鳥兒像在繁枝茂葉間舉行盛大的宴會,熱鬧非凡。熟透了的果實從高高的樹枝上掉下來,成了我們的甜甜的美味。在那個食物缺乏的年代,老樹一酸一甜的饋贈,對于年幼嘴饞的我們來說,都是一種莫大的恩情。
記憶中,老樹下的古廟里長年青煙裊裊,守廟的是一個身板傴僂瘦小的老人。到落葉時節,每天清晨,都能看見老人拖著長長的笤帚,默默地在掃落葉,唰、唰、唰……一年又一年,掃去一段一段的記憶。小時候總覺得那老人不會老去,可我離家后幾年回去時,看到老人已風燭殘年了。那些黃燦燦的落葉,給我們的童年帶來過無限的快樂。我們將葉柄撕開一個小縫,把另外一片葉子的葉柄穿過去,反復如此,不久,一條長長的葉鏈就做成了。如果幾個小伙伴合作,可以把葉鏈做到幾十米長。我們拖著葉鏈,歡呼著在老樹下奔跑,跑著跑著,童年就已經留在了身后。
老樹安詳地陪伴我們走過歡樂無邪的童年時光,而后,又用深邃的目光送我們離開山村,一步一步向山外的世界走去。年少時,從來沒有擔憂過老樹會更加老去,現在才明白,有些東西,在我們沒有意識到的時候,正悄悄地離我們遠去。對于老樹,我依戀得太久了,在不經意的時候,它已融入了我的生命之中,悄然變成了一種無法舍棄的感情。五年前的一場罕見的大雪,曾使老樹不堪重負,潔白的雪壓斷了老樹粗壯的一枝樹干。看著老樹的傷痕,我曾難過了好些時日。這一次,老樹徹底倒了,它倒下的時候,我正在鋼筋混凝土造就的城市森林里奔忙。當我看到村里人用手機拍的老樹倒下的情景時,我的心像被什么東西重重地撞了一下,眼淚便忍不住在眼眶里打轉。從此,承載著我無數童年記憶的寬厚和藹的老樹已不復存在了,它像一場溫暖的夢,在夢醒來之后,將漸漸淡去……
老樹倒下時,壓垮了一座破舊不堪無人居住的老屋,龐大的樹干擋住了村間的大路。一群外鄉人開著卡車、帶著大型的砍樹機械,一段一段地將老樹肢解,然后一卡車一卡車從山間公路往外運,一連持續了一個多星期。老樹的影子徹底在村中消失了,它曾經站立過一百多年的那個地方,留下一地無言的滄桑。不需要多久,那塊空地也將不復存在。
我默默地留下了老樹的一小撮根須,這根須,以前在村中舞龍時是可以用來做龍王胡須的。這小撮蒼黑的根須,看起來柔弱滄桑,但它曾經成就過一棵參天大樹。
【作者簡介】安建雄:彝族,1977年出生于賓川縣一個叫雄魯么的偏遠的彝家山寨。自幼喜愛寫作,14歲時在《中學生博覽》發表處女作。曾在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兒童文學》、《中國教師報》、《中國綠色時報》、《春城晚報》等媒體發表習作一百余篇。現從事中學語文教學工作。
責任編輯 張乃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