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年前,當我第一次涉足永德那塊到處都充滿著一種古老文化氣息的土地時,首先感受到的,便是一種難以言狀的神秘。
我至今依然清楚地記得,為了響應冥冥中一種神性的召喚,前往永德采風的時間,是1993年的10月。
那個時候,從永平通往永德的路,艱辛而又遙遠。最短的捷徑,是從永平搭乘開往德宏瑞麗的順風車到保山,再轉車到施甸,然后,乘坐從施甸發往永德的班車,穿姚關、越舊城、過灣甸、翻小勐統,再沿一條逼仄的彈石公路,顛簸上大半天,才能抵達。
這是一條荒僻的,充滿變數的神秘之旅,很容易讓人聯想到某個充滿傳奇性的古老部族;聯想到遙遠的古代那些義無反顧,滿懷憧憬的,走“夷方”的商旅,販磚茶的馬幫,開銀礦的勞工;聯想到那些大屁股,大乳房的,壯碩的異族女人;聯想到一個人一生中可遇而不可期求的,奇異的際遇。甚至還會讓人聯想到陰險的毒梟,老辣的警探,生命的禁忌,犧牲的儀典。
在施甸縣一家充滿著舊時光味道的招待所下榻了一晚后,第二天天麻麻亮,我便爬上了一輛破舊的大客車,向著永德方向進發。
那是一條路況極差的土路,破舊的汽車在破舊的路面上顛簸著,感覺所有的乘客,都像是一群詭異神秘的吉普賽人,正在向著未知的遠方遷徙或旅行。
車子在黃泥土路上爬行了大半天,依然沒有走出施甸地界。
沿路,我所看到的,多是一些光禿禿的,站滿黑色石塊的山坡。一些凌亂地分布在石塊中間的,土紅色的玉米地,地塊中的玉米已經收了,只留下些半拉子的玉米稈,被早晨的微曦照耀著,閃動著讓人舒坦的白光。有牛,有羊,有豬,在收獲后的地塊中游牧。我還看到了一些大同小異的寨子,散落在大地之上,散落在箐溝兩畔。寨子的房屋和院落,大多是土坯壘成的土墻,青瓦屋面,也有用茅草或者竹片建蓋的竹樓。一只或者兩只,甚至好幾只紅冠子的公雞,或站在豁口的土墻上,或蹲在晾曬黃豆的木架上,正扯長了脖子,在喔喔地打鳴。有看家的黃狗在追攆一只貓,或對著所有陌生的過路人狂吠。路經的每個寨子,大多都被蒼翠的龍竹掩映著,龍竹下嬉戲著羊羔,豬仔,雞雛,還有光著屁股正在打鬧的孩子。
當客車開始在一座大山的半腰穿行時,我看見云在河谷中飛,我們在云上走,我的坐位正好靠窗,透過車窗往外一看,外面都是讓人膽戰心驚的懸崖,就像是被人用鋒利的斧子胡亂地劈過,我老是擔心翻車,我堅信如果我們的車子不慎翻下深谷,保準連骨渣子都不會剩下多少。緊張,惶恐,驚怵,便心懸懸地緊盯著開車的司機,可司機就像個沒事人一樣,一邊隨意的打著手中的方向盤,一邊不停地跟身邊坐著的一個長得跟白骨精一樣的女子在“沖殼子”,我推測,狗日的跑這條路,看來已經不是一回兩回了。
路,依舊在向前延伸。有冷硬的風不斷地吹來,飛揚起漫天的塵土。塵土的顏色,隨著道路所穿越的那些大地的土色而不斷地在變換。紅的塵土,黃的塵土,褐的塵土,甚至是五種以上顏色混雜的塵土。我們在塵土中穿行,就像是在穿越一個新開的礦區。每個乘客的渾身上下,全都是土土的,活像是一群運送礦石的民工。
車過舊城的勐波羅河之后,道路兩邊出現了大片的甘蔗林。沿路的風物也開始逐漸有了變化,一些亞熱帶特有的植物開始陸續在視野中一閃而過。一些很俊秀的樹,很雄偉的山,也陸續開始在眼前呈現。特別是在過了昌寧縣下轄的一個叫小勐統的古鎮,正式進入永德縣地界之后,眼前開始出現大片的芒果林,大塊的菠蘿地以及長滿鳳尾竹、芭蕉、檸檬、牛肚子果的,一些很陌生,也很特別的寨子。但更多的,依舊是大片的甘蔗地,好像有幾萬畝的樣子。遼闊,恢宏,看不到盡頭。甘蔗的葉片已經枯黃,被燥熱的風吹著,發出悉悉索索的聲響。甘蔗地頭,有鳳凰花在開,有清秀的龍竹在搖曳,有水冬瓜樹,皂角樹,番木瓜樹在成片成林地生長,菠蘿地連著甘蔗地,芒果林連著芭蕉林,被陽光照耀著,芒果吊青黃有度,芭蕉串青果累垂,菠蘿的葉子在霧嵐過濾后的陽光下,閃動著一種銀灰色的光。偶爾,在芒果林中,在芭蕉林中,在甘蔗林中,在龍竹林中,會出現三五戶人家,都是清一色的竹樓或者木樓,這樣的場景,熟悉,親切,曾在云南畫家的許多作品中見過,只是沒見到采菠蘿,收甘蔗,砍芭蕉,摘芒果的,穿了筒裙的女子,心揪揪的想見,但終究沒有見著。
車過永康時,我看到了白的云朵,淡的煙靄,在一些河谷中繚繞。那云朵的白,是那種很滋潤的白,很滑溜的白,很糯眼的白,像溫軟的羊脂玉,像曠野中迎著太陽和春風盛開的野棉花。那煙靄的淡,是那種原始絲綢一樣的淡,是那種深秋的火草花一樣的淡,是那種不施粉黛的俏女子一樣的淡,我少年時代曾經在老家的山谷中,反復看見過這樣的淡,干凈,剔透,帶著苞谷飯和苦蕎花的清香。
在離永德縣城已經不遠的時候,我終于看到許多穿了不同花色,不同樣式的民族服飾的女子,在甘蔗林中勞作,收割甘蔗。這是我最想見到的場景,是我在想象中反復創造過,描繪過的畫面,色塊,布局。那個時候,我的第一個感覺是,這些女子都像仙女,是來自天堂的女人。她們勞動的樣子非常好看,擺著腰肢,撅著屁股,垂著奶子,揮著手臂,唱著歌謠。成片的甘蔗,在她們的身后有秩序地倒伏。空氣中,已經能夠聞到一種甜絲絲的味道。
我還看見了一些與我的家鄉對比起來,很不一樣的山,這些山全都很有力道地雄偉著,又很有耐性地延續著。山的形狀很別致,多為柱型,像大地挺拔的男根。有山的呵護,便有了馬鹿,有了豹子,有了孔雀,有了大瀑布。我還看到了一些很不一樣的水,河水,溪水,泉水,都很隨和地流淌著,又很纏綿地逶迤著。有水的滋養,便有了虎紋蛙,有了細鱗魚,有了豐饒的土地,有了愉快的耕作,有了炊煙,寨子,紫米,男耕女織,以及茁壯成長的城市和鄉村。
永德多云,不是烏云,是白云,尤其是在早晨時分,站在高處,能夠看到滿眼的白云,有如大海一般蒼茫,浩瀚,煉乳樣的凝固在哪兒,紋絲不動。這些綿羊油一樣奶白的云朵,在山與山的縫隙中堆積,在水與水的溝谷中凝聚,像一團團剛剛被棉花匠彈壓過的棉絮。
不一樣的山,不一樣的水,不一樣的云朵,構成了一個完全陌生的意境。那個時候,我便莫名其妙地產生過一個充滿著魔幻意識的揣想。我揣想在永德這些山的深處,這些水的深處,這些白云的深處,這些長滿了茶葉,芭蕉,芒果樹,甘蔗林的大地塊的深處,一定隱藏著許多恒久存在的,不為人知的秘境。那里遍布著許多古老的民族部落,保留著詭異的原始崇拜、原始信仰、原始圖騰;那里的部落與大自然血脈相連,被眾神恒久地看顧,他們能夠通過一種神秘的儀式,與眾神對話。能夠經由靈魂的指引,抵達繁衍神祗的天堂或者收留亡魂的冥域。尤其是當我風塵仆仆地到達永德縣的經濟文化中心德黨鎮之后,突兀看見德黨背面那座巍峨聳立,林海蒼茫的大雪山時,更堅定了我的這一想法。
在永德,我呆了整整一個半月,但是直到離開,我除了終于熟悉這座邊陲小城的布排格局和一些非常表面的地理風情以外,除了終于了解到這里產茶,產好茶,這里產芒果,幾十萬畝,還給芒果過節,這里產糖,產質量上好的蔗糖等等之外,對那些大山深處所發生的一切,所隱藏的一切,依舊一無所知。但我知道,永德并不是一個尋常的地方,它一定隱藏著許多讓外界刮目相看或大吃一驚的秘密。我還知道,我終究有一天,會重新回到永德,回到這個讓我魂牽夢系,念念不忘的邊陲重鎮,去揭開那個秘密,那個對我這個外地人來說,同樣充滿引力和魅力的秘密。
責任編輯 張乃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