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前后,我在“遠流出版公司”曾和同事羅麗芳制作了《構想備忘》小冊子,把我們想到、聽到的任何奇奇怪怪的點子搜羅起來,做參考之用。
現在回想起來,冊子上有些想法的確荒誕可笑。這里簡單羅列一些點子與讀者分享:比如家庭相薄、家譜、貴客留言薄、戀愛手冊、禮物書等等。
從傳統編輯的角度來看,這些構想確已逸出常軌,我用來自我解嘲的形容詞是:想賺錢想瘋了。時至今日,退離職場之后,反而可以平心靜氣說說當年讓好友們時時為我捏把冷汗的某些“英勇”事跡。
話還是得從“編輯所為何事”談起。
對任何一個編輯而言,他的核心任務在內容的經營,希望自己經手的每一本書,投入書市之后都能夠名利雙收。可是,這是“可欲而不可求”的艱巨使命,市場不會隨我們的主觀意愿而屈從的。那么,我們怎么做才能從競爭激烈的書市中脫穎而出呢?
我從《編輯力初探1.0》寫到《實作編輯心法》,目的即在尋覓問句背后的答案。書海浩瀚,人生苦短,一個人一生能讀幾本書?我讀書有限,亦自知本質愚拙,所以我對拿在手上的書,不敢輕忽,始終抱持崇敬的心,仔細拜讀。例如,我居然幸運地從老子、石濤……彼得·杜拉克(Peter F.Drucker)、克里斯汀生(Clayton M. Christensen)、約翰·奈思比(John Naisbitt)、克里斯·安德森(Chris Anderson)、伊塔羅·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大前研一……的著作中,找到開啟秘門的鑰匙,我小心翼翼用它打開成功者的寶匣,揀取匣內閃亮的珠玉,把它們嵌進書寫的字里行間。
我用的方法極其簡單:引取他們的智慧火花,移入出版與編輯工作,強作解人。那些杰出心智流瀉出來的觀點,幫我撥開“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迷霧,求得一種有力的解釋,我也趁此開闊視野,獲得成長。
找到的解答,雖不一定能恰如其“實”,卻一定程度貼近了事實。
透過對成功者貼心的認識,我發現優秀的編輯都各有各的長處,我曾將成功者粗分為人脈取勝或議題取勝,有本土至上或域外為尚,聚焦于一或放眼四方;總括的說,是各擅勝場,各有依歸。他們創造特色,脫穎而出。
面對強敵如林的環境,投身競爭圈的我們,所憑持的生存法則是什么?該不該拔劍而起,去搶強者的嘴邊肉?
──唯有真正的勇者或十足的笨蛋才這么做。
我的解法是二八法則。二分力量放在既存的主流市場(可形成局部優勢機會之處),八分力量集中于未來新主流的探尋與經營,找出最有興趣、最適合自己一展身手的“無主之地”,全力以赴。
所以啊,我的編輯生涯經常沉溺于海闊天空、漫無邊際的暇想。然而十想九空,提案的生命,常常一閃即逝,唯一的好處是活潑腦子,以癡想(點子多)取勝。
以下,是我三十多年編輯生涯、亂槍打鳥似的構思中,可能還留存少許參考價值而尚未成案的編輯發想,有興趣的朋友,閱讀時請小心考慮。
習慣上,我是“壹”的尋索者──壹個概念(構想)、壹個領域(范疇)、壹個群組、壹個夢。有時候,壹太小,小到像一枝煙火,一經點燃,一燦即滅;有時壹太大,大到無法掌握,只能切割處理。我時常困在“壹”的時間與空間的互依、互斥中,而在“反”、“極”、“最”、“分”(細分化、以局部為整體、化整為零)、“合”(整合、化零為整)的那端,得到導引。
譬如說,一個范疇(領域):歷史。
但,歷史的范疇太大,無人可以窮盡,光取一瓢,都不易負荷。
在遠流,我曾經用“實用歷史”概念做為凝結劑,去粘合“性相近”的作品,以遠流獨有的營銷手法,開辟出一塊新天地。
那時,我看到日本作家喜歡以歷史人物寫小說,而萌生“以人物為經緯”整合成一套“小說日本史”,取代正經八百的正史,來快速填平國人對我們周邊最大、最強的競爭者──日本──認知上的鴻溝(我讀過不同作者的日本史,讀完就忘,不如小說易解易記,對不做研究的小老百姓來說,這是一條認識日本的快捷方式。坦白說,我是不折不扣的民族主義者,但仇日不如知日,越認識她,就越敬佩她。以競爭者為師,才有機會超越)。首役由“戰國群雄”擔任頭陣,武田信玄、織田信長、豐臣秀吉、德川家康、上杉謙信……紛紛亮相;接者,想跳到幕末(德川幕府)的動蕩時代,再過渡到明治維新、改變日本成為現代化國家的英雄豪杰;然后回顧源、平之爭、鐮倉幕府,再從南北朝、室町幕府切入……一點一滴,透由歷史人物勾勒出日本史的輪廓。
這計劃的野心頗大,至少需十年以上的時間,投入大量人力與物力,才有可能完成。
一開始表現不俗,尤其是日本歷史小說名家山岡莊八的《德川家康》,預約才短短一個多月,爆出一萬多套的預購量,凝聚出愛讀日本歷史小說的社群,引發一股新閱讀風潮。雖然獲利豐厚,但人事變動頻仍,“小說日本史”難以繼續,徒留遺憾。
1985年8月到翌年4月,我在“時報出版公司”時,歷史范疇亦是發展重心之一。在職八個月中,除了《南宮博歷史小說集》外,籌劃了三個沒有完成,卻始終惦記在心的案子:第一,改變歷史發展的文獻匯編;第二,策論研究;第三,大決策。
說到這里,細心的朋友,也許有了疑問:為什么喜走偏鋒,常和主流出版方向背道而馳?
我的答案是:競爭使然。
我初出道時,和別人沒有不同──搜尋、追逐國內、外知名作家與作品──即使到了今天,這個方向仍然是沒人敢放棄的利益之源。可是,激烈的競爭教導我必須學習如何“和而不同”(我一向強調的四句口訣:做別人忽略做的、做別人不敢做的、做別人不能做的、做別人已經做而做不好的),努力尋找“應許之地”,一旦找到了,那兒沒有強力的競爭者,才能獨領風騷。這番道理,我到遠流觀察總經理詹宏志如何經營時,才恍然大悟。那時候,遠流持續擴張、奇跡般的競爭力,即奠基于此。
經營歷史范疇時,如果有什么策略性思考,這就是。
“改變歷史發展的文獻匯編”的起念,非常單純。起因于我年輕時讀過“今日世界出版社”的書《美國文獻資料匯編》,美國短短二百多年的歷史,整理出一冊珍貴的文獻史料,幫助外人了解美國、尊崇美國。我們中國五千多年歷史里,不應采擷出更多、更精的文化遺產?當時,臺灣有本狂銷書《改變歷史的書》──我把兩個概念合而為一,決定編一本《改變中國歷史發展的文獻匯編》,將艱深的文言文翻譯成現代話文,讓讀者在最簡短時間內,掌握中國歷史與文化的精髓。
在當時的出版環境,這個企劃案算是很另類的。案子交予陳恒嘉執行,邀請龔鵬程教授組織一批年輕老師共襄盛舉。
隨后,我們更進一步,準備把它擴大成“套書”,包括世界重要國家及民族的“改變歷史的文獻”,擇定美、英、法、俄、義、日、印……逐步納入規劃,我們認為它是開啟了解不同國家及民族與文化的快捷方式。
《改變中國歷史發展的文獻匯編》進行得非常順利,可惜構想變質,龔教授以《國史鏡原——改變中國的劃時代文獻》單獨成書(精裝上、下兩冊,外加匣盒,厚一千多頁)。我非常喜歡這部書,它依原典、作者簡介、譯文、注釋、背景說明、影響,按年代先后排列,做得通徹。讀它,如同聽到中國的心跳。
這也勉強算是某種“中國讀本”吧。
至于“策論研究”案例,則是另一個故事了。
那時候,報端常看到“漢學中心在××”的新聞,一會兒有人說在美國,一會兒有人說在日本,一會兒有人說在法國,一會兒有人說在瑞士……反正啊,就是沒人說在大陸、在臺灣、在香港。
我的民族意識被刺激起來,心想:為什么世界性的漢學中心不在中國人住的地方?有什么方法能把“漢學中心”的旗子插在臺北?
第一個問題我沒能力、也輪不到我回答;第二個問題,讓我竊喜不已,這是天上掉下來、給編輯做的功課,若加上好運,可在此領域搶占領導地位,大放異彩。
我默想:把“漢學中心”看作“壹”,它是由什么樣的成份組成的?我能從整體的“壹”之中,突出某一成份或填入新的成份,然后再以“突出或填入的內容”高舉“漢學中心”的旗子,這樣做行得通嗎?用我一貫的心法來解釋,意思是說,把“屬于整體的局部”重新當作“新的整體”時,特色出現了,在新創的領域里,我們很有機會成為領導者。
很幸運的,我在“策論”這個小范疇內,看到待墾的沃土。
“策論”是古代中國在朝為官的知識分子,獨特的意見表達方式。而,統治階層物色人才時,通過科舉制度“以策取士”,從應試文章布局和陳述中,看人的見解、邏輯、文采、視野與格局。
在朝廷上,“策”往往是國家或社會面臨變化或危局時的因應之道,它是一種解決方案的建議。所以“策”所涉及的層面極為寬廣,從國家大政方針到地方澇、旱、饑饉,幾乎無所不談,所以“策”是貯藏中國人挑戰/響應的智慧寶庫,可看到歷代最優秀的頭腦,如何面對困難,開創新局;也看得到因應失策,導致災禍臨身,而帶來毀滅性的后果。
中國人該怎么善用先民留給我們的智慧寶庫?
“策”除了是先賢們解困、解惑的智能之源,更是匯集文學瑰寶的集中地。泰半策論均出自名家之手,傳誦不輟(《國史鏡原》中就匯整不少策論)。在這基礎上,把“策”移入現代知識系統來重新詮釋,整合出令世人驚異的嶄新理論,看來是個可行的主意。
當時《中國時報》如日中天,與《聯合報》互爭臺灣第一大報的地位,都夸稱每天印報量突破百萬。《中國時報》董事長余紀忠先生的識見和胸襟,在當時少有人能出其右,他發掘人才和用人的魄力,讓許多被他不次拔擢、重用的人,都念念難忘。《中國時報》有錢有人,樣樣不缺,我們還有什么可著力之處?“時報出版公司”總經理張武順認為,加深加大“企業影響力”、以利己利人為努力的方向,應該是不錯的抉擇。
就這樣,我們大膽提出成立“策論研究中心”企劃案。
因沒留底稿,現在只能徒憑殘留印象,簡述于此。
“策論研究中心”怎么進行?我們建議“先舍后收”,先投入資金與人力,待時機成熟時,讓回饋自然而然溢出來。
這是一個至少需要3~5年才看得到績效的中、長期計劃,累積的是奠基于社會公益的形象資產,但持之以恒,仍充滿盈利機會;它既謀公司長期之利,亦謀天下永久之利。所以,我們建議先成立工作小組(不另聘人,是任務編組),委身在由中國時報設立的“余氏基金會”下運作,實際作業交給“時報出版公司”負責執行。
具體的做法是兵分數路,一路是:和知名大學相關科系(如歷史系、國文系)長期合作。合作什么?第一步,將史上策論從古籍里找出來,按年代序,匯編成集,交由時報出版。如有疏漏,可以“補編”、“續編”繼續充實。第二步,和志趣相投的老師合作,以策論作為其研究方向。凡研究所學生以“策論研究”為博、碩士選題者,酌發獎學金,論文則交由時報審核出版。
另一路,籌編《策論雜志》及《策論研究學報》。
再一路,申請“國家資源”贊助,籌辦三年后(或五年后)世界性的“第一屆臺北漢學(策論研究)會議”(兩年一輪),向各國的大學及漢學家廣發武林帖。
接著,廣開言路,籌辦三年后的“第一屆策論征文”(兩年一次),采首獎百萬的重賞策略。
……
“時報出版公司”有何收獲?
我想,細數收獲,未免太無趣了。
1985年的未竟之志,敘述到此暫告結束,至于另一個企劃案“大決策”,等完成《我曾經想開一家銀行》之后,再向大家報告。(本文有刪減)
周浩正
周浩正曾轉戰于報界、雜志界與出版界約30年,實戰經驗豐富。歸隱于市后,對自己的編輯之路進行了深刻的反思和總結,寫了“給編輯人的信”。
本文為其新創作的“實作編輯心法”系列第3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