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女孩不聲不響,擺弄三腳架。她的照相機很高級,一看就知道。但高級的玩意不一定爭氣,像現在,女孩就遇上小麻煩,一枚螺絲擰不動了。
原為正看她鼓搗,女孩友好地沖他一笑:嘿,不要只顧著看,幫一下忙。
原為馬上精神煥發:咋不早說呢?現成的勞力不用,浪費資源。
朋友喬君,不止一次向原為吹噓,他搭訕女孩子的能力絕對一流。他也不止一次嘲笑原為,在朋友面前口若懸河,可是見了陌生女孩,響屁也不敢放一個,從來不主動與人家打招呼。他進一步教原為,別看女孩子臉上繃得緊緊的,其實心里都希望男人關注她,親近她,這樣才能顯示她有魅力嘛。像我們這樣的男人,魅力比不上貝克漢姆,名氣比不上比爾蓋茨,相貌比不上潘安,家產比不上貪官,還指望女孩子蜜蜂一樣圍著你打轉?惟有主動出擊,才能贏得芳心。比如,你看到某個女孩比較合你的心,你就直接走過去,微笑——記住,要親切,自然,不要僵硬地笑,更不要皮笑肉不笑;聲音要不大不小,語速要不快不慢,音調要稍微低沉些。你就說,你好,我好像認識你呀。對方會說,是嗎,我怎么不認識你呀?你就順水推舟說,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現在已經認識了,
而現在,不用皮笑肉不笑去搭訕,機會從天而降。說實話,一開始原為就暗暗關注她了。女孩留著隨意的碎發,穿著一身隨意的純棉休閑服,腳蹬一雙半新不舊的運動鞋??删褪沁@份隨意,使她更引人注目。而且,她是那樣年輕。
這是一個觀鳥團隊,純粹的自助組織。觀鳥已成為一種時尚,但要做一名觀鳥發燒友并不容易,得有經濟來源,還要有空閑。原為有的是空閑,卻沒有經濟實力。他觀鳥是為了拍照片,拍照片是為了在朋友的刊物上發表,辛辛苦苦,只能掙來一點啤酒錢。
那枚該死的螺絲跟原為較上勁,顯然是卡了簧,也就是說擰岔了,必須先把它弄下來,才能重新安裝。原為差點把大拇指擰脫了皮,也沒能征服它。最后他惱了,使出小時候就會的一招,用牙咬!將螺絲卡在犬齒和裂齒之間,死死咬住。右手一扳三腳架,成了。牙齒在貴重的儀器上留下了劃痕,原為指著劃痕說:你放心,我沒有“非典”型肺炎,也沒有腮腺炎,更沒有艾滋病,只是有一顆蛀牙。
女孩噗嗤一笑:有沒有狂犬病?
說著她就從口袋里掏出一小袋酒精棉球。一看到這醫院才用的玩意,原為心里頓生反感,什么意思嘛,別人幫了你的忙,你還防肝炎似的,忙著消毒?
女孩拈出一塊酒精棉球遞過來:嘴角上粘了塊漆皮,擦一擦。
這次要觀察拍攝的是一種珍禽,名叫秋沙鴨。消息是一個叫“鎖定珍禽”的網友發布的,應者踴躍。可是,這家伙怕人多麻煩多,會破壞自然,妨礙秋沙鴨正常生活,在網上出題考他們。最終6人勝出,組成一支7人觀鳥團。這7人中,女性只有2名,年輕女性只有1名。你看,比秋沙鴨還珍稀。
拍攝并不順利,光是等待,就讓他們心煩意躁。天氣又悶,每個人都在流汗。女孩倒是個異數,看上去安閑得多。每當額頭上汗水積多了,她就用食指刮一下,瀟灑地彈出去,然后用一塊酒精棉球在額頭上擦一遍。見原為看著她,女孩微笑著遞一塊酒精棉球過來。原為學著她,用食指刮汗,笨拙地彈出,然后用酒精擦拭。別小看這指甲大的一塊棉球,帶來的感覺卻是凌厲的,與冷水給人的涼意完全不同。
黃昏時分,秋沙鴨終于游近下方那片由蘆葦和蒿草圍成的水域。大家屏住呼吸,在樹枝搭成的掩體后。緊張地拍攝,直到暮色收回最后一抹晚霞,才停止了工作。這時候大家才發覺,衣服早就濕透。
回到小鎮旅館,最想做的事情當然是洗個澡,沖個涼。你可以想象,當老板娘晃著一身肥肉跑來,報告停電、停水的消息時,大家該有多氣。這一氣倒好,又出了一身臭汗。停車場上有風,原為跑到那里乘涼,吹吹自然風。正撩起肥大的T恤擦汗,女孩來了,笑著說:走光,走光!小蠻腰都露出來了。
小蠻腰?這個古怪的詞簡直要把原為笑瘋了。女孩也開心地笑個不停,讓原為領略到她的熱情和直率。女孩的純棉短袖衫也已汗濕,汗水與香水混合之后,散發出一種芬芳。這種芬芳是如此奇特,它是溫暖的,讓人親近的,是女性才特有的。沐浴在她芬芳氣息里,原為暗暗對自己說,我堅信,我們可以成為朋友,我愿拿半條命來打賭!
女孩遞給原為一小包酒精棉球:停水了,拿這個擦一擦。這樣可以把臭男人的外號改一改。
原為問:改成香男人?
她搖頭:才不呢。香男人就是酸男人。
原為問:不香不臭的男人,可以了吧?
她又搖頭:也不是,應該是,中間偏臭的男人。
之后,兩人聊起秋沙鴨。說到這,原為暴露出極強的表現欲。喬君早就批評過他,只要跟人家混熟了,就一改靦腆木訥的毛病,劣性大顯,搶奪話語權,是個徹頭徹尾的語言霸權主義者。是的,原為仗著記性好,讀的書多,就視對方為老朋友,老聽眾,滔滔不絕向她講述,在拍攝鳥類過程中的趣事與奇聞。坦白說,有些情節是夸大了的,有些細節是編造的。又不是巴勒斯坦邊界問題,有什么不可以?他的目的只有一個,吸引女孩給聽下去,把她留在身邊。謝天謝地,他做到了,女孩一直在聽。
第二天未亮,原為起來散步。清晨竟然是這樣涼爽,涼爽得讓人起了寒意。旅店外的街口,原為意外地看見了女孩,穿著一身牛仔套裙。很精神。
嘿,狗戴貓兒鈴?原為笑著招呼她。
嘿,貓膩,貓膩。她也跟著打趣。
兩人一起散步,沿著街道走。小鎮很寧靜,生活氣息卻很濃厚。家庭主婦開始生爐子,用扇子扇出又白又濃的煙霧。早餐攤點也已經開張,豆花潔白,燒餅焦黃,煎餅飄香,油條鮮亮。
原為說:讓我猜猜你的名字。他故意挑些文雅的名字,雅麗,雅音,雅蘭,雅思;幽芳,幽艷,幽遠,幽寒……
女孩忍不住笑了,越笑越想笑。原為也是,女孩說自己叫夏薇,沒什么講究,出生時,院子里一株紫薇正好開了,父親說不用動腦筋了,就這么定了。
原為隨口唱起來:小薇呀,你可知道俺有多愛你,俺要帶你,飛到天上去!
夏薇做了個暫停手勢:算了,饒了俺吧。俺可不想做什么神仙,一萬年也不死,老不死。沒勁。
原為早已告訴夏薇自己的真名,但她仍然叫原為的網名,“下水道里仰望星空”。為簡潔起見,她干脆直呼原為“下水道”,每次,原為都響亮地答應。
前邊人頭攢動,不用想也知道,菜場到了。這么早,這么多人,只能是菜場。忽然,夏薇丟下原為,快步向前趕去。原為只好剎住話頭,緊隨其后。
有人在賣野生鳥!
賣主見有人直奔他面前,以為生意上了門,滿臉堆笑站起來:兩位,要買鳥?
夏薇用腳尖踢了踢籠子,嚴厲地問:誰讓你捕鳥、賣鳥的?
賣主一見來者不善,馬上變了臉:你是誰呀?你管賣不賣鳥?
原為說:喲嗬!你還有理啦?
對方根本不買賬:你是林業局的?你有執法證嗎?拿出來看看。
原為說:笑話!沒有執法證就管不了你?
旁邊一人插嘴說:肯定是記者,偷拍!搜他,快搜他。
兩個人馬上圍上來,一個摸原為腰間,一個摸他褲襠。這也太猖狂了,正好,那人俯在面前,原為想也不想,一拳搗在他鼻子上,鮮血噴薄而出。那人怎么也想不到,一個外地人敢動手打他,一下子懵了,傻愣愣站在那里。趁著這瞬間,原為拉住夏薇,轉過人群,沒命地飛跑起來。身后立即炸了窩,怒吼聲和叫罵聲響成一片。幸虧菜場門前人多,兩人在人群后找到一條小巷,飛奔進去。一連跑過好幾條巷,翻過一道矮墻,已置身郊外。身旁,是一大片蔥綠的水田。
夏薇急促地喘息著,側倚在原為身上,原為不肯放開她的手。夏薇用另外一只手捂住胸口,好一陣才說:甩掉他們了吧?
那當然。
那還不放手?想牽到什么時候?
原為嬉皮笑臉說:地老天荒,地久天長,??菔癄€……
夏薇沒理他。原為得寸進尺,把另一只手覆到她手背上。
夏薇繃起臉:把你的爪子拿開!她真的生了氣,握在原為手掌中的四根指頭開始蜷成拳頭,這意思原為懂,是想掙脫。原為趕緊把蓋在她手背上的手拿開,但還是舍不得放開她。幸好,她沒有繼續翻臉,蜷曲的手指又舒展開來,任憑原為握著。那一刻,原為感到說不出的幸福,比中了500萬還帶勁。
夏薇說:你也太魯莽了。你那一拳,恐怕已打斷他鼻梁骨了。
誰讓他亂摸我?上法庭我也不怕,反控他性騷擾!
夏薇噗嗤一笑,然后說:必須馬上離開,當地人是吃不得虧的,說不定會糾集起來全鎮搜查,痛打你一頓才解恨。
原為這才怕了。兩人曲折迂回趕到旅店,同伴還沒起床。兩人匆匆收拾一番,與服務臺打了招呼,打車逃離小鎮。兩人都戴上太陽帽,遮著太陽鏡,就像電視里的特務一樣。
二
在一個更小的小鎮上,兩人落腳住下。這期間原為了解到夏薇一些情況。她在一家效益很好的民營企業當翻譯,一直很忙。這次企業偷偷排污,被環保部門逮了個正著,停產整頓,這才有機會外出游玩觀鳥。
翻譯!原為一直羨慕這樣的工作,憑知識吃飯,不用低聲下氣,收入也蠻高。由于同一單位競爭的人很少,因此,極少染上為升遷、評職稱而相互拆臺、傾軋的陋習,
夏薇也知道了原為一些情況,開玩笑地問他為什么沒有女朋友。原為說:女孩子緊俏啊,一個老總要配好幾個小蜜,一個明星身后有一大幫紅顏,再加上如今的貪官流行包二奶。老總、明星和貪官越來越多,女孩子自然就越來越少……
夏薇不耐煩地打斷他:下水道,你看你這張臭嘴,就不能積點德嗎?
唉,很丟面子啦。原為只好自我解嘲:不過,馬上就有女朋友了,我準備把觀鳥團的一個女孩,發展成女朋友。
夏薇嘴一撇,在他肘彎上拍了一下:拜托,少讓我做噩夢。
原為耍貧嘴:不想做噩夢?那還不簡單?讓我給你講故事,一直講到天亮,就像《天方夜譚》那樣。
夏薇笑了:想得倒美,天方夜譚!
旅店老板見兩人帶著照相器械,問他們拍什么。原為說是拍鳥。老板說:我們東山上也有許多鳥啊。原為說知道的。老板說:那就多住幾天,給你們打8折。原為說要兩個房間,老板說:啊,不住在一起啊?原為笑著說:我們吵架了,暫時分居。
夏薇罵道:去死!
休息一番,上東山拍鳥。為了輕裝,夏薇只帶攝像機,原為帶了相機。出發的時候,天還是好好的,走到山腳,風云突變,烏云越堆越厚。山路入口有一家小店,原為問店主有沒有雨衣。店主找了又找:沒有雨衣了,只剩一件母子雨披, 10塊錢,
夏薇忍俊不禁:母子雨披?好極了!
結果沒有拍攝成。剛到山腰,雨就下來了。奔到一棵大樹下,原為把相機往夏薇脖子上一掛,雨披往她身上一套:雨披歸你享受,器械歸你保護,
雨越下越大,樹下的原為開始被淋。夏薇有了動作,把雨披往上抻了抻,重新鉆進時,已到了母子雨披的“子”位置。她說:快來,鉆進來。原為小心翼翼地鉆進,頭從雨披的“母”位置鉆出,貼在她后面。雨披雖大,但因為是兩個大人,加上有器械,還是很擠。原為的手安分地放在夏薇腰間,一動也不敢動。兩人的衣衫都很薄,夏薇的芳香和溫暖,對原為構成極大誘惑。原為艱難地吞下一口唾沫,說:我還是出去吧。隨即蹲下身子,鉆了出來。夏薇的臉紅了,不好意思看他,一直看著別處。
下水道,講個故事吧。為了擺脫尷尬,夏薇提議。
好的,講就講。原為講了自己所經歷的愛情故事,結局當然不讓人樂觀。第一個女孩,到一家公司去跑贊助,認識了那個經理,經常借他的車用,三下兩下就好上了。那家伙有輛車,神氣得不行。不就是桑塔納2000嗎。有什么好拽的?
夏薇故意氣他:那也不錯啊。你有嗎?你連奇瑞QQ都沒有吧?
第二個女孩,丟下原為,找了個二婚男人,幾天就結了婚。那男人比他老,比他黑,比他粗俗,但比他有錢,尤其關鍵的是,對方有三室兩衛的大套房。
夏薇問:你說你在文化部門工作,到底是什么單位?
原為說:不好意思,文化館。一般不敢告訴別人。
很清閑哪。不過。就憑這工作,要買什么三室兩衛,的確夠戧。
不比你呀,你一定買下房子了吧?
夏薇點頭:是個中套,在市中心,一樓,有一個小庭院。就因為看上那小庭院,才買一樓的。
原為說:哇!要能傍上你這樣的富姐,絕對幸福啊!
夏薇一揮手:去死。去死!
原為裝出一副窩囊的樣子:去死?這倒是個坦途,挺適合我這樣的澀男人。
夏薇嚴肅地盯著他:我可沒想著要傷害你。不要把我想那么世俗。
原為說:世俗有什么不好?我寧愿自己是世俗的。
夏薇看著他。原為補充說:這句話是認真的,如果有假,來世變成賣身求榮的鴨子。
夏薇沒有笑,低頭思考著什么。大雨嘩嘩。原為早已渾身濕透。在雨聲中,夏薇問了一個很古怪的問題:如果我說,我喜歡竹林,讓你順著這個思路說一種植物,你會不會說什么梅、蘭、菊?
原為說:當然不是,你喜歡竹林,我就喜歡蘆葦蕩。
夏薇有些吃驚,又問:我喜歡楓葉,你喜歡什么?
原為說:芭蕉葉,可以擋雨。
夏薇:這一回沒有說對。
原為帶著壞笑說:我是故意的,不想說對。
夏薇有些懷疑:是嗎,那你心中的答案是什么?
原為老老實實說:梧桐葉。
夏薇微笑了:我批準你做朋友,一直到老。
原為擺出不屑的樣子:嘁!又不是男朋友,誰稀罕。
夏薇似笑非笑地望著他:不稀罕?真的還是假的?
假的!原為大聲喊起來。
夏薇得意地笑了。
原為開始打冷戰,于是跳躍著大聲怪叫:嗬嗬嗬!哈哈哈!吁吁吁!
夏薇說:小心把狼外婆招來。來吧,還是到里面來吧。
原為說:不了。會把你弄濕的。
夏薇說:那我們一起祈禱。讓雨停下來。
原為開始怪叫:老天爺!天皇老子!玉皇大帝!釋迦牟尼!真主安拉!耶穌基督!
雨當然不會停。原為朝夏薇攤了攤手:它不聽,怎么辦?
夏薇一揮手:繼續喊!
原為又喊:圣母瑪利亞!圣約翰!圣喬治!圣馬可!圣圣圣,圣什么來著?
夏薇笑彎了腰,笑得喘不過氣。等她笑夠了,抬頭望天,臉上現出古怪的神色。原為也不相信這一切是真的——雨竟然停了!只剩下云的尾巴粘在山尖。樹葉在滴水。
夏薇靠近原為:為了表彰你,送你一件禮物。閉上眼睛!
原為閉上眼睛。心中突突亂跳。在芬芳的氣息里,一樣火熱潮濕的東西在他臉上貼了一下,很輕,很短促,但足以在他腦海中引爆炸藥,刮起臺風。
原為睜開眼睛,大驚小怪地說:原來是天使送來甜蜜的吻哪!太快了,太快了。本人鄭重要求,再來一個。
去去去!
原為又說:強烈要求!
夏薇笑了:要求你個大頭鬼!
嚴重要求!
夏薇罵道:去死!
原為開始打噴嚏。一個接一個,然后就不停流鼻涕。夏薇催他往回趕。雨后,天氣很涼,一路上原為都用跳躍和怪叫來驅寒。忽然,一只彩色的鳥被驚起,噗嚕嚕飛走了。仿佛是錦雞,又好像不是,總之是一種美得驚人的鳥,原為一輩子也沒有見過。
都是你!夏薇說,發什么豬癲瘋。原為也感到很遺憾。多么美麗的鳥!可惜的是,驚鴻一瞥之后,就飛得無影無蹤。
原為感冒了。一回旅店,夏薇就翻旅行包,她帶了好幾種感冒藥。原為吃藥一向大膽,各挑幾粒胡亂吃下去。感冒藥里大多有催眠成分,不久原為就睡著了。醒來時,已是深夜。原為急著要小便,一掀被子就往下跳,結果被絆了一跤。是夏薇伏在床邊睡著了,而小夜燈光線又太暗。
你,你想嚇死人呀!原為說。
你才嚇死人呢!我還以為是歹徒,這么大動靜。
歹徒?想非禮你?我哪敢……不跟你說了,上廁所。
夏薇罵了一句:神經病!
等原為從廁所出來,夏薇已把燈全打開。夏薇說:你說別人俗,你不粗俗啊?有女士在,只顧野牛一樣解手,沒完沒了。
原為有些窘:哪有什么辦法,誰讓你守在男士房間里々
夏薇說:還不是怕你死掉?你死了我會受牽連的。沒心沒肺!
原為調侃道:沒心沒肺,美女成堆。你看看,那些老總,大財主,哪一個用情專一?可人家身邊……
夏薇嚴厲地打斷:你怎么老是說這些惡心的話題?你不能往清白的方向想一想嗎?
見她發火,原為一下子蔫了,嘟噥著說:發句牢騷嘛,當什么真?
夏薇說:就你這種心態,老實講,很不健康。
原為說:好了,我不健康,仇富,仇女人,行了吧?
夏薇無奈地說:怎么就遇上個你這樣的東東?好了,你休息吧。
原為連忙挽留:喂,你不怕我死了受牽連?
去死去死!沒人管你。夏薇笑罵著,離開了。
接下來的白天,兩人哪里也不去,呆在房間里聊天,聊得不亦樂乎。原為一邊擦著鼻涕,一邊海吹神聊。夏薇赤著腳,像韓國女孩那樣盤腿坐在對面。原為的腳下有一只廢紙簍,半天時間,就裝滿擦鼻涕的紙巾。
真惡心!夏薇嘟囔著,把廢紙簍送進廁所,換了一只空的過來。
原為說:這感覺不錯嘛,相濡以沫。
夏薇不屑:你就臭美吧。
原為正色說:不許把我當成癩蛤蟆!
夏薇笑了:可你也不是雄天鵝啊。
雄天鵝?這還不把人樂死?就在兩人笑個不停之際,夏薇手機響了。原為從夏薇表情看出不妙,果然是壞消息。公司恢復生產,讓夏薇馬上回去。夏薇有些不甘心,無奈地聳聳肩膀,攤了攤手。夏薇隨即回自己房間,她是個很干練的人,很快就收拾停當,拖著拉桿箱過來:下水道,該分手了,
原為說:走吧,趁我還沒改變主意。
你能有什么好主意?是不是想說,你有兩張船票?
原為故意說:我想說,我有暴力傾向。
夏薇才不怕呢:拉倒吧你,一張臭嘴而已。
原為向她走去:別逼我啊,否則后果自負。
夏薇安靜地看著他,眼睛里寫著不舍,這使原為打消了嬉鬧的念頭。夏薇嘆了口氣,放開拉桿箱,兩手攬在原為腰間,把臉靠過來,在他面頰上貼了一下,喃喃說:壞家伙。
原為的心被一股柔軟的力量擊穿,幾乎要當場流下淚來。
夏薇隨即離開,轉身就走:壞家伙,別忘了Q我!
三
兩人整夜粘在網上,以致夏薇抱怨,白天工作時打不起精神。原為逗她:愛理不理!不聊拉倒。夏薇罵:沒心沒肺!原為答:活到百歲!
在一個全國性的攝影比賽中,原為拍攝的《垂死的鳥》獲二等獎。畫面上是一只倒掛在網中的白鶴,用僅剩的力量把優美的脖子伸向天空。原為急于把這消息告訴夏薇,因為是上班時間,就發短信給她,她沒回。打她手機,又關機。原為想可能是在開會吧,于是,第一次打電話到她辦公室。是個女孩接的。
原為:找夏薇。
對方:夏秘書?她在接待外賓。
那好,就這樣。
原為很不開心。夏秘書?她明明是秘書,為什么說自己是翻譯?整個下午,原為打不起精神。喬君發來短信,說新得了一瓶68度的原漿酒,要他過去。兩個愣頭青,把那一瓶昂貴的酒干了。原為頭腦中熱烘烘的,脹乎乎的,喬君見他這次勢頭不對,蔫不拉嘰的,沒有搶奪發言權,有些擔心,最后自認倒霉,打車把他送回宿舍。
酒在胸腔里燃燒,原為睡不著,打開電腦。有夏薇的兩封電郵。
第一封:庭院一角有一根電線桿,兩年前,一窩烏黑的八哥,從電線桿頂端鉆進去筑巢。今年,已發展到六只。夏天的每個早晨,4時剛過,它們就開始鬧騰,吵得人睡不成。
原為點了“回復”,寫道:
拜托!不要講童話。電線桿雨天會灌水,鳥兒沒那么傻。
第二封:我家那棵金橘樹,已長到胳膊粗,在一口大缸里。它的花很香,是那種甜香。每天都有一只大蜜蜂來采蜜,嘴巴很細很長。仔細一看,是一只蜂鳥!千真萬確,那是一只蜂鳥。
原為回復:請你查一下《辭海》亞洲根本沒有蜂鳥!
原為睡著了,在酒精的作用下。手機聲吵醒了他。是夏薇。夏薇說:下水道,你沒上網?剛看到你回信。壞家伙,你不相信我?
原為說:你是說八哥和蜂鳥的事?當然不信。
夏薇有些不高興:為什么要懷疑?
原為仗著酒意,聲音很大地說:我當然有理由。我問你,你在公司里,明明是秘書,為什么偏要說是什么翻譯?
夏薇愣了一下:一開始招的是秘書啊,后來老總見我英語好……
原為打斷她:不要在我面前提什么狗屁老總!
夏薇愣了好一陣,才聲音很輕地說:那就這樣,你睡吧。
此后夏薇就消失了,
其實,原為格外懷念野外的那段時光。想起山腰間、大樹下、雨聲中的那一幕幕,還有夏薇赤腳盤坐在對面的樣子,他長吁短嘆,徹夜難眠。下雨天他根本不敢出門,一看到母子雨披,心口就疼得厲害……
第二年夏天。某一天,原為意外地收到一封郵件。信很短:請你來觀光,如果你有勇氣;我愿意支付車旅費,如果你認為有必要。下面是約定的地址。
這不是小瞧人嘛。去就去,誰怕誰呀?
夏薇還是老樣子,只是比過去清瘦了些??吹皆瓰?,夏薇微笑了一下,點點頭,神情很是安詳。她這種情緒感染了原為,原為也不再激動。兩人在河濱公園的雕塑下會面后,一同向她的住處踱去。夏薇家住在城內中心地帶,跟她所說的一樣。一樓,外帶一個小小庭院,里面長滿了花草。
夏薇將茶幾搬到庭院花下,沏了一壺綠茶,兩人安靜地喝茶。鳥語花香,環境很好??墒?,喝著喝著,冷汗開始在原為的脊背上堆積,他臉色都變了,但夏薇仿佛什么也沒看見。庭院一角有根電線桿,一只烏黑的鳥兒從電線桿頂端的空洞里鉆出,稍一頓腳,飛走,然后是第二只,第三只……隨后,鳥兒在空中盤旋,喧鬧了好一陣,依次飛回,一只接一只鉆進電線桿,差不多有10只!
原為之尷尬可想而知,在自己額頭上用力拍了一掌:主啊。寬恕我吧!
夏薇并沒有笑,原為多希望她能笑一笑。夏薇不笑,也不看原為,只顧慢慢品茶。原為只好也一個勁地喝茶,茶很燙,喝得滿頭大汗。
夏薇放下茶杯,指著一盆開滿白花的金橘:就是這一盆,那只來歷不明的蜂鳥,就在它上面吸食花蜜。
原為結結巴巴說:可是??墒菚?,《辭?!飞?,還有專家。都說……
夏薇盯著原為:你為什么寧可相信書上的,相信別人的,不肯相信我一回,不肯相信自己一回?
原為羞愧難當。夏薇轉身回屋,捧出一個玻璃瓶,里面裝著酒一樣的液體,一只小動物在里面晃蕩。原為認真看了看,不禁毛骨悚然!那是一只體長不過3厘米的小鳥,喙卻接近4厘米。而且它的喙只有針那么細,前端向下彎著,成弧形。那是一只蜂鳥!
原為叫了起來:你,你為什么要殺死它?為了證明你是對的,你就用這么殘酷的方式?
夏薇說:我沒有殺死它。我用蝴蝶網捉住它,養在蚊帳里,剪了好多金橘樹枝,還買了許多鮮花,來喂養它??伤活櫾谖脦だ锊煌5仫w,不停地飛……如果你早來一天,它就不會累死。
原為垂下頭去,輕聲說:對不起。
夏薇不再說什么,望著電線桿上的黑鳥,眼睛里亮亮的。
兩人一直坐到黃昏,也沒有講話。最終原為決定告辭,就站了起來。夏薇善解人意地起身送他,一直送到河濱公園那座雕塑下。原為在那里打車。車來了,原為轉身面對夏薇,不知該說什么。夏薇沒看原為的眼睛,卻很大度很溫柔地伸出兩臂,在他腰間攬了一下,然后放開,對他擺手。
原為也擺擺手,鉆進車里。車子一發動,他就忍不住流下了淚。
原為在心里發誓,這一輩子再也不會去觀鳥了。
(插圖:黃珊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