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秋忙

在鄉村，八月最忙，誰都忙。村里有句老話：八月秋忙，秀女上場。那說的是古時，秋風一吹，谷黍穗黃了，村里人忙了起來，收割碾壓晾曬儲藏，忙得不亦樂乎，連平日足不出戶的大家閨秀，也罩著頭巾，戴著袖套手套，夾著鐮刀片子，上場面了。1949年解放后，男女同工同酬，婦女頂起半邊天，鐵姑娘、鐵嫂子，全下地了，揮著鐮刀霍霍地開壟子，上場面的，剩下村里的小腳老太太和體弱多病的中年婦女，坐在垛子下，切谷子，切高粱頭，末了壘玉米垛。

一入秋天，村外，麥香、谷香、豆香，一切的禾黍果實，陸陸續續熟透了，散發出濃郁的禾香果味，在清新的空氣中彌漫著，連牛驢都聞到了，直往田地里跑，拉都拉不住，只好戴上鐵網狀籠頭。這會兒，最忙的人是雷神爺。雷神爺是個看田護秋的老頭，紅袖標往爛棉襖袖上一縫，腳底抹了油似地，村里村外風似地亂跑。到處是白胡子、白頭發猴腦袋的影子，小豆豆眼老鼠似地尖利，誰腰間袖筒掖了玉米棒子，那一聲吼，賽過打雷，二里外都聽得見，人稱雷神爺。女人們收工時，喜歡腰間藏根玉米，袋里裝把豆子，拿回家給孩子們煮著吃。無論做得如何隱匿，都瞞不過雷神爺的小眼睛，非逼著你掏出來，親娘老子也不行，鐵面無私。老遠瞄著，雷神爺瘦小的身影不見，剛松一口氣，他不知從哪兒耗子似地竄出。逮個正著。有時家里說，他病了，收工時，又見他額頭上并排打著三個火罐印，騎在田間隔塄上嘹哨。

自然，割田中間休息時，燒筐山藥蛋，燒幾根玉米，燒把豆子，不算偷，生產隊長也笑嘻嘻地擠過來，搶著吃。雷神爺站在遠處，小眼瞪得溜圓，幾次欲言又止，終究沒啃聲。最會燒山藥蛋的是垛爺，尿泡尿的空兒，從地旁樹行里抱回一捆干樹枝，敲去黃葉，搭在挖好的坑上，先燃著干山藥苗，待樹枝燒成紅木炭時，將山藥蛋按大小埋在火坑里，灑上幾捧碎土塊，燜上一頓飯功夫，等休息時，火熄了，從灰燼里挖出山藥蛋，用樹枝一磕搭，吹去灰炭，虎皮虎皮的燒山藥蛋，散發出燒烤的醇香味兒。燒豆子時，用不著干柴，將挑好的半干豆苗子，放在壘起的土堆上，點著。一會兒，豆苗燒成灰燼，豆子在燃燒中乒乒乓乓中變著，蹦到了土堆下，開花了。捧在手里，輕輕一吹，土灰飛去，留下燒好的豆子，放在嘴里，一咬嘎嘣脆，香極了，越嚼越有味。燒玉米，在行的是九大嘴，選好半嫩的玉米棒，從地邊臥柳柳叢中折幾枝柳條，穿在玉米軸心，放在大煙過后的柴火上燒烤，外焦里嫩，孩子們最愛吃，大板牙一啃一片，香著呢。

秋收時，最激動人心的是開鐮。村中像我爺爺一樣德高望重的老人，領著隊長在幾塊地轉一圈，選定一塊九成熟的地，第一回開鐮收割。油料、小日氣豆子，拔的雖早，捆住立在地里，快曬干了，可那不算開鐮，用手拔，是零星的。一般年份，開鐮是割陽坡上的黍子，大多從村北松花地開鐮，那邊陽光照射長，熟得快。選好隊里最能割的好手，開壟子，其他依次一字兒兩邊排開，一人三壟，隊長一聲高喊：“開鐮了——”回聲蕩起，溢滿田野。開鐮人老喉子和九大嘴，叔叔侄女二人，揮鐮割開了，一攬一割，嚓嚓嚓，頭都不抬，一直腰，已在十幾丈外了。剛才還搖曳的黍浪，這會兒靜靜地碼在身后，壟眼的茬子，齊齊的，不高也不低，排在黃土地上，遠遠望去，像灑下的黃豆粒，一串串，一行行，靜待出發。孩子們遠遠跟著，沿著壟背，撿拾遺漏的穗子，攢夠一把，放在堆上。要是碰見一苗野香瓜，準會雀躍而起。收割后的田野，空曠，遼闊，雀兒飛低飛高，黃鼠竄來竄去，藏儲冬糧，高遠的藍天上，一行一行的大雁，排成人字形，長嗚著，慢慢往南飛去。

田間地頭，休息的人們。吃著燒山藥蛋，燒豆子，說說笑笑。惟有老喉子，板頓頓地坐著，悶倒頭，含著水，一邊噴，一邊用祖傳的磨彎了的長條磨石，給女人孩子們磨刀，拿拇指試一試刀刃，鋒利。

八月的艷陽，暖暖的，曬著舒服。村子里靜悄悄的，往日里街心的閑漢也下地了，沒有人曬暖暖，拍西游了。學校里的孩子們，放半個月秋假，隨隊下地，掙工分去了。連家養的雞子，也閑不住，在路口啄來啄去，拾囁丟掉的谷粒。豬跑出柵欄，跑到村口地邊，拱著尋食。在野外悠閑地吃青草，閑了一夏天的牛馬驢騾，這會兒全駕起車，一趟一趟地跑來跑去，從地里往場面拉莊稼。清靜了一年的場面，野拉拉的場面，被谷黍高粱堆滿，如一座座小山：空蕩蕩的場房，夜里亮起了燈，狗吠聲聲，有專人看場了。

場面上，除了幾個碾場揚場的把式，是男人，十有八九是女人，嘻哈拉笑，三個女人一臺戲，成了女人們的樂園。下地的年輕婦女，走得早，和男人們一塊，天亮不久，怯怯水氣，就割開了，兩條褲腿濕透了，冰涼。上場面的老婦人，不用那么著急，收拾完鍋碗瓢盆，包上頭，夾著鐮刀片子，慢悠悠地上了場。小腳老人。頭上大多包塊白毛巾，愛俏的小媳婦，罩塊藍地子碎白花包袱皮，扎成好看的造型，穿著一雙帶大絨鞋，戴著白線手套，套著純藍袖套。三三兩兩，坐在谷垛邊，拉上一捆，一把一把地切谷穗。有說有笑，講著體己話，臉紅撲撲的。不時還揪一把寬長的谷葉，等陰干做洗鍋草團。切高粱頭時，撿幾枝沒籽的革穗子，捆扎在一起，等攪大腌菜甕。一個秋天，手上磨起了老繭，手指上變了裂子，小孩嘴一樣，鉆心疼，抹上凡士林，包上藥膠布，照樣切谷子。也有愛占小便宜的，在衣袖手套里裝把豆子，被雷神爺截獲，哼三喝四，逼著倒回場面堆里，恨得牙癢癢的。

秋天雖忙，人們忙得美滋滋的，看著金黃的谷穗，不由地喜笑顏開。都等著，過八月十五那天，吃新糜子米粥，新黃糕，能分上斤數麻油，炸油糕，又脆又香。

等刨山藥蛋時，已露重霜濃，地快凍了，秋收基本忙了下去，就剩場戶上儲藏那點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