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雷登“回家”始末

2008年11月17日，司徒雷登終于一遂心愿回到了魂牽夢繞的中國，這距離他當初離開已經過去了近60年。

在杭州市北部余杭區半山水洪廟——安賢園，舉行了司徒雷登的骨灰安葬儀式。墓碑上大幅的頭像下面用中英文對照寫著：“司徒雷登，1876年——1962年，燕京大學首任校長”，再無其他。

從立下遺囑那天起，司徒雷登似乎已料到自己“回家”的路注定不易。所以在1955年立下的遺囑里，這個基督徒“指令”將自己的遺體火化。

“基督徒死后一般是不火化的。”燕京大學校友姚林杰說。在79歲的老人看來，這位燕大老校長之所以做這樣的選擇，是有心理準備的。只是，他和老校長都沒料到，這趟“回家”路，竟讓司徒雷登在身后整整等了46年。

一

11月17日上午10時多，杭州市半山安賢園文星苑一座已經挖好的墓穴前佇立著白發蒼蒼的姚林杰，和他一起的還有6位80歲左右的燕京大學校友。在來這里之前，他們7個人的審查材料，早已由燕京大學北京校友會上報給國家外事部門備案，

在有關部門審批后，他們獲準分別從北京和上海前來杭州，參加這場凝重的骨灰下葬儀式。出席這個儀式的，還有時任美國駐華大使雷德、美國駐上海總領事館總領事康碧翠，以及中國外交部和杭州市主管外事的副市長佟桂莉等官員。

在眾人的期待中，專程從美國駐上海總領事館驅車趕來的一名工作人員，將一盒通過商定的外交渠道帶到上海的骨灰，轉交給傅履仁和蔣彥振。隨后兩人親手把骨灰放進墓穴。傅履仁是司徒雷登當年在中國的助手傅涇波的幼子，也是美國陸軍第一位華裔將軍，曾任美國陸軍法律總監長達33年之久。1995年，在前任國務卿黑格將軍的推薦下，退役后的傅履仁曾擔任美國麥道飛機公司駐中國總裁。2006年5月，傅履仁正式成為由杰出美籍華人(如貝聿銘、馬友友、駱家輝、李昌鈺、陳香梅、吳宇森、譚盾等)組成的百人會第四任會長，蔣彥振則是燕京大學北京校友會常務副會長。

低沉的“星條旗永不落”和“奇異恩典”樂曲聲響起，骨灰很快被工人用泥土掩埋，黑色的墓碑被迅速堅起。葬禮在幾段簡短的致辭和三鞠躬后結束，前后持續了三四十分鐘，然后神情肅穆的人們分頭離去。

60年前，毛澤東以一篇《別了，司徒雷登》與燕大創辦人、時任美國駐華大使的他高調揮別，與之相對照，低調成為司徒雷登此次歸來的惟一主題。

2009年5月10日上午，距離其“回家”后的首個母親節，我來到了位于耶穌堂弄1——3號，一座名為“天水堂”的基督教建筑前，這是司徒雷登的父親司徒爾在杭州傳教時興建的。

司徒爾曾于1875年開始擔任這座教堂的主持，如今僅存的司徒雷登故居是一棟主體建筑面積為239.4平方米的兩層住宅，每層各有四個房間，淹沒在四周的居民樓之間。司徒雷登的半身塑像，正立在距離教堂大約百米的弄堂里，這里也是他故居所在的位置。

“落葉歸根嘛，回來了挺好!”故居內，從上海趕來的參觀者李在哲先生對我說。他聽了我的介紹才知道“原來語文課本上的這位名人出生在杭州”，但他不知道，其實司徒雷登最想將自己的骨灰安葬在北京的燕園。

二

司徒雷登1876年6月24日(光緒二年)出生于杭州武林門內美國南長老會傳教團寓所。咿呀學語時，他首先學會杭州話，留在他記憶里最深的印象，是杭州漫山遍野紅艷艷的杜鵑花，以及六合塔、虎跑泉、靈隱寺、岳王廟等數不清的名勝古跡。

11歲時他被送回美國上學，借住在親戚家。受父母影響，司徒雷登及其兩個弟弟在美國讀完大學后，都先后來到中國當了傳教士。28歲那年司徒雷登帶著新婚妻子艾琳，司徒雷登(路愛玲)重新來華的第一站仍然是杭州。之后3年多的時間里，他先后在杭州和周邊地區傳教，到教會學校任教。1907年，他還與美國美北長老會合辦了育英書院(現浙江大學之內校區)。1908年，金陵神學院成立，司徒雷登被教會推薦到那里任希臘文教授，他在那里生活了11年，也自此由一個純粹的基督教傳教士，轉變為一名教育工作者。

司徒雷登到金陵神學院任教的第三年，正好趕上辛亥革命爆發。那時美聯社特別聘請他擔任戰地通訊記者，負責報道中國政局。1912年4月1日，孫中山發表演說，宣布辭去大總統職務，讓位于袁世凱，司徒雷登是在場的惟一外國記者，也是惟一的外國人。正因為他對中國政局以及中國社會的了解，1915年回國時，當時的美國總統威爾遜還在白宮召見了他，向他了解中國及中日關系等情況。

那時候，美國教會和英國倫敦會決定將3所教會大學(匯文、通州協和、華北協和女子)合并成燕京大學，司徒雷登被推舉為校長，1919年1月31日抵京上任。當時學校本部在城區的盔甲廠，校舍嚴重不足。司徒雷登親自騎毛驢或自行車四處勘察，看中了西郊一處寬敞的地方。那個園林被陜西督軍陳樹藩買下，但司徒雷登親自前往西安游說，陳樹藩終于被他的誠意感動，不僅以象征性的4萬銀元低價出讓，還捐給燕大2萬銀元作獎學金。

被譽為“燕園之父”的司徒雷登對中國高等教育、學術研究的貢獻難以估量。他在燕大的27年是燕京的黃金歲月，也是其一生最大的成就所在。

1918年12月他受命之時，這是“一所分文不名，而且似乎沒有人關心的學校”，學生不足百人，教授只有20多人，其中中國籍的2人，許多外籍教師壓根就不具備在大學任教的資格。從1919年——1937年抗戰爆發時，他十數次赴美，募集到大約250萬美元，成為燕大主要的經濟來源。1934年——1937年，南京國民政府教育部每年給燕大撥款6萬元，并且從“庚子賠款”的退款中每年再增撥1.5萬元，但政府撥款加上中國各界的捐款，也只是占燕大每年經費來源的十分之一，

為了新成立的燕京大學，他在傅涇波的陪同下到處籌款。不僅使張作霖、段祺瑞、孫傳芳、韓復榘以及宋哲元、馮玉祥等官僚或軍閥為燕大捐了款，也與之建立了良好的關系。

1926年，燕京大學遷入新址——燕園。一對美國夫婦喬治·柯里在湖邊(此湖后來被錢穆命名為“未名湖”)捐贈了一處住宅，指定為校長居住。但司徒雷登并未把它當作自己的私宅，而將接待來賓、重要會議或者燕大青年教師的婚禮都安排在這里舉行。1929年6月15日，著名女作家冰心與吳文藻就是在這里舉行的婚禮。1935年，吳文藻的高足費孝通和王同惠也是在這里舉行婚禮，主婚人均為司徒雷登。這座庭院很長時間里并沒有名字，直到1931年，才由冰心取名為“臨湖軒”，后由胡適撰寫了匾牌。

燕大漸漸成為了當年第一流的綜合性大學，這有賴于司徒雷登確立的辦學方向：始終彌漫著濃厚的學術自由、思想自由的空氣。他在聘請教授時，只問有沒有真才實學，不問政治傾向、宗教信仰，也不管學術流派。在他看來，大學教育無非就是給每個學生以選擇的自由。

在他的努力下，不到10年的時間燕京大學就成了近代中國規模最大、質量最高、環境最優美的一所高等學府，匯集了教育家陸志韋、林邁可，社會學家許仕廉、雷潔瓊，人類學家吳文藻，神學家趙紫辰，法學家張友漁，哲學家張東蓀、洪謙、馮友蘭，史學家顧頡剛、錢穆、鄧之誠、韓儒林，陳垣、鄧文如，政治學家蕭公權，還有來自國外的心理學家夏仁德、記者斯諾等人，國文系更是名家濟濟，有顧隨、郭紹虞、俞平伯、周作人、鄭振鐸、陸侃如、馮沅君、冰心等。

中國最早的社會學系是在這里誕生的，這里的新聞系也令舉國矚目。1945年9月2日，停泊于東京灣的美國“密蘇里”號軍艦上 日本投降儀式現場的三位中國記者——朱啟平、黎秀石、曾恩波，都是從燕大走出來的。朱啟平發回的長篇通訊《落日——記日本簽字投降的一幕》，字里行間流露出濃烈的愛國之情和歷史責任感，打動了千千萬萬的中國人，被公認為是永垂史冊的經典“狀元之作”。許多記述抗日戰爭和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書籍都轉載了這篇文章，后來還被收入了大學新聞教材。

三

1945年9月16日，傅涇波陪同司徒雷登去重慶參加抗戰勝利大會，在那里，他們見到了毛澤東。毛澤東告訴司徒雷登，延安有許多他當年的學生。司徒雷登笑著說：“我了解!”

也是在那次由美國返回中國時。傅涇波勸司徒雷登在南京停留時，拜訪一下老朋友——蔣介石。司徒雷登接受了這個建議，結果也改變了他后來的人生道路。

在蔣氏夫婦的介紹下，司徒雷登見到了作為美國總統私人代表、負責調停國共兩黨糾紛的馬歇爾。他對中國的深入了解以及與各派政治人物的熟悉程度給馬歇爾留下了深刻印象，所以經馬歇爾推薦，美國政府決定任命司徒雷登為美駐華大使，接替已于1945年11月離職的赫爾利。

那時司徒雷登已近70歲，對于大使任命提出了自己的兩點要求：一、希望兩年內完成大使任務后仍回燕京大學：二、出任大使必須要有傅涇波做助手。這個請求得到了馬歇爾的特批，于是傅涇波以“私人顧問”的身份跟隨司徒雷登到了南京。

美國政府希望能利用司徒雷登對中國的了解以及與各政黨之間良好的人際關系，達到他們所期望的國共調停。中共代表周恩來、鄧穎超和葉劍英也發表講話，歡迎對司徒雷登的任命。

的確，27年的燕京大學校長身份，使司徒雷登無論在哪一派政治勢力中，都有一群身居要職、對他懷有敬意的燕大畢業生。但是，單憑他一個人已無法扭轉當時的政局。

1949年4月23日午夜，中國人民解放軍攻占南京。當時包括蘇聯在內的許多國家使館人員都撤到了廣州，而一直被視為暗中支持國民黨打內戰的司徒雷登大使卻一直堅持留在南京未走，觀察局勢發展。這之前，他拒絕了中華民國“代總統”李宗仁要求美國大使館南遷的要求。他的日記顯示，南京一被接管，他就著手起草承認中共的備忘錄，準備促使美國承認共產黨政權。于是，雖然使館大部分人員都已撤往廣州，但司徒雷登和傅涇波還有幾個年輕助手一起留在了南京。

南京解放后，派到那里主管外事工作的是“文革”后曾經任中華人民共和國外交部部長的——黃華。他也是較早加入共產黨的燕大畢業生。5月13日。黃華奉命以私人身份到大使官邸拜訪了司徒雷登。此后的1個月中，雙方互訪有5次之多。后來，他將這段歷史寫進了回憶(注：指黃華1995年所撰《司徒雷登離華真相》)。

這時，司徒雷登希望能夠到北平與中共高層當面會談。中共方面答復同意他以“燕京大學校長”身份北上，并可安排與中共領導人會面，傅涇波當時極力建議司徒雷登“先斬后奏”，先到北平與中共領導人見面、打破僵局造成既成事實。但他還是決定暫緩北上，等候時任國務卿艾奇遜的意見再作決定。7月2日艾奇遜來電，要求他必須于7月25日以前直接趕回華盛頓，中途不要停留，暫時不要去北平。直到7月20日，司徒雷登還致電，要求允許其到北平與毛澤東、周恩來會面：但幾天后，他再次接到敦促其回國的電報。

作為一個大使，司徒雷登有他自己的苦衷——他必須對華盛頓負責，司徒雷登后來經常跟傅家人說：I am not a policymaker(我不是政策制定者)。

1949年8月5日，司徒雷登還在返美途中，美國政府發表了艾奇遜主編的《中國問題白皮書》，回顧了19世紀末以來，尤其是1944年——1949年間的美國對華政策。其中五分之四是資料，披露了各種文件，包括司徒雷登任駐華大使時期撰寫的中國形勢的報告。司徒雷登為這種不合常規的做法所震驚，也感到十分被動。

白皮書的初衷之一是平息美國會和民眾對政府對華政策失敗的質疑。發表之后各方反應強烈。毛澤東親自為新華社撰寫了社論《別了，司徒雷登》一文，并發表了著名論斷：“中國人死都不怕，還怕困難嗎?”批判白皮書。

《別了，司徒雷登》令全中國人把他當成“美帝”代言人。因為他曾秘密建議白宮拋棄國民黨政權，蔣介石也發表公開聲明說不歡迎他去臺灣。

司徒雷登回到美國之后的生活更加不為人所知。他一生簡樸，素無積蓄，由于沒有在美國國內工作，也沒有社會保險。1952年辭去大使職務后，生活來源僅有亞洲基督教高等教育聯合理事會每個月發給的600美元退休金，

四

傅涇波生于1900年，出身于清貴族家庭，性格早熟而交往龐雜，一生在各種政治勢力之間折沖周旋，

司徒雷登聲名顯赫時，別人對他追隨在側曾有非議，但司徒雷登政壇失勢、老病纏身時，傅涇波照顧他13年，養老送終。種種流言不攻自破，司徒雷登晚年亦用“田園詩式的友情”來形容他與傅涇波這種超越種族、亦師亦友、情同父子的關系。

司徒雷登去世前一直和傅涇波一家生活在一起，由傅家照顧他的日常生活和飲食起居。1955年8月1日，79歲的司徒雷登立下遺囑，指令他身故后“將遺體火化”，并特別指明，“如有可能我的骨灰應安葬于中國北平燕京大學之墓地，與吾妻遺體為鄰：如果此種安葬證實不可能，則上述骨灰可安葬于其他任何地方，此種決定及變更之選擇由我的朋友和同事菲力傅(注：即傅涇波)及妻子作出。”

然而，燕京大學已經不復存在。盡管在1949年10月1日毛澤東在天安門城樓曾向游行隊伍里的燕京大學師生揮手致意，并高呼了“燕京大學同志們萬歲!”但1952年10月全國高校院系調整時，這所著名的教會大學便被撤銷，其法學院并入北京政法學院，文科和理科并入北京大學，工科并入清華大學，燕園也歸屬北京大學校園。

司徒雷登雖然在1954年表達過對此事的怨言，但1年后立遺囑時，還是毅然選擇火化，并希望回到他一手創辦的校園入土為安。

于是46年來，將司徒雷登骨灰歸葬燕園，一直成為傅涇波父子和一些燕京大學校友無時無刻不想了卻的心愿。但這條歸葬之路，并不那么順利。

中美關系解凍后的1972年，為了解中國的情況，龍云的兒子、美籍華人龍繩文曾組織一批有影響力的華裔來中國訪問，其中有傅家的三女兒傅海瀾。傅涇波讓女兒帶了一封信給周恩來，信中表達了他想回國看看的愿望。

現任教育部副部長郝平教授于2004年4月間北大臨湖軒舉行的紀念傅涇波先生座談會上，提及傅涇波與中共具有極其微妙而密切的關系：1973年，應周恩來的秘密邀請，俏涇波重返中國，在北京住了10個月，1984年，傅涇波再次回國訪問，見到了楊尚昆。傅涇波兩次都提出司徒雷登的骨灰安葬事宜，但卦沒有得到明確答復。

1986年，傅涇波再次托時任中國駐美大使韓敘轉交一信給鄧小平，其中提到骨灰安葬和將1946年周恩來送給司徒雷登的一只中國明代五色花瓶歸還中國這兩件事。

但傅涇波有生之年終于沒有看到司徒雷登所托成為現實。1986年夏，有關部門經過協商，并報中共中央書記處批準，同意接受花瓶，將其存放在南京梅園新村：同意司徒雷登的骨灰以原燕京大學校長名義安葬于未名湖畔的臨湖軒。8月，傅涇波收到了北京大學的公函。其時傅涇波已經86歲高齡，身體欠佳，加上需要一段時間設計和加工墓碑，他決定次年5月將司徒雷登的骨灰送回北京。

“不料一群‘馬列主義老太太’聯名反對，事情不得不擱置。”燕京大學校友王百強回憶。1987年4月，傅涇波接到中國駐美大使館通知，此事暫緩辦理，因為有人發起聯名上書反對司徒雷登歸葬燕園。據知情人介紹，為首的上書者，正是司徒雷登當年一位秘書的遺孀。

1987年4月，燕京大學校友國仲元從國家教委借調到中國駐美大使館教育處工作，與傅涇波一家交往較多。他上任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陪同大使館公使銜參贊倪孟雄一起去傅家，年邁的傅涇波用期待的眼神看著來人，雙方寒暄良久，都不忍把骨灰安葬一事發生變故的消息告訴傅涇波。

國仲元回憶說，傅涇波一直沉默，直到聽到倪孟雄說出落葬一事不得不“暫時緩辦”，才平靜地說了四個字：我能理解。

1年后，傅涇波讓女兒將花瓶送回了中國。又過了5個月，傅涇波在美國去世了。去世前，他將此事囑托給燕京大學校友林孟熹。

及至1999年初，北京大學在研究司徒雷登骨灰回葬燕園的事宜后，得出結論，“按照人道主義的原則應予同意，但宜低調進行，并同意再次上報中央有關部門”。

然而，事情剛有轉機，當年5月8日，中國駐南斯拉夫聯盟共和國大使館遭到以美國為首的北約導彈襲擊，造成人員傷亡，館舍嚴重毀壞。中美關系再次跌到冰點。骨灰歸葬一事再次功虧一簣。

五

事實上，如今燕園司徒雷登曾經工作和生活的臨湖軒等地，已找不到與他有關的任何痕跡。路愛玲所葬的燕園以東的燕大墓地，后來也改作社區體育活動場，只有周圍的松樹林尚存。

姚林杰曾經專程去燕園轉了一圈，最后只剩下一句感慨：“偌大的燕園，竟容不下一個司徒雷登!”但姚林杰發現在杭州，與司徒雷登有關的痕跡還依稀可尋。

1996年，姚林杰和在杭的燕京大學校友一起，拜訪了耶穌堂弄里一座昏暗的兩層小樓。意外發現樓下掛著一塊牌子，寫著“司徒雷登故居”六個字，既沒有署名，也沒有日期。他后來得知牌子是1985年悄悄掛上去的，因為文物部門把這里認定為一個文物點。

“杭州市沒有忘記司徒雷登。”有校友很快在燕京大學校友通訊上撰文寫道。

但4年后的2000年3月10日，這幢老屋遭遇了滅頂之災。由于故居被產權單位認定為“危房”，一夜之間故居內所有的建筑構件全部被砍斷、拆毀，并連夜運到了90多公里之外的湖州一老板處。

好在拆遷事件一出，輿論嘩然，備受社會各界關注。3月18日上午，時任杭州市副市長的陳繼松察看了被拆毀的司徒雷登故居。杭州市文物保護管理所根據國家有關法令責令建筑單位追回全部被非法運往湖州的故居建筑構件，切實保護好故居現狀，立即停止一切現場施工。

2001年6月15日，故居開始復建并決定：“故居修復后可作辦公用房，也可作住宅使用”。

姚林杰對此不能接受。在他看來，運動期間住人可以理解，但現在不能這么對待司徒雷登。于是，他撥通了“市長熱線——12345”，以燕京大學在杭校友的名義反映問題。

2001年10月10日，時任杭州市市長仇保興即時作了批示，這位即將進京赴任建設部副部長的官員離任前40天改變了故居的命運。在這位擁有博士學位和高級城市規劃師職稱的市長眼里，司徒雷登的房子“哪怕是茅草房”，也是“一個歷史事件的標簽”!在這一年，杭州市文物部門以240萬元購得司徒雷登故居的房屋產權。

六

但是，曲折依然不斷。就在姚林杰和燕京大學北京校友會正為故居復建奔走呼吁時，有人以燕京大學校友和馬克思主義黨員的身份，致信當時的中共浙江省委領導，堅決反對復建司徒雷登故居，

當姚林杰當面拜訪這位校友詢問反對原因時，對方回答：“因為司徒雷登是毛主席點名批評的人，”

像這位燕大校友一樣，絕大多數人對司徒雷登的了解是來自于《別了，司徒雷登》一文。在1956年出版的《毛澤東選集》里，對其的注釋是：“他一向是美國對華文化侵略的忠實執行者。”不過在1991年再版的《毛澤東選集》里，這條注釋被刪掉了。

“盡管領袖那么說，但燕大校友大多明白司徒雷登是個什么樣的人。”80多歲的王百強在電話里說。他是參加骨灰下葬儀式的燕大校友中惟一見過司徒雷登的人。至今在他的記憶里，司徒雷登是那個新生入學開學典禮那天，挨個與他們握手，并俯身詢問他姓名的老校長。

姚林杰和校友們認識到，有必要為老校長的形象還原。為此，姚林杰曾專程到北京，要求校友會出面，邀請燕大著名校友雷潔瓊、吳階平、周南等人題詞，并邀請黃華為故居題寫匾牌。

他們的努力，也得到了傅家人的回應，2002年10月，傅海瀾通過燕京大學北京校友會向司徒雷登故居捐贈了第一批司徒雷登的遺物。從此，那些為司徒雷登歸葬燕園奔走的人們，開始慢慢把目光從燕園向杭州轉移，

2003年，傅海瀾再次通過燕京大學北京校友會向司徒雷登故居捐贈遺物，并在當年10月造訪司徒雷登故居，

2005年6月6日，復建的司徒雷登故居正式對外免費開放。而在這段時間，司徒雷登骨灰歸葬燕園的事情。依舊被告知“暫緩辦理”。受托辦理此事并奔走于中美之間的林孟熹，未能完成故人囑托，在2006年1月辭世。

林盂熹離世后，司徒雷登骨灰歸葬燕園的事情落到了傅履仁的肩頭，年逾古稀的他感到了時間的緊迫。2006年，他在美國與到訪的浙江省政府代表團的一次會談期間，很自然聊到了司徒雷登，令他頗感意外的是，不久訪問中國時，浙江省外事辦公室方面主動談及此事。在與習近平會見后，他得到消息說，中國政府批準了將司徒雷登安葬在杭州，

早在2006年8月，傅海瀾決定將剛剛清理出來的一大批遺物捐獻給司徒雷登故居。不料這批遺物在運抵杭州蕭山機場后，被海關扣留。海關視這些遺物為貿易貨物，要求收件方繳納17％的關稅。據姚林杰回憶，經過杭州市有關方面的努力，海關只同意將衣物、皮箱、中文書籍等放行，而司徒雷登的日記等則被視為非法出版物，不允許入境。后來因為傅履仁決定于2006年11月9日參訪司徒雷登故居，杭州海關在收了2萬元的保管費后，才匆忙放行，

參訪時，傅履仁當場向故居捐贈了一把刻有“杭卅l市榮譽市民”字樣的金鑰匙。這把金鑰匙，是1946年10月19日下午4時，在杭青年會大禮堂舉行的復會典禮，由當時的杭州市市長周象賢(1960年病逝香港)贈給司徒雷登的。在歷經60年滄桑再回到杭州時，表面的鍍金已部分剝落。

2007年11月，傅履仁與姐姐傅鐸若、傅海瀾將存放于傅家3樓上，包括閻錫山、孫立人、陳立夫、朱家驊、周至柔等一些民國要人贈送給司徒雷登的字畫遺物，悉數捐給了司徒雷登故居紀念館，

現在，錢江邊，西湖畔，這位杭州出生的美國名人，終于在這里安息，在杭州歷史上留下了富有傳奇色彩的一頁。盡管“回家”的地點并非他最期望的燕園。雖然墓地上的碑文極盡簡略，而且燕京大學也不復存在，但這所只存在了33年的大學，1949年后評出了56位院士。僅此一點，他就可以問心無愧地安息在其摯愛的土地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