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時候,小學食堂后面背風又向陽,吃中午飯的時候,那兒總是人聲鼎沸。一溜兒石頭坎上都坐滿了人,有人在搶別人碗頭上的好菜。有人把碗筷換到一只手騰出一只手擤鼻涕。我的腌豇豆沒人看得上。我放心地坐在人群中間扒飯。有人拍我的肩膀,我回頭看是白老師,他一臉嚴肅地說,四子,你到我房間一下。我是班長,老師有事就找我,我端著飯碗跟在白老師的屁股后面。過飯堂,燒鍋的小娥正在給同學們分鍋巴。小娥的鍋巴都是不要飯票的,搶的人多,小娥誰也不得罪,見者有份,前提是你的碗要是空的,而且已經刷干凈了。我想不到那鍋巴了,心里有點懊惱。我還留了點腌豇豆,準備夾鍋巴里吃呢。白老師找人真不分時候,他的女朋友丁鳳姣老師走了后,就是這樣,神神道道的,像是魂被無常鉤走了。
白老師把我領進門,小心地把房門反鎖上,蹲下身子單眼從門縫里往外瞧了瞧,又把白土布的窗簾拉上,把兩邊費力地扯嚴實。這才指著他的辦公桌,也是飯桌,說。你看這菜是誰下了毒,你幫我查查。我放下碗,提起那個罐頭瓶搖了搖,辣椒炒小河魚,我的口水不做主地直往嘴里涌。我說,不會吧,你從家里帶來的菜,哪里有人下得了毒?白老師眼睛瞪得像金魚,手直哆嗦,聲音顫巍巍地說。四子,你是班長,不能沒有覺悟啊,幸好我沒有下筷子,要不,下午就沒人給你們上課了。我認真打量那小河魚,油汪汪的,掀開蓋,濃重的煎魚香、辣味、菜油味像一個炸彈,嘴里一片汪洋。我口齒不清地說,要不我試吃一點。白老師一雙手罩住罐頭瓶,恨鐵不成鋼地望著我,你最有希望升鎮里的重點班了,吃死你還不如我自己去死。我撓撓頭,對白老師說,要不叫小娥來試,怎么樣?白老師吁了口氣說。這還差不多,教學輔助人員,不當緊。
我去請小娥,小娥聽說白老師找,鍋巴也不分了,扯掉圍裙,弓著腰。對著水缸里的水抿頭發,把散到兩腮的頭發一根根抿到耳朵后面。鼻翼上有些汗珠,她用圍裙揩干凈。我說急事喲,小娥。小娥這才跟我的屁股后面來白老師房間。
白老師好像有點瞧不起小娥,說你能看出這菜是誰下的毒嗎?小娥的臉紅得像打了胭脂,她好像不怕那菜有毒,拿起我架在碗上的筷子說,我不怕死,我來吃。小娥挑了根河魚,咬掉魚頭,吐在地上,然后吃魚尾巴,再吃中段。我的眼光像一根繩子,緊緊地拴在她那小巧的嘴巴上。她的腮輕輕地蠕動著,那條小河魚很享受地慢慢地消失在她的嘴巴里。小娥怕辣,眼淚都吃出來了,還說,咸淡正好,真是好下飯菜。白老師輕蔑地望著,不說話,好像等著她出事。我迫不及待地從白老師被粉筆灰撲滿的筷筒里找了雙筷子,放腋下揩了揩,也想跟小娥一樣試吃一下。白老師又雙手罩住罐頭瓶,說,四子,別瞎來,以前我在師范里上生物課,做白鼠中毒實驗都要半個小時才能看出反應。
小娥要走,白老師攔住她,要她等半個小時。他望著腕上的表對時間。我們就那樣傻站著等。我的腳都凍得像針扎一樣,白老師還是眼睛白多黑少地監視著小娥,他不讓我走,說怕擔謀殺的罪名。小娥的臉現在像一張白紙,眼睛里的淚水始終汪在那里,打著轉,就是不掉下來。我就集中精神看她的眼淚,數著數,看多久才會掉下來。半個小時到了,也沒有掉下來。白老師放心了,說小娥,你走吧,我和四子還要趕緊吃飯,再有一刻鐘就要上習字課了,得了這個令,我就一頭撲到那個罐頭瓶上,小娥怎么走的也沒有分了我的神。
二
隔三差五的,小娥還會被我喊去白老師的房間試菜。白老師家就在我們村里,他是父母的驕傲,去外面念了師范,回來就成了公辦老師。校長還是民辦老師呢,校長的工資還不到他零頭多呢。他家里總是給他燒最好的菜。小娥也是村里的,還跟白老師同學到初中畢業呢。不過小娥笨,沒考上師范,初中畢業后就到小學燒鍋,白老師分配回村里的時候,小娥都給我們燒了好幾年鍋了。小娥會帶家里的一些新鮮蔬菜來炒,炒好就送一些給白老師,白老師推讓不過,就接下來,和家里帶來的罐頭瓶菜一道,端著去丁鳳姣老師房間。丁鳳姣老師的辦公桌一到吃飯的時候,就鋪上潔白的桌布,白老師把菜擺好,把筷子擺得齊齊地擱在碗沿上,然后一躬身,右手往空中劃一個請的姿勢,丁鳳姣老師這才坐下來,捧著個貓碗那么小的花邊碗,姿勢優雅地開始吃著。我常常喜歡跟班上的同學爬上丁鳳姣老師的窗臺對里面偷窺,被老師發現了就轟隆一聲,懸空的雙腳從勾著的墻縫里松脫下來。白老師總是眉飛色舞地說話,有時還吹口哨。講到興頭上,還從墻壁上摘下吉他,剛剛剛地彈起來。丁鳳姣老師會掩著面笑。從丁風姣老師的窗口離開,常常遇到小娥,她會塞給我一塊比較大的涂了辣椒醬的鍋巴,向我打聽白老師跟丁風姣老師在房間里笑什么。
白老師越來越魔怔了。他上我們畢業班的語文。但他時不時地就掂來數學書。那個課本我認識,是丁鳳姣老師用過的,封皮用素描紙包著,書背面畫了幅水彩,幾個小孩在一塊草坪上放風箏,一個白連衣裙的老師臨風立著看,衣裾飄飄的。丁鳳姣老師前不久調走了,去了美麗鎮上,她的課改校長上了。校長講課喜歡手舞足蹈,比如講到丈量的時候,他說一丈兩丈三丈……兩臂像大鳥一樣張開,從教室的里墻邊一直丈量到外面的操場上。
白老師拿錯書,還有理由了,對我們說,校長拍馬屁功夫可以,教書不行,教數學我不放心。他講數學,也不問校長上到哪里了,拉開一個章節就講,有時是已經講過的,有時跟我們上的隔得太遠,我們一點也不懂。
這一天,上著上著,白老師突然望著教室的木頭梁,那里拖著很長的灰吊子,他眼睛合成一條縫,夢魘似地說,你們的丁鳳姣老師嘴巴真香啊,薄荷的香味。同學們嘩地笑炸了窩。白老師的眼珠看上去像在眼眶里陷落了,突然掙扎出來,生氣地說,我是有第一手資料的,我從師范里的時候就吻過,吻了幾年了,就是綠箭口香糖的氣味,沒刷牙的時候都是那樣,不騙你們的。同學們又嘩地炸了窩。
坐在最后排的大辮子,胸脯都跟丁鳳姣老師差不多了,全教室只有她一個人羞紅了臉,趴在座位上吃吃地笑。大辮子身上也有一股香味,我每次挨著她的時候,都能聞到。那種香味很陌生,跟所有好吃的食物都不一樣,就像有一種帶香味的橡皮,香得任何人都想咬一口,但真咬著了,味道澀澀的,跟豬皮差不多。大辮子也是,好聞,咬不得,靠得死近,頭發上還有汗酸味,
白老師講著講著,一行淚水從眼窩里流出來,他說:那時候,我常常和丁鳳姣老師一道去學校后山的碉堡基上,那個古道西風瘦馬啊,夕陽都滴著血呢,松濤陣陣啊,我彈吉他,我們一起唱《冬天里的一把火》。接著他就唱,“你就像那冬天里的一把火,熊熊火焰溫暖了我的心窩,每次當你悄悄走近我身邊,火光照亮了我……”白老師的嗓子像被人捏住了,氣息越來越緊,最后就只剩一點游絲了。他調轉身子,突然掩著面,哭泣著出了教室。跟著教室里響起捶桌子拍板凳的聲音,我大聲呵斥,沒有人聽,我只好飛奔出教室,找校長報告。
丁鳳姣老師又回了一趟學校。她調走的時候,什么東西都一車子拉走了,連房間的窗簾、窗臺上的花盆、走廊里的晾衣繩都搬走了。我覺得她再也不會回來了,沒想到她又回了一趟。大概是辦什么事,沒呆一會兒就走了。從頭到尾,她都沒有去找白老師。
一個腦門很光亮肚子很大的男人跟丁鳳姣老師一道,那男人駕著一輛三輪摩托車,丁鳳姣老師坐在車肚里,頭發飄飄的飛奔到學校操場上,直接就進了校長的辦公室。正是課間操時間,滿操場散雀子同學都圍到那個三輪摩托車跟前看新鮮。我多留了個心眼,趁那男人專心跟校長說話的時候,溜到丁鳳姣老師身邊,貼在她耳朵眼邊細聲說,丁老師,白老師為你得魔怔了。丁鳳姣老師嘴唇抿得緊緊的不吱聲,死盯著我看,塑像一樣一點表情也沒有。我還想說得過細點,她用手按住我不讓說,我只好退出來。
我在跟同學們擠著看摩托,被小娥拉住了手,她系著圍裙,是從食堂里聽到響動奔過來的。她對我說,快,四子,去把白老師的房間門關起來。別叫白老師出來。我知道白老師魔怔了,不能再受刺激了,就去堵白老師的門。白老師卻早看見了,他在房間里沒出來,我進去時他在打哆嗦,說四子你看見了沒有。那是公安的摩托車啊,抓人的啊,我沒有做什么違法的事情吧?我堅定地搖了搖頭,對白老師說。你沒有做壞事,一點都沒有,你放心,可能是抓校長的。白老師躺到床上,雙手交叉捧著后腦勺,開心地說,這我就放心了,校長那種馬屁精,抓一個少一個。
就在丁鳳姣老師來了又走了的第二天,白老師來新鮮,在語文課上要給我們排戲,《羅密歐和朱麗葉》。白老師他自己演羅密歐,要大辮子演朱麗葉。大辮子臉紅紅的,扭捏著在座位上不肯上講臺。白老師令我去拉,我的力氣大,把大辮子反膀子抱住,用膝蓋從后面頂著她的屁股,頂碌碡一樣把她頂到講臺上。我頂了一身汗,同學們拍著桌子給我助威,總算大辮子站定了。白老師給了一份臺詞給大辮子,要她照著念,他自己不用臺詞的,聲音高亢地先演起來。大辮子始終低著頭,一對大辮子把臉盤差不多蓋住了,聲音也小得跟蚊子一樣。白老師打斷一下說,你沒有丁鳳姣老師有表演天賦,不過慢慢會好的。他又振振有辭起來。突然,他嘴里的“朱麗葉”變成了“丁鳳姣”,呼吸也急促起來,眼神也癡呆起來,一個猛子,把大辮子抱進懷里,嘴巴就往大辮子的臉上啃起來,說,鳳姣,你不要離開我,我愛你。大辮子嚇得尖叫起來,像挨刀的豬那樣叫,卻怎么也掙不脫。我趕緊奔出教室,找校長,學校的所有老師都來了,校長費了很大的力氣才把白老師拉開。
大辮子當時就收起書包跑出了教室,第二天就沒有來上學了。
學校也停了白老師的課。到上課時,校長叫小娥在門口守著,堵住不讓白老師進來干擾秩序。白老師氣得破口大罵,不服管,掙扎著要進教室搶課上,把小娥撂得一個墩子跌坐在地上。校長見軟的不行,想出一招,滿臉殺氣地對白老師吼道,小白,我明確告訴你,你這樣做涉嫌違法,公安會管的。白老師頓時像戳破的氣球,變得噤若寒蟬,乖乖地像一個小弟弟一樣,讓小娥牽著手回到房間。
三
這一天我去食堂打飯,嚇了一大跳,丁鳳姣老師又回來了,正背對著我在霧氣彌漫的飯鍋前忙碌。她的波浪卷長發。她的紅色滑雪衫,她的細細腰身上束著的白色皮帶。我的碗好險從手中滑脫了。我撥拉過人群,從后面插過去看,我看清了,是小娥。小娥的鼻翼上掛著汗珠,不斷地回頭把往身邊涌的手和碗向外推。我把碗伸過去,她像背后長了眼,把一碗飯扣進我的碗里,說,四子,我這樣打扮好看嗎?我說。好看,比丁鳳姣老師還好看。小娥甜甜地笑了一下,又給我加了一鍋鏟飯。我感激地說,白老師一定喜歡的,他最喜歡波浪卷的,像海浪一樣,一層一層的。我也不知道白老師喜歡不喜歡波浪卷,但既然他為丁鳳姣老師得了魔怔,那他一定就是喜歡波浪卷的了。
白老師沒課上了,照舊按時到學校。他寫毛筆字,房間的床上地上到處都鋪滿了草紙,寫的都是很草的草字,他蓬著頭,臉上脖子上糊著墨汁。寫好了,他從中挑出得意的字掛到走廊的晾衣繩上,一到下課就喊我組織同學們去參觀。白老師得意地對我們說,校長那個馬屁精不讓我上課,我要“曲線救國”,我要我的學生都學會大書法家懷素的草書。寫柳公權沒有意思的,那是宮廷的刻板書法,這才是真正的書法。
那時,我們的習字課練的就是柳公權,一筆筆都像刀那樣犀利。白老師沒病的時候,也是要我們練柳公權的。但現在看到校長要我們練柳公權,他就要教懷素。他吐著唾沫罵道,校長那點墨水底子,也就配教你們柳公權。
我們坐進教室等校長來給我們上課,白老師站到操場面對我們畢業班的教室,剛剛剛地拼命彈起吉他,爆著嗓子唱“我是來自北方的狼”,吵得教室里的同學們都鵝一樣伸長了脖子,校長正要去趕,小娥聞聲先一腳趕過來,把校長支回頭。她扒著白老師的肩膀,像哄小孩一樣,在那里好說歹勸。小娥說,白老師最關心學生的前途了。你看這一吵,不光校長講不成課了,你的學生也聽不成了啊,我中午陪你到后山上彈去,那里高,聲音傳得遠,整個村子的人都聽得見。小娥的聲音像清風細雨一樣,很好聽。白老師歇下不彈了,但也不領情,他指著小娥大聲說,丁鳳姣,你不要假惺惺的,你在我心里已經死了,你在我面前是你的軀殼,不是你的靈魂。
我想,小娥已成功地扮成了丁鳳姣老師,可是白老師對這個丁鳳姣老師好像不是很接受。丁鳳姣老師都是在白老師面前作威作福的,而這個丁鳳姣老師一點脾氣都沒有,反而被白老師支使得團團轉。
午休的時候,小娥得空,真的陪白老師去了他愛去的學校后山。小娥背著吉他跟在白老師身后,像個小書童。白老師反剪著手在前面走,步子東搖西蕩的,有時候還一個踉蹌。小娥就急跟上去,扶住白老師。白老師甩開她的手,要一個人走,
山崗上有幾座殘余的碉堡,身子不知哪年哪月給毀了,只剩黃土筑的底座,被高大的松樹掩映著。那是白老師最愛呆的地方。他站在碉堡基上,掄圓了胳膊彈吉他,老著嗓子唱歌。他唱,小娥也陪著唱。小娥還跟著吉他的和弦起舞,像企鵝一樣笨笨地舞著。
我值日負責看管同學們睡午覺。在校園里,我能夠看清的就是小娥那火焰一樣燃燒的紅色滑雪衫。
四
對白老師,其他老師都是見了掉頭就走,生怕沾上身甩不脫。學校里大人就是小娥,一忙好食堂的活就會陪白老師玩。小娥的跟前跟后,還真有了效果。白老師漸漸地安靜了下來,不鬧了,用大人的話說,就是從“武瘋子”變成了“文瘋子”。他時常伸長脖子站在窗外看校長給我們上課,看得直皺眉頭,但不出聲,不搗亂。課間操的時候,他也跟著老師們站成一排給我們領操,他臉色蒼白,眼眶突出,做操的姿勢像個喝醉酒的人,搖搖晃晃的,但做得很文靜,很專心。他也不怕菜里有毒了,小娥給他端來什么菜他就吃什么菜,很聽小娥的話。他的嘴角溢出菜汁,小娥拿毛巾給他擦,他會很配合地把脖子梗直著讓小娥擦拭。
把白老師完全不當老師用,校長就把我們班的課全攬下來了。他急火攻心,嘴角打起了水泡,破了,又結了痂,隱沒在一叢粗粗的胡渣里,像梧桐樹上掛的小刺球。這天他要趕去美麗鎮開會,走前給我布置了一整天的作業,叫我抄在黑板上,叮囑我管好班級的紀律,把搗亂的學生名字記下來。臨走,他對我說,今天就去給你們要語文老師,不然我這條老命都要搭上了。
小娥受校長的委托,在燒鍋的間隙過來協助我管秩序。但同學們都不怕她,瞎起哄說,小娥小娥,我不帶頭講話,中午多給我一塊鍋巴。小娥笑著一一允諾。有的同學干脆開玩笑說,小娥,你對校長說說,你教我們,那多好,我們都不怕你。小娥又笑著說,好好,我教你們怎么往鍋巴上涂辣醬。
校長從美麗鎮沒有要回語文老師,只要回一個話,就地找人代課,工資從白老師工資里扣。校長看到幫我管紀律的小娥,眼前一亮,說,小娥,我記得你的語文是很好的,就是數學差,不然你怕是也上得了師范。這樣吧,你來教這個班的語文,我教你備課。我抽得了空,會來給同學們補補課,
小娥沒有推辭,就同意了,
這樣,白老師的語文課就讓小娥頂了,我們開始喊小娥老師了。飯堂燒鍋的換了一個人,就是大辮子。大辮子一直沒有來上課,她的家長還來學校鬧了好幾回,這下安排了燒鍋的工作,她的家長很滿意,據說還請了校長和老師們去她家喝酒。
小娥老師教書是很好的。校長教她教書,白老師那里也有許多教案和資料都用得上。校長不在的時候,她不明白的東西跑去問白老師,白老師很不屑,懶得搭理,但講出來的結果,比沒魔怔的人還頭頭是道。
小娥老師從白老師那里問到答案,她的歡喜好像還不只是這個答案,她就對我說,四子,你信不信,有一天你白老師還會站到講臺上,他還是一個會講課的好老師。我說,小娥老師你怎么辦?你不是又當不成老師了?小娥老師說,我當不成老師有什么要緊的,要緊的是你白老師還能當老師啊。
五
冬天的冷風在我們忙碌的備考生活中漸漸失去了威力,又一個春天來到了小學的操場,墻根的幾株桃樹開出粉艷的花,一顆高大的梨樹也滿身是雪。
山里的蘭花也開了。蘭花有兩種,一種叫柴蘭,枝肥花壯,但沒有什么香味;一種叫幽蘭,總是在深山背陰的角落里才能找到,嬌弱細小,遠遠就傳來陣陣暗香。這個季節,姑娘家都會去山里找蘭花,采到幽蘭了,就會別到發辮上,或者插在前胸第二粒扣子的眼上。班上的女同學都不約而同地別著插著幽蘭,一股悠悠的暗香在教室里到處彌漫,取代了漫長冬季手爐烘烤潮濕鞋底的焦臭味,稀釋了我們身上一冬積攢的厚厚的油垢味。
這一天放晚學,我照常往小娥老師那兒送作業本。小娥老師的波浪發上也別著一枝幽蘭,她的窗臺上還并排擺著兩盆幽蘭,香味濃得化不開。
小娥老師對我笑,我檢查自己,沒見被人在后背貼紙條,往臉上摸,也沒有摸到什么東西。小娥老師說,四子,我不是笑你,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我要當新娘了。我吃驚了,問小娥老師,你嫁給誰?美麗鎮上吃公家飯的吧?小娥老師貼著我耳朵,哈的熱氣弄得我耳朵眼發癢,她說,嫁給你們的白老師。
我雖然對成年人的事情還是很懵懂,但我依稀地知道一個規矩,新結婚的男人手不能摸我們小孩的頭,摸了就會落霉,就長不高了。我為這事請教過大孩子,他們壞笑說,這都不懂啊,他每天晚上都會用手摸他老婆的×,還會跟他老婆……(接著用手做了個動作)。我懂得了這奧秘,但我擔心白老師能不能做老公能做的事情。他魔怔起來,可能會把小娥老師怎么樣呢?想想怪嚇人的。小娥老師那幸福的樣子,看來她是不怕的。我大著膽子問小娥老師,聽說結婚的人都要睡在一起,你不怕白老師犯魔怔?小娥老師的臉刷地紅了,拍了我的頭說,四子你是人小鬼大呀。
我也覺得這話問得有點有失一班之長的身份,沒話找話問,小娥老師,你和白老師的新房安在哪里啊?到時候我要來討糖吃。小娥老師好像被我問住了,停了停說,丁鳳姣老師住的那個宿舍。我問為什么是那個房呢?小娥老師眼睛望著別處,目光飄飄的。說是你白老師的主意,他喜歡那個房子。你知道白老師有病,我們要隨著他不是。我說小娥老師你真好,什么都隨白老師。小娥老師笑著摸了摸頭上的幽蘭,說四子你嘴巴真甜,到時候吃吃喜糖就更甜了。
不幾天,丁鳳姣老師原先住的宿舍被粉刷一新,門上和窗玻璃上都貼上了“囍”字。里面擺進一張大紅的雙人床,還有一組同樣殷紅的衣柜。白老師的那把吉他也掛在了丁鳳姣老師住的時候常掛的位置。
結婚這天,我領著幾個班干來幫忙和看熱鬧。在老師的指派下,我們從教室里搬出課桌,在操場上拼起來當酒桌。忙完了酒桌布置,我們循著香味去了食堂。食堂里架起案板,擺滿肉、魚、粉絲、油炸山粉圓子、紅棗、銀耳和各種蔬菜。大辮子跟著兩個大娘在忙著飯菜。我趁機從那里偷出一把紅棗,大辮子看見了,也沒有說我,還對我偷偷地笑。
傍晚的時候,白老師和小娥老師像變戲法一樣,先后出現在新房里。
操場上的酒桌開始熱鬧起來。我們沒
有上桌子的機會,但大辮子已張羅我
們吃飽喝飽了。我們就在人網里穿來
穿去。
白老師穿著一身西服,看上去很
精神,但始終吊著臉。他口袋里被揣
滿了紙煙,他也不發給人抽,一些人就從他口袋里搶。白老師的魔怔就是在這些人的推推搡搡時又犯了,破口大罵起來,指著那些人說,你們都是丁鳳姣的死黨,都是叛徒,工賊,漢奸。你們的腸子都是綠的。你們都是言而無信之人,趨炎附勢之人。
他振振有辭地罵,罵的都是成語,一點都不像有病的人。把搶煙的人都罵懵了。小娥老師這時聞聲從新房里出來了,新娘子一般都是要守著新房的,但小娥老師出來了,一把抱住激動的白老師,對著他的耳朵說話,說著說著,白老師安靜下來,隨著小娥老師回房了,
那扇門再也沒有打開,溫和的燈光映著大紅的“囍”字,一點聲息也沒有。我去聽窗,小娥老師一個人在小聲說話,就像哄小孩睡覺那樣,聲音綿綿的軟軟的。我聽不清她說什么,可是我很擔心他們熄燈后怎么辦?結婚的人要做的事情我是知道的,我不知道白老師會不會。
我以為我該回家了,喝酒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只剩幾個老師還陪著校長在干酒。我要回,校長叫住我,你們幾個不要走,等會兒幫忙把課桌搬回去。我只好和幾個班干在那里干等。這一等,還聽到了一些秘密。
校長喝得也魔怔起來,誰不跟他喝,他就要打誰。那些老師只好陪他喝。喝著喝著,他突然趴在桌上畦地哭起來。老師們就勸,校長,你要有什么不開心的事情就說出來,你肯定有不開心的事情。校長在那些老師的勸說下,真地說了。他說,寧拆一座廟,不毀一樁婚啊。你說小白老師和小丁老師好好地掰了,責任在哪?在我啊。明明知道他倆在談,我還把小丁老師介紹給了美麗派出所的小戴。小戴是誰呢,鎮教育辦吳主任的舅弟啊。
說得鼻涕都出來了,校長分頭用手堵住一個鼻孔往外清理鼻涕,又探著身子把臟手往桌子腿上揩,就這樣斜著身子接著說,你看看我,全鎮的小學校長就我還是一個民辦老師,我是看著小白穿開襠褲長大的,到頭來我的工資倒沒有他的零頭,你說我心里苦不苦?老師們都說,苦,誰說不苦,我們還不都是一樣。我們喝酒吧,這日子沒法過了。說著老師們又大杯大杯地喝起酒了。
我們幾個眼皮都打架了,實在撐不住了,偷偷從操場上溜出來。各自往家趕。
幸好這天的晚上月亮很大很圓,可以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