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當,咣——當,列車在旅客焦躁的等待中終于緩緩地駛離了上海站。
上車時一陣短暫的騷動后。車廂內很快趨于平靜,有的拿出了書報雜志,有的開始閉目養神,多數則清議閑談,列車員先來發放茶杯,還問你要不要一毛一包的茶葉,然后就提著長嘴茶壺給旅客倒水, “謝謝”、“沒關系”時有所聞。廣播里播送著紅色歌曲。人們的臉上已無“瓜菜代”留下的痕跡,這是上世紀60年代末的一個車廂。
我的同座是位30歲左右仍很青春的知識女性,她靠著窗戶在和對面的中年婦女作彬彬有禮“儂”、“阿拉”的對話。我本是個生性靦腆的人,素來口齒不大伶俐,在異性面前就更顯木訥。要說,我之所以不加入他們清談的行列,更多的理由還是有惱人的心事等著我去思考,因而只得假寐。
我是南通人,在湖南湘潭市當一名中學教師。每年暑假便成了我最好的探親機會。當時國家物資緊缺,我就成了在滬通間捎帶生活用品的義務采購員。南通百貨公司出售的煤油爐都得到過同事們的贊許,滬產日用品就更不用說了,除精致新穎美觀的外形不說,單就上海的品牌效應就足以讓他們艷羨。為了不錯過這一年一次的采購機會,為了不辜負同事對我的信任,我總是盡力而為,除留足車上的飯資外,余錢全給他們買了東西,這次當然也不例外。
可是,尷尬就在不經意間出現。當我手拎肩背來到熙熙攘攘的火車站時,發現候車室前有些異樣,眾人在圍觀一張公告。公告的大意是因金華段火車出了事故,凡南下列車一律推遲24小時發車。我呆了:身上只有一塊五毛錢。怎么會出現這種情況呢?早不早遲不遲偏在我要走的時候就出了事故——剛才那雙女式皮鞋也可以不買,人家又沒有拜托你,又何必去討好獻殷勤呢?弄得現在不是擱淺了?
懊惱歸懊惱,小旅館住不起,還有候車室將就,不吃東西不行,就是面包就開水,這一天也得花去了一塊錢。熬過了長夜以后總算捱到了第二天天亮,開始關心發車訊息。這時,在我們長靠椅的過道里,走來一個青年,寬衣瘦身,菜色臉面,卻開口了:給你修拉鏈。而我偏有一只拉鏈壞了用帶子捆著的旅行包給他看見了。我說不修不修,他卻自顧自地動起手來了,三下兩下,再擦上點蠟,拉鏈就拉上了。他說給錢。能不給嗎?拉鏈畢竟是他修好的,再說,如果這人向你乞討,你也會動惻隱之心的呀。他要了我三毛錢,可他哪里知道我要是懷揣兩毛錢上車怎么辦。真是屋漏偏遭連夜雨。
那時從上海到株洲得花20個小時,我自信身強力壯,在車上讓肚子受點委屈,忍到學校再補償也不遲。開中餐時,為避免尷尬,盒飯車還未到,我即先行離座去了車廂接口處。在尼古丁的氛圍里我懵懵懂懂地騰云駕霧,回味著赴同事婚宴,加入觥籌交錯成了饕餮之徒……待收拾餐具的餐車經過時,我才意識到可以回去了。剛落座,我的同座轉過身來揚起娥眉亮起杏眼:你吃飯了沒有?猝不及防的提問也引來了我的急中生智:去餐車吃的。她盯著我,但也不再多問。我私忖:這人也是的,非挑起你欲加捂蓋的傷疤不可,實屬多管閑事。
我想,要說今天遭罪,也真是自作自受,我有什么義務一定要為他們“義務”呢?他們要的東西非得買齊帶全?未交預付款的也非得墊錢?當然,事后的嗔怪哀怨已無價值,要緊的肚子咕咕咕地叫了起來。昨天就未吃飽。今天一天不吃,明天中午才能到學校,能受得了嗎?再說,晚餐以同樣方式回避,同座也會發現破綻。老是讓別人憐憫也不是個味兒,看來總得想個辦法才是。我連忙從座位底下拿起裝有新款涼鞋、尼龍絲襪的網兜去找列車員,將實情報告,準備折價轉讓部分物品,請列車員選購。列車員笑瞇瞇地搖著頭說:我們是不能購買旅客東西的。他告訴我去找列車長,說他會給我解決的。列車長個兒不高,一臉慈祥,他在細聽我詳述之后問:從株洲下車到你目的地還有多遠,我說那只要一個多小時就到了。他果斷決定,給你一塊錢下車后用,車上吃飯我寫張條子你到餐車去吃。我望著可愛的列車長愣了,感激之情溢于言表。我接受了他的一塊錢,但我堅持要了他的通訊地址。這時我心里就像吃了定心丸一樣踏實。當廣播通知要開晚餐時,我就從容地準備起身,同座反應敏捷地詢問:小伙子,吃飯有難我多買一份就是了,言詞懇切,不容置疑地真心實意,讓我感受了一次大姐式的體貼溫馨。我回答說:謝謝!我真的是去餐車吃!
望著餐車里漂亮的女服務員,我哪敢遞上去。為保險起見還是交到了打飯窗口。師傅瞥了一眼就拿一個飯盒打上飯,再外加一瓢青菜就遞給了我。餐桌上不敢去,就在過道里狼吞虎咽起來,飯后還到盥洗間像模像樣地整理了一番出了株洲車站,晨風拂面而來,空氣清新,我心情也舒暢起來。
我回校的第二天就給上海火車站領導寫了封感謝信,特別提到列車長的延伸服務精神。我去郵局匯款,營業員對匯單凝視了片刻,并重復了一句:寄一塊錢?是的。一塊錢的數額雖小,甚至列車長壓根兒就不期望歸還。但做人總得有個起碼原則,不說滴水之恩涌泉相報,可誠信也是為人之本啊!我寄去的不僅僅是一塊錢,也寄去了我的誠信和對列車員發自心底的感激。
幾十年過去了,娥眉杏眼的上海姑娘,笑瞇瞇的列車員、慈眉善目的列車長就像老電影似的常在我腦海中回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