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沒有想過,在我的本命年里會有這樣一場經歷。我生活了二十四年,從沒有到過這么小的村莊,從沒有和農民打過交道,從沒有坐過拖拉機,從沒有在站臺上守過三天兩夜,從沒有和一個有婦之夫這樣相濡以沫,從沒有男人這樣抱過我、吻過我,也從沒有這樣頑強地決定:我,決不出軌。
給單位工作,就要聽從單位的安排,我從熙攘熱鬧的城市來到了這個在地圖上根本就看不見丁點的小地方。因為需要有人在這里付款發貨,而一百萬的貨款是斷不能隨便托付于人的,于是我就一個人來到了這里,來到了這個叫做旮旯莊的地方。這里本沒有鐵路,是當地部門出資修了一條鐵路專用線,設了一個貨物中轉站。我每天的工作就是站在站臺倉里接貨、點件、付款,在貨場發貨。每天打交道的都是當地的貨主和農民出身的搬運工,惟一一個有共同語言的人,就是來自同一個城市、和我一起上貨的他——端木。
端木大我四五歲,從我上貨的頭一天起,我們就相識了,因為他算是這里惟一一個和我一樣的讀書人了,至少我們還都不像貨場的煤和石子一樣黑。
收貨、跑站是辛苦的,特別對于我這樣一個大學剛畢業、二十出頭的姑娘來說,更是件難事。加上我聽不太懂本地的方言,這里的人又聽不太懂我的普通話,端木自然就成了我經常求救的對象。
端木個子不高,中等身材,卷卷的頭發,高高的鼻子,倒還算像個大城市的帥小伙。只因在這里呆得久了,一口地道的方言讓我聽得忍不住要笑。
這個季節是美麗的,車站四周是一片片成熟的苞米地。每日。我在車站的招待所向外眺望,總能看見郁郁蔥蔥的苞米地盡頭,一輪火紅的太陽欣然升起,悄然落下,留下一片片燒紅的云霞給天空作了嫁衣裳。每當這個時候,隔壁的端木就會輕輕叩響我的房門,喚我一道去食堂吃飯。小站的食堂不大,除了幾個值班員,只有我和端木兩個外來客,車站其余的人都各自回家吃飯了。我和端木一起商量每日的工作,一起迎著初升的太陽進貨場、背著鮮紅的殘陽回到站上,仿佛這個世界上只剩下我們兩個人。這里也的確只有我們兩個人相濡以沫,難怪后來端木寫了首詩給我,名字就是:兩個人的火車站。
每日的工作是辛苦的,對于我來說,貨物的鑒別、貨款的攜帶、貨主的糾纏都是相當棘手的,于是,老到的端木就成了我的小使喚。只要朝那邊的貨臺喊一聲“端木,過來幫幫我的忙”,他自然就會放下手邊的活跑過來。端木的貨不多,他的流動資金也只有十萬,算是這個行當一個初起步的小個體戶,自然不像我這么財大氣粗,一天到晚忙著盤貨,所以常常閑了跑來幫我。我有辨不清的質量、數不清的貨款便一股腦地全推給他。時間長了,甚至連貨款也一并交他保管。我一個人忙忙碌碌地在站臺上跑來跑去,在貨倉里爬高上低地點件,鬧得貨主們總以為我倆是一家的貨主。
現在想想,自己當初為什么那么信任他,素不相識的。要是在校園里,在城市里,別說一個端木,就是十個端木、一百個端木我也不會放在心上。我可是學校里有名的刺玫瑰,誰的賬都不買。可現在到了這么個小地方,除了信任端木,我又能信任誰?況且工作是一定要做好的,我一向好強,所以,無論怎樣,我需要端木的幫助。
頭幾天還好,貨主們都按部就班地送貨。可不出一個星期,量就上來了,有時幾個貨主一起上貨,有時送貨的半路拋錨或遇上老警查超載,晚上九時、十時趕過來的都有。有幾次半夜十二時送貨的敲我的門,敲得我心驚肉跳,大氣都不敢出,最后給隔壁的端木打手機。央端木起來看看是怎么回事。最后還是端木幫著我一起驗了貨,開倉卸了車。說句良心話,端木待我不錯。
端木畢業后原本留在一家銀行做信貸員,因為銀行不景氣,他又總完不成信貸任務,便請了長假,跟一個朋友合伙跑起了生意。他結婚已有兩年,老婆在外地,夫妻兩地分居,一兩個月也見不了一兩次面。對于端木,我也就了解這么多。其實,我也并不想深入了解這個人,我在這里待不住。總想回城,所以,對于端木,也從沒有多想過半分。
頭一次跑站不知深淺,頭一車下午來車,半夜還未卸空。我哪里知道這里面的學問,車一到,我就通知貨主直接往車站對車,不要再往站臺倉卸貨。于是,貨主們開著一拖一掛的大貨車跟我直接上了貨場。結果直等到半夜才卸完車,貨主和司機一個個都發了火,叫嚷著要押車費,車站的搬運工也不愿再干,說不能連夜上貨。這下我可急了,這要是不能上貨,這一群貨主和司機怎么安置?這貨就是再卸站臺倉也不能沒有搬運工呀!我急得直想甩手走人,可就我小女子一個,我又能走到哪兒去?我一回頭就盯上了端木,他一聲不響地站在站臺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煙。我直沖過去,抓起他的胳膊,命令似的說:“端木,你看怎么辦?”他悠悠地吐了個煙圈,擺脫我的手走向搬運工。端木倒也不急。往下一蹲,一人遞根煙,開始了他的交涉。半天我還沒聽明白是怎么檔子事,端木就起身走過來,低聲說,干完給他們點錢叫他們吃早飯就是了。于是我忙叫貨主把車掉正,搬運工們吆五喝六地開始上貨了。我這才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再回過神,就覺得又冷又困,滿身的汗落下去,站臺的風吹得我每一個毛孔都戰栗。我突然覺得好委屈,好累好累。端木在身邊輕輕地說:“靠我肩膀上吧。”我于是將頭一偏。輕輕地靠在了他的肩膀上。他專注地替我點件。
裝完車已是凌晨四時,我困得走路直打晃。端木站在我面前,背對著我,輕輕地說:“我背你。”我順從地趴在他的后背上,暖暖地依偎著,任他背我走出貨場,穿過鐵軌,爬上站臺。此時我沒有任何思想,說句實話,輪到誰也沒閑心多想。
后來的日子就更辛苦了,因為是高峰,能搶到空車不易,搶到蓋車就更不易,而我的收貨方指明要蓋車,所以,我就拉著端木天天在站臺上守著,一有蓋車卸空就跑到貨運室要車。結果那一夜因為貨主路上拋錨,六十噸的貨我們從頭天晚上十時一直裝到第二天早上六時。這回我學乖了,向搬運工借了件破舊的棉大衣,坐在貨場的石子堆上暖暖地圍著等貨主到。端木就坐在我身旁,我們一起數星星。我開始跟端木聊天,講我的故事,從小學到中學再到大學;講我傷心過的事,也歡樂過的事。端木靜靜地聽著。端木只穿了一件襯衫,我問他冷不冷,他只搖搖頭,我便不再說什么。后來我困了,將大衣鋪在地上睡了。端木就躺在我身旁。后來,黑夜的寒冷誘發了我久未治愈的哮喘,連日的勞累終于在這個夜里凝成了重重的咳嗽和喘息聲。端木嚇壞了,手忙腳亂地將我抱起。其實現在我并不記得當時他到底怎樣抱住了我,只記得自己胸悶喘息得想要暈過去,后來覺得暖暖的,有人輕輕拍打我的后背,再后來我就昏昏地睡在了端木的懷抱里。
半夜里端木喚醒了我,說我的手機響了。他接了,貨主打的,說已經到了,但是貨場的正門已經鎖了,貨主不知道怎么走。端木說只有從苞米地里穿過去接車。我執意要和他一同去,他勸我在站臺上歇著,說句實話,我那會兒難受得一動也不想動,可我必須走,因為這是我的工作,還因為,我不敢一個人在站臺上呆著。
于是,端木背著我穿過貨場。爬過鐵軌,然后擁著我,準確地說是攙著我、架著我、抱著我穿過苞米地。
我平生從未經歷過這樣的痛苦。恐懼攫取了我的神經,喘息扼住了我的肢體。我緊緊地抓住端木,就像抓住希望和光明的袖口,不敢前進也不敢松懈。端木一向話不多。將大衣替我整理好,手臂緊緊地抱住我,在黑暗的苞米地間穿行。我的喉嚨里發出像破風箱一樣的喘息聲,我想縮小成一只老鼠,鉆進端木的口袋里。
路漫漫,端木不說話,擁著我默默地走著,路邊的田地里偶爾有幾座新墳,飄過一兩點磷火,我害怕得握緊了端木溫暖的手。
這種環境,是不會誘發人任何私心雜念的,就像端木后來說的一樣,這里只有人的本性。其他任何東西在此時此地已不再重要。
這是我平生走過的最長的路。
端木發現前方影影綽綽的車影,聽見司機的叫喊聲時,興奮得張開了雙臂。迎面抱住我,照我的臉頰就是一口。我無從也無力躲避,我覺得這也沒什么大不了的;端木是個好男人。
這一夜,我們斷斷續續地干到早上六時,司機說路上遇到了車禍,堵了幾個小時過不來,后來的司機也在天明時分陸續趕到了。而我卻始終將頭靠在端木的肩頭上,任他替我去點件、看貨,一點也不想操心了。我只希望我能平平安安地挨過這一夜。
天空放亮時端木拉著我的手穿過了鐵軌,當時我心里只有一句話:“以后只要是端木的事。不論多難,我一定給辦!”
來到貨運室,值班員看見我倆一身黑、一身油的樣子都笑了,然后告訴我。又有兩個空蓋車,裝吧。這句話既讓我高興又險些沒把我嚇趴下。要到一個車不易,目前對我來說。這兩個蓋車簡直比黃金還珍貴,可再扛上一天一夜對我來說則更是不易。
端木問我:“裝,還是不裝?”我咬咬牙說“裝”!我只有一個信念,是我的工作就一定要干好!一個裝字像一塊石頭,重重地砸在了我的心上。我其實很清楚,如果沒有端木。我怕是挺不過這一夜的,可是,既然挺過來了,就得挺下去。
端木睜大了眼睛,仿佛不認識我似的,看了我半天,末了只說了一句話:“你可真夠能受的。”
我可不管你那么多,是我的工作,我就一定要好好干!當然,今天不管你端木再累,也得陪我到底!
我的心硬,可身子卻軟軟的提不起勁,任憑端木拉著我的手走向貨場。說句實話,我當時惟一的愿望是有一頓暖暖的早餐。
找到了車廂,端木扶我爬進了鐵皮的蓋車里,用大衣將我包好,說他去買早點,讓我乖乖地等著。我抬頭看著他的眼睛,說我跟你一起去。他關切地低下頭,撫著我的臉頰說:“寶寶,聽話。”
我是一個意志堅強的女孩,但我不是一個強悍的女人。當第二車貨裝完的時候,已經是下午兩時,我覺得我要垮了。任由端木抱著我、背著我、拉著我在車站邊的鐵路大酒店坐下的時候,我的整個神經和身體處于極度的疲憊和混亂。我什么也吃不下,我什么也想不起來,我只想睡,不論怎樣,讓我睡一會兒。
端木怎樣我已全然不記得,只知道他拉著我去吃了飯,又拉著我回了貨場。我的貨主們已不再從我手里接錢,而是從端木手里接錢。因為那時的我根本就點不清錢了。
第三車因為貨位不對,上貨很不方便,所以一直上到了凌晨,加上車站上半夜找不來鉛封,端木又回招待所找來了鉗子和鐵絲,將蓋車的門用鐵絲擰上。我神志不清地被端木擁著、抱著、背著來回跑。只記得滿天的星星,朦朧中不知什么時候感覺端木柔軟的唇碰了我的額頭。我依賴地靠著他,我覺得他的懷抱好暖、好軟、好安心。
上午醒來的時候,我發現自己和衣睡在端木的懷里,抬頭看見他布滿血絲的眼里滿是愛憐和關切,我撒嬌地用腦袋在他的胸前蹭了蹭。他見我醒了,長長出了一口氣,說:“好了,我也該睡了。”他也真的累壞了,倒頭就睡了。
我長這么大,第一次和一個男人這樣相依為命。第一次見一個男人這樣關心愛護自己,第一次和一個男人偎依著走過三天兩夜,第一次覺得男人的嘴唇軟綿綿的,好舒服。端木倒頭就睡著了,把頭枕在了我的大腿上,這要是放在以前,誰敢這么做。我一個耳光就過去了。可現在,我卻輕輕地將端木的頭扶正,手指不自主地在他的發間輕輕撫過。第一次這樣近的接觸一個男人,我心里有一種異樣的親切,胸中有一種近似母愛的感情升騰。我覺得此時的端木好像一個玩累了的孩子。枕在我的腿上乖巧地睡著了,而我正用自己的體溫賦予他溫暖平和的夢境。我就這樣,想著,手指在端木的黑發間穿行,仿若這個世界只有我們兩個人。事實上,這里,這個火車站也只有我們兩個人。
端木被我撫醒了,傻傻地抬起頭,直愣愣地看著我。我溫柔而包容地笑著,輕輕撫了撫他的臉頰。我相信我的眼神里一定充滿了疼愛和溫存。端木似乎被我的笑容鼓勵了,起身將我緊緊箍住,將唇輕輕地向我試探。我笑著將頭躲過去,拍拍他的后背,說:“回你屋睡吧。寶貝。”他卻任性地抱住了我的頭,將唇湊上來,在我干燥的唇上取暖。我使勁地推開他,然而端木的唇不容拒絕地貼了上來,從額頭到眼睛、鼻尖,最后自由滑移到了我的唇。他有力的唇封緘了我的“不”,他靈巧的舌頭撬開了我的牙關。我卻在不停地掙扎,雖然從內心講,我并不想拒絕他,然而年輕的我卻并不沖動。我是個很理智的女孩,我堅定固守著我的種種原則,比如,工作一定要好好干;比如,愛一個人就要從一而終。而現在,我卻還不能說我愛端木,況且我不能去愛一個有婦之夫。
我用力推開端木,想起身從床上下來,然而他卻又緊緊地抱住了我,箍得我幾乎喘不過氣來。我復又推開他。他顯然明了了我的拒絕,汗珠從額頭向下滴灑。我看見他深情的目光。他看見了我羞紅的臉頰,看見我咬著下嘴唇沖他搖頭、搖頭,再搖頭。
端木擦了擦額頭的汗,一把抓緊我的手放在了他的胸口,“它在跳。”端木說。我卻用力抽回了手。撅著嘴說:“你欺負我。”端木一下子垂了眼簾,沉默了好幾秒,然后認錯似的說:“以后你不說同意,我絕不碰你。”然后像犯了錯誤的孩子,靜靜退出了我的房間。
我想,在這兩個人的火車站,也許我對他有點殘酷了吧。
我整整睡了一天。晚上,隔壁咚咚地敲墻聲把我驚醒,我知道那是端木在叫我吃飯。
再見端木時他依舊滿眼愛憐,還是“寶寶、寶寶”地叫。我狠命批判了他一番:“你管街上的每一個女人都叫寶寶么?”他一下子不吱聲了,低頭喃喃:“對你好你不知道。”我勝利似的笑了。他見我笑了,便拉起我的手快樂地向前走。夕陽下風景很美,一派原野的浪漫色彩,火車站上空無一人,紅彤彤的天空下只有端木和我牽手而行。
后來的日子過得很快,端木和我漸漸無話不談了。我這才漸漸明白,端木也許真的愛上了我,因為他提到了離婚。對于我來說,卻是件恐怖的事情,我不可能接受第三者的地位,更不可能相信自己愛上了端木。
那又是一個上貨的日子,我知道又要熬通宵了。我的心這些日子里越發堅硬,越發拒絕端木,因為我知道,端木和我都必須像這鐵軌一樣平衡生活,日子要好好過。
夜深了,我和端木躺在站臺上等候貨主的到來。這回我們裹進了一件軍大衣里,滿天都是星星的眼睛。我看見一顆流星從滿天的星斗間劃過。轉眼就無聲無息、沉寂不見了蹤跡。我心中突然涌起哀愁的波濤,人的一生就像這流星,又能留下些什么?能有一個人真心愛你、疼你,也就夠了吧。端木輕輕地握著我的手,問我:“你看過《廊橋遺夢》么?”是啊,也許從這里走出去,我們將投入各自的生活。一生不再聚首,留在彼此生命中的怕也只有這相依相偎的回憶了吧。一陣蒼涼侵襲了我的每一個毛孔,我的眼淚險些滾落。真的,我說,如果你沒有結婚,端木,我會愛上你的。說完,淚水就涌了出來。我接著說:這樣的經歷怕一生也不再會有,能在這長長的站臺上遇到你。也許是我一生中最美麗的回憶了。端木。如果你沒有結婚,我會愛上你的。說完,我伏在他的懷里哭了,傷心的淚像流星落入他的胸懷。端木激動了,被喚醒的激情沖撞得他語無倫次。他說從上次他就發誓不論怎樣一定要照顧好你這個小寶寶……他捧起我的臉吻我的眼淚,軟軟厚厚的舌頭親昵地伸進了我的嘴里。這一次,我無法拒絕,他像塊磁石,緊緊地吸住了我的舌頭,吻了好久好久,直到我險些被他吻得窒息過去。
滿天的星星作證,我不是個放蕩輕浮的女孩。我不想也不能夠愛端木,我要他和我都好好地生活。我們都必須像這火車一樣平穩地不出什么岔子,生活可以顛簸,卻絕不能出軌。
他像個撒嬌的孩子,把頭埋在我的胸口里。不安分地探尋著什么。他的目光深邃而迷離。他的額頭密密的一層汗珠。他握著我的手早已汗水淋淋,他的身上熱得發燙,他的心跳很重很沉。他輕輕地吻我的脖子、耳根。我聽見他喃喃地說:“我要追隨你的思想。我要追隨你的足跡,我要給你一生的幸福。”我寬容地笑了,抱緊他的頭,說:“傻孩子,別說傻話。”他的唇隔著我的襯衣吻到了我的乳房。他顫顫地說:“寶寶,我要和你做愛。”我撫著他汗津津的頭發搖搖頭,抬頭滿天是星星的眼睛。我們身下是長長的站臺,兩邊是筆直的鐵軌。我笑著托起他溫潤的臉頰,注視著他的眼睛說:“日子要好好過,生活就像這火車,可以動蕩。可以顛簸,卻絕不能出軌。傻孩子,離開這里你還要好好地愛你的老婆,好好地掙錢生活,我只不過是你生命的站臺上一個匆匆的過客。”他的頭在我的胸口探索,我拍拍他的后背,抓緊他不安分的手。他還在喃喃:“我想要你,寶寶,讓我要了你吧。”我卻不再說話,用棉大衣給他裹好。兩列火車從兩旁的鐵軌上呼嘯而過,強烈的風吹得我的耳朵生疼。他在風里說:“你沒有激情,你的心好老。”也許是吧,傻孩子。我的思緒就像這火車一樣綿長而悠遠起來。
天漸漸亮了,貨場四周像被陽光激活了似的,一個一個的活人晃悠著出現在視野里。我和端木手拉手走出貨場,一車、兩車、三車……突然覺得自己的生命就像這永不停息的火車,沒有盡頭,沒有休止。陽光很美,小站很美,端木很可愛,然而我的心卻很老、很老,仿佛經歷了一生的滄桑,被歲月琢蝕得只剩下塵世的軀殼。
日子似水流過,就像端木說的:你的感情就像這日子,抓也抓不住。是啊,我也希望被你抓住,希望日子就像站臺上的信號燈一樣永遠不會流動,可是,傻孩子,這一切都不可能。因此,端木對我越好,我心中的悲傷就愈發沉重。偶爾,在上貨的夜里。會被端木的激情和生活的無奈渲染成涓涓的淚水,將端木的前襟化成天空上飄忽不定的云朵。端木說,這種環境下,還說什么日子,只有人性是真的。我承認,人性在這里表現得淋漓盡致、至美至純,然而,活著就得有活著的原則,這里不是伊甸園,走過今天,我們的路還很長很長。我們的火車只能前進或后退,卻絕不能出軌。端木說我的人很年輕,心卻很老,像塊冰,不能融化。也許是吧。
得知端木要去廣州要款的消息是在一個陰翳的雨天。中午吃飯時,端木悠緩地說:“我的貨款遲遲未到,明天我得去廣州看看。”他的話不重,我的心頭卻因此猛然一震。對于我來說,端木已經成為我停留在這個小站上的依靠,并且幾乎已經成了惟一的依靠。我已經習慣了擁有端木的小站,我知道,如果沒有了端木,這里也就不再會有我的蹤跡。雖然,我們不是戀人,但是,我們在這里相依為命、相濡以沫,兩個人的火車站不能沒有你。
剩下的半天我一句話也沒說,晚上,也沒有像往常一樣唱著快樂的歌敲響端木的門,央他和我一起打牌、和他一起看電視。我默默坐在床上,用厚厚的毛毯把自己裹起來,我的心里很難受,只有暖洋洋、毛茸茸的感覺還讓我覺得有些自憐自艾的溫存。
端木要走了,這一事實仿佛把我從美好的日子中拖了出來。我開始思考沒有了端木,我該用怎樣堅強和冷漠的心態來完成我孤寂清冷的歲月。不知什么時候,端木在隔壁輕輕敲響了墻壁,一下、兩下、三下,停一會兒,又是一下、兩下、三下,其實我們誰都知道,兩顆心在跳,一下、兩下、三下。我也輕輕敲響了墻壁,一下、兩下、三下。
我終于按捺不住滿心的惆悵,斷然走出我的房間,走向了端木的房間。他的門虛掩著,端木像個未成年的孩子,睡在寬大的毛毯里,只剩下一個腦袋孤零零地守著枕頭,我明知故問嚷著“敲什么敲,吵死了”,借此掩蓋滿腹愁腸。端木的嘴唇如金魚般一張一合:“我睡不著,想和你說說話。”于是我坐在了他對面的床上。端木住的是雙人間,因為除了我住的那間,這里全是雙人間。端木就側過他孤單的腦袋,盯著我的臉。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我知道,我舍不得他,我更知道,我永遠不會說出口。
端木說:“明天我就走了,幫我收拾收拾東西吧。”我卻將頭一甩:“來的時候你老婆怎么給你收拾的?還原樣背走唄,我可不知道你用什么。帶什么。”其實,如果能夠的話,我會說:“我寧愿多看你一會兒。”事實上,這會兒我心里除了他什么都空了。端木長長嘆了一口氣,把頭側向了墻壁。我不想在他的屋子里久坐,說不定一會兒他又會像色情狂似地抱住我,除了尊重我的拒絕外,不把我箍得喘不過氣來他決不會罷休。我吵叫著“沒事早點睡。明兒一早還得早早走呢,祝你晚安”,說罷起身就走。我想我的嗓音足以掩蓋我的愁緒和離情,然而端木卻扭過頭來,用深情的耳光注視著我,從毛毯下伸出一只手來,輕柔地說:“坐到這兒來。”我不情愿嘟囔著“不好好睡覺,叫我坐這兒干啥”,身子卻向他的床移動,落在了他的床邊。
端木的手暖暖握住了我的手,深情的眼睛不容拒絕穿過我的心靈之河。端木的聲音像從太陽中傳來,悠長輕軟,動聽溫暖:“我知道你的心。寶寶,你知道我的心么,寶寶?生命就該這樣,相信我,我要給你一生的幸福。”
我笑了,沉重而坦然地笑著搖了搖頭:“端木,日子要好好過。每個人都得為自己好好活著。”端木悄聲說:“每次看見你笑我都想吻你。”他拉緊了我的手,一把把我扯過去,胳膊環成一個月牙,將我攬入懷中。我閉上了眼睛,咬緊了嘴唇,我使勁搖頭、搖頭,再搖頭。端木沉沉地嘆了一口氣,放開了我,幽幽地說:“我說過你不允許,我絕不勉強你,唉,對你好你不知道。”待我再睜開眼睛,端木深情而哀怨的眼神沖撞了我靈魂中最脆弱的那根心弦。我的眼淚在火車到站的一聲長笛中涌出,我知道,我知道,其實我什么都知道。
端木見我流了淚,忙起身將我抱住,我便如嬰孩般將上身蜷在他的胸懷中。卻將雙臂放在了我和他之間。他親了親我的額頭,無奈地嘆息:“讓我抱,卻還防著我。”我似乎覺得是自己的不對了,加之心頭重重的離愁和牽念,便任由端木牽著雙臂環了他的頸項,恣意將頭伏在他的肩頭哭了起來。
離家有一個多月了吧,天氣也漸漸涼了,這么久了,我也該好好哭一場了。我不是個嬌氣的女孩,可有時我也向往一個堅實的肩膀,能夠靠著歇一會兒。其實,活在這個世界上,一輩子,能找到一個人愛你、疼你,能有一段刻骨銘心的愛也就夠了,真的夠了。
端木像個沖動的男孩,我聽見他的心在咚咚地跳。他扶正我的頭,我看見他流淚的雙眸和汗水流淌的額頭。他喃喃地說:“我知道,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寶寶,寶寶。”他的唇吻遍了我的額頭、眼睛和布滿淚水的雙頰,終于沾染著我咸咸的淚水占領了我的哭聲,俘虜了我的雙唇。他曾說過,我的嘴唇最美,我的舌頭軟軟的、厚厚的,很美麗很柔情。他把我壓倒在床上,吻我、吻我,沒有停息沒有休止吻我。我覺得我的靈魂被他占領了,我不再反抗,我任由他放縱纏繞我的舌頭、吮吸我的舌根……不知過了多久,他的手突然捧起了我的乳房,一種平生從未經歷的溫暖從他的手心向我的每一個毛孔涌漲,我開始喘息,在他的口腔里汲取我沖動的勇氣。他的手輕輕揉著,漸漸擴張著它的撫慰,神奇呼喚我的每一寸肌膚。
不!不!我猛然按住他的手。狠命地咬了他的舌頭。我知道。我決不能出軌。他受了驚嚇,抽回舌頭和游移的手掌,駭然看著我,然后愛憐撫著我的臉頰說:“小臉都通紅了。你怎么還能想到不?”
我推開他,扭轉身子,一字一頓地說:“這一生,我只給一個人,在這個人沒有抱我進洞房之前,我決不給任何人。”然后我背對著他大口喘著氣。
端木顯得過于激動,他的汗水流得像小河,他從毛毯里爬出來,去了衛生間,很久很久沒有回來。我就安靜地躺著,一動不動。我想我決不出軌。
當端木從衛生間回來的時候,目光中充滿了一種異樣的東西,我想那是一種驚奇、別樣的愛意。我問端木,你怎么出了那么多汗?他說,緊張。我問緊張什么,他說,怕傷害你。端木也問我:“你的臉都紅透了,我想是水到渠成的事,你卻能夠說不。像是常喝酒卻從不喝醉的人。”我說:“我決不出軌。”端木將臉朝向我,親親我的額頭。問:“還沒有人要過你么?”我笑了:“你是這個世界上第二個吻我的男人,第一個是我爸爸。”端木也笑了:“我真高興我奪走了你的初吻。”我咬著下嘴唇瞪了他一眼,說:“你壞蛋。”他笑了,笑得好開心,說:“你的心終于融化了。這一輩子也忘不了我了吧,我要把端木烙進你的心里,叫你一輩子也忘不了。”我笑了,乖乖將臉放在了他的手掌里。端木笑了,我從沒見他笑得這樣燦爛過。
第二天,端木走了。我沒有去送他,他吻了我,走了。
端木走后,我一個人忙得團團轉,忙得連給端木打電話的時間都沒有,說實話,我快累死了。
端木卻從廣州打來電話,說想我,叫我放下手邊的工作去廣州。上帝,我從沒想過要為一個男人付出那么多,還是一個已婚男人,我得好好想想。我關了手機,我需要一個人好好想想。
兩天后再開機,端木的聲音焦灼而疲倦,問我出什么事了。而我其實根本就理不出頭緒,端木,我的初吻、我的初戀和一個已婚男人。我只愿端木早點回來,回到兩個人的火車站。我,不愿去廣州,我,害怕,害怕彼此越陷越深,我要好好生活。
我每日一個人在兩個人的火車站上奔波,沒有了端木的幫助,我只能用錢去打理那些原本端木幾句話就可以疏通的關系。我寧愿這樣,因為,我不能停止工作,我不能去廣州,我必須忙碌,忙碌到來不及思想。
端木的電話總是不期而至,端木總在電話那邊說想,又問我想不想他,我總是說:“我不想。”其實,我怎能不想?
一周的時間捱過去,端木背了一包的東西回來了。我興奮地將他迎下火車,頭一句話就是:“你終于回來了,兩個人的火車站不能沒有你。”我問自己,沒有了端木還有我么?
端木帶回來的是一包荔枝。我從沒想到他是如此與我相知,平生我最喜荔枝。我笑了,一騎紅塵知己笑,無人知是荔枝來,端木深深地親了我一口。
端木的錢要回來了,他卻不著急盤貨,悠悠地待了兩天,然后要我陪他一同回京城一趟。我問他為什么,端木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字:“離婚。”我的身子震了一下,然后笑了,笑他傻,裝腔作勢的問:“好好的為什么要離婚。”他茫然望著我,我拍拍他的頭,說:“傻孩子,回去看看你的老婆,好好疼疼她吧,日子要好好過。”其實,堅強寬容的背后,我的心像玻璃一樣一片片破碎,無聲無息流著血。畢竟,這是我的初戀、我的初吻,這是兩個人的火車站,離開這里,再也找不到我最美最純的愛情。
端木默不作聲,他看見了我晶瑩的淚滴。他說他的妻子沒有我一樣堅強的意志、沒有我一樣深刻的內涵、沒有我一樣純潔堅貞的感情。他說他一定要追隨我的思想,一定要給我一生的幸福。我搖搖頭,落日映著長長的鐵軌閃閃發亮。我說我的幸福在自己手里,不求任何人給我任何東西,我只要自己好好活著。回頭看時,端木的眼中有淚。
端木幫我上了這批貨后,毅然回城,我拒絕和他一道回去。說實話,我不想否認端木已經成為我心靈乃至靈魂不可分割的重要部分,但是,我害怕,害怕他受到丁點兒傷害,也害怕自己受到丁點兒傷害。我寧愿,一輩子守在兩個人的火車站。
沒有端木的日子是黑暗的,我仿若失去了魂魄,拖著慵懶的軀殼在陰冷的站臺上尋覓我活著的理由。我告訴自己,你要好好活著;我告訴自己,失去了端木,地球還在轉,你還要活下去!是的,哪怕失去一切,我必須活著,因為,我還活著,因為,我愛過、被愛過,這也就夠了。
夢醒時分是在七天后的暴雨里。那天我冒雨上貨。自從端木走后,我拼命工作,我知道自己無法承受內心的煎熬。日子對我來說,就像站臺旁收割的玉米稈,在煙火中焚燒,看不清前方的路途。
這個季節是玉米收獲的旺季,搬運工們都回去收秋了,我好不容易才找到搬運工的頭兒。央他給我找來了一班人。站臺四周的苞米地都已收割,農民們將成堆的玉米稈點燃,煙霧彌漫的空氣里沒有端木的氣息。
暴雨是后半夜才開始下的,當時我的這車貨已上了三分之二,我實在不忍心將剩下的活兒推到天明,因為每延長一個小時,就意味著百分之五十的延時費。我不愿拖,于是就給了搬運工500元錢,求他們把剩下的貨上完。
雨像一下子倒下來似的,玉米稈燃起的煙霧還未散盡,天地間一片茫茫。黎明時分,突然有個人在站臺對面沖貨場這邊大聲喊我的名字,雷雨聲中我隱約看見了端木久違的臉。我興奮地大聲喊叫:“我在這兒,端木,我在這兒!”茫茫的雷雨混著玉米稈的煙霧,我仿佛看見端木向這邊跑來。上帝,我寧愿舍棄一切,只要能擁有這兩個人的火車站。
我向那個模糊的端木跑去,耳邊是一陣陣的雷鳴,眼前是茫茫的雨幕和煙霧。雷啊,你響吧,你發瘋地響吧,雨啊,你下吧,你瘋狂地下吧,這個世界將永遠只有我和我生命的愛人!我看見那個身影向我跑來,恍惚中我覺得眼前一亮,似乎端木帶給了我整個世界的光明,夢幻般我感覺到端木撲了過來,感覺生命的站臺上強烈的風沖撞了我的神經……
再醒來時我發現自己躺在一張白白的床上,白白的屋子,扭過頭看見另一張白白的床上躺著白白的端木,這是伊甸園么?兩個人的火車站是夢中的伊甸園吧!端木看著我。笑容恬美平靜,言語輕柔,“你醒了。”我這才夢醒似的發現端木的頭上、身上、腿上都纏著白白的紗布。
端木說火車在我的奔跑中飛馳而來,他撲向我,將我們一起推出了死亡之門。聽到這里,我沒有哭,我明白,這一生有這樣一個人愛過,也就夠了,真的夠了。
端木說他的傷不重,用不了多久就能夠站起來了。端木說等他好了,我們去城里的紅玫瑰喝咖啡。端木還說他要將我的一頭黑發盤起,要給我做美麗的嫁衣。我笑了,說:“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兩個人的火車站,我愿一輩子做你的紅顏知己。” (插圖:饒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