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莊
江對岸的那些山,怎么看都陡峻得像刀劈斧削,幾乎每根線條都如鋼澆鐵鑄,近乎直立:順勢而上,說不定真能直入天庭——在這片山地上,天庭向來都是個神圣的字眼,總將人的目光牽引向上,以便與俯首即是的凡世紅塵保持一點距離。車正開行在瀾滄江邊東岸那條通往西藏的公路上,顛簸不堪,我的目光總是被屏障般的大山一一擋回,只好去看那條與我們前行的方向反向而去的大江。如此我根本沒去注意偶爾從車窗前一閃而過的村莊——我想一定是有的,只是我沒在意;我在意的只是江流中那些山嶺的倒影,隨著我們車的前行,它們像一些百變精靈忽長忽短忽寬忽窄,卻怎么都難改它的巨大與陰郁,如同一些深藏于斯的大面積的水草,在瀾滄江里無聲地流著,千年萬年,流走了一茬又一茬,永遠(yuǎn)都流不完——有根的東西大多如此。
其時太陽就要翻過瀾滄江西岸的山頂,看來它每天都在這片山地上健身,億萬年如一日,閑庭信步。想一想,無論太陽對于山嶺,還是大山對于江水,那種千年萬年的不變,或都出于一種執(zhí)著的迷戀。那片山地也一樣,千千萬萬年都執(zhí)著于自己的執(zhí)著。太陽一走,山地就整個兒陰郁下來。那種透明的陰郁,加上夕陽離去時如同親人離別似的傷感,還真讓人心動不已,突然就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顫栗掠過心頭。山頂,以及那些陽光照不到的地方,殘雪還沒消盡,峽谷里,山凹間,溝壑中,皺折里,那些白得耀眼,仿佛大師有意留給讀者卻又不露痕跡的飛白,顯然大有深意——或許里面滿滿地都是大師的心思。只要你愿意,也會有那種能力,也能往那些飛白里填充些你想填充的某些內(nèi)容——我對自己說。只看你做得到底是從容智慧還是粗糙笨拙而已。大師就是大師,大師與凡夫俗子的區(qū)別,就在于大師從來不向我們炫耀它的才華,凡夫俗子卻會為一點小小的成功沾沾自喜。從山頂樹林縫隙中漏過來的陽光,那時正有著濃釅的明亮——說不清那到底是因了殘雪的映襯,還是高原上的陽光本身就有著那樣的質(zhì)地:堅韌,致密,而且濃稠?已是五月。春天離那片大江邊的山野好像還有一段不近的路程。而在山崖的下面——我就從那里走了過來——沿著與瀾滄江江流相反的方向,春天早已喧嘩著到來。就在那時我突然看見了那個藏族村莊。那個小小的藏族村莊,生生給擠在一片薄得透明也翠得讓人心疼的新綠之中。山村本來悄無聲息地躲在大山的陰影里,那時卻由我身后反射過來的斜暉,把那個村莊映照得晶瑩剔透,連每塊石頭都像碧玉一樣地閃著光。太遠(yuǎn)了,我看不清也不知道那樣的新綠到底是柳樹還是別的什么樹。還有那些赭紅色的藏式窗戶,像一些深沉的眼睛,愜意地睜開著,或瞇縫著,看著你,那讓我想起小時候老師的眼睛,就那么看著你,看得你終于明白犯了什么錯,而不敢跟她久久對視,只讓你低下頭去想像她內(nèi)心崇高和熾熱……
山高水深,偏僻幽遠(yuǎn)。山里的春天來得或許太晚。可沒準(zhǔn)兒瀾滄江邊那個藏族村莊里的春天,才是真正的、自自然然的春天呢?而在我居住的那些地方,春天照樣也有灰塵,有喧鬧,有幽暗,摻雜著許多人工涂抹的、做作的綠色,沒有那個小村莊那樣的透明,那樣的自信和深沉,當(dāng)然,也沒有那樣一片寧靜的、翠得讓人心疼的新綠。白塔
車突停在了公路邊。司機說他累了。他說大伙兒休息十分鐘。我走下車前,順手拿了一瓶礦泉水。塑瓶上貼著的商標(biāo)標(biāo)明是純凈水——到底純凈不純凈,只有天知道。那是開闊地,眼前一片山濤峰浪,威嚴(yán)蒼勁,荒涼凝沉。肅穆。肅穆。肅穆。那樣透徹心骨的肅穆到底是自古有之還是突然降臨,我當(dāng)然說不清。不知為什么,剎那間我便被那種肅穆震撼得說不出話來。那與信仰無關(guān)。也好,或許那正好讓我回到我的內(nèi)心——通常我們總以為心都在自己的胸膛里,其實不一定。其實誘惑太多,我們的心經(jīng)常會在不知不覺間跑得不知所蹤,不再屬于自己。我為我那一刻突然意識到這一點而一陣驚喜。以方位判斷,瀾滄江該就在我眼睛看不到的山腳下面流淌。聽不到江水的流淌聲,它當(dāng)然該有聲音,一種巨大而沉郁的聲音;也看不到村莊人家——或許真有人家,或許沒有。誰會在那樣的地方住呢?如此,那片山地就有了真正的自在,似乎也就有了真正的荒寂。
正為那樣一個蕭瑟落寞的世界感嘆著呢,突然,一小片醒目的近乎銀色的白色在我眼前一閃——說是一閃,其實有些夸張,它一點都不刺眼,盡管它非常醒目。那是一種并不張揚倒很醒目的明亮,卻又有著某種超凡脫俗的意味——想想我還真說不清。細(xì)細(xì)一看,哦,那是座白塔!那么寬闊那么嚴(yán)峻的山野里,在那片凝沉得如濤似浪的大山里,竟然有那么一座白塔,小小的,悄寂而立,顯得多少有些孤獨無助,可在夕陽中,它正以它明亮的銀白與夕陽金紅的艷麗相輝映。白塔成了那片山地事實上的中心——雖然與大山相比,它顯得那么小。四周蜂擁而來的群山,既像是包圍者,又像是朝拜者,就看你怎么看了。有一點是明白無誤的:夕陽看上去好像怎么都無法把白塔映成紅色。白塔依然是白的,沉郁而純凈的白。看來再艷麗再濃郁的霞光,也無法改變白塔的顏色。這讓我覺著有些奇怪。可人們把白塔建在那里到底是為了什么?難道正是因為這一點?也許那是為了標(biāo)志出那片看似荒寂的山野具有的某種神圣——任何一座山,都不會只是一堆巖石,至少在藏人心里是那樣。或者也許,在那片蒼翠那片紅艷中,自塔無非倔強地以它醒目的白色,為大地也為它自己保持著某種原初的貞節(jié)。但最后我還是否定了自己所有的揣測,因為所有那些帶有聯(lián)想意味的比喻,對白塔好像都不合適。我真正知道的是,那絕對是藏人與大自然對話的一個節(jié)點。在我眼前,除了白塔,一切都是沉郁的。那是個沉郁的世界,除了白塔。山峰龐大無比,色澤濃重:深灰,深褐,土紅,暗綠……仿佛隨便刮上一鏟子,就可以作為油畫顏料,涂滿畫家的畫布。只有白塔不能。任何一個畫家要畫一幅畫,真正的白色都不可能用白顏料涂出來。何況你無法把白色從白塔上取下來。你可以瞻望,可以繞著白塔轉(zhuǎn)經(jīng),就是不能取下白塔的那種白色。轉(zhuǎn)念一想。白塔的白色,那么白那么白的白色,又是從哪里來的?那么白那么白的顏色來自何方?我當(dāng)然知道,很可能那就是哈達的顏色。也很可能那就是山頂上積雪的顏色。甚至是天上飄動的云彩的顏色。云朵像乳白色的動物。藏人或許就是把那些白色統(tǒng)統(tǒng)加起來,糅在一起,才成了那么白那么白的白塔?
最后我斷定,其實什么都不是,白塔就是白塔。白塔那種醒目的白色就是它自己,就是它自己的純凈與靜穆……
野鴿子
一切好像都是凝滯不動的,只有我們的車抽風(fēng)般地顫抖著,顛簸著,緩緩而行。一切仿佛也都不再存在,包括陽光、空氣,甚至上帝——滇藏路的這一段,從云南德欽到四川鹽井再到芒康,也許是世界上最難走的路之一。這樣的時候,偶爾間人會突然就深深陷落在絕望之中,甚至也不是絕望,而是麻木。就在那種麻木中,我突然聽見我們那輛車發(fā)出了一聲怪異的爆響,聲音不是很大,但足夠被坐在后排的我聽見。我大叫了一聲:師傅,這是什么聲音?是什么東西在響?我那么叫了一聲后才發(fā)覺,我的聲音多少有點兒恐怖。師傅聽了說,什么聲音?我說最好停車檢查一下。師傅停下了車,走下去,繞車看了一遍。跟著是他大叫了:唉呀,右邊的后胎爆了。我深深地倒吸了一口氣,也大大地松了一口氣。看來我為我們一行人立了一功:真要沒發(fā)現(xiàn)再往前開,什么時候車毀人亡都很難說。我們幫著師傅換了輪胎。車?yán)^續(xù)向前走。眼前除了山,什么都沒有。卻突然地,有一只跟著又有一只鴿子在車前撲騰飛起——事后我想,事情總是這樣,一旦危險到了極致,很可能就會突然掉頭向另一個方向奔去。那時我想,剛剛發(fā)生的半路爆胎就是先前那一切的終結(jié)。那一聲爆響和我的那聲驚叫,宣布先前的沉悶與麻木暫告結(jié)束。緊跟著,鴿子就在那時出現(xiàn)。
鴿子似乎是灰色的,凝重的,說不上怎么漂亮的灰色。那顯然不是和平鴿,白羽紅喙,或者是那種漂亮的淺灰色,那些鴿子卻是青灰色,帶點兒藍——就那么一點兒。它們沒有我們打小就熟悉的和平鴿那樣的潔凈和高雅,也沒有靠著養(yǎng)鴿人為它精心裝上的鴿哨,沒法發(fā)出那樣好聽的聲音,簡直就沒有聲音。那是些海拔三千米以上的高原山區(qū)里的鴿子。野鴿子,師傅證實了我的猜想。他說他經(jīng)常跑那條路。說完他朝我曖昧地一笑。我沒管他朝我那么一笑是什么意思。我只是看著鴿子,目不轉(zhuǎn)睛。我完全被那些野鴿子吸引。天空很藍。野鴿子是那片幽藍天空中幾個移動著的黑點。很快,野鴿子就變成了一群,從七八只,到十幾只,到幾十只——只是在眨眼間,野鴿子就變成了一群,哦,真不知道它們是在哪里棲居,又是從哪里飛來。現(xiàn)在,它們就在我的頭頂。漸漸地,凝神中我甚至聽到了它們翅膀扇動的聲音,也聽到了它們相互聯(lián)絡(luò)的吱吱喳喳聲。它們似乎發(fā)現(xiàn)了我,發(fā)現(xiàn)了我這個與它們在同住在一個星球上的注目者。想想這一點似乎蠻有意思:生命和生命。它們和我。我和它們。這個時候,這片山地
師傅說上車了上車了!我說再等等。他說等什么?我說再看看那群野鴿子。他說那有什么好看的?我說哦,好看啊,很好看啊!說著那群野鴿子轉(zhuǎn)眼就飛過了瀾滄江,它們在我的想像中呼嘯著向江那邊飛去,沒入江那邊的山崖斑駁的沉郁,然后就不見了,就像一抹色彩融進了整個畫布。那樣的融合讓我感到驚奇:五月的瀾滄江水一派棕紅,它肯定在流淌著,可遠(yuǎn)遠(yuǎn)看去卻似乎一動不動;五月滇藏路兩邊的大山是蒼郁的,固執(zhí)地沉默著,好像在做著它每天的功課。野鴿子就在那時飛來,在我們頭頂飛舞、旋轉(zhuǎn),忽上忽下,俯沖探底,然后再次高飛上揚,給了那個近乎凝滯的世界一種孤寂的動感。它們一直牽動著我的目光,當(dāng)然還有我的心。問題是那些灰色的鴿子飛著飛著就不見了。它們有那種自由。自由是這個世界上最昂貴的東西。轉(zhuǎn)眼它們就沒入了那片蒼郁的山野。我想我再也看不見它們了,那些鴿子,那些野鴿子,剎那間我甚至有那么一點兒惆悵。但過了一會兒,野鴿子再次沖破了那種沉郁,向著我們這邊沖了過來。忘情中我突然叫了一聲——啊!師傅回過頭來問:怎么了?對不起,我說,沒什么,那幾只野鴿子又飛回來了——師傅暖昧地笑笑,沒說話。
……在瀾滄江邊的那段路上,野鴿子就那樣不斷地在我眼前消失,又不斷地在我眼前飛起。陪我一路同行。它們像在尋找什么。我也像在尋找什么。到底在尋找什么,我和它們的尋找是不是一樣?我一時還真說不出來。我能說的是,如果我能將那段記憶保存于心,我想那肯定是那群飛動著的野鴿子,是由于它們的牽引而整個兒活起來了的那片山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