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白鸚鵡》看現代敘事作品的“淡化情節”

關鍵詞:《白鸚鵡》 敘事作品 淡化情節

摘 要:本文認為現代敘事作品的“反情節”、“無情節”是通過淡化傳統意義的情節而實現的。文中以《白鸚鵡》為例，指出淡化情節主要依賴于突出人物的意識活動、選用特定的敘述技巧和敘述語式、營造陰郁低沉的藝術氛圍等手法。而現代敘事作品中出現情節淡化主要原因和依據是現代社會人們生活觀念的根本性變化和人們對小說人物形象塑造上的理念的變更。

“情節”一直被視為敘事作品的要素之一，從古希臘的亞里士多德到20世紀初的英國小說家福斯特，西方許多著名作家都對情節的重要性作過精湛的論斷。亞里士多德在《詩學》中強調悲劇情節的完整和統一，認為悲劇藝術構成成分中，最重要的是情節，即事件的安排，“悲劇是對于一個嚴肅、完整、有一定長度的行動的摹仿”，“摹仿方式是借人物的動作來表達，而不是采用敘述法”①。福斯特則在《小說面面觀》中，將“情節”作為重要的“一面”，認真探討這種“重點在因果關系的對事件的敘述藝術”。福斯特認為:“情節同樣要敘述事件，只不過特別強調因果關系罷了。”②然而，在當代，傳統的情節觀卻受到了越來越多的小說家的質疑，不少現代主義作家將“情節”看作“呆板”的代名詞，從而提出“反情節”、“無情節”的口號。我們這里無意去判斷傳統意義上的情節與現代主義的“反情節”誰是誰非，只是想通過澳大利亞作家帕特里克·懷特《白鸚鵡》的討論，從一個側面來看現代敘事作品是如何經過對情節的淡化，從而完成對傳統情節的反叛的。

一

《白鸚鵡》在表現手法運用上的一個很重要的特點，就是將人物內心世界與傳統的情節跳躍式交織在一起，突出人物的意識活動，從而使情節因素在作品中處于次要地位。首先，作品將人物的回憶與現實自然銜接起來，造成人物意識流動與現實情節發展之間的一種沒有清晰邊緣的錯覺。達沃倫太太回憶他的婚姻生活就是與她在房間散步并且觀看窗前的白鸚鵡這一事件自然銜接著的。她在現實中的行動，敘述者是從她自身的理解這一角度展開敘述的，因而回憶和現實都反映在她的意識之中，整個過程如行云流水，無法截然分開，這實際上使作品的情節發展被淡化。勒科努小姐回憶她與達沃倫先生初次幽會與在門口等待他來赴約的情節也是自然銜接在一起的。勒科努小姐對達沃倫先生談不上什么愛情，與他幽會只是出于一種“習慣”。因此，她倚在門邊等著這個有婦之夫前來時，不由回憶起形成這種特殊“習慣”的過程。就在回憶的同時，她又不時注意門前的小道。正因為是一種習慣，直到達沃倫先生出現在小道上，走到門前時，她也沒有因激動而打斷回憶。她一邊帶情夫回家一邊還在想著自己這有趣的習慣。其次，作品將人物的心理活動與現實交錯連接，從而構成情節淡化的又一種高明的手法。這種情況下，人物心理與現實的邊緣是清楚的，人物的現實活動經常被心理活動打斷。但這又不同于兩條線索的平行發展，因為這里的人物心理活動不能構成一條清晰的發展線索，它的活動并不講求邏輯性。正由于這樣，它往往將清晰的情節發展線索沖淡甚至沖斷。有關蒂姆在公園夜游的敘述就呈現出這一特色。這一段原來有一條線索:蒂姆從進公園到遇見一系列怪事，再到打死一只衰弱的白鸚鵡然后回家。但在這一段敘述中，不時插進他的臆想，甚至插進停留在大樹旁所做的噩夢。他朝一個小水池走去并發現池中有一具“尸體”時，中間卻插進他對于黑暗中的池塘的各種想象和為了壯膽的哼哼唧唧的歌聲。他四下游逛，在草叢里發現一只受傷的白鸚鵡，這中間又出現一段他的古怪的噩夢。這一切插入鏡頭不僅自身不成體系，而且實際上破壞了原來清晰的線索，使情節發展中呈現出階段性。作品就是這樣通過人物的心理流動淡化了情節。

《白鸚鵡》用人物意識活動淡化情節的另一個特點，是通過平行揭示人物的心理活動來進行的。本來人物大量的心理活動描寫就沖淡了情節線索，而將兩個甚至兩個以上人物的心理活動平行解剖，就更使得傳統的情節線索無法施展手段。達沃倫先生被菲吉斯失手槍殺后，達沃倫太太和勒科努小姐的心理活動平行展現。這一部分先將達沃倫太太的思夫心理恰到好處地展示在讀者面前，由于她想到丈夫的情婦勒科努小姐，于是敘述的視點自然轉入同一時刻勒科努小姐的心理活動。在作品的另一個片段中，達沃倫夫婦與勒科努小姐同為一群野生的白鸚鵡操心。他們各自的心理活動也被置于同一平面解剖，達沃倫太太對白鸚鵡的到來產生一種無比喜悅又惶惑不安的意識活動;勒科努小姐則因白鸚鵡的光臨，有一種復活的激情與自我悲嘆的情感潛入內心;而達沃倫先生則從白鸚鵡的煩躁不安中引發對軍旅生涯的回顧。這種在同一時刻產生的不同的心理反映，被敘述者安排在同一水平線上，從而使作品的情節性大為減弱。

這樣，《白鸚鵡》就以它嫻熟的意識流技巧，使作品的敘述構成全然不同于傳統的“情節”，完全突破了緊湊、嚴謹的情節結構的要求。順便要說的是，這部淡化了情節的作品，與某些現代派作品無人物性格的狀況并不完全相同，《白鸚鵡》其實是有活生生的人物性格的。而且敘述者還著力從主人公深層意識中挖掘人物的性格基因。只是作品突破了傳統小說對人物形象的“做什么”、“怎樣做”的性格描寫手法，把人物性格刻畫的重點放到“為什么這樣做”上去，而后者在刻畫人物性格的同時恰恰可以不借助于傳統的情節線索。

二

《白鸚鵡》的敘述技巧是非常有特色的。首先，它既有敘述者對故事的敘述，又站在主人公的角度來敘述人物心理。而且主人公還不止一個。這種敘述視點與一般的前視覺視點顯然存在差別，它不僅作為一個全知全覺的敘述人告訴我們故事人物的活動，而且常常投入到人物的內心世界，從任務自身去感受、去把握。小說開始是以敘述人的身份敘述的，接著筆鋒一轉，敘述人與達沃倫太太融為一體，然后又恢復敘述人的身份，敘述一個片段后，敘述人又進入勒科努小姐的思緒，接著再次與達沃倫夫婦一起觀察、回憶，再回到自己的位置不久，又一次被達沃倫太太請去，接下去達沃倫先生再來披露他的思想，甚至小蒂姆也不肯放過這一敘述者。直到這些人走得一個不剩時，敘述者才又一次停下來繼續為讀者敘述。如果我們以A代表達沃倫太太。以B代表達沃倫先生，以C代表勒科努小姐，以D代表小蒂姆，那么，這篇小說的敘述視點呈下列狀態分布:敘-A-敘-C-A-B-敘-A-B-敘-D-敘。這種實際上不停轉換的視點，對于情節的構成無疑起著重要作用。因為它往往使同一事件的不同側面以及引起的不同凡響能準確地表現出來。例如同樣是面對野生白鸚鵡的到來，達沃倫太太和勒科努小姐所看到的和所想到的大相徑庭;前者是想從寂寞無聊中尋求寄托和安慰，看到的是白鸚鵡的親切可愛，后者則是要在空虛中培養一種新的習慣，看到的是白鸚鵡的成群而來。敘述者不時冷靜地轉換視角鏡頭，使作品的情節發展受到一定程度的限制，產生了淡化效果。

《白鸚鵡》的敘述技巧特點還表現在敘述語式的運用上，也就是敘述者敘述方式選擇的別具一格上。作品的別具一格特別表現在它將陳述和描寫這兩種常見的敘述方法緊密地結合在一起，有時簡直是糅合在一起，使讀者已無法分清究竟屬于哪一種。前者主要是客觀的，后者卻表現出主觀色彩。兩種語式的滲透，使作品的敘述打上了主客觀交融的色彩，從而影響到傳統的以陳述為主的情節的一線發展。如作品敘述達沃倫太太被白鸚鵡吸引時的片段:“窗外那棵樹下，兩只白鸚鵡豎起了冠毛，不是像小刀那樣有力地推開，而是有幾分像貴夫人的扇子那樣文雅。兩只黑果子般的小眼睛顯得親切、濕潤。……”這既是對窗外白鸚鵡的敘述，又是對它的描述，既有敘述者客觀陳述的內容，又有主人公主觀感受的成分，兩者交融于一體。這一敘述語式的使用，當然要影響到傳統意義上的情節發展。

我們以為，《白鸚鵡》之所以成為情節淡化的代表作品，除了與我們前面說到的意識流技巧的采用之外，顯然與它在敘述技巧方面視點的變化和敘述語式的選用有一定的關系。

三

不少現代作家在作品中描繪暗淡低沉的氣氛和陰暗沉郁的環境，構成一種特定的藝術氛圍。這種氛圍對作品中的人物活動起著一定的制約作用，同時也影響到情節的展開。《白鸚鵡》就以這種氛圍的設置作為淡化情節的手段之一。

我們首先關注的是人與人之間關系的描繪和揭示。因為作品中人與人之間關系的構成，反映了人物所賴以生存的一個重要的環境。《白鸚鵡》中的這種作為社會環境組成部分之一的關系從達沃倫夫婦、達沃倫與勒科努小姐、達沃倫夫婦所住小鎮的街坊之間的關系可見一斑。達沃倫夫婦與街坊及街坊之間都是沒有感情的，他們在“那兒居住了許多年，像鄰近一代大多數人那樣，與鄰居一向只在街上彼此禮節性地打個招呼。除了對菲吉斯外，那一代誰也不對別人抱有什么反感。”同樣，誰也不對別人有什么好感。人與人之間缺乏了解和理解。大家只顧自己門前的一塊庭院，優裕的現代生活一方面將整個世界變得那樣小、那樣單純，另一方面將人的心靈變得那樣大、那樣復雜。人與人之間被一道道人為的柵欄隔開了。古樸純真的田園情趣、憨厚樸實的里井往來，在達沃倫夫婦和鄰里之間既不能做到，也根本沒有去做的欲望。當然，在這種狀況下達沃倫先生仍有一個情婦勒科努小姐，然而，我們稍加注意就會發現，他們實際是一對特殊的偷情人。他們的偷情對達沃倫先生來說完全是偶然的，甚至在歡愛時，他都記不得其他有幾回這么做過，他在幽會時“哈哈大笑，假裝很快活，臉都漲紅了”。而勒科努小姐與達沃倫幽會是出于一種“習慣”，她在歡愛后，“認為他們兩人誰都沒有感到多大樂趣”，“她打個哈欠，心里很希望他離去”。這一對情人與其說在偷情，不如說是在寂寞空虛中欺騙自己，他們的私情甚至談不上熱情，更不用說激情。那么，達沃倫先生與他太太關系又如何呢?為了一只小小的鸚鵡，他們已經七年不講一句話了，有什么非要交流不可的話，就互相記在記事本上讓對方看。他們都感到寂寞，但誰也不認為應該打破這種孤寂的生活。這一對夫婦間甚至沒有起碼的了解，達沃倫太太認為“就算他們沒有互不說話，也不會知道該為他做點什么，她決不會理解自己的丈夫的。”她常常冷靜地看著丈夫戴著一頂帽子向情婦家走去。這種冷冰冰的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構成了一個陰暗的環境。在這種環境中，主人公的性格無疑形成外在的發展軌跡。人物間這種冷漠到極點的關系，使人物與他人難以形成沖突，從而構成一個停滯的氛圍，使情節發展的腳步聲在這里被裝上了消音器。

除了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社會背景與自然環境也是作品氛圍的有機組成部分。《白鸚鵡》中的整個社會背景是主人公居住和活動的小鎮，整個小鎮呈現出一種封閉、愚昧的狀態，人們的精神生活極度空虛，為了一群白鸚鵡的到來，大家都激動得很。當這群野生的鳥類消失時，人們開始到處打聽，它們到底怎么樣了。無數市民把這種鳥兒的出現和消失當作生活中的頭等大事。人們之間根本無法溝通，只是無心地談論這一群鳥類。當那個所謂代表理性的菲吉斯用獵槍誤殺了達沃倫先生時，婦女們圍成一個團，互相議論著這是多么丟臉，小蒂姆則因父親來維持秩序而感到興奮，另外幾個人在招呼他人看飛回來的白鸚鵡。作品中出現的自然環境是以蒂姆夜游的公園為代表的。而蒂姆夜里一個人鉆進公園是為了試試自己的膽量。作品的社會背景和自然環境就是這樣的陰郁和令人困惑。這種氛圍使情節有停滯感和無限地沿一點延伸的感覺，從而在一定程度上淡化了情節。

以上我們討論了《白鸚鵡》的情節淡化藝術，從中可見傳統小說的情節發展到現代小數的變化。這種變化不是偶然的，它是通過技巧的運用逐步完成質變的。那么，為什么在小說創作中會出現這種變化呢?它的依據是什么呢?我們覺得，情節淡化出現的原因和依據主要是現代社會人們生活觀念的根本性變化以及對小說人物形象塑造上的理念的變更。

人類社會發展到現代，人們或多或少地發現，傳統小說中從頭到尾的完整的故事情節，在現實生活中往往是不存在的。福斯特在《小說面面觀》中重視情節這一要素的同時，也對傳統情節的構成提出了質疑:“情節可以是扣人心弦的，但它畢竟借鑒于戲劇，借鑒于空間有限的舞臺，所以才會受到盲目崇拜。難道小說不能找到一種既不拘泥于邏輯又比較適合于自己特色的結構嗎?”③我們以為，這種合適的結構法以“情節淡化”最為理想。借用多種多樣的創作技巧來沖淡傳統小說的情節發展，甚至使情節要素脫環，這樣創作的作品往往與生活本身更為接近，與人的心靈的活動更為合拍。從人物形象塑造看，人物的性格總是在紛繁復雜的社會生活中形成的，人物的性格特別是豐富的內在性格要素并不總是沿著事件的發展過程顯露出來。因此，“小說的特點在于:作家可以大談人物的性格，可以深入到人物的內心世界，讓讀者聽到人物的內心獨白。他還能接觸到人物的冥思默想，甚至進入他們的潛意識領域。”④特別是“表達人類的情感除了通過情節外，還應尋求其他的表現方式，決不要嚴格地局限于情節這條軌道。”⑤可以說，福斯特的這些見解是很有現代意義的。現代心理學和現代醫學都向我們揭示了人類個體心靈的豐富性。因此，傳統的按情節發展完成人物性格塑造的手法已經不完全適用。而傳統的“情節”這一概念，一旦不能作為人物性格發展的最重要的因素，它在作品中的邏輯性和嚴密性就有懈可擊了。

作者簡介:姚公濤，鹽城師范學院文學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當代西方文學。

①亞里士多德.詩學[M].羅念生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19.

②③④⑤ 愛摩福斯特.小說面面觀[M].蘇炳文譯，廣州:花城出版社版，1984，76，84，74，83.

(責任編輯:范晶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