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明日黃花 昨日黃花 競爭
摘 要: “昨日黃花”是由“明日黃花”衍生而來的,許多人認為它是一種錯誤的用法,應該禁止使用。其實,“昨日黃花”的出現及其與“明日黃花”的競爭,符合語言發展的規律與史實。應該讓它們自由競爭,按照語言本身的發展規律來決定優勝劣汰,沒有必要過多加以人為的政策限制與選擇。
“明日黃花”與“昨日黃花”之爭,由來已久,論爭的雙方,都各有各的道理。
這場論爭,源于蘇東坡詩詞中的“明日黃花”一語。“明日黃花”一語在蘇東坡詩詞中共出現兩次。一次是在《九日次韻王鞏》這首詩中:“我醉欲眠君罷休,已教從事到青州。鬢霜饒我三千丈,詩律輸君一百籌。聞道郎君閉東閣,且容老子上南樓。相逢不用忙歸去,明日黃花蝶也愁。”另外一次是在《南鄉子·重九涵輝樓呈徐君猷》這首詞中:“霜降水痕收,淺碧粼粼露遠洲。酒力漸消風力軟,颼颼,破帽多情卻戀頭。佳節若為酬,但把清尊斷送秋。萬事到頭都是夢,休休,明日黃花蝶也愁。”
前一首詩,作于元豐元年(1078年)徐州任上,后一首詞作于元豐三年(1080年)黃州任上(一說作于元豐五年,即1082年)。二者都是9月9日重陽節這一天所作。這兩首詩詞中的“黃花”,都是指菊花,“明日黃花蝶也愁”,是指過了今日重陽節,明日菊花將要枯萎,蝴蝶欲尋覓芳香而不得,會傷感憂愁。后世遂以“明日黃花”比喻一旦事過境遷,只能徒然感傷而已,故不如珍惜眼前能夠擁有的,賞今日之花,醉今朝之酒,及時行樂。
由此可見,其中的“明日黃花”,本指重陽節過后逐漸萎謝的菊花,后多比喻過時的事物或消息。但是后來,逐漸衍生出一個“昨日黃花”,從此圍繞二者的是非存亡就展開了論爭,形成了“明日黃花”派與“昨日黃花”派兩大陣營。
“明日黃花”派的理由,概括起來,主要是以下幾點:
1.“明日黃花”出自典故,有史可查;“昨日黃花”純屬杜撰,于史無稽。
2.“明日黃花”意義通暢,符合語法;“昨日黃花”意義矛盾,語法不通。
3.要維護傳統,尊重語言規范,保持語言的純潔性,弘揚國粹。
對于這些理由,其實可以先結合語言文字變化發展中的一些現象和規律來看待。
語言系統的三要素是語音、詞匯、語法。這三要素自產生以來,沒有完全不變的。今日之語音、詞匯、語法,與其產生之時的原貌,無不存在差距。哲學上講,變是絕對的,不變是相對的,世界上沒有完全不變的事物,這個道理也同樣適合于語言三要素。
先來看一看語音。漢字讀音的演變,亦即通常所說的語音的演變,大致分為上古音、中古音、近古音、現代音四個階段。每一個漢字的讀音,都經歷了這四個階段,也就是說,今天普通話里每一個漢字的讀音,幾乎都與它古代的讀音是不同的了。如果說一定要正本清源,尋根究底,仿求古雅,那么,我們今天的每一個漢字是否都應該讀它古代的音呢?讀古代的音,是讀上古音呢,還是中古音,還是近古音好呢?看來,只有大家都講上古音,才是正宗的國粹,才是真正的源頭了。可是,現在除了一些專有名詞,在考試時、課堂上、一些特定場合下會刻意要求去用古音外,日常生活中基本上沒用了。追星族里以任賢齊為偶像的人,有幾人知道“任”要讀第二聲,不讀第四聲?現在有幾人知道華國鋒的“華”、華山之“華”要讀第四聲,不讀第二聲?再如“暴露”的“暴”,傳統的讀音本應是pù,但現已讀作bào;“葉公好龍”,這個成語大家都知道,可是又有幾人知道“葉”原本是要求讀shè,而非yè的?而且即使我們今天仍要求人們“任”要讀第二聲,“華”要讀第四聲,“暴”要讀成pù,“葉”要讀成shè,可是這樣讀就符合原貌,就是它們最初的讀音嗎?其實也不是的,這樣的讀音也不是它們最初的讀音,而不過是近古音、中古音而已,而不是最古老的上古音。
再來看一看詞匯。詞語的意義從古至今大多發生了擴大、縮小、轉移等方面的變化。同一詞語的書寫形式,也可能發生了改變,例如“思維”、“仔細”、“伙伴”、“娥眉”、“保姆”等已取代了原來的“思惟”、“子細”、“火伴”、“蛾眉”、“保母”等詞形。{1}難道我們一定要重回源頭,從起點開始,要求人們去書寫它們原來的詞形嗎?
再來看一看語法。語法在語言三要素中,是最穩定,最少發生變化的。可是如果深入地來考察一下語法的歷史,就可以知道,許多曾經被認為是天經地義、確鑿無疑的語法規則,后來都被推翻打破了,而且還處于可能繼續被推翻打破的境地。例如最初研究語法的學者們大都認為漢語“詞無定類”,后來學者們認識到漢語“詞有定類”;原來學者們大多認為動詞、形容詞不能做主語、賓語,可是現在學者們認為可以;原來學者們認為程度副詞是絕對不能修飾名詞的,像廣東話中“很靚仔”、“很靚女”之類的用法,最初是備受批判的,可是現在學者們也多能接受了;另外許多原來是被看成病句病詞的,現在卻取得正統地位,冠冕堂皇了。
以上所舉之例,只不過是滄海一粟,若水之一瓢,以小喻大,管中窺豹而已。
語言規則里,有一種不規則的規則,就是訛變,因為人們的錯誤理解而產生了錯誤的用法,可是久而久之,這種錯誤的用法反而被大眾接受,成為一種正常的用法了,也就是俗稱的“習非成是”現象。例如《莊子》中的“每下愈況”后來變成了“每況愈下”,意思還是跟原來一樣,這本來是錯誤的,可是現在也成為正確的用法了。
此外,語言規則里,還有一種仿造詞語的現象,如由“望洋興嘆”改成“望車興嘆”、“望樓興嘆”,由“桃之夭夭”改成“逃之夭夭”,魯迅根據“闊人”造出“狹人”,毛澤東根據“大眾化”造出“小眾化”,魏巍根據“白毛女”造出“白毛男”{2},這就屬于替換成語里某些文字的方法,而且這些改造后的詞語都能達到很好的表達效果。只要改造得好,都是可以接受的。
將“明日黃花”改造成“昨日黃花”,也是完全有規律可循、有道理可言的,并非像某些人所批判的那樣,完全是一種杜撰、篡改、誤解、不了解歷史的錯誤用法。“明日黃花”派的三條理由中,第一條與第三條,是蒼白無力的;唯有第二條,不能不給予更多考慮,做更進一步的分析比較。誠然,“明日黃花”像某些人所說的那樣,意義通暢,符合語法,但是我們要強調的一點是,放在蘇軾原詩詞的原句中,這個結論自然成立,可是當我們把它從原句中割裂出來后,它還能起到這樣的作用嗎?
古代漢語中有一種修辭方式,叫做“割裂”。所謂割裂,就是把古書中的一部分(通常是一個詞或一個短語)從原句原文中分割出來,用這一部分去代替另一部分的意思。如《論語·為政》里的一段話:“吾十有五而志于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后人割裂出“而立”代表“三十”,“不惑”代表“四十”,“知命”代表“五十”,“耳順”代表“六十”。又如《尚書》中有“惟孝友于兄弟”一句,后人割裂出“友于”代替“兄弟”。再如賈誼《吊屈原賦》中有“彼建黨之污瀆兮,豈能容吞舟之魚”一句,后人割裂出“吞舟”代表“大魚”。
可是,由于這樣的任意分割,斷章取義,有時就會嚴重損害詞語表意的完整性。這樣割裂得來的詞語,其意義往往不如原來那么明確,有的甚至弄得晦澀難懂,非得去查一查原文原句后,方能領悟一二。因此,“割裂”稱不上是一種積極的修辭方法,除了可以偶爾玩一玩文字游戲,不值得我們在大眾場合再去提倡模仿。
將“明日黃花”從原詩詞中抽取出來,而仍要它表示原來特定語境下的含義,也屬割裂法之一種。“明日黃花”被割裂后,其表義上的缺陷、不完整,是不容掩飾的。
“明日黃花”派認為“昨日黃花”意義矛盾、語法不通,原因是他們固執于仍照原句把“黃花”理解為“菊花”,把“明日”理解為“重陽之后”,把“昨日”理解為“重陽之前”。重陽之日是賞菊最佳時機,當令之時,重陽之后(即“明日”)菊花才會枯敗,蝶才會愁,重陽之前(即“昨日”)菊花尚未開或尚未敗,蝶怎么會愁呢?
可是這種“意義矛盾”與“語法不通”,是按照“明日黃花”派這種特定的理解才會導致的分析結果。如果我們放寬這種種的限制,“黃花”不一定要理解為“菊花”,而是引申擴大指快要枯敗的普通花朵(口語中有“黃臉婆”、“事情黃了”,“黃”正表示枯敗、失敗之義),“昨日”也不一定要理解為“重陽之前”,而是指與“今日”相對的普普通通的昨天、過去的時間,那么“昨日黃花”的意思就是指“過時之物”,與現在的意義和用法完全吻合,這就完全不存在“意義矛盾”與“語法不通”的毛病了。所以放寬眼光來看,“昨日黃花”并沒有什么缺點錯誤,它雖屬改造,但并非改得全無道理,憑空產生,而是有其進步性、優越性的。
因此,“明日黃花”若放在蘇東坡的原句中,自然優于“昨日黃花”;可是它從原句割裂出來后,已經脫離了這種特定的語境,表義模糊了,這時人們用“昨日黃花”去補充這個缺陷,更切合人們的需要。其實,這也體現了語言的替補原則,當某個詞有缺陷后,人們就會想辦法去彌補這個缺陷。在現在的普通語句中,“昨日黃花”表示“過時之物”,比“明日黃花”表示“過時之物”,更加直接明了,不必再引經據典,按蘇軾詩詞中的原意轉彎抹角地來解釋才能讓普通的群眾明白。
中國人的思維方式,是比較注重形象思維的。體現在語言上,就是追求“目治”,追求“望文生義”,如果有不適合這個要求的,人們就會想辦法去改造它。例如聯綿詞,本來組合成聯綿詞的兩個字是不能表意的,我們不能根據其字形來推測該聯綿詞的意義,可是事實上40%以上的聯綿詞的意義可以從其字形上進行一定的測度,如“蟋蟀”、“鸚鵡”、“梧桐”、“薜荔”、“滂沱”、“瑪瑙”、“崔嵬”、“忸怩”、“囁嚅”、“躑躅”、“逍遙”、“踉蹌”、“睥睨”等等。另外值得注意的是,有的聯綿詞在草創之初并不具備表意性,但在后來的使用過程中人們給它轉換成具有表意性的字,為它加上與該聯綿詞詞義有關的意符。如“空同”,《莊子·在宥》:“黃帝立為天子十九年,令行天下,聞廣成子在于空同之上,故往見之。”后來就加上意符“山”成為“崆峒”{3}。“昨日黃花”這個詞也是屬于形象思維的,可以通過“目治”方法從字面上推測揣度出其意義,而“明日黃花”這個詞是屬于抽象思維的,它需要尋根溯源、轉彎抹角、引經據典地來解釋才能讓人明白其意義。因此,“昨日黃花”更符合中國人的思維方式。
尋求古雅的人,更喜歡用“明日黃花”;但如果因此要教育大家都來用“明日黃花”,恐怕是收效甚微的。《“昨日黃花”已盛開》{4}這篇文章說:
我今年兩次用Google在互聯網上搜索“昨日黃花”和“明日黃花”,兩者用例3月份為16200:7420,5月份為17800:8500,看來,“昨日黃花”已盛開,不是哪幾個人能夠隨便“否決”的。
可見,在目前這個階段,“昨日黃花”的使用頻率,已然超過了“明日黃花”,占有一定的優勢。在一段較長的時期內,二者還會繼續競爭。為了避免不必要的爭執,應該讓“昨日黃花”與“明日黃花”自由競爭,讓其按照語言本身的發展規律來決定優勝劣汰,沒有必要過多加以人為的政策限制與選擇。
作者簡介:蔣書紅,華南師范大學人文學院博士生,佛山科學技術學院文學與藝術學院中文系講師。
{1} 孫尊章.“明日黃花”將成“昨日黃花”[J].咬文嚼字.2004,(7).
{2} 楊繼光.“昨日黃花”產生的原因[J].語文建設.2004,(4).
{3} 蔣書紅.芻議聯綿字偏旁與意義的關系.北方論叢.2001,(專輯).
{4} 周建成.“昨日黃花”已盛開[J].咬文嚼字.2004,(7).
(責任編輯:呂曉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