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女編劇王伊追討電視劇《牟氏莊園》的稿酬尾款6萬7千元,投資方賴賬拒付,一個局長威脅她:‘如果你敢告,我拿10萬元找人把你做掉。’女編劇驚詫不解:‘你才欠我6萬多,給我不就完事了,干嘛你要花10萬殺我!’6萬元對于靠寫劇本為業的王伊,是她在北京安身立命的生存之源。”這是全國政協委員、一級編劇王興東在文藝工作者權益問題高峰論壇上講的一個例子。
臺下有聽眾不禁驚訝唏噓,但更多人的臉上呈現的是復雜的表情,有憤慨,有無奈,有感同身受的嘆息,有冷靜姿態下的思考。也許對于這些立法、行政、司法部門的領導,主要文藝單位、相關社團組織的代表,文藝家代表,以及法律界專家學者等百余位聽眾而言,身邊類似的例子屢見不鮮,他們太清楚文藝維權中的曲折歷程與辛酸體驗了。
文藝工作者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公民,依法享有與其他公民同樣的權利。但是,由于其職業和社會身份的某些特殊性,他們的基本權利保障與實現同普通公民相比,難度更大。很多文藝工作者權利不斷受到侵犯卻是有苦難言。如何從法律上切實保障文藝工作者的基本權益,成為迫切需要解決的問題。這也是2009年11月27日至28日上海市文聯主辦“文藝工作者權益問題高峰論壇”的目的之一。論壇上,來自清華大學、復旦大學等全國知名高校的專家學者,國家版權局、中國文字著作權協會等行政部門和社團領導等18位嘉賓,圍繞數字時代版權制度面臨的挑戰及前景、文藝工作者著作權保護、演藝人員勞動和社會保障、文化名人名譽權保護等文藝工作者普遍關心的問題展開了研討。
都在打谷歌大老虎,
誰來拍侵權眾蒼蠅
“2002年以來,著作權侵權案件數量上升到所有知識產權案件的第一位,其中大部分為文學藝術作品的著作權侵權案件。2007年全國法院受理的著作權一審案件為7263件,比上年增長27%。在近期公布的‘2008上海十大版權案’中有5件涉及侵犯文藝工作者權益。又如在涉及網絡數字新媒體的案例中,從谷歌數字圖書館侵權事件到各種音樂、影視、手機鈴聲、文學作品的非法下載;從早先胡戈的‘饅頭血案’到近來的搜狐與優酷、迅雷之間的‘網絡視頻版權’之爭。在企業的‘市場強勢’、媒體的‘話語強勢’、公眾的‘淡薄意識’面前,管理部門似乎有些應對乏術,而文藝工作者的合法權利也經常處于弱勢地位。” 論壇上,中國浦東干部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奚潔人談到了文藝工作者權益方面的現狀。
而在數字化時代,文藝工作者合法權利的弱勢地位似乎更為明顯。“互聯網使知識創新和知識擴散的強度與程度有了幾何級數的提升,一方面,進一步擴張知識產權權利人可期待利益,另一方面,也顯著增加了知識產權權利人被侵權風險。因此傳統知識產權制度原有利益平衡已有所打破,亟待相應調整來實現新的利益平衡。”上海大學知識產權學院院長陶鑫良說。
最近“谷歌圖書館涉嫌侵權”成為人們關注的焦點。2004年,谷歌通過與公共圖書館及大學圖書館的合作,開始對圖書進行大規模的數字化制作,并宣布籌建全球最大的數字圖書館,向公眾提供服務。谷歌方面稱這項計劃的初衷是將知識的寶藏為全人類共享,但谷歌數字圖書館的版權問題也成為爭論的焦點。據初步調查,有570位中國權利人的17922部圖書在著作權人未知的情況下被谷歌數字圖書館收錄,此舉引來眾多中國作家強烈不滿。中國文壇開展起一場聲勢浩大的維權行動。
但與此同時,作家群中也有人“倒戈相向”,為谷歌“叫屈”、“叫好”。2009年11月23日,韓寒在自己的博客上表示:“我接受谷歌的六十美元,并歡迎谷歌掃描我的圖書”,原因在于:“回首祖國,無數的網站都能下載我的書的全文,從1999年到2009年,我從來沒有收到過一分錢。現在谷歌僅僅刊登了我的書的目錄, 就支付給我60美金, 我覺得非常的滿足。這十年來,我曾一度接近可以通過互聯網賺點稿費。在2000年的時候,某中文網曾經和我簽約第一本書的電子版權,在點擊和下載量終于可以接近10000人民幣的時候,突然間所有數據都變成0了,后來就再也沒有人提起過這事。在中國,唯獨起點中文網支付給我網絡連載的費用,但那是針對尚未出版的新小說。而谷歌支付的這60美元僅僅是個目錄而已,如果有人要全文下載,那需要另外收費,如果我拿七谷歌拿三,我認為是非常合理的,因為在傳統出版中,我只拿一,書店要拿四到五。……谷歌是第一個愿意就已出版圖書支付給我錢的網站,出于對先烈的優惠,我給他們打五折,也就是30美元一本,即可獲得我的授權。”出版人、評論家魏心宏在《中國作家錯怪了谷歌》一文中也提到:“實際上,今天你只要打開中國各種搜索網站的網頁,就可以看到,很多作家的作品根本連一分錢都不要就可以隨便下載、隨便閱讀。在中國互聯網業當中,有‘誰收費誰就死’的說法,而谷歌的做法卻恰好解決了這個問題。這個舉動在我看來,是對中文作品的一種革命性的挽救行為,作家不但不應該抵制,而更應該配合來完成這樣一個對中文作品知識產權的市場認可尺度。”
當谷歌數字圖書館計劃頻頻遭到全球出版界的抗議和訴訟時,國內一些作家、學者卻感謝著谷歌的“慷慨大方”。這種拿到應得報酬而感恩不已的行為,細想一下似乎有些“滑稽”,卻也無不透露出個人的無奈和對現實的嘲諷。文藝工作者權益問題高峰論壇上,王興東義憤填膺:“美國編劇罷工是向互聯網和手機主張利益分成,而中國編劇還在為基本稿費賴賬不付而奮爭。”是呀,國內不少寫作者都有拿不到完整稿酬的經歷,他們連基本“三餐”都沒填飽,又怎會時刻惦記著那網絡上的“飯后甜點”,久而久之甚至忘記了自己的腦力付出本應換來“豐盛美食”的事實,以及他們手中向獲益方索取應得回報的權利。
當然,感謝之舉的背后,還藏著對一群群搶奪“三餐”的可惡“蒼蠅”的憤恨。面對谷歌事件的紛爭,有人感嘆:不抓蒼蠅,只打老虎。谷歌就如同一只大老虎,目標大,所以人人都要打,但那些違法亂紀的“蒼蠅”,比如瞞報印數、監守自盜的出版商,屢禁不止的文壇剽竊者,越做越火的盜版商及盜版網站等卻無人拍之,使它們更加肆無忌憚。對此,韓寒氣憤不已,在博客里寫到:“在谷歌數字圖書館之前,作為內行,我甚至都不知道中國還有文字著作協會。我一直以為在中國負責版權保護的人都已經死絕了。可能打擊國內的盜版網站工作量大而且沒有什么錢可以賺吧,所以他們一直潛伏著沒有出動。也可能對中國的所謂版權保護協會來說,有奶才是敵。既然有這個協會,那我懇請他們幫我維權,打擊除了谷歌以外一切可以免費閱讀下載我的長篇小說全文的文學網站。”
中國文字著作權協會常務副總干事張洪波也聽到了這些聲音,他認為,即使是政府、法院,他們要幫你維權的時候,也需要你先去投訴。張洪波建議文藝工作者可以加入集體管理組織,通過集體管理方式解決版權授權問題,畢竟個人的力量是有限的,團結在一起進行維權則更為有效。
再容忍,不是風度,
而是恥辱了
“蒼蠅”猖獗,相關部門有些應對乏術,文藝工作者可以一旁感嘆甚至痛恨,然而面對奪自己“食糧”的“蒼蠅”,是繼續漠視而放任之,還是憤起而逐一擊之,卻是個人可以選擇的問題了。
“電視劇《暗算》是根據我的小說改編的,同時也是我出任編劇。但是電視劇播出的時候,沒有按照合同要求,打上‘原著麥家’的字幕,也就消解了根據我麥家同名小說改編這個意義。而且最后編劇忽然變成了兩個人,多了一個第二編劇,即電視劇《暗算》總制片人、出品人楊健。事隔一年半之后,《暗算》在上海電視節上獲得了白玉蘭最佳編劇單項獎,我作為第一編劇,制片公司至少要通知我獲獎消息,并且邀請我去領獎。但是沒有人通知我。楊健作為唯一的編劇上臺領獎。我正是在這種情況下決定起訴他,因為我覺得再容忍,不是風度,而是恥辱了。”論壇上播放了這么一段視頻。視頻中的主人公麥家最終贏得了法律的支持。
中國曹禺研究學會副會長、上海戲劇學院教授曹樹鈞在論壇上講了這么個故事:“2003年,我應邀參加由上海復旦大學與挪威聯合召開的‘版權法國際學術研討會’。與會者都是文藝、科學界有不少著作的學者、教授。發言的學者中有一位年過7旬的老學者、作家。他在發言中訴苦,說他寫了不少科普著作,出版社與他都訂了合同,合同上寫得清清楚楚,以后這些科普著作重印必須要同作者聯系,然而這家科普出版社之后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印他寫的科普著作,既沒有同他聯系,更未支付按合同應該付給他的稿酬和重印書的樣書。他想同出版社索要,又不好意思,古人說‘君子不言錢’,怕人家說他為了區區重印稿費伸手進行交涉。我實在聽不下去,就作了一個即興發言。我說:‘剛才這位老先生此言差矣!什么叫‘君子不言錢’,這是陳腐的觀念。出版社違背合同,不寄重印書、不付應給的稿費,這是他們侵權,你應該毫不猶豫地向他們催討樣書和稿費。’魯迅先生早在上世紀30年代,遇到出版商克扣他的出版稿酬,毫不客氣地寫信催討,并在信中說,‘我的書稿酬勞,是我的勞動所得,一分錢都不能少。’我們應該向80年前的魯迅先生學習。”
1999年,王蒙、畢淑敏、張潔、張抗抗等六位著名作家起訴北京在線侵犯著作權,被稱為“網絡版權侵權第一案”。2007年3月25日《人民日報》發表了康麗雯維權過程《編劇討薪記》,侵害其編劇署名的《馬石山十勇士》影片海報,被報紙點名后,立即在下一期重新再次登出海報,徹底糾正增補了編劇的署名。《墨攻》編劇李樹型的訴訟長達兩年,署名權贏得法律的公正判決……事實證明,維權之路雖艱辛但堅持下去也能取得勝利。
“維權使我們清醒地意識到,權益不會從天降下來,你不去爭取,沒人會恩賜,我們不主張,侵權者就在擴張。唯有斗爭,才能護權。”王興東說。實際上,文藝工作者退讓,侵權者擴張的例子還少見嗎?以明星們為例。雖然正如華東政法大學教授張馳所言:“名人與普通人的名譽權保護范圍不同,名人名譽權適度限制的理由是:一方面名人通常易成為他人效仿對象,應受社會監督以樹立良好的形象;另一方面名人得到比常人更多的物質和精神享受,故犧牲一定自由也是利益平衡的需要。”但是,他們也有維護自己正當權益的權利。然而,當虛假報道鋪天蓋地、私人信息頻頻曝光時,明星們的慣常做法就是息事寧人,統一口徑就是無可奉告,抑或憤起而罵人打架引起更大紛爭卻無濟于事。明星們心態甚好,也許這也無形中增加了他們的人氣,但是結果是,狗仔隊們越來越張狂,大眾眼中的娛樂圈越來越混亂,不少娛樂媒體從新聞報道者成為故事編造者,而明星們自己的形象也更加褒貶難辨。
文化維權事關
文化創造力
谷歌事件中,除了部分作家“叫好”外,還出現了一大批網友支持者。新浪網“谷歌圖書館涉嫌侵權”的專題中,有一項民意調查,截至2009年11月26日晚上6點,認為“谷歌圖書館不侵權”的網友占了49.7%,認為“谷歌圖書館侵權”占34.4%;表示“不好說”的占了15.9%。而“支持谷歌圖書館項目”的網友占了80.3%,反對的網友占了13.1%。現今,正版圖書價格一再飆升,而盜版書則錯別字連天,忽然網上出現免費閱讀,豈不讓讀者竊喜哉?甚至有人勸那些起來維權的作家們不要大動干戈,人家可是免費幫你宣傳,在互聯網上擴大影響力。在論壇上,國家版權局版權司專員許超也談到了這一點,谷歌背后有大批支持者,如在校老師、學生、科研工作者等,甚至可以是全國人民,而他的對立面是創作者以及美國作家協會等機構,相對來說,后者是少數是弱勢。但是如果過分考慮公眾利益,就會損害原創源泉,需要考慮如何使兩者利益一致起來。
文藝工作者被稱為精神食糧的供給者,但這供給絕不是春天播個種,秋天就豐收;雞窩里撒把米,過幾天就可以取蛋了。多少日挑燈夜戰、多少臺下功夫,多少苦思冥想,到頭來卻是成活率低,報酬少,待遇差,更可恨的是半路可能殺出個“程咬金”,你辛苦的日日夜夜換不得一杯羹,他卻堂而皇之順手牽羊享盡本屬于你的榮耀。氣煞,悲煞,輕則影響創作,重則因心寒而卷鋪蓋改行它道。一人如此、十人如此、百人如此,還剩多少人來振興我們的文化產業?看來,文藝維權的意義,文藝工作者自身應知曉,大眾也該知曉。
復旦大學社會科學基礎部教授、博導肖巍在論壇上談到:“文化維權事關文化創造力,大家知道中國經濟發展取得舉世矚目的成功,但相對而言,文化給國內、世界提供的文化產品乏善可陳,原因難以一一列舉,但是主要原因,一個是媚權,一個媚俗。大量的作品在主旋律的要求下創作,雖然有相當部分不錯,但是也有不少不能令人滿意。需要思考的是,在權力的指導下,作品是否能真正產生好的社會效應?二是媚俗,商業化的沖突下,很多作品迎合市場的需要,一兩部涉案劇、諜戰劇紅了,出現了一大批跟風者。創作力如此匱乏,很大原因是對權益的重視嚴重不夠。個人認為,文化權益最主要的是保護個性、多樣性。所謂維權,不僅僅是打贏幾個官司,或者借此吸引眼球,而在于提升文化創造力。”
在肖巍看來,維權不僅僅是維護作品的發表權、署名權、修改權、保護作品完整權等權益,更包括國家、社會是否給予文藝工作者自由表達、發揮創造力的權利以及文藝工作者自身是否能用好這份權利。中國社科院知識產權研究中心主任、中國知識產權法研究會副會長李明德在論壇上提到:“就著作權法而言,文化產品是指作品以及對于作品的包裝(表演、錄音、廣播),著作權法保護的是對于創意的表達,而非創意本身,著作權法保護獨立創作,而非創新。”這也表明,創造力的維護本身就很難,尤其是媒體領域,創意是及時向大眾展示的,沒法當作商業秘密鎖進保險箱,跟風也因此輕而易舉。是迎合收視率簡單抄襲,還是借鑒發展創新,這是文藝工作者以及文化節目制作單位自己權衡的問題。而權衡后付諸行動的結果終將接受曹景行先生的“遙控器理論”的檢驗,即如果節目不好看,觀眾隨時可以使用遙控器換臺。“著作權保護的終極目的是鼓勵豐富多樣的作品的產生。”許超說。
文藝維權,其路艱辛而漫長,論壇上各專家學者對文藝維權現狀以及出現困難的原因做了深入剖析,同時也提出了很多建議。有效抑制數字網絡侵權盜版方面,張洪波認為:“1、鼓勵權利人發布版權聲明,并提倡原創文字作品網絡發布載體為權利人提供必要的技術保護措施。2、掌握網絡維權的基本知識,針對數字網絡侵權盜版嚴重現象,應該采取相應的技術手段,加強版權保護。采用新技術,幫助權利人追蹤文字作品被網絡轉載使用情況。”保障自由職業演藝人員權益方面,上海演藝工作者聯合會副會長沈偉民建議:“明確法律定位,完善保障制度,關注和加大支持演藝社會組織發展力度,完善著作權集體管理制度,推進文藝體制改革。”奚潔人建議要“強調法制、行政、社會和個人的全方位參與,提高社會自覺,并使之系統化、制度化。”……在論壇閉幕式上,上海市文聯黨組副書記、副主席何麟總結說:“保護文藝家的權益,不僅是保護文藝家個人,或者說是保護文藝領域,更是呵護民族的創造力,激發文化的活力。”所以即便文藝維權,路漫漫其修遠,也要勇往直前,上下而求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