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編者按:本刊開辟“大師背影”欄目,旨在通過對文學藝術大師的懷念啟迪現實和未來,同時為文壇留下珍貴史料。本期刊登的“風雨謝晉路”乃此欄目的首篇文章,系原《文匯電影時報》副主編羅君雪藏20余年的舊作。由于“種種原因”,此文當時未能發表。今舊作新刊,是作者與本刊對謝晉的一種致敬:您用一系列堅實力作矗立的“現實主義電影模式”經過歲月洗禮,越發證實了它的生命力,您當含笑九泉。
謝晉宴客綠波廊
謝晉嗜酒在電影圈子里頗為出名。可今晚他端起這杯酒,眼睛濕潤,鼻梁上架著的那副秀瑯眼鏡模糊了,端酒杯的手有點顫抖,遲遲沒有送進嘴里。他是太激動、太感慨了。
這些日子,百花獎五連冠、卡羅維發利國際電影節《芙蓉鎮》獲水晶球大獎的殊榮,使謝晉再一次成為引人注目的新聞人物。今晚謝晉在城隍廟綠波廊用剛拿到的獎金請客,還專門帶上一瓶自己珍藏已久的五糧液。他請的是些不尋常的尊貴客人啊!
客人中有不少是已經從電影第一線退出的似乎被人們遺忘了的人物。
客人中有他的老師,這些電影界的老前輩,早在五十年代他當副導演的時候,他們就去參加國際電影節了,其中包括今天他獲獎的卡羅維發利國際電影節,他到機場送過他們,他們的作品雖然沒有獲得大獎,但他們都曾經是才華橫溢啊!
客人中有五十年代上影廠“五花社”的社友,那是廠里一批青年電影工作者自發組織起來的藝術沙龍,參加者思想活躍,當時就在探討電影如何才能擺脫教條主義的束縛。可是一場無情的急風暴雨的政治運動,一下子就把它摧殘得七零八落,閃耀了一陣的探索、創新的火星于是乎被澆滅了。
客人中有牛棚里的難友,可當年的那些患難知交有的已經不能接受他的邀請了,無休止的批斗、精神肉體的折磨使他們早早離開了人世,他們的智慧與藝術創作能力也隨之一同見上帝了。
客人中還有上影廠老廠長,在他遇到困難、挫折時總能給他以鼓勵和支援,甚至代他受過。
這個慶賀他獲獎的晚宴,引起的是一連串往事的回憶。
今天,大家在飯桌上用輕松的談笑來敘敘往事,但這種回憶是沉重的。過多的災難、過多的辛酸,它引起謝晉一陣陣心靈的痛楚和顫抖。他不愿今日的殊榮掩蓋他昨天的艱難行走。中國電影出版社要出版他的一本文集,他把這本文集定名為《腳印》,并請陳荒煤同志寫了序。出版社的人對他說:不要請名人作序,請名人作序己不時髦了。謝晉說:“荒煤在我眼里不是名人,他是我們的老師和前輩。《腳印》不僅僅是我走過的腳印,它也是我們國家整個政治社會生活的腳印,也有夏衍、陳荒煤腳印的痕跡。”
《腳印》所收的幾篇論文,他悉數照發表時的本來面目一字不改。哪怕是今天看來是一些僵化的、錯誤甚至于可笑的觀點,今天人家不會再去引用的毛澤東語錄,他也一概保留。他就是要讓年輕的朋友們看看,他這一代人是怎么走過來的,他的存在離不開地球、離不開歷史,他是深深地扎根在自己生活的這塊土地上。他的現實主義創作道路,不是他的一廂情愿,這是生活選擇、歷史選擇的結果。他的作品的生命力就在于它來自于歷史,來自于生活,真實的生活。其中被扭曲的部分,反映的也仍然是當年生活的真實!
難忘風雨五花社
數十年的創作歷程,謝晉似乎都在泥濘沼澤地里,在陰霾、暴風雨中掙扎、跋涉。風調雨順的季節實在不可多得。回首身后的腳印,深深淺淺坑坑洼洼。
在充滿荊棘和困惑的創作道路上,畢竟還有一些值得謝晉留戀難忘的時刻。那是五十年代中期,當年的五花社呀!
如今人們一談電影體制改革,謝晉會情不自禁地哼哼說:“現在的體制改革步子那么保守,這些改革方案實際上遠遠沒有當年的五花社思想解放。現在非黨人士當廠長、局長,好像很新鮮,當年天馬、海燕、上影三個廠的廠長,兩個是黨外人士,有一位廠長還是民盟成員。劇本投產廠長說了算,哪有今天這么多道道關卡的審查。可惜當時的大好形勢,一陣狂風刮來,方向完全逆轉了。”
還是讓歷史的老人發言吧!
1953年,當國家對電影的社會主義改造完成以后,謝晉開始全身心投入創作,正式以一名導演的身份站到了攝影機前。當時他的勤奮好學和才氣尚鮮為人知。他對現在有些青年人不愿意當場記、副導演感到迷惑不解,為什么輕易放棄向老一輩學習的機會呢?謝晉曾經當過八部影片的副導演,他在沈浮、陳鯉庭、桑孤、石揮、楊華等老導演手下都當過助手,從他們身上細心學習長期積累下來的豐富經驗,充實自己。他不僅僅從攝影棚里學到東西,年僅二十歲的謝晉在五十年代初解剖意大利影片《羅馬十一點鐘》竟十次、二十次地一格格拉膠片,為了審視一個鏡頭,從人物性格到影片節奏,從光影運用到美工服裝道具都進行細微地品味和反復地咀嚼。并且寫下了數萬字的“創作札記”,這份札記即使在今天,它也仍是一份頗有份量的電影理論上的上乘之作。謝晉的影片、他在影壇上為什么能立于不敗之地,這篇“札記”在一定程度上向人們透露成功的奧秘。
1955年,他和王力合作導演的影片《水鄉的春天》在今天看來,它是一種政治的需要,用階級斗爭觀點寫農業合作社運動,但是影片在藝術上處理不凡。廠領導組織大家學習觀摩這部片子。著名電影藝術家應云衛接到通知后,打趣地說:“啥,讓我們來學習,我倒要看看怎么回事。”看完影片之后,應云衛向大家擠擠眼睛:“我還真服啦!”
1956年“雙百”方針的提出,給創作人員心里投下自由創作的光芒。謝晉與廠里的同志無不歡欣雀躍,人人摩拳擦掌,為開辟電影新天地,更上一層樓付出自己的心血和汗水。上影廠自上而下一股熱情地投身于電影體制的改革,響亮地提出了“三自一中心”的改革方案,即自負盈虧、自由創作、自由組合,導演中心。上影分屬江南、海燕、天馬三個廠,廠間相互競賽。天馬廠由石揮牽頭,謝晉、徐昌霖、楊華、白沉自由組合成立了五花社創作集體。海燕、江南也分別建立五老社、老五花社。后來沈寂也要求參加進來。五花社的名字還是瞿白音起的呢!彌漫在這個創作集體里的是令人欽羨的學術氣氛、競爭氣氛。
那是一個至今令人緬懷的里程。五花社的人在議論,為什么電影只能描寫工農兵?知識分子在建設新生活中不也作出自己的貢獻?探討、爭辯,為的是要破破教條主義的框框。謝晉的成名作《女籃五號》,石揮的《霧海夜航》,徐昌霖的《情長誼深》、《五朵金花》,這批作品就是他們思考、探索的成果。
他們在作品里用赤子之心去擁抱生活,真誠地歌頌新社會,他們蠻以為會得到母親的夸獎。
歷史的車輪如果能沿著這個軌跡一往直前,那該多好。
五星紅旗迎風飄揚,我們的歌聲多么嘹亮……突然間歌聲消失,反擊右派進攻的狂浪吞噬了這一切知識分子成堆的地方。昨晚還在攝影棚里挑燈夜戰,轉瞬間空氣中一片沉寂。
謝晉怎么也不能接受這樣一個嚴酷的事實,五花社里大部分成員被打成了右派。石揮、沈寂、楊華,無一幸免。
我問謝晉,你也是說話不留邊的人,怎么沒被掛上右字號?老謝悶聲悶氣地說:“《女籃五號》救了我。”他的回答含有一絲苦澀,“當時文化部決定這部影片趕送第六屆世界青年聯歡節,我日以繼夜在攝影棚里趕制,廠里任何會議都不讓參加。反右斗爭一開始,查來查去查不到我的發言記錄。但我也不輕松,組織上找我談話要我站穩立場,投身反右斗爭。”
謝晉平時說話聲如洪鐘,人未到聲音先到。籃球場、足球場上的比賽,他是一名優秀的后衛。豁達、開朗,從不知憂愁為何物。他跟我說起在重慶國立劇專讀書的時候,少年氣盛又愛打抱不平,有一次與同學大打出手,被校方關了禁閉。同班同學方伯為他送飯,他嫌飯菜不好吃,叫方伯送碗蛋炒飯來,方伯氣惱地說他“關禁閉也沒心事”。
此刻,他在人生的道路上第一次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中。他沉默了,球場上再也看不到他的身影。廠里開批判吳永剛的會,領導指定要他發言,他哭喪著臉對領導說:吳永剛就是和我一樣愛喝點酒,喝醉后多說了幾句。吳永剛導演為人正直、待人肝膽相照,他怎么會反黨呢!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已帶著哭聲了。
第二天,廠里的簡報上赫然寫著:以謝晉為代表的右傾思想,到現在還把吳永剛口口聲聲說成是老前輩,要消滅這種右傾情緒。
謝晉思想混亂極了。他弄不懂石揮怎么也成了右派。石揮和他是一對打不散的哥倆好,倆人都愛喝點酒,他敬佩石揮,演什么像什么,表演出神入化,是中國舞臺、銀幕上不可多得的一位演員。他的性格也討人喜歡,豪爽、義氣、待人熱情似火。解放后,人民政府授予他“老藝人”的光榮稱號,并當選為上海市第一屆人民代表大會的代表,他怎么能和“反動”二字沾上邊啊!
“你要相信黨、你要相信黨的政策。”是呀,自己怎么能夠對黨領導的這場斗爭懷疑呢?是自己階級出身的劣根嗎?一次次幫助、談話、批評,謝晉終于有所醒悟,在批判會上發言了。記得那天開完石揮的批判會后謝晉走路搖晃,糊里糊涂地走出了廠門,他連騎自行車的力氣都沒有了。從廠里步行到了寧波路上的家里。這一晚,他連電燈也不開,坐在黑暗的臥室里,雙手抱著頭淚水不斷,徹夜未眠。
“反擊”的子彈射中了他的良師益友,射中了無數他所敬愛的人,也穿透了他的心靈,他深深地被傷害了。
批判會后,帶著沉重的心情來到石揮的家、來到白沉家,他一一握著那曾經在攝影機前指揮千軍萬馬的手:“你們要經得起考驗,要相信黨啊!”他自己也說不清,他的話是不是言不由衷。
石揮含冤離世了,白沉勞改十余年。當白沉在勞改地摘帽回到上海,謝晉第一個設宴為他們夫婦倆重新團聚把盞洗塵。
偶爾翻閱報刊資料,看到千家駒先生在羅隆基平反昭雪會上說的一句話:“向羅隆基在天之靈道歉。”謝晉說他為千家駒這句話流了淚。
回憶這段扭曲的歷史時,謝晉說話的聲音很低沉,時時哽噎,甚至泣不成聲,情緒很不平靜。“解放后從批《武訓傳》開始我們批孫瑜、批趙丹、后來批《紅樓夢》、批俞平白,我都參加了。我連想也沒有想自己的投入有什么過錯。反右斗爭,我第一次陷入了矛盾,一方面是黨領導的運動,一方面是自己的摯友、老師成為‘敵人’。我不止一次在大會上、小會上檢討自己缺乏階級斗爭觀念,缺乏階級斗爭分析。多少年了,我們干了許許多多愚蠢事情,中國人中四十歲以上的,誰敢拍胸脯說我沒有執行過左的或右的錯誤路線,說過左的或右的話。哪一個敢這樣站出來說啊!如認識不到這一點就意識不到今天改革的艱難,藝術家沒有這樣切膚之痛,出不了大作品、好作品。”
這段人生的風雨滄桑,使謝晉的作品對生活有著敏銳、深沉的觀照和思考。
謝晉把這種醒悟、反思鑄進了他的作品。在《天云山傳奇》、《牧馬人》、《芙蓉鎮》里,你可以窺視到一個藝術家的良知。這是后話了。
坎坷女籃娘子軍
鞭撻丑惡和暴露陰暗面,需要勇氣。但是用謝晉的話說:“歌頌也難哪。”謝晉的《女籃五號》、《紅色娘子軍》、《舞臺姐妹》,都是擲地有聲的現實主義力作。但是就連這些作品也逃脫不了“左”的文藝路線的棍子。剖析這幾部影片,管中窺豹,可知謝晉在崎嶇的羊腸小路上艱難攀登的端倪。
那個年代,你不能籠統的提現實主義創作道路,必須加上革命二字。革命的現實主義,在某些人的眼里實質是極左文藝路線的代名詞,是教條主義、公式化、概念化的代名詞。到了文革,就發展成為“三突出”的代名詞。
《女籃五號》是一部描寫中國老一輩運動員命運和愛情的影片,榮獲1957年第六屆世界青年聯歡節國際影片展覽“銀質獎章”。1960年墨西哥國際電影周“銀帽獎”。可是當時影片拿到國家體委放映,卻被扣上錦標主義和沒有黨領導的帽子,差點被槍斃。后來賀龍拿去看了這部影片非常喜歡,完全肯定了這部作品,影片這才未被打入冷宮。
賀龍看了《女籃五號》之后,十分關心女籃五號的扮演者曹其緯。有一次在座談會上賀龍與謝晉聊天之后,轉過身去十分慈愛地問在場坐著的曹其緯:“你怎么還沒入團呢?”小曹喃喃地說:“他們說我家庭出身不好。”賀龍又問:“你見過祖父嗎?”小曹十分委曲地流著淚說:“我、我沒有見過,可我祖父(曹汝霖)是大漢奸。賀龍拍拍她的肩膀安慰道:“寫一個對祖父的認識交給團組織。”之后,賀龍指示體委不要像要求入黨那么嚴嘛,曹其緯這才入了團,誠惶誠恐給賀龍、謝晉寫信表示了由衷感激。
僅僅依靠某個領導的喜好挽救一部影片是靠不住的。果然文革中賀龍被打倒了,《女籃五號》也被踩上了一只腳。謝晉關進了牛棚。演員曹其緯受株連更慘了,游街、無休止的皮肉之苦,她成了“反革命賀龍的寵兒”,被批判斗爭得死去活來。后來下放到江南造船廠,體委造反派指示要給她最重最臟的活。但是工人們對她還不錯,暗中保護著她。
《紅色娘子軍》描寫一個女奴的成長,熱情地歌頌了革命戰爭。《紅》片是廣東部隊作家梁信根據總政發的通知,國慶十周年獻禮的作品。劇本寄到某家電影廠,當時反修之風正熾,蘇聯作家丘赫拉依的《燕南飛》、《一個人的遭遇》、《第四十一個》等作品正遭到禁演和批判。這家電影廠感到劇本把戰爭描寫得太殘酷,有修正主義傾向,迫于形勢,退了劇本。
謝晉就在這個大背景下接過《紅色娘子軍》劇本。他非常喜歡這個題材,認為是真正按照現實主義的創作原則寫了戰爭,寫了人,人物有血有肉,戰爭的描寫比較真實。說它殘酷,戰爭本來就是殘酷無情的嘛。
但是現在人們看到的影片已非昔日劇本之全貌。原劇本中洪常青和吳瓊花在革命戰爭的洗禮中建立起非常純真的愛情。謝晉將它拍得很美,結尾的處理:洪常青犧牲了,瓊花接替了黨代表的位置,擦干了身上的血漬,帶領娘子軍繼續前進。但是局、廠領導根據當時的反修形勢,一再耐心地做他的思想工作,堅決要剪掉愛情戲,加進革命樂觀主義的內容。在局、廠委會上討論《紅》片的修改,謝晉和瞿白音不是委員作為列席代表參加。謝晉據理力爭,他認為有關的愛情戲寫得非常嚴肅、純真,它有助于揭示人物內心深處的崇高精神境界,當時只有瞿白音一個人支持他的意見不能剪。局、廠領導也非草木,豈能無情,謝晉哪里知道上海市委主要負責人看了片子大為光火,責令一定要剪去上述內容,與此同時,風言四起,什么“戰爭殘酷論”、“愛情至上論”……不得已,謝晉只得痛惜剪掉洪常青與瓊花的愛情片段,結尾增加了虛擬的革命樂觀主義畫面,讓師長在動員大會上演說:“現在紅軍革命形勢很好……”
影片送到北京,夏衍、陳荒煤看后,聽了謝晉的匯報跳起來,怎么可以這樣剪呢!但這些電影界的老前輩又能如何?他們也是泥菩薩過河,很快身陷囹圄,成為左的文藝路線射擊靶子。
《紅》片盡管動了剪刀,謝晉還是在創作中頑強地把握住影片的靈魂——瓊花從女奴到戰士,從戰士到黨代表這條主線。所以謝晉還能在首都政協禮堂,從郭沫若手中接過第一屆百花獎最佳導演的獎狀,這部作品至今還有它的藝術價值、歷史價值。
醒悟反思啟征程
1962年,周恩來總理主持召開了北京新僑飯店會議,會議重申了雙百方針,提出了要真正的百花齊放。它給死氣沉沉的文藝界吹進了一股融融的春風。《舞臺姐妹》、《阿詩瑪》上馬了。
1964年《舞臺姐妹》剛拍到一半,風向又開始轉了。陰云籠罩著整個文藝界,正可謂山雨欲來風滿樓,眼看著暴風驟雨就要來臨啦。
上影廠《舞臺姐妹》與《霓虹燈下的哨兵》兩部片子的化裝間只有一板之隔。一個在五號棚,一個在六號棚。《霓》片是上級指示根據“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的精神拍攝的。謝晉拍攝《舞》片時真是汗毛凜凜。攝制組一直在提心吊膽的狀態下工作。為了不挨批,影片貼上了許多政治標簽。戲的后半部分借江波的嘴講了許多大道理,以增強政治性和思想性。影片的結尾,原來月紅和春花有一段對話,月紅說:“以后我要認真地唱戲,要好好地做人。”問春花想什么時,春花說:“我在想今后做什么樣的人,唱什么樣的戲。”一想到什么階級說什么話,馬上把對話改成讓春花說:“讓我們改造世界觀,演革命戲、做革命人。”即使如此用心良苦、大唱頌歌,影片也在劫難逃。
二十二年過去,當年排炮齊鳴批判《舞臺姐妹》的文章,早己鎖進了資料庫。我隨意翻出一本資料,上面已落上了厚厚的一層灰土,那刺鼻的霉味和已經發黃、發脆的紙張,都毫不含糊地告訴你這一切歷史上曾經確確實實發生過。
1966年5月17日至5月底,不到半個月的時間,中國各大報紙刊登批判《舞》片的文章,竟達數十萬字之多。今天的年輕人也許覺得這不可思議。可是白紙黑字:《舞臺姐妹》宣揚資產階級個人奮斗;反對黨領導的社會主義革命;宣揚資產階級人性論;宣揚資產階級人道主義;抹殺階級矛盾;取消階級斗爭;鼓吹三十年代資產階級文藝路線;鼓吹文藝工作者不必與工農兵相結合;公然與毛主席的文藝路線唱對臺戲,等等等等,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詞。
關在牛棚里,謝晉冥思苦想,審視自己與毛主席革命路線的距離到底在哪里!
袁雪芬就跟他關在一起,這位實踐了清清白白做人、認認真真唱戲的藝術家,自然也成了反動的了。
張春橋的話給了他當頭一棒。在某一批判文藝黑線的大會上,張春橋陰陽怪氣地說:“你們這些人,包括夏衍在內,是情不自禁地從血液里流出來的反動意識。”
怎么是情不自禁地從血液里流出來的反動意識?謝晉查遍了自己身上的每一個細胞,每一根筋絡,也查不出反動二字啊!
出身于浙江上虞縣書香門第的謝晉,其祖父謝佐清和巾幗英雄秋瑾有著莫逆之交,又和光復會首領徐錫麟志同道合,他從小受到熏陶和潛移默化的進步思想的影響,使他對自己的國家、自己的民族貫注著一種深情的愛。在上海讀初中的時候,只要在海報上看到中國人和外國人球賽的消息,他每場必到,必為自己的球隊助威。賽場外的他,情緒的起伏比賽場上的運動員還激烈,我們的球隊踢進一個球,他就大喊大叫,高興得就像是自己踢進的一樣。
九一八、一二八,日本燃起了侵略戰火,愛國將領謝晉元和八百壯士在膠卅公園與日本鬼子激戰壯烈犧牲,血氣方剛的謝晉自動地帶上了黑紗,和同學們一起走上街頭。
上海淪陷,父親為他辦好去香港入學的手續,可十七歲的他選擇了自己的道路——到四川去,那里是進步力量的所在地。
香港—湛江—榆林—柳州—廣西—桂陽—重慶,一路艱苦跋涉,從重慶到江安國立劇專所在地還有八百里路程,沒有什么交通工具,全憑步行,他拖著幾件小行李,路上又患上痢疾,掙扎到目的地時人已瘦得皮包骨頭。
新中國誕生,他歡呼雀躍。他是上影廠最早到華東革命軍政大學學習的學員。他是上影廠第一任工會主席,他滿腔熱情竭盡全力地去拍攝好每一部作品。
在謝晉看來,愛國主義是非常具體的。德國人對貝多芬有強烈的自豪感、英國人津津樂道莎士比亞,謝晉對我們民族文化巨人說起來總是激動不已。在他心目中,李白、杜甫、曹雪芹比莎士比亞、巴爾扎克、托爾斯泰更親切,《中國文學史》他隨身帶,他的史地、文學知識很淵博,考試的成績也特別好。
這就是他血液里流動著的東西,這難道就是反動意識?他茫然、他痛苦不堪,他無法想明白這種傷害來自于某種愚昧、某種極權和荒謬。
十年前,年青的謝晉和他的同伴們曾經批判過孫瑜、批判趙丹、俞平白……到了文化大革命,他自己也升格到了孫瑜……的位置。
文化大革命使整個人類的四分之一,不分男女老幼一古腦兒地卷了進去。檢舉、被檢舉;揭發、被揭發;批判、被批判,謝晉竟成了修正主義在電影界的代表人物。
無休止的批斗,示眾、抄家、皮肉之苦、人的尊嚴掃地,他抿緊嘴唇,咬牙挺住。他最擔心的是兩個弱智的兒子。每到黃昏他在牛棚里站在窗前會自言自語:這兩個孩子在家不知怎么樣了?他曾對一位“牛友”說:將來要是能出去,沒有工作做,我就帶著孩子回鄉種田去。
謝晉的憂慮和擔心不是多余的。那是永遠不能從他的記憶中抹去的一天——他又被造反派三堂會審,拳腳相加。帶著滿身的青紫傷痕,他疲憊地走回家中。遠遠的,家門口路旁的垃圾箱里傳出嗷嗷的哭泣聲。第六感覺告訴他,這是他兒子的哭聲。他立刻緊張起來,急步上前,被塞在垃圾箱里的果然是他患癲病的兒子。孩子衣服被撕破,渾身污穢,嘴里還塞著黑糊糊的糞便。他雙手抱出兒子,精神崩潰了。
父母相繼在文革中自殺、病故。一個個熟悉的好友自殺了。
為新中國電影事業作出杰出貢獻、才華出眾的藝術家一個個被打翻在地,有的永遠離開了人間,連舒秀文這樣的優秀演員,曾經得到過毛澤東多次接見的也難以幸免。
劉瓊、舒適、沈寂、楊華、齊聞紹、司馬文申、陶金等原來都在香港從事進步活動,聽到新中國的禮炮聲,他們組織了一系列為慶祝祖國新生的活動。結果被當局作為共產黨人分子趕出香港。輪船駛進黃浦江碼頭時,哪一個不是望著五星紅旗興奮得淚水盈眶,這些人在文化大革命中,沒有一個不成了批斗對象,這是為什么?為什么?
謝晉對這場浩劫的認識,醒悟是比較晚的。造反派斗、“四人幫”批,他從紅寶書中去找答案,從自己的世界觀、階級立場、家庭出身上找原因、挖根子,帶著認罪、悔罪的心情,交待、檢討寫了一大堆。
1970年7月底的一個晚上,天氣異常悶熱,謝晉和一幫“牛鬼蛇神”勞動改造了一天,回到窩棚里已渾身散架。剛躺到床上,造反派一腳踢開了蘆席門,“謝晉給我滾出來”。他戰戰兢兢地坐上了吉普車。
“四人幫”的一個余黨把他從“五七”干校叫到樣板戲《海港》劇組,后來又讓他拍了《春苗》、《磐石灣》。這個余黨在一次大會上宣布說:“謝晉是資產階級思想非常嚴重、修正主義文藝思想非常典型的人物,但是經過七斗八斗,他終于回到毛主席革命文藝路線上來了。”謝晉聽到這句話,情不自禁地痛哭流涕,為自己終于回到毛主席革命路線上來而激動。
四人幫粉碎后,一些在文革中犯過錯誤的干部、藝術家陸續解放。有人說:“謝晉這個人絕對不能解放,他拍過《春苗》……他效忠四人幫。”說這些話的人,有的還是他原來的好朋友。謝晉受到了很大的震動。他對自己進行了深深的剖析。這個剖析過程是十分痛苦的,也是認真的。請聽他的心聲——
“江青一伙點名要我去‘樣板戲劇組’,這種命運果然不是個人所左右得了的,但是心靈的純凈卻是應該自己努力追求的,當中國絕大多數老百姓正在蒙受災難時,自己卻由于個人境遇的某些改變而產生僥幸,我永遠會記住自己一生中的這段教訓,我從民族的、個人的遭遇、悲劇、錯誤和挫折中開始了反思,我將自己的反思成果澆鑄在日后的作品里。”
三中全會的召開給作家、藝術家提供能夠直面人生、直面現實、敢于總結歷史教訓的可能性了。謝晉帶著強烈的憂患意識、反思精神開始了新的創作。
輝煌力作矗高峰
1980年,謝晉著手拍攝《天云山傳奇》,影片在當時觸及了一個非常敏感的題材——右派問題。魯彥周撰寫的小說拿到手,還沒有看完,他已哭得喘不過氣來,五十多萬知識分子被打成右派,謝晉認為,這個聳人聽聞的歷史教訓,藝術家應該對它發言了。小說中的人物宋薇、羅群、以至吳遙一齊在他的腦海中活動了起來。這些人都是當年謝晉非常熟悉或自己經歷過的,宋薇身上不有著當年自己的影子嗎?
浩劫留下的陰影并不能一下子從人們的心頭、記憶中抹去。許多人對老謝苦口婆心地勸說:“你苦頭還沒有吃夠呀!”不,正是因為苦頭吃夠了,不能再重復歷史的悲劇了,他才不放棄這個題材。回顧民族的災難和代價,他沒有絲毫的動搖。
零下二十多度的嚴寒,東北大地一片冰封,白皚皚的厚雪分不出天與地。謝晉穿著軍棉大衣,帶著狗皮帽和演員、創作人員在茫茫的雪地里已經拍攝了半個多月了。有時演員們剛剛拿起兩個硬捧棒的面包、饅頭,謝晉一聲令下:“搶拍馮晴嵐雪地拉車!”雪地里立即刻下兩行深深的長長的車輪印子。他吶喊、他呼喚:“讓馮晴嵐式的好人在我們生活中多一些、再多一些,讓吳遙這樣的人少一點再少一點,讓宋薇這樣的人覺醒得快一點再快一點!”
影片出來,謝晉收到幾萬封觀眾來信,幾萬封呀!一部影片引起觀眾如此強烈的共鳴,在他是震驚的,在中國電影史上恐怕也是罕見的。來信不僅僅是贊揚他的藝術成就,絕大多數人看完影片之后,都把自己擺了進去,與劇中人共訴共泣,夫妻抱頭痛哭,全家抱頭痛哭,有的從馮晴嵐身上找到了生活勇氣,有的有宋薇式的經歷,痛不欲生,也有吳遙式的人物看了很不舒服。
就連這樣一部深刻反思歷史的影片,有的地方竟然禁映,有張報紙還發表社論,批判《天》片是株大毒草。但是廣大觀眾支持了這部影片,許多專家學者也支持了這部影片。我國著名的經濟學家孫冶方在生命垂危之際,一面輸液、一面寫文章,他用生命的最后一刻支持這部作品。謝晉到醫院里去看他,孫冶方聲音微弱地對他說:“歷史不能再重演呀!”
謝晉的心顫抖了,他是深切懂得這句話的含義的。
繼《天云山傳奇》之后,謝晉又接了“右派”題材的劇本《牧馬人》(原名《靈與肉》,作者張賢亮)。“右派題材不要搞了。”這是來自權威方面的聲音。那些關心他的老前輩也勸他回避一下,幸而上影廠老廠長徐桑楚、文學部主任石方禹對他表示了理解,擔著風險支持他的創作。攝制組奔赴蘭州外景地,加急電報打到謝晉住處,“情況有變,暫時按兵不動。”一等二十多天,來自多方的消息:《牧馬人》要下馬。有的口氣沒有一點商量的余地。各種各樣的政治壓力接踵而至。
當年局、廠有的領導迫于形勢也曾違心地要謝晉對《紅色娘子軍》、《舞臺姐妹》等片動剪刀,過后無不后悔。在三中全會精神鼓舞下,今天局、廠領導也在吸取歷史的教訓,不再唯唯諾諾,徐桑楚、石方禹為爭取拍攝權而多方奔走、申訴。
在蘭州待命的日子里,謝晉喜歡一個人站在海拔三千多公尺的山坡上極目遠望,這里在唐朝時曾經是國家飼養軍馬的基地,最多時達一萬多匹。腳下一望無際的大草原,盡管嚴冬還沒有完全過去,但是那富有生命力的野草己倔強地從地平線上露出了綠色的芽芽,生命的象征。他相信,文藝創作會有一個真正的、百花齊放的綠色春天的到來。眼前的這一點寒冷又算得了什么。
上海市的領導出面撐腰:《牧馬人》繼續拍下去。老廠長徐桑楚連夜趕到攝制基地,把這個決定告訴大家,謝晉和大家一一擁抱,激動得又哭又笑。“開麥啦”,停止了二十多天的攝影機重又歡快地轉動起來。
錦江小禮堂座無虛席。《牧馬人》剛一放完,數學家蘇步青第一個站了起來,向謝晉走去,按捺不住興奮地連說:“好戲、好戲,《牧馬人》是我這幾年看到的最好的一部戲。”觀眾全體站了起來,市領導陳國棟、汪道涵經久掌聲,“非常好、非常好”。趙行志的眼淚還掛在腮上就跑過來向謝晉握手祝賀。
有人說謝晉文革后的作品帶有某種悲劇色彩,調子不夠昂揚,我就這個問題和謝晉專門討論過一個下午。謝晉借用劉少奇主席在七千人大會上講的一句話:“要敢于實事求是,敢不敢實事求是是需要勇氣的。”生活中沒有十全十美的東西,事業上、工作上、家庭婚姻上都會有遺憾。我們國家走了那么多彎路,發生了那么多悲劇,難道不應該在文藝作品中得到反映、得到反思嗎?
謝晉談到在“四清”運動中遇到的一件事。當時他住在一個富農家里,富農的孫子已經六七歲了,不聾不啞但不會叫人。他很納悶,孩子的祖父告訴謝晉,因為是富農的孫子,叫人叔叔伯伯,人家不高興,孩子也就不敢叫人了。謝晉很震動:孩子有什么罪?他在拍《芙蓉鎮》的時候把這個細節揉進了作品里,安排李富貴的孫子這一角色,就是他當年生活的真實感受。
悲劇是不是與社會主義創作原則相違背?謝晉就這個問題和別人辯論得面紅耳赤。他認為悲劇樣式的作品是特定歷史時期的必然產物,悲劇恰恰給人一種力量,是美與丑、善與惡、光明與黑暗尖銳激烈搏斗的一種表現形式,悲劇具有震撼靈魂的力量。
許多人搞不懂,謝晉經受了那么多曲折和坎坷,卻依然有一顆樂觀向上獻身藝術虔誠的心,這是為什么?
人民、觀眾給予他的理解、支持和褒獎,是他的精神支柱。
1986年,《芙蓉鎮》的拍攝提到謝晉的議事日程上來。這部電影由作家李準根據作家古華長篇小說改編。小說先后翻譯成八國文字,曾經有三家電影制片廠想將它搬上銀幕,但是這部小說改編的難度非常大。局長張駿祥看完小說后曾說:這部小說改編的難度是罕見的,什么原因呢?作者筆下的小說有許多精辟的富有哲理性的議論和帶幽默感的挖苦與感嘆。但這是作者主觀意識的評論。他冷靜地不動聲色地評論了中國這一段很荒誕的歷史,內涵非常豐富,你看小說很過癮。但作家的主觀議論要改變成形象化的電影語言是最難最難的。小說中人物的心理描寫非常生動,作者蘸上墨水妙筆生花,但用電影鏡頭去表達就非常麻煩。
正因為如此,如何改編、開掘小說的內涵、角度,人們的興味盎然。謝晉采取了一個不尋常的舉動,云集了國內外數十位專家學者、作家、評論家在湖南長沙專門就《芙蓉鎮》的影片創作召開了長達十多天的學術研討會。在攝制過程中,媒體又冒出了“謝晉時代過時了”、“謝晉模式”等種種非議,謝晉力排眼前的干擾,全身心地投入拍攝。在肯定與否定、貶與褒的紛爭中,《芙蓉鎮》問世了。不難預料人們對謝晉以及這部作品的關切程度大大超過以往任何時候。
這天,《芙蓉鎮》片在中影公司最大的一號放映廳放映,大廳座無虛席,后來的人只能站在過道里看,筆者也擠在人群中。這是《芙》片第一次向國內觀眾見面。謝晉坐在最后一排,靜觀效果。最后一個鏡頭還未放完,全場就暴發出雷鳴般經久不息的掌聲。所有的觀眾齊唰唰起立轉過身來向謝晉致敬。《芙》片是當年中國電影節上賣出拷貝最多的一部影片。
一切委曲、疲勞都在理解溝通中得到了補償。整整兩年多,《芙》片放映盛況始終不衰。北京放映《芙》片,有的市民在市里買不到票,跑到懷柔郊縣買票觀看。
謝晉是我國歷史上“統治”觀眾時間最長、擁有觀眾最多的導演。這不是偶然的。他和人民貼著心,他的作品自然引起人們的強烈共鳴。《高山下的花環》在云南前線放映,戰士們將自己的軍功章獻給了謝晉。
山東的婦女們做了軍鞋送往云南前線,包袱上都不寫自己的名字,而寫上影片中女主人公韓玉秀寄。前線部隊收到大量韓玉秀寄來的包裹。
他塑造的那些銀幕形象生命力是驚人的。《牧馬人》中的李秀芝成了廣大青年心目中最心愛的女性。《芙蓉鎮》里李國香的形象刻到觀眾的腦子里去了。扮演李國香的演員徐松子在卡羅維發利國際電影節上獲得表演特別獎。主演《紅色娘子軍》的王心剛、祝希娟到海南島,當地的人民像歡迎英雄一樣歡迎他們。
謝晉的一連串輝煌力作,在中國影壇矗立起一座高峰。
謝晉經常喜歡談到我國第一位世界乒乓冠軍容國團的一句話:“人生能有幾回搏。”他感到最大的苦惱是時間越來越少,對藝術生命就要倍加珍惜。他從不抱怨、消沉、泄氣。他的箴言是“為老百姓多做點實事,多做點有益的事。”他常喜歡對青年朋友說:“一個優秀的藝術家不看重掌聲和鮮花”,應該踏踏實實做他應該做的事。
今天也許人們不理解他,但若干年后人們會公正評價他。
謝晉沒有過時,也不會過時。他的后勁很足,他仍然在現實主義創作道路上邁著堅實的腳步。他不會使觀眾失望,觀眾將對他懷著熱情的期待。(本文照片由黃一慶,祖忠人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