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雖然時間已經過去了半個多世紀,那遙遠的往事,卻常常游弋在我的腦海里。
1949年2月25日,在歡送人群擁滿街頭和震天的鑼鼓聲中,我告別了故鄉恩縣(20世紀50年代撤銷并入平原等縣),與縣里100多名干部一道,踏上南下征途。回首這段崢嶸歲月,自己雖是普通一小兵,卻也親歷了“百萬雄師過大江”這一偉大歷史性的大進軍,目睹了“天翻地覆慨而慷”這一偉大歷史性的大轉折。
黃河北岸的動員與準備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我們第一天行軍的目的地是夏津縣城,路程70華里。在行軍途中,大家情緒飽滿,歡聲笑語。我則不時的回味新來的宣傳部長前一天晚上在恩縣縣委為南下干部送行的茶話會上介紹蘇杭美景的話“那是中國最富饒的地方,那是中國最美麗的地方,俗稱上有天堂,下有蘇杭……”告別家人,告別養育自己的熟稔的土地,對我們這些土生土長的,大都未出過遠門的北方農家子弟來說,是件不容易的事。在黨的教育下,大家克服別母離家的傷情,沖破“老不征北,少不征南”的世俗觀念。大家都知道這次南下肩負著解放全中國的歷史重任,同時也向往著江南水鄉的美景。
我們在夏津住了幾天后,隨冀南二地委7個縣的南下干部一起移師冀南區黨委所在地威縣,住進了孫莊。在這里,我們整編為解放軍冀南支隊,恩縣的南下干部編入二大隊四中隊。雖然宣布實行軍事編制,但一沒發軍裝,二沒發槍。在孫莊的一個多月里,一邊進行政治學習,鞏固南下思想,堅定信念,一邊進行列隊、行軍、防空等一般常識的演練,為適應長途行軍做準備。
3月29日,中共冀南區黨委在方家營舉行歡送南下干部大會。在村外平坦的原野上,麥苗尚未返青,樹無綠色,顯得十分空曠。四五千人席地而坐,聚集在一座用木板葦席臨時搭建的臺前,樸素而不失隆重。大會首先由冀南區黨委宣傳部長薛迅致歡迎詞。她說:“這次南下標志著中國人民解放戰爭將取得全國性的勝利。”她那標準的京韻,洪亮的嗓音給我留下久久的記憶。接著是區黨委書記馬國瑞講話。最后由王任重代表南下干部致答謝詞。他說:“我們南下干部好比出嫁的姑娘,嫁給江南人民做媳婦,到婆家要好好的侍候公婆。我們娘家還窮,既沒有陪送,也沒有車送,我們要用自己的兩條腿走進婆家去。”他那生動形象的比喻而又語重心長的話,讓我終生難忘。我這個初出茅廬的小青年第一次聽到“大人物”的講話。他們都是手無稿紙,口若懸河,從全國形勢到南下意義,從黨的政策到需要注意的問題,條理分明,入情入理,讓我從內心里敬佩,有聽一場報告“勝讀十年書”之感。
4月2日,我們由威縣出發南行,經過丘縣、館陶、大名。這一帶是老解放區,沿途村鎮老百姓聚眾敲鑼打鼓,喊著口號“歡送南下干部”。當進入河南新解放區再沒有見到歡送的人群了。這條路線是四野一支大軍剛走過的,沿途還見用石灰在墻上、田坎上寫著“打過長江去,解放全中國”、“打到南京去,活捉蔣介石”等標語。
此時,行軍一天就是走五六十里路,行李另用車載。我只背一個挎包,也沒帶槍,一路上大家說說笑笑,一天下來也不覺怎么累。每到住地,我總是搶著先給住戶挑水掃院子,然后再開鋪,燒水燙腳。為此,在行軍小結會上,還受到中隊領導的表揚。
有一天,在行軍途中,忽然接到命令,二大隊臨時集合,席地而坐,地委書記周惠站在高處講話。我記得他專門針對開小差的行為曾說:“革命是自愿的,你不愿干,可公開提出來,不要偷跑嘛。”我想誰敢公開提出不干了呢?當要過黃河時,這天起得特早,行軍更嚴肅起來,不準講話,不準吸煙,不準掉隊,每班班長在前領隊,支部書記在后壓陣,一溜長蛇陣,鴉雀無聲。說是為了大家的安全,其實也是防止有人開小差。天未亮,我們便抵達黃河渡口。此時是枯水季節,黃河沒有“無風三尺浪”的澎湃。為防止敵機轟炸,我們乘坐一只大木船在拂曉前順利渡過黃河,到達東明縣一個村莊休息。
在開封的短暫停頓
4月17日清早,我們開始行軍,半天即趕到蘭考火車站,下午四五點鐘才坐上駛向開封的平板車。對許多人來說,這是第一次坐火車。平板車上視野開闊,大家目睹遍地黃花,濃濃春色,頗感興奮。車達開封時已近傍晚,設想在市里宿營,不料下火車后,吃點東西,又命令我們向南行軍。因起得早,中午也沒休息,這時又困又累,一邊行軍一邊做夢,走在前面的人一站,后面的人就撞上了,一撞驚醒一下,又繼續前進,就這樣一口氣走到近拂曉,才在一個叫后崗的小村宿營。大家一到住地,在草鋪上倒頭便睡。這一天是南下行軍以來最興奮的一天,也是最困最累的一天。后崗這一帶很窮,糧食匱乏。大家一覺醒來,竟沒有飯吃。第二天好不容易搞到一些紅高粱,蒸的窩窩頭卻硬得像鐵坨,又少油少菜,吃了兩天,大家都解不出大便,憋得難受。這是南下途中一段最艱苦的日子。
接著,我們移師開封南的落油坡,住了50多天。在這里,接連不斷的聽到我軍突破長江天險,解放南京又解放大上海的勝利消息。形勢的迅猛發展使我們急切盼望盡早到達新崗位。但是因為沒有命令,還得安心學習,耐心等待。落油坡雖是個沙土崗子,但卻有一片片石榴樹林。我們天天在石榴樹林里分小組學習討論七屆二中全會精神。
有一天,中隊領導在全隊人員會上宣布了我們南下的目的地,并幽默地說:“我們分到了湖南最好的地方南縣。”多日的期盼,終于盼到了!多日的猜測,終于揭曉了!可是來時說去寧滬杭,怎么改為湖南了?領導沒有做什么解釋。于是,在此又一次進行了整編,冀南去湖南干部編為兩個大隊,接收常德、益陽兩個地區。原冀南二地委和四地委的干部去常德,地委書記為喬嘵光。我們恩縣中隊還從撤銷的武城、平原兩中隊撥來3個班,加強力量,接收南縣,確定縣委書記為紀照青,縣長為石新山。這一變動在大家思想上引起一些小小的波動,當晚隊上就有兩人開小差,其中一個還是區長。經幾天的討論,領導反復做思想工作,大家的情緒才穩定下來。雖然宣布了去南縣,可是南縣在哪里,又是什么樣子?無人知曉,幸好我在開封買了一本袖珍全國分省地圖,這也是全隊唯一的一本地圖。大家你爭我奪,翻找南縣,你指給我看,我指給你看,沒幾天地圖上標示南縣的黑點,竟變成一個小洞,南縣兩個字也模糊了,但南縣的名字卻從地圖上移入了大家的心中。在落油坡,我的工作有變動,調到中隊部當司務長,管伙食賬,兼幫買菜。這樣就不要天天與大家一道出操、小組學習了,也多了一點自由活動時間。我借購物之機,又多游了兩次開封,也留下一張南下途中在開封的照片。
繞道南京
6月14日,我們告別了落油坡村,去常德的干部除婦女病號暫留開封外,全部人馬約1900人由開封乘火車東駛。這時大家都換上中原局發的一身銅扣土布灰色制服,每人背有一床小帳子、一床被單、一塊油布包裹的10多斤重的背包。當時不知道為什么去湖南要繞道南京這樣一個大圈子,我心里想管他哩!不能在寧滬杭一帶工作,到那里轉轉看看也好嘛!我們坐的都是大悶罐貨車,無座無廁,地板上鋪了一層麥草,大家席地而坐。要想睡得背靠背,盡管沒有坐客車舒適,卻也勝于兩條腿走路。在火車行進中最犯愁的是大小便,有的實在憋不住了,便想了個法子,將車門拉開一條縫,人站在邊上向外撒尿,一個人在后面拽著,以免出意外。18日下午抵達浦口。下車后乘船過江至南京下關,已是華燈初上。這時南京解放已55天,古都秩序井然,夜市繁忙,已顯露出新的希望。在南京,地委以上干部受到時任南京軍管會主任劉伯承的宴請,其他人員則放假一天,參觀中山陵。
在南京沒住幾天,便乘火車至蕪湖,住在青弋江南岸。此時泛濫的洪水剛剛退去,沿河筑起的子堤仍在,有些門口還搭建木板,便于出入。
在蕪湖住了幾天后,乘坐一艘小火輪溯江而上。300多人擠在船上,艙里、過道上都是人,沒有一點空隙,只能坐不能臥,睡覺也只能背靠背。我們北方人大都坐不慣船,有的暈船嘔吐,那真是一段難熬的行程。第二天中午船靠九江吃飯時,我從當天的報紙上讀到毛澤東的文章《論人民民主專政》。當天深夜船抵漢口,在江漢關下船,住在金大樓。
第二天,我們移住漢陽后,新任湖南省主席王首道在漢口一個劇院召集赴湖南的區以上干部開會,介紹了湖南情況,傳遞了湖南和平解放的信息。幾天后,我們乘木船沿漢水來到沙洋,而后步行至沙市。在沙市,大隊伍未作停頓,過長江前進。由于我在路上得病發高燒,與隊里10多位病號一起暫時留下來,住在一家賣燒紙店的門洞中。留下來的人推舉我管伙食。從大隊領來的伙食費,頭兩天分別按標準買柴米油鹽,因都不會煮大米飯,不是燒糊了就是夾生飯。一碗小菜,每人夾兩筷子就完了,都感覺吃不飽,半夜肚子咕咕叫。我把柴米油鹽賬一算,什么也不買,每餐每人可買兩個大燒餅加一塊醬菜,喝點白開水,這挺合北方人口味,大家覺得吃得很好,既輕松又不要做飯。
出發的時間到了。這次乘木船先到淞滋口。當年詩人陸游曾有《晚泊淞滋口》詩云“此行何處不艱難,寸寸強弓且旋灣”,可見此處水系紊雜。由淞滋口入澧水,趕到津市與赴南縣的大隊伍會合。這時南縣縣委又新調來兩位領導成員,一位是萬遷,任宣傳部長,不久提拔為縣委副書記。他是南縣人,1938年投奔延安,后調東北工作。這是上級為便于開展新區的工作,將他調來與我們一起進駐南縣。另一位是萬遷的愛人高陵,河南大學畢業的學生,也是抗日初期參加工作的。她任縣委辦公室主任,后還兼任宣傳部長,也是隊伍中唯一的大學生。8月14日,我們由津市乘船至安鄉,在安鄉住了一晚,第二天乘船來到南縣三岔河。晚上點燈時分,我們才抵達南縣城關鎮。我們這批北方“出嫁的姑娘”,雖然身處陌生的異地,但都長長的舒了一口氣,有一種終于到家的親切感覺,還有一種終于勝利到達目的地的喜悅心情。
抵達南縣
在南縣的第一晚,我睡在永康綢布莊的門洞里,睡得很香。第二天早上起來我在寫日記。永康老板是一位面慈可親的中年商人,見我寫字,豎起大姆指說:“你起碼高中畢業吧!”我說:“只讀過三年私塾,中學門沒進過。”他搖頭表示不信。這是我在南縣接觸的第一人。
南縣當時人口30萬,屬洞庭湖淤積平原,土地肥沃,盛產稻谷,是名副其實的魚米之鄉。我們進入南縣時,這里已于7月28日由江漢軍區獨立團解放。國民黨縣長黃滌帶一部分人逃至大通湖蘆葦叢中。我們到達后第一件事就是以縣長石新山的名義發布南縣人民政府布告,將原來縣里11個鄉鎮,劃分5區1鎮,并公布了各區(鎮)長名單。縣委將北方來的140多人,最后作了一次調整,一多半人分赴各區接收政權,一部分人留縣直機關,我被分配在縣政府秘書處工作。
我在永康綢布莊住了3天,便奉命與大家一道進駐縣政府。當時沒舉行什么進駐儀式。接管縣政府時有縣長一人,秘書一人和民、財、建、教四科科長,連同司務長、炊事員一共20多人。秘書處(政府辦公室)就3個人,秘書協助縣長主持政府的全面工作,另一位同志管收發,我則負責文秘工作。最初我還兼管財務會計,據我的日記記載,當年9月份政府總共支出費用3380元,包括人頭津貼費、伙食費、辦公和醫藥費的支出,這真可謂是最精簡的政府、最節儉的政府。
我們進駐縣政府沒幾天,江漢軍區的部隊奉命撤走,南縣一下子沒了駐軍,一些國民黨的散兵游勇利用夜間騷擾,不時能聽到槍聲。我們心里也有些緊張,這時上級給我們每個人發了一支步槍,要求我們既是工作人員,也是戰斗人員,有情況,大家都集中堅守辦公樓。不久,從常德調來四野一個連的兵力駐守縣城,我們才安心。后來,常德與益陽地區聯合組織力量對大通湖全面圍剿,才消滅了這股國民黨殘余武裝力量。
解決“三區叛亂事件”
新政府建立后,首要任務一是剿匪安民;二是籌糧支前,在前項任務完成后,即全力轉入籌糧支前。就在此時,1950年1月24日南縣爆發了國民黨殘余勢力借征糧之機,煽動群眾制造的一場旨在推翻新政權的“三區叛亂事件”。因為當時我們的征糧還是以舊的保甲組織進行的,可是舊保甲人員是掌握在地主階段手里的,他們營私舞弊包庇地富,向中農轉嫁負擔,引起一些群眾對新政府的不滿。再加上我們北方來的同志和新參加工作的一些年輕干部催糧時有些強迫命令,動員說服欠缺。這為敵人提供了口實,入冬就出現抗糧不交的情況,并提出了“反對征糧”“趕走北方人”的口號。1月24日,這些人在三仙湖萬福橋聚眾幾千人游行示威,打傷了前往勸阻的縣委宣傳部長萬遷,隨萬遷一道去的戰士也被暴徒圍困,有5名戰士被梭鏢刺死在稻田里,槍支也被奪走了。戰士們遭圍殺時曾甩出手榴彈自衛,也炸死了4名參與叛亂的群眾,慘案就這樣發生了。隨即叛匪占領了三仙湖,成立了“南縣三區聯保辦事處”,并揚言抬尸體萬人到縣城游行。一時間南縣縣城與三仙湖南北對峙兩個陣營,鬧得縣城人心惶惶。縣領導組織縣里知名人士組成和平談判代表團,前往和談勸阻。同時常德地委緊急從安鄉等地連夜調來一個營的兵力保衛縣城。這時縣委通知對方由石新山縣長帶隊親往三仙湖和談。我隨隊前往,做秘書工作。我們帶著一個連的兵力順著大堤向南出發。我們在三仙湖對岸的四區公所見到頭纏紗布被打傷的萬遷,縣委領導碰頭,交換了情況,研究了對策。第二天,石新山帶大隊人馬過河開進三仙湖鎮。不久,“三區叛亂”在大軍壓境下,逮捕了首犯,開展了政治攻勢,調整了三區的班子,事件很快就平息了,新政權才真正鞏固。
回顧南下工作的征程,我以個人生活和思想見證了國家歷史的變遷,看到了滾滾洪流中一朵小小的浪花。也許歷史正是有了這一些細節,才變得細膩而生動,更耐人尋味。
(作者系湖南省政協原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