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什么時候遇到什么植物,實在是一種緣分。而在兒時的記憶中,除了油菜花,就是蘆葦花了。不知為什么,在我童年的夢中,總有我在這兩種花叢中奔跑的意象。而蘆葦花曾寄托過我少女的夢囈,孕育過我的激情夢想,也賦予過我愛與哀愁,告訴我什么是愛情的虛妄。
我對蘆葦花的記憶是從八歲開始的,此前,雖與姨婆生活在蘇北里下河水鄉,腦海里卻沒有一點蘆葦的記憶。直到有一天,母親看到我長得又瘦又小,頭發又細又黃,還說一口“十分難聽”的蘇北話,很是不忍,決定把我從興化城接回到南京,我才真正見到了那蓬蓬勃勃的蘆葦花。
那天,母親帶著八歲的我,背著大包小包走在江堤上,從沒有見過滾滾江水的我,新奇地向長江兩岸張望,天啦,好美呀,江岸邊有一大片金黃,它們在午后耀眼的陽光下整齊地搖曳著,頭上的穗子閃閃發光,飄逸的蘆絮像精靈的雪花,滿天遍野、飄飄揚揚。
我被眼前的景致驚呆了。
當時的我,剛剛離開姨婆,眼睛哭得紅腫,從內心還無法接納這座和自己有城鄉差距的大都市,就因為那片耀眼的蘆葦花,我開始慢慢親近它,而江邊的蘆葦花,也成了迎接我少女時代的第一縷朝陽。
在那片金燦燦蘆葦花的光圈中,我開始了對新生活的向往。
記得父母當時的家在江北橋頭堡下,先是兩間破舊的平房,后又搬到一幢離江堤只隔一條馬路的簡易樓房。每天吃完晚飯,我就會到江堤上散散步,吹吹風,看看夕陽下的江水。那一叢叢翩翩起舞的蘆葦花,在秋天里是那樣惹人憐愛,它們依偎在煙波浩淼的江水旁,聽江水日夜呢喃的情話,這樣的景致,總能給我這樣一個愛幻想的小女孩帶去許多空氵蒙的幻想。
我第一次望著蘆葦花發呆,是因為一個小女孩的投江自殺。這個小女孩也算是我家的鄰居,我們的父母都是同事,當年,她只有十二三歲,學習很好,只是性格內向,不愛和人說話,為此,她常遭到父母的訓斥和打罵,她認為父母從沒有愛過自己。終于,在一個被母親狠罵過的空寂下午,她用網袋把一塊石頭捆綁在自己的一條腿上,從那片被蘆葦遮擋的江邊沉了下去,直到三天后,她的尸體才被人發現。
那個下午,我也去了江邊,遠遠地,我在蘆葦叢中看到一群人,小女孩的尸體被蓋上了白布,人們議論紛紛,小女孩的父母紅腫著雙眼,被人扶持著,我沒有敢走過去,只是遠遠地望著。
以后,每次我經過這片芊芊搖曳的蘆葦,就想起那個在如此稚嫩年紀,就用這樣慘烈的方式告別人間的小女孩,特別在殘陽如血的黃昏。那是我人生最初的大霧,夾著一點虛空,一點茫然,一點恐懼,一點彷徨。
我不相信,這樣年紀的孩子,就已懂得希臘時代大哲學家蘇格拉底飲下毒鴆前的那句帶著神的圣諭、無比智慧的話,“我死了,你們活著,至于哪條路更好,只有神知道。”她只死于一種可能,那就是愛的缺失。如果再說得玄幻一點,就是命運之繩詭秘的牽引。
記得在一篇中學的作文中,我曾這樣寫道:那纖纖的蘆葦花,柔弱里蘊涵著剛毅,樸實中透著靈性,荒岸冷郊是它的故鄉,枯塘寒池是它生長的地方。春天時,它們高昂著頭,蓬蓬勃勃,婆娑挺拔,秀麗端莊,像一個亭亭玉立的少女;冬天時,它們枯萎空黃,像一位病危垂死的老婦,一股風、一陣雨,就能將它置于死地,它們是那么堅韌,又是那么脆弱,多像我們轉瞬即逝的生命呀!
后來,我上了大學,畢業之際,遇上一位在重點大學讀研究生的男生,我們戀愛了,他每天一封情書,讓我這個從沒有戀愛過的女孩感動異常,每次他送我回家,我們都會到那片逶迤狹長的蘆葦叢里坐上一會兒。在那片濕濕的草垛上,我向他講述自己孤單的童年,父母的寡愛,兄妹的眾多,中學的數次離家出走,而他則向我表達自己讀博的愿望,出國的理想,他滿心承諾,會給我一個幸福的未來。
在比人還高的葦花叢中,他給了雙頰緋紅的我平生第一次親吻和擁抱。那時的我,幸福得像一只小鳥,我的笑聲曾灑落在那條開滿野花的鄉間小路上,我的裙裾曾在那條芳菲小路上翩躚飛揚,我是如此沉溺于那個男子身上特有的醇香,眩暈于那個男子的聰明才智,俊朗瀟灑,只是我還來不及向他深刻地表達,還想考驗一下他是否真的那么愛我,我把失戀的女友介紹給他,想讓他幫她介紹一位同學,他卻用最快的時間娶了我最好的女友,傷心欲絕的我,恨自己的年少無知,恨自己的拖泥帶水,恨自己的“引狼入室”,我把滿腹的心事托付給夜雨中的蘆葦。以后,再看到蘆葦,內心都會不自覺地驚栗與揪痛,腦海里常涌現兩個詞:凄美和空靈。
三十多年過去了,我早已結婚生子,父母也不再住在江邊了,但在時間無涯的荒野里,我曾無數次地想起這片在水之湄的蒼蒼蒹葭,我時常會夢見自己在蘆葦中奔跑,追逐,夕陽下,我顧影流盼,笑聲爽朗。寒風中,我高傲地抬起頭,任北風把我吹成一面旗幟,嘩啦啦作響,最后老邁得走不動路的我,跌倒在秋天的蘆葦叢中,在漆黑的夜空中,看滿天星光……
記得第一次出散文集時,我曾和一位搞攝影的朋友說,如果能拍出一張自己在齊腰高的蘆葦花叢中奔跑的照片,我就用它來做書的封面,朋友說,那是高難度的拍攝,需要站在梯子上,才能拍出我要的詩意效果,其實,這只是我的假想,兒時的一個意象,即使拍攝條件許可,我這樣的年齡,也已不適合在蘆葦花叢里奔跑了。
今年的秋天,我又去了江邊,我不知自己是來看葦花的,還是來緬懷的,江面上的霧氣像從前一樣將我淺淺地籠罩,江水仍像從前一樣有節奏地拍打著堤岸,只是當我的目光迎著江風向少年看過的地方望去時,那片兒時的蘆葦花已不在了,它們不知什么時候已被人砍斷,變成了一望無際的黃沙,細細的沙灘上,只留下一堆衰草和幾枝葦根,像被火燒過一樣沒有生命的跡象。而我,當年那個愛迷離幻想的小姑娘,也已變成了半老的徐娘,三十多年的蒼蒼蒹葭中,我和它們一樣,黃了又綠,綠了又黃。這期間,多少光陰的故事,愛情的哲語,都隨蘆葦花一起,慢慢飄散了。
也許,蘆葦花和人一樣,有墜落,有升騰,有寂滅,有重生。它們每時每刻都在進行著生命的輪回,它們并沒有消失,只是在另一處河塘堤岸上簇生新綠,在另一個河豐湖滿、漣漪瀲滟的地方重新搖曳春光,那一處綠枝新發的地方,是不是也有一位不諳世事的小女孩矜持地站立,和當年的我一樣,在夕陽晚風中,看潔白的蘆花漫天飛舞,在對未來縹緲的遐想中,虛擲著妙曼的少女時光?
法國思想家帕斯卡爾說,人是會思想的蘆葦,有自己的尊嚴和理想,但在我眼中,人并不比蘆葦高尚多少,人甚至不能像蘆葦那樣坦然地面對失去和死亡,人不過是一根蘆葦,自然界最柔弱的東西。只是有的人喜歡匿藏自己的軟弱,就像《圣經》中亞伯拉罕隱藏自己的軟弱一樣,他們用堅硬的殼,官方的辭令將自己包裹得像蝸牛一樣,讓人看不到他的感性和善良。其實,這很傻很傻,在造物主面前,人來也空空,去也空空,根本沒有可以帶到來世的實物,完全可以像蘆葦花那樣,秋天開花,冬天飄灑。
我知道,我還會來看風中的蘆葦花的,盡管當年的蘆葦花早飄飛到了我看不到的遠方,但每到葦花綻放的季節,我還會站在這空無一人的光滑滑、濕漉漉的沙灘上,向浩如煙海的江水眺望,因為那漁帆點點處,有我絮里飄飛的青蔥歲月,那蓬蓬衰草處,有我被秋風劃開的滾熱胸膛,還有那段永遠找不回的激情過往。
選自2010年3期《散文百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