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寫了好幾篇關于羊肉的文章了,諸如涮羊肉、手扒肉、羊肉泡饃、羊雜碎、羊架子等等,寄到南方一些刊物,編輯先生們倍加賞識,不過他們的“賞識”,大約只為羊肉,而不在乎文字。比如身居熱國長沙的薛君,接到我的稿子后,就來信稱:南國魚蝦海鮮多矣,而羊肉奇缺。每到冬天,難得見到整只的新鮮的羊肉,解饞嘗新,只有冷凍肉塊一宗。但是買回來一切,才知皆為筋頭肉腦拼湊而成,不免失望。所以她就感嘆道,也許這是你們內蒙人吃剩下的下腳料運到我們這兒的。我看得大笑。她繼續寫道:即使如此,我仍然要按著你文章中所說涮羊肉之程序,如法炮制,看看君言謬否?
羊肉之美
羊肉之吃法雖然多種多樣,但歸根結底,仍然是羊肉而已,所以我想撇開那種種花樣,統而論之。
羊肉之美,并非今人的發現,我們的老祖宗早就知道。我們從幾千年的馴養歷史可以看出。可以想像,生民之初,茹毛飲血的我們的祖先們,在同獸類爭食并與獸類的斗爭中,發現狼蟲虎豹之類,不僅性格兇猛,難以馴化,且因其食肉嗜血,其肉腥惡,不宜食;而草食的牛羊之類,不僅性格溫和,而且其肉味鮮美,用來馴養最宜。《尚書·召誥》云:“越三日丁巳,用牲于郊,牛二。越翼日戊午,乃社于新邑,牛一,羊一,豕一。”這大約是我們能從文字中見到的古人用牛羊豬祭祀之始。三者并用,可見其食用價值之一斑。而在《詩經》中,我們更能看到一幅美妙恬靜的畜牧圖景;“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雞棲于塒,日之夕矣,牛羊下來。”(《國風·君子于役》)如果我們在《尚書》中仍然不敢斷定祖先馴養牛羊的情況,那么在《詩經》里,我們已明顯地看到了,時在兩千五百年之前。古代中國社會,是農牧并作的。秋天豐收之后,宰豬殺羊,舉酒慶祝。《詩經·七月》記載了這種情況:“九月肅霜,十月滌場。朋酒斯饗,曰殺羔羊,躋彼公堂,稱彼兕觥。萬壽無疆。”
羊肉之美,從文字上更能見出其效果。美,善,祥,羞,羨,鮮,養等等表示美好善良與美饌的字詞,皆與羊有關。《說文解字》是這樣解釋“美”的:“甘也。從羊從大,羊在六畜,主給膳也。美與善同意。”宋徐鉉注曰:“羊大則美。”“羞”的最原初的意思是“進獻”、“美味的食物”。《周禮·天官·膳天》:“掌王之食飲膳羞,以養王及后世子。”現代漢語里仍有“珍羞美饌”之語。“鮮”字在“羊”之外,加了“魚”,可謂珠聯璧合,二美并舉。這是古代魚羊食用價值的鑿實佐證。如此造字,完全符合古人的審美心理,實用之物即為美好。“養”字如果寫成繁體“養”便一目了然:以羊為食,是為營養也。古代社會雖然農牧并作,但估計仍然以農耕為主,自然是以糧食與蔬菜做為主食的,以肉輔之,就顯得極為珍貴,而在諸肉食中,羊肉價值最高。另外一些引申之后變得比較抽像的字如:祥、羨等,表現吉祥,安定,正義,欽慕,皆為褒義,而且都與羊有關。
羊羔美酒
翻《本草綱目》“谷部”,末尾所列治病諸酒不下七十種,虎骨酒、鹿茸酒、人參酒、枸杞酒,是我們所常見的,至于逡巡酒、龜肉酒、百部酒、術酒,就有點匪夷所思。倒數第二條是“羊羔酒”。李時珍詳細介紹了該酒的制作方法:“宣和成化殿真方。糯米一石,如常浸蒸,嫩腿羊肉七斤,曲十四兩,杏仁一斤,同煮爛,連汁拌飯,入木香一兩同釀,勿犯水,十日熟,極甘滑。”并稱此酒有“補元氣,健脾胃,益腰腎”之功效。《詞源》引《事物紺珠》云:“羊羔酒出汾州,色白瑩,饒風味。”汾州為古地名,屬山西。
我一直以為,造酒原料,大抵不出糧食、水果一類,沒想到羊肉亦可入酒,而且我一直以為,“羊羔美酒”一語,乃并列結構,指的是“羊羔肉”與“美酒”二色,現在看來,謬矣。羊羔酒沒有喝過,羊羔肉卻吃過一回,而且,羊羔肉加美酒,乃人生難得之美味也。
我平素吃羊肉多矣。但羊羔肉,僅僅吃過那么一回,老家雖在牧區,但羊總要養到“四牙”甚至“齊口”之后才殺著吃,一年的小羊,是萬萬不舍得也不忍心宰殺的。所以我一直只有想像的份兒,而沒有親嘗此美味的機會。
一九八九年秋,在阿拉善約了幾位朋友,相伴闖蕩大西北,到敦煌去。幾經輾轉,稀里糊涂,走到寧夏、甘肅、內蒙古交界處一個叫“漫水灘”的地方,一打聽,敦煌還遠在兩千公里之外,頓時泄了氣。幸好當地有一農場,年輕的農場主人們,盛情邀約,留我們住了幾天,然后送我們返回銀川。敦煌沒有去成,卻意外地在農場吃了一頓羊羔肉。是剛剛長了一年的小羊。兩只,宰殺剝凈,不剔不削,大塊剁開,一鍋燉上。一小時之后,即燉爛,大瓷盆撈出,數人圍桌而食。那羊肉細爛肥嫩,鮮美無比,與平常所食殊異,佐之以“景泰老白干”,真是美妙絕倫的一頓盛饌。羊肉食畢,再來一大碗羊肉湯煮成的大米粥,吃得口饜腹足,早把敦煌忘到九霄云外。這一餐飯非同尋常。至今思之,齒頰間余香猶在,不能稍忘。
羊膻正義
有南方朋友來,談其身居熱國吃羊肉之經驗,心下就感詫異。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南人善食,天上飛的,地下跑的,水里游的,舉凡能食之物,皆食之殆盡。于是未敢冒昧唐突,作正襟危坐、洗耳恭聽之狀,請他談下去。回答得極干脆,曰:去膻不去皮,心里立時大笑,大笑之后又有點憤憤不平:世界上原來還有如此買櫝還珠、去精取粗、違反物理的事情呢!膻之去就暫且不說,羊皮堅韌厚實,有什么好吃?再說,假如舉國上下皆吃羊皮,一年下來,該吃掉多少美觀實用的皮茄克呀!
我說你真是“南郭先生”,班門弄斧、濫竽充數者也,你不會吃羊肉。
竊以為,羊肉之美,正在乎其膻也,無膻,便不成其為羊肉矣。
其實筆者并非走極端。羊肉之特點,確實體現在它的膻上。當然,膻味太重,可以想法祛除一些,但不可全部去掉。一些菜譜或講飲食常識的書經常介紹,去羊膻可用綠豆。以筆者之經驗,燉肉時加幾莖芹菜切數片胡蘿卜,效果更好。趙希鵠《調燮類編》云:“煮羊以杏仁則易爛,以胡桃則不臊,不宜用銅鍋煮。”
我比較欣賞藍翎先生對于羊肉的態度,他在《隨筆》上發表過一篇叫《羊肉湯泡琴臺》的文章,文中對羊肉之膻給予充分肯定。而蒙古人,則是深得羊肉之三昧的美食家。他們在燉羊肉時,不僅不放我們所用的綠豆、芹菜、蘿卜諸料,甚至連花椒、鮮姜、辣椒也不用,只加咸鹽一味,肉煮到不淌血水即食。這種肉吃起來鮮嫩異常,且宜于消化,不傷腸胃。
“膻”字的繁體為“”,從《說文》為“”。簡化而為“膻”,從肉,不太確當。因為并不是所有的肉類都帶膻氣。再說“羊”、“月”之間,筆畫并無多大區別,如此“簡化”,似無必要。羊乃典型的草食動物。據我所知,以草食為主的牛肉、兔肉、駱駝肉,皆有膻味,不過比羊小得多。其實,不同的地域、氣候、水草,所產之羊,其膻味也大小不同。內蒙古呼倫貝爾市的鄂溫克草原,以水草豐美著稱,其羊肉膻味就大,而鄂爾多斯草原屬半荒漠草地,其羊肉膻味就小。達茂草原遍地皆是沙蔥,一到深秋,沙蔥花開得雪一般白亮,沙蔥成了羊、牛的主要食物,其羊肉有一股特殊的香味,尤以烤羊腿為佳,食之美不勝收。錫林郭勒草原的羊品種優良,體大肉厚,宜做涮鍋之用。鄂爾多斯市的準格爾山坡地帶,產一種山羊,個頭矮小,成年羊頂多二十來斤,其肉肌里細膩,極易煮爛,入口滑嫩細軟,吃多少也不覺其膩。
羊肉之補
大凡一種食物,不論蔬菜水果,還是肉類五谷,人食之后,充饑果腹之余,總有某種藥用價值,所以北人有“吃甚補甚”之說法。
羊肉的補養作用是毋庸置疑的。歷代醫學家如陶弘景、張詵、李杲、汪機皆有論述,到李時珍則集其大成。《本草綱目》不僅說羊肉、羊肉湯有“補虛益氣、安心止驚、開胃健力”等等作用,而且羊血、羊脂、羊乳、羊髓、羊骨、羊毛乃至頭蹄五臟,皆有醫療功效。與其它六畜之肉比較,羊肉屬熱。宋朝和尚惠洪的《冷齋夜話》有“魚稻宜江南,羊面宜京洛”之語。并云:“世俗無如羊之大美,且性極暖,宜人食。”既屬熱,自然以冬天食用為宜。所以身居寒冷的塞外、青藏高原上的人們,便普遍地喜歡吃羊肉,不分漢藏維蒙,也不論男女老幼。每年一俟入冬上凍,從牧區,到農村,乃至城市,殺羊吃肉,一如盛大節日。
選自《內蒙古60年散文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