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可能算是世界上生物種群之首了,分布最廣、屬類最多而最不可數計。在地球的植被史上,最先出現的會不會也是草呢?我看有這可能。
都說青藏高原是山與水的王國,但別忘,它還是草的天堂。群山、江河、草原組成高原生態的三大基礎要素。當然,還應加上祖居高原的眾民族及多彩文化,而這些自然全是緊密產生并建立于前者之上。
一棵草,或者一片草,必須完整地來觀察認識,不能只見葉而不見根。葉與根的外在性和內在性,表明根是因、葉是果。這棵草或者這一片草,之所以能一歲一枯榮,在每一春秋里自生自滅又自滅自生,全在于根須一直活著。
這就是草的最大不同。為此我們能得出這樣一個驚人判斷:草,是不死的。
草的生存模式卓爾不群:它無有生命體征普遍意義上的“死亡”。入秋后的枯萎僅僅是暫時的休眠,草之根則始終未老不死。根是不是沒死?根絕對沒死。所以嚴格說來,冬日里草依然好生靜靜活著呢。
小小之草掌握了命運之大竅門,僅以數寸的高度,一年接一年在生存道路上行走,終會是一個多么漫長的生命跨度!小小之草,不可小覷。我是說,草未曾完全倒下去過——不像一棵樹,倒下就死了;也不像一個人死了就沒了;也不像稻麥莊稼,一茬收獲,根也便全死盡絕。草,從誕生那天起即一直活著直至現在。那這豈不等于說,草將會活到永遠?我以為理論上這樣講成立。
要說莊稼其實亦是一種草。人們曾經很幽默地設想過,能否讓糧食作物也如草本植物一樣,再不用人管它,收割一茬第二年還能長,再割還長,如此一勞永逸何樂而不為?可是不行,真的不行。不行的道理可以說太多,我歸結為一個:這種本事、這種專利,上蒼只給了草而未顧其他。
草是什么?別以為這問題簡單。世上簡單的問題往往最不簡單。就像“我是誰”一樣,“草是什么”亦是個大學問。作為最基本的物質構成單元,草和土壤、水分、空氣、陽光同等重要,但顯然又高出一籌。因為,草,是土壤、水分、空氣、陽光的第一造物。所以說,有了草,水、空氣、陽光和大地才顯得有用,有所謂生機活力;有了草,地球上的食物長鏈才有了無窮無盡的開端延續,有了生物系統由低級往高級的出現跟進。如今,他們一一成熟成功了,孰不知一切背后,草乃遙遠宗祖。
高原水系甚為豐沛。有水便有生命,這生命的初級形式率先是草。青藏高原的草生成晚,屬于世界上較為年輕的草,但即便那樣也仍是十分古老的草。高原上的草山、草甸和草場,有關專家列舉有8種類型,其中高寒旱地草原和高寒草甸草原占81%強,盡在4000米左右至5000多米高度上。草在這樣的高處以若干年代之久的時間扎根繁衍。超高的海拔令發達的農業以及工業文明久難進入,草便得以獨享自己的家園領地;也由于超高海拔的緣故,草在嚴寒、缺氧和強紫外線輻射的環境里得到經久的優化強化,終得以成為繁盛的特殊種群,所以,依我個人眼光,最好的草場,不在低海拔而恰恰在高海拔地帶。
優良的草,艱苦而幸運的草,就在這高海拔之上。草場草山高入云端。草長到了天上,長到了人間地理的極高處,儼然已成神草仙草,而俯瞰低處的生靈。
草的壯大與完善也更兼有人與牲畜,尤其是牲畜的幫忙——“據證實,草于一年中由于畜群反復的啃食,成熟期被推遲而生長期被延長,草質始終保持鮮嫩,特別是,草的根須的發育因此得到了強化。高原厚厚的草原草甸,正是類似諸種因素長期作用形成的”。
將眼界放寬說,草的品類非常多樣。有的草形狀奇異,有的草簡單:僅仨倆單葉;草有高矮,事實上大多數都是矮的。我喜歡矮的草。很矮的草會構成真正地毯般的感覺。矮草,令視野打開,顯得總是很寬很廣,卻又能一眼望到頭;還有的草開花,有的則不開;有的草能食、能治病,有的草不能。草的特性和用途,我知道的目前大概就僅限于這些。
無論如何,草都是綠色的。也有個例,如:也有紅顏色的草,也還有紫顏色的草。但我斷定沒有純黑色的草,也沒有純白色的草。
在視覺經驗中,常會引起興奮讓人愛慕喜歡的,是金黃色的草。那是入冬之后的大場景:金色中顯紅色的大草山、大草原,清晨披一身霜露,整日在強紫外線輻射中,任憑風蝕雪染不褪色,定格成一幅莊重輝煌的大景致。在新草出來之前,座座連綿的巨型草山,呈現出歷經一冬磨礪沉淀的深濃深濃的暖色調,使人從內心感動:億萬萬眾草的最終神色,慈悲關懷深情飽滿,隱約中,可聽可嗅似梵音佛香之韻。
那就是牧區冬季草場即冬窩子。牛羊四季在草原輾轉,牧民逐水草而居。夏季夏窩子草自然最肥美,而長了一個春夏枝草未動的冬窩子,草長時間積存的養分熱量,又何嘗不高?冬天青草沒了,然不怕,還有這種天然的優質脫水草,要確保牲畜們毫發無損越過長冬,還是我們的草,提供著這種御寒果腹的可靠能力。
零亂的衰敗的草令人心情沮喪。整齊的草,請注意我用“整齊”形容草的群生相——是大面積舉目望不到邊的草,叫人心曠神怡跪拜歡呼的心都有!完美的草是野生的風吹雨打靠自己的力量長出來的。這里所說自然不包括城區里反復被修理的人工草坪,在我看去那草有一些失真。
草,甚至長在莊稼地里的草,在我眼里都值得惜恤。我很欣賞一位農民漢子說的這句豪爽話:“莊稼地里不長草那還叫地嘛?讓草長著去!”當然,他所指的草肯定是很有限的草,是那種稀稀拉拉陪伴著莊稼之茁壯豐碩的草,這便教人甚是理解會意而心頭舒服。
然而草常常不會被在意。它長沒長算個啥事?蓋因不用人操心,一到時候自然就長出來。這么說吧,如果月球上發現幾棵草,如果火星上發現一片草,誰說這還不是驚天動地的事兒。
上高原到草原,我們會產生一種心理體驗,我稱其為“境界感”。因為我們進入了草原,也便進入了一個浩大的物質場,一個以物而不是以人為主的境界,感覺煥然一新,是平生只能偶遇而不能久留的另一番天地。草遼闊似海、涌動似波。草有靈性,草有氣息,是一個挨一個活潑喧鬧的纖小而又大無邊的生命家園。進入了草原,被草撩撥,被草扶襯,被草簇擁。漫無邊際的草,在紛紛看你、聽你,在以草的言語與你說話,甚至在喚你的名字……
于是,你不由地想躺一躺,打個滾。你情感立時豐富。你想吟詩作畫。你想放聲歌唱或喊兩嗓子。你恍然好像小了若干歲。你還樂意更癡更傻一些,僅以單純生命角色融入草匯聚的大懷抱。這就是你對草的下意識反應,你回應了,恰屬于草乃鮮活生命的互動印證。
但也許你的狀態完全相反,你無言無語,甚至腦子出現了一片空白,一片空白,是說明,腦子意識被抽空了,是說明,草原這個大物質場,場能量甚是強大。
草發伊始,善緣開啟。山水有意,眾草有魂。聽慣了寺廟的詠經聲,看慣了多彩的經幡色。草原上的草,負載了草原文明和草原人心,是上蒼給予人的既是物質的也是文化的大遺產。
草有血,綠色的。草有骨,纖維為骨,高原的草,草質好營養成分高。高原上種類繁多的草,綿密扎實純凈無污,是上乘之美食與良藥。關于這個,有品質優良數目驚人的牦牛綿羊駿馬為證,有同樣品質優良數目驚人的野生動物為證。
高原草原上所有的草,王者為冬蟲夏草。曾經,面對這唯獨青藏高原特有的草中極品,全世界的人仿佛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備受推崇的蟲草,又進一步佐證了青藏高原的神奇性,也更增添了青藏高原的神秘感,讓人頓感想象力的匱乏而誠惶誠恐。它同時讓人著迷:高寒草叢中究竟曾發生過多少鮮為人知的生物傳奇史。
其實,蟲草本來不是草而是一種動物。冬天,它是蝙蝠蛾幼蟲;可它后來確實就是草,入夏,它被真菌侵染而異化作草:有根莖,有枝芽。
據說,這由蟲變草的珍物是因施以佛法所成。而要找到它也很有講究。那草地表面似乎同時也蒙上了障眼法,人們若用習慣的眼力一天也難采到一根。非得像判讀三維圖像一般,改變調整一番眼睛視角方可發現,而且一旦見一,眼前便豁然清朗,一時間即能見五、見十。
純正蟲草為金黃色,但價格已遠大過黃金。瘋狂的蟲草熱近年一掀而起,去年據說最高達到10萬元1市斤。我思慮,蟲草會不會有采挖完的那一天?那時,人們還想要挖什么?許多事情向人們驗證著同樣一個邏輯:開始是對人的恩賜和獎賞,而后,人就放肆了過分了,緊接而來的就是對人的懲罰和報復。明白人,有記憶的人,苦頭和甜頭皆嘗過的人,但愿這樣明顯的蠢人邏輯不再。
曾有人說,蟲草是不可能被挖盡的。此話我是不肯信的。誠然,我并不懷疑高原土地深厚卓越的能量。看那連綿無垠的莽原濕地,就知道高原上的草不是一般的草。深信它頑強的繁殖力再生力,豈能說不行就不行?當然希望蟲草永世挖不完,十分希望這個神話能夠實現。
蟲草是青藏高原日月山水的精華結晶。而在成蟲之時,它依然被高原上的眾草所孕育所養活,很艱苦,很脆弱,很叫人擔憂。供養維系了珍稀蟲草的全世界海拔最高數量面積最大的草,如土壤、水,如空氣之氧,是大高原生存物理之奠基者,也將是維系世界生存環境安危的終結者。
前面說了,小小之草不可小覷。其壽命算來,少則有幾十年,長者則會是幾百、幾千年,不由我們不詫異——更長者,將該是上萬上億年?正可謂:若論天下誰能長生不老,在乎區區一小草。
草的長生不老有原理有基礎。明擺著:直到如今,太陽長生不老,土地長生不老,水長生不老。守恒的世界,把守恒的機理和福分賦予了草。
然而草也最年輕。看來,僅用年齡或時間來衡量是并不全面的。草彰顯無極和有限的通世法則在其一身:對于莖葉它只有“一歲”,永遠只有一歲。青藏高原的草,世界上所有的草,這就是你的尊貴,這就是你的尊嚴。
選自2010年1期《西部散文家》